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锁
小说如何记忆:以《认罪书》和《1966年》为例
刘新锁
关于“文革”,某国内搜索引擎对这一词条解释如下:“全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指1966 年5 月至1976 年10 月在中国由毛泽东错误发动和领导、被林彪和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利用、给中华民族带来严重灾难的政治运动。”①这一解释无疑是来源于官方文件的“宏大叙事”,修辞规范、简练,表述方式清晰,责任归属明确,有着不容置疑的刚硬力度和总结历史的“整体性”气魄。但小说描述应该与此不同,台湾作家张大春曾有言:“小说家所提供的则是另类知识”②,此即是说,小说应该能够挣脱此类规范化表述和统一性“核心观念”的吸附,唤醒作家与芸芸众生的个体与集体记忆,并将虚构、想象植入其中相互掺杂渗透,由此冒犯和涨破存在于文件和词条中的“公共言说”,并以其纷繁、复杂的细节与歧义丛生的表述,提供解释历史和现实的别样或者多种可能性——或许,这正是小说的价值与意义所在:以虚击实,以假映真,作家以自由意志建构种种假定性情境和虚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召唤被规范叙述与核心理念所删削、忽略和遮蔽的历史“毛边”及其背面错综交织的细致纹路,在其中重新感知、还原人在特定场域中最真切、确实的感受,由此揭示历史与现实的重重悖论和复杂真相,以及此间折射出的人性明亮、幽暗及暧昧状态。
“新时期”以来,文学对“文革”记忆的书写不绝如缕,简而言之,大致经历了一个对官方主导的意识形态化规范表述从依附、追随到逸出与多向拓展的整体过程,这恰恰契合了文学艺术规律,也是“小说精神”回归的征兆,由此显示出当代文学的整体环境和作家心态日趋宽松、自由的良好态势;尤其21 世纪以来,又显示出新的发展和突破。2013 年,河南作家乔叶近40 万字的长篇新作《认罪书》问世;继而,诗人王小妮于2014 年将创作于上世纪末的11 篇小说以《1966年》为题结集出版。两位生于不同时代的女性作家,以细腻而敏锐的精神触角与隐忍、沉痛的生命体验,及不同的艺术、语言风格书写“文革”,展现了别开生面的文学景观;在精神内质上,他们又殊途同归:通过记述那个时代社会与人的常态和病态,触及和抵达了“文革”记忆、反思的一些重大思想、文化和精神命题,并显示出以往此类作品有所不同的锐度、深度和力度。
“新时期”之初一直延续到整个1980 年代,“伤痕文学”也好,“反思文学”也罢,甚至“先锋文学”那些书写“文革”记忆的小说,背后都或隐或显笼罩着这种“大历史”的影子。直至1990 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社会和文化背景的巨大转折,“共识性经验书写和意识形态主导下的文学书写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放的语境为作家提供了个人化写作的自由心态,这种心态和时空的获得昭示了作家主动从公共空间和集体叙事回归个人空间和个人叙事的转变”③,此后,“大历史”的影子逐渐衰微隐遁,小说中的“文革”记忆书写在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经验方式等方面均日趋开放和多元。尤其是近年来,“小历史”在文学中逐步浮现,真正的小说精神也渐渐得以凸显。本文要讨论的《1966 年》和《认罪书》,都是以“文革”记忆为写作资源且具备“小历史”思想与艺术特质的作品。
王小妮说:“我想把1966 年当作一个普通的年份来写,这涉及一种历史观。常常大事件临头,任何的个人和群体都被夹带裹挟,没人可能获得时空上的真正的洞穿力,即使一时的大获全胜者或某一瞬间里的自弃性命者,在本质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区别大吗?时光渐渐推移,实在看着不大。”④这段话,揭示了我所谓“小历史”的本义所在:无论是历史的“必然趋势”还是“本质规律”,最终还是要着落于置身历史洪流和大事件裹挟中的“人”身上。小说存在的意义,正在于让潜隐于“大历史”的边缘和暗陬,被历史书写者无意或有意忽略、回避的“不可见”场景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复现,借以感知彼时不同境遇中各色人等的惶惑、迷惘、焦虑、绝望或亢奋、激昂、迷乱、疯狂等等,让他们的生存及生命状态重新显影,藉此探索、洞察人性的斑驳明暗及其深层奥秘。
《1966 年》由11 篇相互独立的故事组成,在其中活动着的,是一些在那个寒冷的北方城市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烧锅炉的待业青年,供销社里卖东西的年轻姑娘,住大杂院收废品为生的老太婆,豆腐厂的山东更倌,酱菜厂女工和她的结巴儿子,父母被带走哥哥去串联一去不返因而沦落为火车站“小绺”的孩子,蹬三轮车的父亲和他的儿子……这些普普通通甚至极为卑微的小角色,与小说集标题《1966 年》之间,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也挑战了我们以往对“1966 年”的想象。按照国人早已接受的“大历史”定论,1966 应该是风云突转惊涛拍岸的一年,是扭转中国社会整体发展走向的巨大转折点,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发源,也是给民族和国家带来深重灾难的“十年浩劫”的开端——《1966 年》讲述的这11 个故事中,对这一年份的历史标志性意义,小说中这些小人物自身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和当事人,对此却毫无清醒而明晰的感觉与意识——他们,仅仅是生逢其时而已。
但是,作为社会动荡的感应末梢,汹涌而来的政治和时代风浪必定会波及每一个体,即便在洪大的历史潮流中,他们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漂浮物。动辄因言因行获罪甚至为此家破人亡的凶险环境,遍布四周鬼魅一般的窥测、敌视的眼睛,黑暗中不时响起的山崩地裂的敲门声以及随时会猛扑到家中的人群,人与人之间壁垒高筑的心防,墙壁上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充满杀伐之气的大字报,大街小巷遍布的高音喇叭传出的雄壮、高亢的声响,甚至是照彻“大地上一举一动”又暗含森森杀机的巨大月亮……让那些隐藏着大大小小的秘密或背负着出身、财产或人生经历“原罪”的小人物怵惕自危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即便是出身清白“根正苗红”的社会底层人,他们清寒却安稳平静的日常生活也在革命浪潮的席卷下面目全非:烧锅炉的待业青年藏匿着一包在1966 年足以置他于死地的书籍,因为无法躲过周边人的监视悄悄处理,无奈带到了自己一直为其服务的高知夫妇家中,继而被早已如临深渊只图避祸全身的夫妇俩发现并投入锅炉销毁,与此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世间的诗意、温暖、萌动的爱情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旧时代做过妓女的老太婆有意变丑变老变脏,用浆糊、土豆皮和日渐“埋汰”的岁月来保佑平安,却难脱最终被揪出批斗的下场;在当过国民党兵的豆腐厂更倌被迫一次次逃亡,试图混迹人群度过余生而不能,直至最终逃往国境线附近藏匿;战争中被中国人收留的日本女人身份暴露,烧掉出租以维持生计的小人书,每天出去迎候批斗时把孩子锁在家里,孩子却偷偷藏起了小人书的封面还有他爸爸留下的一些“被人发现要砍掉脑袋”的伪满邮票,让女人陷入灭顶之灾将至的巨大恐慌;蹬三轮车的工人曾经可靠的生活经验和坚实的家庭伦理秩序在山呼海啸的革命中完全失效,被满怀激情的儿子插上“封建顽固”的标签,他的巴掌管教也被归结为“阶级仇民族恨”……在这样的时代,“个人对自我身体的规划与设计呈现出与国家话语的一致性,或者说个人几乎完全被剥夺对自我主体建构的权力与欲望”⑤,国家话语和政治的巨大触手就这样延伸、盘结于普通人生活、生命的细枝末节,影响着他们的感受,作用于他们的心理,扭曲了他们的现实与精神世界,“一个个小世界的叠加,最后拼贴成一个大残酷”⑥。
与《1966 年》对普通人生存状态和心理感受的群像白描不同,《认罪书》记录了一个80后女孩因缘际会介入一个小城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并由点滴线索入手突破重重现实和精神迷障,对尘封于时间中的文革往事以及深埋于每个家庭成员内心深处的秘密剥丝抽茧,以追索历史和灵魂真相的过程。相较于《1966 年》的散点透视,《认罪书》的主要叙事线索和精神指向明确而单一,却同样是宕开“大历史”既定轨迹约束,以低姿态、小切口深度探察“文革”时普通人生命图景、精神脉络和伦理境遇,并将其与当下社会及人性现实相互参照并发掘其内在关联的一次尝试。
罗四强一边把轮椅交给阿里一边对阿东说:“天太冷了,我叫爸爸莫去东湖,他非要去。说是练惯了,不去不舒服。我姆妈说,那里有几个婆婆,还说爸爸就是想去跟她们打情骂俏。你看,我姆妈躺在床上几年不能动,还吃醋。笑死人吧。”
这部小说有着近似悬疑小说的架构:生于乡村畸形家庭却孤标傲世的漂亮女孩金金,在郑州打工期间与来此学习的小城中层干部梁知相识,梁知竭尽全力帮助金金改善生活境况,却并未流露任何企求回报的意图,反倒是金金主动投怀送抱,两人发展为情人关系。金金无意从梁知的笔记本和电脑文档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字句,她直觉这背后隐藏着梁知不为人知的隐秘。几个月过去,梁知为金金安排好一切后与其诀别,已怀有身孕的金金在挚爱和复仇心理驱使下来到梁知所在小城,并巧遇梁知的弟弟梁新,金金精心设计,与梁新结婚并生下她与梁知的孩子。随着对这个家庭的介入日深,金金逐渐发现这个家庭所有成员共同隐匿着的秘密往事,这与曾是这个家庭一员却已逝去的名叫梅梅的女孩有关。金金抓住一切蛛丝马迹细致探求,最终理清了几十年间两代人纠结缠绕的爱恨情仇,并体察到历史及现实中每个人身心都承载和潜伏着的“罪”与“罚”。
《认罪书》的“文革”记忆书写与既定的“大历史”叙述不同之处在于,它并不将“文革”的灾难性后果归咎于一个或几个曾经高居庙堂之上的“罪魁祸首”,而是将视点下移,深入思考每一位见证者、当事人甚至受害者都终究难辞其咎的“罪”,正是这种呈弥散状态无处不在的微小的“罪”的累积,共同将民族、国家拖进了漫长而惨痛的“梦魇”与“浩劫”。事实上,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真正清白无瑕毫无责任的——正如小说假借作品人物引用的诗句:“在洪水中,每一滴水珠都是有罪的/在雪崩中,每一颗雪末都是有罪的/在沙尘暴中,每一粒沙子都是有罪的/灾难里的一切,都是有罪的。”⑦更可怕的是,由于“罪”根植于人性深处潜藏的“恶”,而且这种原生之“恶”还会被代代传承延续下去,因而无论在任何时代,一旦具备了合适的环境和土壤,“罪”都有可能会重新滋生、蔓延和壮大,以致再次酿成深重、惨烈的整体灾难,让我们的历史重蹈覆辙。
在“新时期”以来书写“文革”记忆的小说中,我们见到了太多人间传奇:才子冤屈落难风尘女倾心相救,干部蒙冤忍辱终迎来人生转机,至亲反目成仇,挚友背叛出卖,爱恨跌宕起伏,命运鹘起兔落,生死悲欢,恩怨离合……异常的政治风云和诡谲的时代环境,制造出大量文学写作素材,作家将满腔悲痛、愤慨、忠直、屈辱、郁闷、欢乐等融入其中,点染生发夸张煽情,东鳞西爪嫁接组合,讲述了一场场催人泪下的故事,构造了一幕幕匪夷所思的场景,塑造出一个个让人嗟呀惊叹的人物形象。
《1966 年》和《认罪书》却与此不同,它们都是“反传奇”性质的作品。
且不说《1966 年》中那些无名无姓、仅仅被以身份称呼的人物:“父亲”“女孩”“卖盐的姑娘”“年轻人”“老太太”“男孩”“医生”“戴眼镜的人”“水暖工”……,他们暂时厕身于时代的风暴眼之外,有的如飞絮浮萍,被动地等待风浪袭来;有的如抓地藤蔓,顽强地挣扎生存苟活世间,有的如草芥微尘,默默地在角落自生自灭,他们既非大奸大恶也不通体光明,面目漫漶不清,性格模糊难辨,生活平淡无奇庸常琐碎,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似乎根本不值得被文学记录在案的普通人,水波不兴地活动在北方城市烟尘弥漫的天空下。在他们身上,没有感天动地的旷世爱情,没有生离死别的缠绵决绝,没有一步天渊的命运突转,没有猝不及防的阴谋陷害——总之,这是一些没有故事的人,至少在1966 年,即便在他们身上曾经有或者将会有故事,也都已是陈年往事或还未发生。
正是在故事早已过去或尚未发生之时,这11篇小说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他们无事发生的1966年“当下”;或者说,王小妮讲述了11 个毫无传奇色彩、基本不具备故事性的“故事”。王小妮是诗人,她极为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言,俭省、凝炼、瘦硬、干净利落,敏锐捕捉着她“记忆中1966 年特有的气味、声响、色彩和不同人的心理”⑧,并将其形诸文字涂抹到纸上。她以诗化的独特感觉与表达方式,展现、还原了自然、社会和世道人心在那一年的外在形态与内部律动:
“雪下得非常大,把它比喻成鹅毛不贴切,那是白绸扇面或者白缎被单,漫天无缝隙的大雪在游行”i,“月亮的圆盘在这个时候更加大了,大地上的一举一动都给它映照,什么也别想隐藏。”j——这是1966 年的雪和月亮。
“隔着煤烟熏黑的火车站,城市肚子空悬着,像生了很多长脚的蜘蛛”k,“这时候的城市里,该砸碎的东西都碎了。小学生们每一天都在琢磨还能破坏点什么。他们拿拳头打树干,看着手指关节出血结疤。轮流被同伴绑在树上玩拷打逼供。沿着街道,踢每户人家的门。”l——这是1966 年的城市和城市里的孩子。
“有些人晃荡在大街上,心情从来没这么痛快。另一些人在大热的天关紧了门窗,说话声音低沉,像老鼠磨牙。更少的不说话的那些人静坐着,听这城市各处的所有响动。”m——这是1966年人们的生存状态。
没有激烈尖锐的矛盾冲突,没有一波三折的情节起落,没有呼天抢地的情感宣泄——总之,没有故事性和传奇色彩。在主观心理感受的投射下,勾勒、白描出的客观物象似乎改变了本来的面目,被笼罩上令人紧张、压抑、恐慌的色调和氛围;同时,回避对那些乘势而起喧嚣一时的“风云人物”和轰轰烈烈的“大事件”的描述,从小处着眼,记录人间烟火和生活细节,“将打上了‘怪异反常’标签的‘文革’经验还原为切近平常的个人经验”⑭,叙事、写人笔触隐忍、节制、跳跃,有大量留白等待填充,如已拉满的硬弓引而不发,由此获得了巨大的艺术张力。与此相比,一些靠“传奇性”吸引读者眼目的“文革”故事,暴露出了自身的故作姿态和疲弱乏力。
与《1966 年相比》,《认罪书》却有着较强的故事性;很多情况下,推动小说叙事前进和线索交织的动力,甚至是一些极富戏剧性的巧合:比如,金金竟然和几年前自杀身亡的梅梅有着几乎完全相似的外貌,这正是她吸引梁知和梁新兄弟先后走近以及此后一系列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再比如,金金来到梁知所在的小城,竟然在短时间内先后遇到梅梅当年的挚友秦红和梁知弟弟梁新,并很快便与梁新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尽管乔叶在小说中为这些巧合做出了充分和令人信服的铺垫与说明,但在我看来,这毕竟让这部作品显得不够浑然天成:小说情节由作家人为安排的痕迹终究难以抹去——用曹禺先生评价自己话剧《雷雨》的话来说,就是“太像戏了”。
好在,乔叶并没有到此为止。她写作的重心不在于追述一个女孩短暂却丰富的人生及其与两个男人错综缠绕的爱恨纠葛,也不在于讲述几个凄婉或悲惨的精彩故事,小说塑造人物和编织故事,只是承载她深度探究时代与人性之谜的依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认罪书》虽然有着传奇故事的躯壳,就精神内质而言,这同样是一部“反传奇”之作。
《认罪书》现实故事的时空跨度不算很大,自金金郑州与梁知相识到她来到源城再到小说主要人物先后死去金金也回到郑州“坐以待死”,大致经历了十年时间。十年中,主要人物各自人生轨迹和命运遭际出现了高密度的巨大转折,但乔叶对此并未着力,她对他们地位、婚姻、财富甚至生死等现实境况的起伏只是顺手交代粗略铺叙,却忽略他们外在的传奇性而“向内转”,有意将笔转化为对人的精神、心理、灵魂及人性状态予以探察、感应的仪器,细致、绵密、精准、敏锐而又无比耐心,直到将每个人记忆和心底深埋的“罪”暴露于阳光之下,逼迫他们不得不直面现实、历史以及他们作为“正常人”身上携带着的怯懦、不堪、卑劣甚至残忍,让他们看到衣履光鲜、举止得体的“自我”表象之外的另外一重“面相”。乔叶锋芒毕露,犀利甚至“刻毒”地挑开笼罩在他们身上的宽厚、温暖、包容、善良的面纱,不留情面地告诉他们:你们能够维持这样的形象,是因为你们所处的社会状况是常态的,你们未曾经受极端状态的考验,未曾经历伦理困境的折磨,未曾经过灵魂撕裂的痛楚,未曾经由巨大欲望的诱惑和生死攸关的抉择——或者,你们经历过,但你们在有意地回避、忘却并且用言语、行动来掩饰、遮盖身上背负的罪责,用苍白无力的一套又一套说辞来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以“瞒”和“骗”推卸自身的罪责,换取内心的安宁。
但是,“罪”曾经发生,“恶”始终无处不在——这才是无法抹去的真相:残忍、阴毒的造反派女头头王爱国出于嫉妒,病态地羞辱、摧残梅好致其疯狂;梁知和梁新的妈妈张小英,由于政治野心膨胀,揭发、出卖自己的丈夫,最终置其于死地;梁知和梁新都那么深挚地爱着梅梅,却为了自己的“光明仕途”和“面子”,合力用绝情诛心的话语暴力将无助、绝望的恋人、姐姐推向无救的深渊,使她惨死他乡;多才而重情的梁文道与美丽贤淑的妻子梅好,曾经是让全城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却在疯狂的年代被险恶的政治风浪摧折,更可怕的是梁文道最终竟亲眼目睹曾经深爱的妻子被冰冷的河水吞没,却没有上前拉她一把;即便是“噬恶如命”的真相追踪者金金,自身便也是罪恶的制造者,她却对此一度浑然不觉:“那时的我,噬恶如命——当然,仅限于他们的恶”⑮……一个畸形扭曲的时代,其可怕之处在于不仅仅能够撩拨、刺激起“坏人”身上潜伏的歹意,在无法无天的癫狂中放纵自己对他人和社会肆意施暴,更在于有可能使“正常人”甚至是“好人”也陷入生活及精神的长期炼狱,并召唤、释放出他们一直被道德理念压抑着的“恶念”——在这样的社会,每一个微小的分子都可能会沦为适合“罪”成长的空气、土壤和水分,如同小说中的绒毛癌:“唯其微小才更可怕”⑯,造成整个社会、民族的整体癌变。
1926 年,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写下这样的话:“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的确,我们这个民族似乎太健忘了——尤其是对“文革”这样一段会让很多人难堪的历史。既然“大历史”对“文革”的性质与罪责早已明确认定,大家自然也乐得轻松:亲历者无须为此费心劳神;“受害者”自可出示旧伤以居功骄人;而对1980年代后出生者而言,这段往事早已成隔代传说,唯余“文化奇观”功能而已。
可是,就在大家心安理得之际,有些人依然要执拗地从根源出发,重提、重溯、重写中国人的“文革”记忆,如《认罪书》中的大学教师申明,在城市广场写“地板字”的单姓老人,以及作家王小妮、乔叶——就精神质地和人格属性而言,他们都是“同道中人”。
《认罪书》中,“文革”往事与当下中国的现实社会、精神状况被扭结在一起,乔叶用不同的人物形象展现了现实中各色人等对“文革”经历的各种态度和处理方式:有的对自己有过的恶行讳莫如深或干脆矢口否认,并认定自己也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有的认为当年的自己是年轻、犯糊涂,“跟着集体混”而已;有的文过饰非甚至将自己做过的坏事栽到死者身上;有的因为别人作恶时自己只是围观者,并没有亲手施暴而被自己的“崇高”而感动;有的则将“文革”予以“符号化”处理,在市场大潮中转化为大众娱乐项目和经济利益资源……当然,也有与他们不同的人——比如小说中的梁知、梁新,比如姓单的老者等等,他们与前面那些人一样,都曾在特定的时代、现实、精神与伦理困境中犯下罪过,但区别在于:梁知和梁新他们“良知”与“良心”犹在,单姓老人“善”念未息,尽管他们有意无意地回避、隐藏一些问题,但他们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曾经的罪,为此经受着长期的内心折磨,并在自我及他人的锥心拷问下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灵魂;而前者却是一些泯灭了人性中的善良、美好、悲悯也丧失了自我反省能力的“死魂灵”,他们“用遗忘和说谎做前导”,毫无心灵重负甚至是理直气壮地生活着,顺应当下蓬勃、喧嚣的时代主流,与大家一起“向前看”,共同奔向“美好的未来”——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心理依据和精神体认:“文革”即便是一场滔天浩劫,那也只是别人犯下的“罪”,“我”对此无须负责。
用乔叶的话来讲,这就是“不知罪”——不知罪,怎可能真正认罪?
那么,怎样才能知罪、赎罪?需要用什么去抑制、抵抗甚至扑灭人性中的恶,以防止其在非正常环境中诱发、助长“罪”的滋生、增殖和蔓延?王小妮、乔叶告诉我们:需要发扬“善”的力量,需要每一个体的“人”去发现并且张扬内心的良知。
《1966 年》写到,即便是在那样一个山雨已来风声鹤唳的特殊年份,即便到处环伺着窥探、敌视的眼睛和随时会告密的嘴巴,依然会有一名自己虽然随时可能会面临覆灭下场的医生,在面对“外调人员”的“审讯”时,要千方百计为自己年幼时的老师洗脱些罪名(《钻出白菜窖的人》);依然会有一名青年工人在无意听到他的工友因父母的“特务”身份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时,冒着被拖下泥潭的巨大风险在深夜赶去“给她个口信,让她心里有准备”(《一个口信》);依然会有一对夫妇,不惧被牵连的危险,小心庇护着从南方来避难的侄女(《喇叭和像章》);依然会有一个“戴棉帽子的人”,不时偷偷去照看那个孤苦无依的小男孩,还要教导他“要当个好人”……正是这些在畸形的时代、恐怖的环境和凶残的暴行下依然残存的温暖、爱意、美好、同情和悲悯,它们与《认罪书》呼唤的“良知”“良心”和“善”一起,如同那些“无论是多么浓稠的黑夜”中“谁也不能消灭的光”一样,让我们确信:只要我们每一个人能够真正“知罪”“认罪”并且真诚地忏悔、赎罪,那段惨痛的历史便永远也不会再度重演,我们这个民族也一定会为自己赢得真正美好的未来。
刘新锁 济南大学
注释:
①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1921.htm?fromtitle=%E6%96%87%E9%9D%A9&type=syn。
②张大春:《小说稗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5页。
③沈杏培:《小说中的“文革”:当代小说对“文革”的叙事流变史(1977-2009)》,南京师范大学2011 年博士论文,第62页。
④⑧⑨⑩⑪⑫⑬王小妮:《1966 年》,东方出版社,2014 年版,前言、前言、第234页、105页、76页、118页、64页。
⑤刘传霞:《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11页。
⑥⑭李静:《海明威的中国姐妹》,王小妮:《1966 年·导读》,东方出版社2014 年版。
⑦⑮⑯⑰乔叶:《认罪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第363页、扉页、341页、3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