※ 陈健春
月光杀人
※ 陈健春
林铭夫妇俩是北漂人群里最普通的一对,没什么文化,跟着工程队做点杂活。住的是那种临时搭起的简易房,小小的房间不足十平米,勉强放得下一张床。厨房和厕所是公共的。平时谁也不敢在厨房里做菜,原本就不多的东西一旦被左邻右舍知道了,立马就见了锅底。所以刘静只敢在房间里架起一个炭盆慢慢熬。
一棵白菜切成两半,一半扔锅里,一半被刘静用长毛巾仔细地裹好用铝盆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蟑螂什么的咬了。熬汤的时候,炭火把房间照得光亮。她会从行李袋里掏出棉线和针来打毛衣,一针一眼地打,耳朵上的冻疮也就没那么煎熬了。
由于夫妇俩都是南方人,每到深冬,耳朵上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冻疮来。开始的时候疼痛难忍,习惯了就任它去折腾,实在受不了再抹点药膏。
毛衣打到一半,汤已经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泡了。刘静拿出一个洗净的铁盒装好,再用块旧布裹着防烫手。出门迎面来的就是一阵寒风,刘静打了个哆嗦,转身回屋里添件衣服。
刘静很少照镜子,为了不麻烦,一年四季都留着齐耳的短发。但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刘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不过耳,干燥枯黄得就像耷拉着的稻草。耳朵上还生着难看的冻疮。普普通通的一张脸,额头和眼角都已有了细细的皱纹。皮肤干燥无光,甚至因为寒冷而裂出一条条细线。
刘静用手指把头发拢了拢,对着镜子哈出一口白气模糊掉里面的影像。裹好大衣和铁盒,脚步匆匆地赶去给丈夫送汤。
越临近年关,大都市里的过年气氛越浓烈。浓烈到整个工程队的人都兴奋异常。有人为了防止讨不到工钱回家,特地组织了一个小队整日蹲点在老板家附近。但更多的人并没有这种危机,他们大多聚在简易房里打牌赌钱,喝酒骂粗话。况且已近年关,工程队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只等工程款下来就可以回家了。但林铭却耐不住,他找包工头要了份在晚上搬砖头的工作。他要把砖头一摞一摞地扛出一百米再码成一堆。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他已经干了十多天。因为码成一堆就能得三十块钱,一晚上林铭能码三堆。每次手脚僵得动弹不得,就喝口热汤,搓搓手踢踢腿,有了点热度再接着和刘静一起搬。
码好第三堆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鹅毛大雪。刘静已经冻得僵硬,林铭却越干越有生气。他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刘静身上,按开手机里的摄像功能拍了张照。屏幕里两人的鼻头都冻得通红,看着镜头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他们互相扶持着,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通往简易房的路上,说着明天让人把照片洗出来给妞妞寄回去。
事情终没有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发展。
那些守在老板家门口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板是怎么卷着钱从大宅子里毫无声响地消失掉。所有的人都开始恐慌,开始互相指责,简易房里面乱成一片。那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人往往只用最粗暴的办法处理问题,所以那两天刘静都不敢出门。但那些恐怖的声响还是轻而易举地砸开她的门。
最后,有人说看见包工头在那天去过那座大宅子。终于,所有锋利的长矛都对准了目标。包工头被围困在简易房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愤怒声讨的农民工。这些人昨日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吃饭,今天却砸坏他房间里一切能用的东西,撕毁他的被褥。他无力的辩解总被淹没在愤怒的汹涌里。
包工头是林铭的同乡。早几年的时候,林铭夫妇北漂打工结识了包工头,经包工头介绍留在了工程队里。虽说交情不是很深,但包工头很照顾林铭,都是挑最轻的活给他夫妇俩。逢年过节的时候总往林铭房里塞东西。上次妞妞暑假来北京,林铭夫妇空不出时间来,包工头自掏腰包带妞妞在北京城玩了一圈。
这些恩情都记得。但他始终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开始他曾奋力冲上去,可被刘静扯住了胳膊。他看着妻子鬓角冒出来的白发,突然泄了气。
最后,人们在包工头的床底下翻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一万块钱。愤怒终于被燃到了极点。
林铭记得,那是一个月光极为明亮的夜晚。刘静已经在打包行李,催他买长途客车票。炭火把小小的房间照得温热。而屋外的雪地上,包工头像球一样被人踢着翻滚。咆哮声、咒骂声刺痛着林铭的耳膜,但他已站成一个树桩,看着包工头在雪地上痛苦地翻滚。他痛恨自己像头顶的月光那样无情,脚却似扎了根一样。
终于,包工头再也不滚动,两眼直直地看着他。人群听到警笛的声音立马作鸟兽状散开。拿着那一万块平分来的几百,拖家带口地奔赴回家的路。
大年三十的晚上,每家每户都是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在小巷子里就没停过。老人在厨房里忙着做年夜饭,添几道儿子媳妇爱吃的菜,进进出出的也顾不上妞妞。
妞妞穿着父母寄回来的新衣服在屋子里蹦跶。不小心踩在茶几的报纸上滑了下来,疼得她哇哇大叫。她怒气冲冲地把报纸举到老人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报纸的罪行。老人忙得无暇分身,只匆匆地撇到几个大字标题——“雪天长途汽车不幸跌入峡谷”,感叹了几句又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得不到安慰的妞妞有些失望,抓了一把糖果坐在门槛上往外望。
今天的月亮很亮,爸爸妈妈只要走到巷子口我就能认出来。妞妞边搓着小手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