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秦观佚诗《梅花百咏》的质疑

2016-11-25 19:26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秦观七律咏梅

王 昊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关于秦观佚诗《梅花百咏》的质疑

王 昊*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对所谓“秦观佚诗《梅花百咏》”,可从内外五个方面提出质疑:一、秦氏同时代的人、特别是师友圈中人为何无人赓和?二、从宋代咏梅文学的发展来看,“百咏”之制起于南宋,至南宋末达到高潮;秦观如何可能在北宋“一枝独秀”?三、南宋、元代与咏梅文学相关的多种总集,为何皆不见选一首?四、“岁寒三友”的说法,最早出现于南宋绍兴年间;而《梅花百咏》中却有《松梅》、《竹梅》两篇,作为整体的《梅花百咏》又怎么可能是秦观的作品呢?五、假定此《梅花百咏》是秦观南迁后所作,则其生前为何不曾见称于苏轼之口?身后南宋重新编刻秦观文集时,有条件收录为何却漏收?这一组百首七律咏梅诗,应是久佚的冯子振七律咏梅原唱组诗的“张冠李戴”。大约于明代嘉靖以后混淆、误系于秦观名下。

秦观;梅花百咏;质疑;冯子振;著作权

日本学者池田温2003年在其《从〈梅花百咏〉看日中文学交流》一文中,披露了日本藏有秦观佚诗《梅花百咏》的信息。文中说:“据管见所及,《梅花百咏》的始作俑者是北宋的秦观(字少游,1049—1100年),这部诗集从《古梅》《早梅》至《十月梅》《二月梅》,共录七言律诗百首。日本有书林丁子屋仁兵卫刊印的和刻训点本,卷末附有熊谷立闲写于天和元年(1691)的跋记。秦观有40卷的诗文集《淮海集》传世,但《梅花百咏》不在其中,说明当初就是以单行本流播的。”[1]天和元年(1691)即清康熙二十年,是此“和刻”付刻的年代。作者认为,秦观是“梅花百咏”这一创作方式的“始作俑者”,属于秦观名下的百首七律咏梅佚诗,是集外别行,并以抄本传入日本的。迩来有国内学者进一步指出,国内清华大学图书馆等藏有《百梅一韵》一书。该书四卷,明人汪元英校订,卷一《宋高邮秦少游咏梅一百首》,“内容与和刻本《梅花百咏》相同,相异处盖有三:一是标题(书名)不同,二是单行本与合刻本不同,三是正文文字颇多相异”。[2]该书卷二、卷三、卷四分别收录《于肃愍公咏梅诗一百首》《中峰和尚咏梅诗一百首》《涵虚子咏梅一百首》,即作者分别是明代于谦、元代释明本、明人朱权的同韵七律咏梅诗各百首。

而对照宋代咏梅文学及相关材料分析,这百首咏梅七律是否是秦观佚诗、其“著作权”当否归于秦氏名下?笔者不能不有所质疑。

质疑一:秦氏同时代的人、特别是师友圈中人为何无人赓和?

今按《淮海集》中秦观只有一首咏梅七古诗,作于元丰年间。诗云:

海陵参军不枯槁,醉忆梅花愁绝倒。

为怜一树傍寒溪,花水多情自相恼。

清泪斑斑知有恨,恨春相逢苦不早。

甘心结子待君来,洗雨梳风为谁好?

谁云广平心似铁,不惜珠玑与挥扫。

月没参横画角哀,暗香销尽令人老。

天分四时不相贷,孤芳转盼同衰草。

要须健步远移归,乱插繁华向晴昊。[3](P138—139)

《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

元丰三年(1080)秦观作此咏梅诗时,已经拜识苏轼、苏辙有年。此诗一出即颇得好评,苏轼、苏辙、参寥等师友圈中诗人多有赓和。对此诗秦观本人亦有自得之意,据吴聿《观林诗话》载:“太虚又云:‘仆有梅花一诗,东坡为和,王荆公尝书之于扇。’”[4](上册P120)元丰七年(1084)苏轼得此诗而作《和秦太虚梅花》首和之。[5](中册P597)《王直方诗话》云:“秦少游尝和黄法曹忆梅花诗,东坡称之,故次其韵,有‘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之句。此诗初无妙处,不知坡所爱者何语,和者数四。”[6](2册P1168—1169)其和作年代,以黄庭坚诗《花光仲仁出秦苏诗卷,思两国士不可复见,开卷绝叹;因花光为我作梅数枝及画烟外远山,追少游韵,记卷末》[7](卷八)最晚。黄庭坚这首徽宗崇宁三年(1104)晚年迁谪途中作于衡阳花光寺[8](P401)的和诗,诗题不短,其中透露的信息亦颇有价值:花光长老出示给黄庭坚的“秦苏诗卷”,即前引秦观咏梅诗《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和苏轼和作《和秦太虚梅花》的手书长卷,其时秦观和苏轼皆先后作古,这说明彼时黄庭坚见到的秦观咏梅诗也仅此一首而已。所谓秦观佚诗《梅花百咏》中《水墨梅》一首“花光仁老是名手,绛县陈玄非俗人”云云,此正为组诗非出秦观之手的反证。故而秦氏倘作有咏梅的百篇巨制,师友圈中焉能毫无声息、无人赓和?

质疑二:从宋代咏梅文学的发展来看,“百咏”之制起于南宋,至南宋末达到高潮;秦观如何可能在北宋“一枝独秀”?

从宋代咏梅诗歌的发展来看,北宋苏轼及苏门文人的咏梅诗创作无疑首先最值得关注。苏轼咏梅诗计有47篇,创作时空始于元丰初贬谪黄州,延伸至绍圣初左迁惠州。苏轼不但元祐三年曾就咏物专门发表“诗人有写物之功”[9](卷68)的意见,其后更提出“梅格”之说。元祐初年苏门在京师的“西园雅集”活动更对咏梅诗的创作有一定的助推。黄庭坚存有咏梅诗三十余首,多作于元祐初。秦观方外友人参寥,咏梅花诗亦复不少。但苏、黄、参寥都无“百咏”之制。

“百咏”是南宋才出现的咏梅诗创作方式,至南宋末达到高潮。据当代梅花文学、梅花审美文化研究专家程杰先生研究,见诸记载的最早的《梅花百咏》出自南宋高宗朝的李缜(1109—1164)之手,而到南宋后期和宋末,采用“梅花百咏”这一创作方式的诗人计有近30家。[10](P414—415)秦观如何可能在北宋就以百首咏梅七律“一枝独秀”呢?

质疑三:南宋、元代与咏梅文学相关的多种总集,为何皆不见选一首?

其一,南宋陈景沂(1201?—?)编辑的植物专题类书《全芳备祖》,成书于南宋理宗宝祐年间(1253—1258)。是书前集27卷,为“花部”,辑录有关植物128种(附录10种)。其中,梅花排在花部之首,合红梅与腊梅为两卷。是书体例在每种植物名之下设“事实祖”、“赋咏祖”和“乐府祖”,以汇集各类故事、掌故、诗词和语句,构成子目。梅花“赋咏祖”下共收咏梅诗186首,绝大部分都是宋人作品,但无所谓秦观佚诗《梅花百咏》中的任何一首。[11]

其二,方回(1227—1307)编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按题材专选唐宋五七言律诗的《瀛奎律髓》,为何也一首不见选录?

《瀛奎律髓》虽非专题咏梅诗总集,但其中梅花一类是单独且收诗最多的一类。该书卷二十“梅花类”收录七言咏梅律诗计148首,加上五言律诗61首,为咏物类中最多。其中,宋人七言律诗141首,作者从宋初林逋至宋末入元的陆太初;但无所谓秦观佚诗《梅花百咏》中的任何一首。

而方回在此类下不但有意选录了若干师友之作,甚至连一些关系较疏、作品本身也并不看好的咏梅诗都收录了,“此以予爱梅,故及之”。[12](P815)两相对照,应当不难说明问题所在——直到方回入元后的时代,并无所谓作为秦观佚诗或“单行”的七律《梅花百咏》。

质疑四:“岁寒三友”的说法,最早出现于南宋绍兴年间;而《梅花百咏》中却有《松梅》《竹梅》两篇,作为整体的《梅花百咏》又怎么可能是秦观的作品呢?

据程杰先生研究,“岁寒三友”说正式出现在南宋,最早也是绍兴年间;周之翰《热梅赋》“春魁占百花头上,岁寒居三友图中”之语,是宋人使用这一见于绘画作品的最早材料。[13](P194—196)而《梅花百咏》中却有《松梅》《竹梅》两篇,《松梅》首联云“谁是琼仙护卫神?相依唯有大夫真”;《竹梅》一篇尤具代表性内涵,诗云:“梅花傍竹倍精神,竹傍梅花清且真。梅似白鸾迎翠凤,竹如君子对佳人。梅香度竹浮三径,竹影藏梅绝一尘。梅竹岁寒心不改,年年梅在竹边春。”那么,作为整体的《梅花百咏》又怎么可能是秦观的作品呢?是为内证。

质疑五:假定此《梅花百咏》是秦观南迁后所作,则其生前为何不曾见称于苏轼之口?身后南宋重新编刻秦观文集时,有条件收录为何却漏收?

元符二年(1099)秦观雷州编管,苏轼适谪居儋州,两人隔海相望而实近,于是秦观得以恢复了与苏轼间的通问。他托人至儋州递至自己所作书法和诗歌作品多幅给苏轼,苏轼看后大为赞赏,但其中并无《梅花百咏》[5](下册,P1318);秦、苏北返前曾短暂相会于雷州,秦观亦未出示《梅花百咏》[14](P576—577)。假定此《梅花百咏》是秦观南迁后所作,则其生前为何不曾见称于苏轼之口?

秦观诗文集北宋时即曾行世,后因徽宗崇宁间诏毁“元祐党人”文集之板而同毁。张表臣《东湖丛记》卷一《张右史集序》云:“自黄豫章、秦少游、陈后山、晁无咎诸文集,皆以次第行世。”后署“绍兴十八年闰四月十八日”。[15](P49)随着建炎末名誉的恢复,秦观诗文集在绍兴初亦得重编和刊行,如果秦观确有《梅花百咏》,南宋重编文集时是有条件收录的,作为诗歌作品也应该收入,因为即便是文类等级低于诗歌的词,在秦观的身后也是被编入《淮海集》中,没有集外单行。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九著录:“秦少游《淮海集》三十卷。”[16](P1017)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别集类中”著录:“《淮海集》四十卷,后集六卷。”[17](P510)南宋编刊秦观诗文集,完整流传至今者,如乾道癸巳(1173)高邮军学刻本《淮海集》四十九卷,包括前集四十卷,长短句三卷,后集六卷——主要收南迁后诗文作品,今藏日本内阁文库;国内国家图书馆则藏有绍熙壬子(1192)谢雩重修本。假定此《梅花百咏》是秦观南迁后所作,身后南宋重新编刻其文集时,有条件收录为何却漏收?

笔者推断,这一组百首七律咏梅诗,应是久佚的冯子振七律咏梅组诗的“张冠李戴”。现存最早的七律咏梅百咏,是元人释明本(中峰和尚)唱和元人冯子振的赓和之作。

考察元人释明本与冯子振唱和情况,应是释明本分别赓和冯子振原唱七绝、七律各百首。明人田汝成(1503—1557)《西湖游览志余》记载:“明本善吟咏,赵子昂与之友。学士冯子振甚轻之,一日子昂偕明本访子振,子振出示《梅花百韵》诗,明本一览走笔和之。子振犹未以为然,明本亦出所作九字《梅花歌》以示子振,子振竦然,遂与定交。”[18](卷一四)《西湖游览志余》初刻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是书“虽以游览为名,多记湖山之胜,实有关宋元者为多。……因名胜附以事迹,鸿纤巨细,一一兼该,非惟可广见闻,并可以考文献。”[19](P383)可见对此书的史料价值评价不低。据上文记述,唱和事发生在杭州;但具体年代未交代。笔者以为大约在仁宗延祐(1314—1320)间,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将此事编年于元英宗后至治元年(1321)[20](P313—314)。考较三人年齿和行迹,延祐六年(1319)赵孟頫与冯子振已一起在苏州雁荡村为释明本即中峰和尚修建草堂[21](P57—58),则相识唱和事必在此前;且释明本圆寂于元英宗后至治三年(1323)八月的天目山师子院[22](卷四八),故《元代文学编年》系他与冯子振的唱和于至治元年(1321),时间疑似偏晚。

四库全书本冯子振、释明本撰《梅花百咏》,冯子振百首七绝每首下皆有释明本的七绝和诗;释明本的百首七律和诗,则收于此《梅花百咏》之附录,题下释明本自注“和冯海粟作”。[23]该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考述云:“元冯子振与释明本倡和诗也。……是编所载七言绝句一百首,即当时所立和者是也。后又附‘春’字韵七律一百首,则仅有明本和章,而子振原倡已不可复见矣。”[19](P1025)

冯子振身后其诗散佚甚多,百首七律咏梅原唱大约混淆、误系于明代嘉靖以后。明周瑛(1430—1518)《敖使君和梅诗百咏序》:“梅为诗一赋百绝,自冯海粟始;一赋百律,自僧中峰始。近学诗君子皆追和之,其思健矣。”[24](卷二)已经不知道冯氏有原唱存在。隆庆、万历间的明人和作,如周履靖(1549—1640)也仅和冯子振七绝《梅花百咏》,并题《千片雪》合刊行世。到汪元英校订《百梅一韵》的万历时期,明人已将冯氏原唱混淆、误系于秦观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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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庆云

王昊(1967— ),男,河北乐亭人,教授。研究方向为宋金元文学。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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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3-00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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