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萍萍
论西元小说《色·魔》的灵魂审视
孙萍萍
一宗多名妇女同告的性侵犯案件,“色”和“魔”两个字组成的题目,仅此两点就足以吸引人们的眼球,西元的小说就是以这样的调子开篇的,这不免会让人心生疑窦,难道这只是一篇庸俗不堪的猎艳小说?或者是一篇险象环生思维缜密手法独特的探案小说?这些都不过是字面上的猜测或者说是误解。如果真的以为就是这样,我们就把作品和作者都狭隘化了,西元真正要表述的已经被“色”和“魔”俩字中间那个分隔符隔出了别样的视阈和层次。
“色”在我们通常的理解中,能与“性”扯上关系的自然与美色难分,所以在第一节就出现了三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虽然各自有着不同的特质,女老板自信诱惑,女教师敏感脆弱,女学生精致沉稳,但她们同因美丽直接或间接地成为这起案件的“受害者”。她们的美丽是资本也是毒药,是利器也是软肋。她们的美色是诱因,身体却成为工具,主动与被动间利用性交易来换取金钱、事业、地位等一应需求,她们也曾洁身自好却最终走向堕落,突破廉耻最后的防线之后,她们会因自己还有交换的“价值”而暗喜,因欲望的满足而踏实、幸福,这让我们很难不质疑,这样的她们究竟还算不算是“受害者”?她们是受谁的害?是黄某某?是她们自己?还是其它什么?她们把得到的金钱、物质、利益等称为“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些东西真的实在吗?她们能握住多少?又能持有多久?这样建立起来的存在感真的会踏实吗?幸福感又何在呢?她们真的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吗?
美丽对于曾经的她们来说不只是漂亮的容貌和匀称的身材,真正美好而可贵的应该是她们的内在,过去的她们都有一颗纯洁透明的心灵,简简单单的梦想——出版一本诗集,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教书育人,在舞台上旋转跳跃,诠释艺术的人生。但是有梦的初衷抵不过现实的碾轧,向现实的妥协,肮脏肉欲的交易使她们失去的不只有贞洁,虽然眼前的愿望得到了实现,但是真正的梦想早已离她们远去。她们失去了灵魂真正的归属,葬送了纯洁,甚至被自己厌弃,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那个鲜活的自己,只能在记忆中痛苦地活着。她们以为的实在、踏实不过是欲望满足后的虚荣,是物质外化的假象,这些与她们失去的并不能用等价来衡量,物质和金钱失去了可以再得到,但是精神世界的坍塌,灵魂的出走可能会是永久性的。
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在问: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过去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同?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当他们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也想问:究竟是什么在变,什么一直没变?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我们又该如何安放我们的心?随波逐流还是固守过往?黄某某爱人的坚守让她无法忍受充满铜臭味的黄某某和周围污浊的生存环境,她容不下眼前的世界,这个世界也留存不住她,所以最终她只能走向死亡,或许只有在天堂才能找到适合她存活的土壤。而黄某某顺应了时世的变化,变得精明、市侩、卑鄙、残酷且疯狂,他的金钱越积越多,他的权势越扩越大,财富、地位、权利、女人……他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甚至可以操纵别人的人生,但是他并没有因物欲的满足而享受其中,相反,他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质疑、否定他自己,在矛盾中苦苦挣扎,折磨着自己也折磨他人,扭曲的心态使他几近癫狂,想要折损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对那些纯净的生命既憎恨又惧怕,他因爱人的“不告而别”而心生怨恨。当他发现三个女孩的身上都与他爱人有着相似的特质——纯洁、清澈、燃烧着希望——的时候,他谋划的是要让他的爱人在“行刑椅”上复活,然后经受着严刑拷打和各种残酷的折磨,他要让这些复活了的“爱人”们失去尊严,褪去高傲的外壳,让她们坠入黑暗变得污秽不堪,折翼的天使再也回不到天堂,只能在人间炼狱中忍受千疮百孔。他因怨恨而报复,不顾一切地摧毁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快感,但紧随着的却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恐惧。爱人不仅是他过往生活的伴侣,也是灵魂的挚交。他曾经也是一个单纯的知识青年,正义、勇敢,激情昂扬,充满理想,坚定而无畏,他对爱人的一见钟情缘于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力量,她外化了他骨子里最纯净无杂,不被世俗所染的那部分因子,这些因子一直留存在他灵魂深处,从未改变。他爱她就如同爱自己,他折磨她,鞭打她的实质是对自我灵魂的拷打,他不敢面对爱人面对真正的自己,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喜欢黑暗的原因。黑暗为丑陋、肮脏、龌龊、邪念等蒙上了最好的保护色,一切罪恶在黑暗中都会被掩盖、遁形,黑暗隐藏了一切痕迹,天地混沌一片,他内心矛盾的分界线也变得模糊,看不见自己狰狞的嘴脸,也不用面对胆怯、自卑的内心,良心和道德都在沉睡,没有自我谴责可以更加坦然,他因此觉得这才是在这个时代存活的最好的方式,是那些女人唯一的选择,他认为那是在“拯救”她们,避免他爱人的“悲剧”在她们身上重演。但是他真的说服得了自己吗?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难道不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块遮羞布吗?不然他又为何会疑虑地问,“我说的对么?如果对的话,刚才我又为何那么慌张?”①
人性是需要出口的。当人把自己逼到最阴暗的角落时,人会像困兽一般急于挣脱,苦苦寻找出口。要么会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撞,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要么就比周遭更加阴暗,孤注一掷;要么缩在角落里折磨自己,直至异常甚至疯癫。作品中无论是三个女人还是黄某某,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都没有找到出口,他们因此而痛苦、堕落、抑郁、疯狂、冷漠、麻木,他们每个人都有“心魔”,迫使他们只想不断地索取,但无论得到多少都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过去的一无所有变成了他们最真实可感的记忆,而现在的拥有却让他们越来越虚无,为了抓住什么或者是怕失去什么,他们只能在偏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女老板更加执迷于金钱,女教师日益严重的心理障碍,女学生的自暴自弃,以及黄某某的报复方式,在罪恶和快感中煎熬,黄某某的内心并不是只有恨,他依然爱他的爱人,爱那些美丽的女孩,只是他爱得过于自私,他的爱已经变态畸形。如果真的要回答他们与过去的区别是什么,我想最大的区别就是住在他们体内的心魔被放大,并纵容它的自我膨胀,而求得一种“变态的安全感”。他们为何会这样?是环境的躁动还是他们内心欲望的驱使?整个故事中,似乎只有“我”没有搅进这趟污浊的浑水中,看上去是在用一种旁观的态度,完成审讯,搜集证据,定罪等过程,表面上是一个记录者、倾听者,法律的执行者,但是警察并不是正义的化身,他一方面用“警察的观点”试图去搭建一个确定的事实,而另一方面他也在充当一个感受者和反思者,眼前的现实在不断地挑战他的理性,冲击他原有的世界观,他的对错是非的二元评判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数字只能作为识别肉身的标记却不能记录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压下去,“我”的身份作用必然会被重新考量。法律不是裁定有罪无罪的唯一标准,对与错、是与非、善与恶这样的二元空间并不能包含一切,那么此时的评价标准应该是什么?又该由谁来评判?人和环境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些人既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的牺牲者,也是社会环境的污染者,他们被动地向前却主动地索取。我们不能简单地定义为谁是受害者谁是加害者,更不能完全归罪于某个人或某个因素,我们应该辩证地、多元地面对这些问题。
作品中经常出现一个名词——政治经济学,这个词在很广泛的意义下被使用,但是在这篇小说中很明显作者是把它的应用限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政治经济学是黄某某读大学时主修的专业,是他年轻时信念的支撑体系,他毫无怀疑地认为只要通过政治的变革,生产关系就会改变,财富和权利都会被重新分配,穷人或者无产阶级就可以通过劳动争取到相应的利益和地位。但是,一场文化大革命和八年的牢狱生活动摇了黄某某的坚定,而改革开放则彻底颠覆了政治经济学在黄某某心中最初的概念,交换成为了一切的基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发生了变化,现代的政治经济学成为他不折手段,无所谓伦理纲常、道德底线地获取物质利益,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而著书立说的根源。改革开放的三十多年,中国的经济的增长速度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在有着十几亿人口的大国,社会环境的陡然巨变会让大部分人的命运也随之改变,迅猛的发展也会在很多方面留下空档,疲于计算GDP、CPI等数字的增减而忽略了精神世界的建设,这一时期的社会环境并没有给个体提供良好的精神给养,贫富差距,制度的不完善,导致人们的价值观和世界观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偏颇。人在处理与社会环境关系的时候会因盲从、急功近利而采取一些不得当的方式,过于计较物质的得失,在利益最大化的大环境下欲望会无限地膨胀,当人们开始沉迷于物质的享乐中,人们的精神世界将会一片荒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信任都会因此异化变得陌生冷淡,灵魂的寄宿体如同行尸走肉,终有一天灵魂也会被出卖而与自己形同陌路。
中国只是整个人类中的一个大群体,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相信这样的状况在过去或未来已经或是即将发生在另一个群体中,可能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表现出的性质和程度会有所不同,但这仍是我们人类要共同面对的难题。显然,我们生活在一个时刻变化的世界中,时钟分秒必争地嘀嗒,世界也在地球的公转和自转中不断地发展,整个人类社会都在追求经济的增长,科学的创新,技术的变革,物质文明的最大化,精神文明贫瘠的状况下,我们该如何处理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该如何直面真正的自我,我们能够救赎多少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自救?作者为我们留下了这许多都值得我们认认真真地思考和反省。
《色·魔》虽然是只有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但是作者西元却在其中布满了许多疑问,每一个疑问都是对灵魂的逼视,对既有秩序的盘诘和质疑,逆向思维的背后,是他对世界,对生命,对人类精神文明发展变迁的深重思量。“色”和“魔”两个字的分量,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估量。美色不过是作者抛出的一个小小引子.在这里,“色”的真正含义,更接近一种高远的大声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两句话,被广为流传和应用,根据不同的语境被理解为许多种不同的释义,但是,我认为西元把“色”放在此处的含义应该更接近佛教本原的意义——“色相”,即一切能见到或不能见到的事物现象。活在尘世中的我们都无法摆脱世俗的困扰,为了生存我们每天都在竭尽所能地寻找物质的供给,食要果腹,衣要蔽体,当基本的生存有了保障之后,人们就会去追求如何生活,人性中的贪婪会导致人们的无限制索取,欲望是没有穷尽的,人们总是希望自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而这种“好”就被简单的理解为了物质和欲望的满足。俗世中的芸芸众生过于执念于事物的这种“色相”,万物皆有色相,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是源于我们的执念,由内心的虚妄所产生,如果人们能淡化执念,更多地去寻求精神上高远,人们会在很大程度上战胜自己的“心魔”。我想,这才是“色·魔”的真正含义。
西元的小说无论字数的多少都有一个很大的共性,就是会渗入很深的哲思,在更大程度上表达对人性的尊重,并坚信在精神的最高层次一定是人性中的真善美,就如同他在这篇小说中的一段剖白:“最后你会发现,处在精神世界顶端的那些个东西,比如说善良、正义、宽恕等等东西,都没有变。每个人最终都要走到那里,就像花儿离不开阳光一样,只是每个人走的路不同罢了。有的人一生下来就离那些东西很近,有的人却要走很长的夜路,看过很多可怕的东西才行。”②这是一个警察在凿穿黑暗的坚硬质地之后内心透射出的光亮,也是一个作家将所有苦难收入行囊之后能依然坚守的精神内核。西元是个军旅作家,他在军队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身体和精神上的磨砺,让西元的文学追求似乎更加的开阔和高远,即使不是战争、军旅的题材,面向现实日常的叙述,他依然没有把这种开阖紧缩,他认为,“小乘的文学精神,一味地沉迷于苦痛,其实也就意味着一味地索取,一味地偏执,一味地仇恨,这片精神之地,大概只会越走越小。而大乘的文学精神,就是直面世间的苦痛,而不忘给予,这里面有宽恕,由包容,有自我牺牲,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情怀和大慈悲”。③所以在小说的最后,黄某某在忏悔和宽恕中离开了人世,其中的两个女人也挣脱了以往的困境,慢慢地抚慰自己的伤口,生的希望被重新燃起,再次踏上了找寻生命意义的道路。而我相信,西元的大乘文学精神也会在以后愈加地普度。
孙萍萍 吉林大学
注释:
①②西元:《色·魔》,《钟山》2016年第1期。
③朱向前、徐艺嘉、西元:《军旅文坛“拳击手”——西元小说创作三人谈》,《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