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周郎

2016-11-25 19:13中篇小说胡柏明
广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海东

中篇小说·胡柏明/著

霸王别姬、清炖甲鱼……周超瑜两手抱肘冷眼打量着一盘盘端上桌的乌龟王八,脑子里很快就轧出了苗头,眼前的酒桌是个戏台,接下来要上演的将是《鸿门宴》的姐妹篇。他不露声色地睃着每个人的表情,静等开场锣鼓的敲响。

酒桌上首坐着镇长曹宏谟,两边分坐副书记闫学智、副镇长周超瑜、镇水泥厂厂长梁启泰,还有镇草莓葡萄种植专业村的支书、村主任、村“两委”几个成员。酒席是梁启泰出面订的,喝这顿酒是曹宏谟的授意,而上桌的菜,上桌的人,由闫学智点。

哟,乌龟、王八、蛇……闫学智大呼小叫地喊着菜名,把大拇指伸到身边梁启泰的眼前,很夸张地扬着手指说,食客,美食家!说着站起身来伸出食指,蜻蜓点水似的点着盘子说,这《霸王别姬》是《十面埋伏》的高潮戏,这清炖甲鱼是上等的补品,女人吃了滋阴,男人吃了壮阳。说到这里一脚刹车,板起脸一本正经扫一圈每个人的脸说,还等着干啥?动手啊!吃了喝了等下干酒才有底气。闫学智说完突然发出了一阵大笑,坐下去的时候不忘挖一眼周超瑜。

周超瑜感觉得到闫学智抛过来的眼神里,饱含着挑逗刺激的火药味。他抿紧嘴唇挂着淡淡的笑,坐着,看着村干部争相往碗里夹肉舀汤,看着梁启泰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斜眼瞟瞟曹宏谟跟闫学智。不怀好意的笑脸。周超瑜讨厌绿色,尤其绿帽子。周超瑜同样讨厌乌龟王八。记得一次有个村支书特意搞了条上等的蛇,炖了只大乌龟,叫几个镇干部去家里喝酒,或许喝高了,或许心情不好,周超瑜忍不住嘀咕说,看来我在自吃自。旁边的人问他说啥,他噢噢几声否认说没啥。周超瑜这心病始于哪时、什么原因,他自己也含糊。每当听到风言风语,遇到眼前这种蓄意设置的场面,他都隐忍着,甚至做只缩头乌龟躲进裤裆里去,不肯轻易中招。这种事就像风,没长脚却在满地乱走,你要在意了,搞得满城风雨,没事也变有事了,到头来所有的苦心都成泡影,不管调哪躲哪这身上的烙印用钢锉都没法抹掉。

周副,你农业镇长今天你唱主角,你这样顾自装深沉,看看,弄得镇长、我还有梁厂长都不敢动手了。闫学智眼看刚才这把火没烧起来,便想洒点油,把冒着青烟的柴火浇旺。曹宏谟当起了小炉匠,从旁扇着风说,就是嘛,主角不喝,接下来这酒还怎么喝?梁启泰始终尴尬地笑着。那些村官边哧溜吃肉喝汤,边探起头来嗯嗯噢噢出几声。

周超瑜眉头一皱,两颗眼珠子骨碌碌落进了菜盘子里。这火都烧到城门口了,再不泼点凉水叫他俩尝尝辣头,还真把人当弱智看了。想到这里周超瑜起身撩过长柄勺子,又拿过曹宏谟跟闫学智面前的空碗,把乌龟头王八头分别装进两只碗里,咣当一声顺手把勺子一撂说,这俗话讲吃头做头,酒桌上你俩官最大,我就一抱猪脚的下手,不被你们弹得头壳出血,就算烧高香了,是吧?坐下去的时候,两颗眼珠子电筒光一样照了一遍桌上的每一张脸。

吃头做头,潜台词做的是乌龟王八头。这招已经够阴,再来一招猪脚弹人,连畜生也挂上号了。这些村干部哪句话里的骨头没嚼过?听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人还噗地喷出了汤水。

周瑜,周超瑜,嘿嘿,当年周公瑾蜀吴联手,火烧曹魏,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你却借诸葛孔明的箭,一箭双雕,高,实在是高!一记连环扫堂腿就把两人扫倒在地上了,再不整顿衣领挽起袖子甩出手去,今后两人的面子在村干部眼里,还不如擦屎草纸值钱了。曹宏谟看看碗里的乌龟头,点支烟面装微笑兀自想着。今年年初风水镇拍板敲定,在经分管副市长史大鹏当年倡导发展起来的草莓葡萄养殖村,建专业市场以解决销路,同时以采摘垂钓餐饮带动农家乐旅游业。可行性报告出炉了,项目工程造价上呈了,村里的道路整修了,连土地都晾在那里。曹宏谟、闫学智、周超瑜三人连轴转跑市进村,项目眼看就要上马,有人却暗中使了绊马索,项目就这样胎死腹中了。这人就像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周超瑜,因为他的老婆叫史大鹏干爹,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干亲关系。曹宏谟摆这桌酒,是想恶病下重药,把周超瑜身上的毒逼出来,亮相给村干部见识见识,好让周超瑜卷铺盖自动滚蛋。哪料周超瑜却像一只冷水黄鳝,软硬不吃,荣辱不惊,反倒让自己做了一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亏本生意,曹宏谟吱吱吱抽着烟急火攻心了。周副,撒尿依你!你既然承认酒桌上我俩官大,那我们要求你好好敬敬这些村官,项目虽然难产了,这酒总得喝嘛。闫副是吧?曹宏谟向闫学智眨眨眼睛倒上满杯的白酒咚地杵到了周超瑜的面前。

男人用啥撒尿的?撒尿依你就是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把人比作了裤裆里的东西。周超瑜刮一眼杯中的高度酒,然后看着村干部说,吃头做头是个头,撒尿依你其实也是个头,无非大头跟小头的事,你们说是吧?既然酒桌上已经有头了,何苦再争呢?干脆,你们就带个头,头怎么喝,我们跟着怎么喝,也好让我们学有榜样,干有方向。喝着酒的村干部早在不同程度地笑了。周超瑜要不忍住,话到一半就差点喷出笑来。

闫学智的心里犹如飞进了一只屎苍蝇,搅得他痛,吵得他烦,更惹得他自臭自。他原本想让盘里桌上的乌龟王八背壳,变成细碎锋利的刀片,揭开周超瑜心头的隐私疮疤,叫村干部当场看看流出来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没想到姓周的不光猪脑子比周瑜灵光,口才都远超诸葛亮了。再不换个角度出牌,他跟曹宏谟反倒坐定丑角了。闫学智倒满酒说,曹镇,你我为这项目总算尽心尽力了,来,我们敬敬村干部,请各位理解。

曹宏谟端起酒杯说,好,尽心尽力了,讲得好!说着跟闫学智伸出杯去,当当当跟村干部一一碰了,一口闷了三两烈性酒,抹把嘴说,谁要问心无愧就敬酒吧。曹宏谟跟闫学智的用意,逼周超瑜喝酒,酒后吐真言。

看着一只只空杯咚咚咚落回桌上,周超瑜面前的满杯酒显得孤单了,冷落了。周超瑜两手抱肘不急不忙说,曹镇,你的话说反了,得连敬三杯。

闫学智猛地起身刚想反击,曹宏谟一把拉他坐下说,是男人有话直讲,别话里藏根骨头。

周超瑜坐直身子说,那就别怪我不给面子了。周超瑜一个个看着村干部说,有人屎尿屁打包一起上,有哪头瘟猪会看着满屁股的屎,愿意伸手去帮擦屁眼?看着桌面的杯盘,周超瑜仿佛觉得就在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话音刚落,曹宏谟掏出烟来,给闫学智递过去,自己重新咬一支。看着一脸茫然的村干部,打着打火机,心里说,算你狠!

从饭店出来送走了村干部,往镇政府走的时候,闫学智突然问曹宏谟,你后来怎么退缩了,我看不懂。曹宏谟愕一下说,噢没啥没啥。曹宏谟接过烟对上火提醒闫学智说,不过闫副,对周超瑜这个人,你还真得佛一样敬着,贼一样防着。闫学智不服地盯着他,自言自语说,我当初就叫你别让他掺进来,你偏不听。曹宏谟抬头看了看当空的太阳。初夏的阳光照下来,路边行道树的叶子有点蔫头耷脑。走在白晃晃的水泥地面上,打量着两边参差斑驳的民宅,曹宏谟不再开口。有些话对任何人都是不能说透,说透了自己也就成了一碗清澈见底的白开水。

曹宏谟后来巧妙地草草收了场,这是他的策略。酒桌上真要厮打起来,藏着掖着的东西都抖落到台面上,然后你辩我驳,在村干部面前即使穿得人模狗样,无非一件皇帝的新装,以后还怎么混?适可而止拉上幕布,周超瑜别以为捏着把柄,至多一只空心汤圆,里面的馅是一堆屎,还是一泡尿,不咬不尝幕后的事天晓得。而项目断送在周超瑜的手里,酒桌上即便没露白,在场的人都已心知肚明,况且不戳穿也好,就当一颗备用子弹,随时都能上膛瞄他的后背。

空闲的时候,曹宏谟会关上门点支烟,踢落皮鞋把脚搁到桌子上,任袜子上的脚臭伴着烟雾在屋里弥漫开来。旧的镇政府坐落在风水镇的屋弄里,大门进去一排办公楼,穿楼往北中间那排的三楼东侧是党委的办公室,西侧是政府的办公室,曹宏谟居最西边那间。再往里那排是宿舍。曹宏谟坐起身子喝口茶,干脆起身踱起了步。几个村干部一顿酒就打发走了,自己心里这口恶气非但没出,酒桌上反倒受了姓周的奚落,看着姓周的虾公一般抖擞起须枝最后扬长而去,屋里响起了咯咯咯的咬牙声,像炒豆。

在曹宏谟的眼里,周超瑜简直就是一颗扫帚星。自他当了副镇长,曹宏谟磕头碰脑的烦心事一下子多了起来,仿佛刻意跟他唱倒板。搞新镇开发,本来大小工程都由曹宏谟妻弟承揽,周超瑜削尖脑袋钻出来,说他亲弟也是搞建筑的,一碗饭硬是抢走了半碗。镇里就几个企业,周超瑜绞尽脑汁把同学亲信愣是往厂长经理的位置上占。就说造市场,曹宏谟满打满算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既出政绩又揽工程。为此,曹宏谟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洒出去的心血汗水还有妻弟暗中出的血,够用脸盆装了。周超瑜这克星居然把这都当洗脚水倒了,弄得曹宏谟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酒桌上的曹宏谟看上去很镇定,却恨不得把姓周的狗头拧下来当夜壶用。

前些年专业村那一带倒埂决堤,洪水淹了畈田淹了农户。蹲点救灾的史大鹏局长边跟着老百姓挑泥补埂,边鼓动农民灾后种植草莓、葡萄,说种经济作物效益高,来钱快。几年下来,草莓、葡萄种植已经延伸到了周边村户,几乎成了风水镇半数农户脱贫致富的摇钱树。种植户多了,产量大了,销路日渐成了制约发展的绳索。好在风水镇到城里的公路修通了,男女老少就起个早,挑箩担筐赶进城去沿街叫卖。这样一来累人耗时,搭个车还得费盘缠,七折八扣收益的成本增加了。下村调研的曹宏谟忽然想到了造个专业市场,帮老百姓把重担从肩上卸下来,就地消化。念头泥鳅一样从初春的地里冒出来的时候,只是个雏形,曹宏谟回到镇里就去找钱国林汇报,铁将军把门,他于是打通了手机。书记在忙着异地建造新镇政府的事,听说是帮百姓解决难题,钱国林忖上一会满口答应。曹宏谟又打手机把闫学智叫到办公室里来沟通。半支烟落肚,听个轮廓的闫学智表示支持。当听到曹宏谟说叫周超瑜也参与进来的时候,闫学智拿手指猛磕桌面,人像只弹簧嘭地跳离椅子说,叫他这条搅塘乌鲤鱼进来,到时好好的一塘清水,他会把你搅得塘底朝天。曹学谟招招手叫闫学智坐下,眨巴眼睛使着眼神说,你急啥?办事嘛总得按桌面上来,一来他是分管副镇长;二来他通着上头分管口那条天线,能绕过去,他这种角色你我会叫他出台?

一连几个月,忙完别的事,曹宏谟要么带上闫学智、周超瑜,要么只叫闫学智,大多数时间干脆单独跑去专业村,视察草莓、葡萄的种植,踏勘市场的选址,观望四周的环境。跳出庐山的曹宏谟,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通城公路像条线擦村而过。村南面一片畈田,造市场建停车场配附属用房,绰绰有余。南面一带山峦,布满了水桃、梨头等各种果树。往东面的山坳里走,藏着一个中型水库,四周山上成片的毛竹,满眼的绿树,勾勒出了一方幽静休闲的洞天福地。回到办公室,面对着慢慢从脑子里钻出来的蓝图,曹宏谟关上门点支烟,兀自拨起了小算盘。造市场,空手套不来白狼,得有资金。镇里的钱都投基建上了,村里就一只空壳子,向农户集资倒不如割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就剩下华山一条道,向政府申请资助,缺口由建筑单位垫资,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集体欠债无非拖个时间。这小算盘最后一颗珠子,就拨到了曹宏谟妻弟的头上。

自以为密不透风的事最后还是黄了,曹宏谟不甘心被人点了哑穴,得找钱国林去。这事书记松口的,班子里竟有人胳膊肘往外拐,谁牵头谁倒霉我认了,同样也是拆你书记的台,这种人你得当反面典型抓一抓。

曹宏谟找到钱国林的时候,钱国林正戴顶草帽在工地上。五十出头的钱国林早吞了定心丸,任上把新镇开发了,把水泥厂、木器藤编家具厂几家企业搞好了,把新镇政府建成了,有可能再把镇工业园区的规划拿出来,就收起行头进城一张报纸一杯茶去了。看着曹宏谟满头掉着算盘珠大的汗滴,气喘吁吁走过来寻他,钱国林点了支烟等着。刚听曹宏谟说几句,钱国林拉拉曹宏谟离开工地往旁边的树荫走,这种事让民工听了,叫出丑败门风。

来到树荫下,曹宏谟捋几把汗水甩到地上,掏出烟递一支过去,自己点上一支数车板一样,继续开始数落周超瑜。钱国林熬不住打断他说,我早猜到你演的是一场空戏文。曹宏谟瞪大眼问,为啥?钱国林笑笑说,问你自己。曹宏谟一脸茫然说,问我自己啥?闫副都讲我们尽心尽力了。钱国林摇摇头抽着烟。曹宏谟说,姓周的不光卸我面子,你书记……钱国林说,讲句公道话,这面子是你自己卸的。曹宏谟说,书记你屁股坐歪了吧?钱国林说,办任何公事一旦掺了私心,你一镇之长你倒说说看,这碗肉是不是霉了臭了?曹宏谟这才明白过来,辩解说,这市场你造我造总得有人造,再说还得垫资,这哪算得上私心?钱国林又摇摇头说,你那造价狮子大开口,上头哪个领导肯签这个字?

曹宏谟窝了一肚子的火,看着外面火烧火燎的阳光,他怕肚里的火冒出烟来,便接了支烟猛吸几口往下压压,然后暗暗打量几眼钱国林,心想他姓周的只把你放眼里这不假,你书记何苦护狼崽子那样一直护着他?曹宏谟于是赌气说,不管怎么样,一桩好事落空了,他姓周的有责任。再说,镇里有几个人不讲他像条乌梢蛇,整天头昂到天上,把谁都不放眼里,毒性发作了,就伸过头来咬你一口。钱国林忖一会说,这倒不假,我看你……有空代表组织找他谈谈,年轻人嘛,吃点药打几针对以后做人有好处。曹宏谟推辞说,我不合适。钱国林盯住他说,那谁合适?

曹宏谟转几下眼珠说,我看……叫闫副找他谈吧。

闫学智在背地里牙齿能咬碎碗,真要让他跟人当面叫阵,肾虚一样总觉得底气不十分足。

闫学智的办公室跟钱国林的隔壁,三楼东侧的第二间。钱国林早晨上班的时候,顺路把闫学智叫了过去说,由你出面,抽空找周超瑜谈谈。钱国林咚咚咚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夹报纸,倒掉隔夜茶准备泡茶喝,他做这些跟说话同步进行。闫学智跟在身后边避让边没头绪地问,找他谈啥?钱国林泡好茶点支烟说,你们不是说他挖墙脚,说他跟人不团结吗?具体你去问问曹镇。闫学智听完像是打了激素,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说,讲到这里书记你还真得管管,这市场眼看都成了碗中的肉,他却夺去喂狗了。平日里他像只望天鹅,眼睛都长头顶上了,我看也就只把你书记放眼里……钱国林打断他说,他这人的确短板不少,却也不至于像你们讲的茅坑石板一块。就讲这市场,曹镇背地里早把工程给他妻弟包了不说,光这工程造价,外行人都能看出乌龟贵过鳖价格,叫你签字你签不签?闫学智突然瘪了气似的嘟哝说,有这事?他连我都瞒了。

钱国林坐下去摆出一副要办公的架势说,谁没长个肚脐眼?如何找周超瑜谈,你去跟曹镇碰个头。

闫学智径直走进曹宏谟的办公室问,书记叫我找周超瑜谈谈,还叫我跟你碰个头,到底怎么回事?曹宏谟正喝茶抽烟想着啥,闫学智突然闯进来没头没脑带点责问的口气,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想,不愧是只老狐狸,又把绳头甩了过来。他站起身来脑子一转没有正面回答反问过去说,他都跟你说了些啥?闫学智一直都把曹宏谟当作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听了钱国林的讲法,不禁觉得人心总是隔着肚皮的,他想实话实说,顺便点一下姓曹的别把他当榆木疙瘩看,于是一口气把钱国林的两层意思转述了。

曹宏谟刚醒过神似的忙递上烟去,点着打火机辩解说,闫副,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看,有些事有我的苦衷……曹宏谟一副哭丧的脸孔拍拍胸口。闫学智察言观色,一时之气早随烟喷出去了,他自知今后的仕途还得仰仗曹宏谟,即便有气点到为止,于是忙笑着说,你我之间是统一战线,你说我怎么找姓周的谈?曹宏谟闪着眼睑说,你就代表组织,照他的三寸头里剁上几刀,叫他以后夹起尾巴做人。

周超瑜的办公室,从中间的楼梯上去往西第二间。往常闫学智路过的时候,只拿眼角瞟一下,今天正纠结着如何叫他过去谈,门关着。闫学智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泡杯茶抽起了闷烟。平时恨不得把周超瑜当煨狗肉过酒吃了,真叫他出面谈话,而且是代表组织的,一颗心反倒变成了吊桶。

闫学智刚认识周超瑜的时候,周超瑜仅是一个发尖沾着泥土的农民,即使后来当了水管员,也就是招聘的。进出镇政府的时候,周超瑜很少正眼看他,直头就往书记钱国林那里跑。看着周超瑜不显山不露水的背影,闫学智叼支烟站在门口几次恨恨地想,我相信你条萝卜!萝卜是一种蔬菜,它的引申义来自一句俗语,叫头像萝卜,一世劳碌。想想看,半世劳碌就已苦相摆出,一世劳碌那可是猪苦胆挂眉毛了。这样的人用得着上心?

闫学智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条萝卜眨眼之间当了副镇长,而且气势直逼他的命门,未来的换届给他带来了威胁。

记得前些年的一天,刚从抗灾的埂头回来,周超瑜过来叫他去喝酒。闫学智狐疑地走进周超瑜在镇政府里三楼的宿舍,县里的水电局长史大鹏、书记钱国林、农业副区长曹宏谟早坐着了。闫学智刚坐下去,就开始喝酒。满桌子的菜,喝的是坛装黄酒。史大鹏络腮胡子,国字脸,高大壮实,喝酒就跟人整杯干,还不时来点插科打诨,幽默风趣。几个人觉得跟他喝酒倒是一种享受,你来我往,整杯整杯的黄酒落进肚里,很快过滤成了尿,有人开始上厕所了。这时候史大鹏突然说,都啥年代了,女人还不能上桌?他指的是周超瑜的老婆苏晓香。苏晓香来回灶房与酒桌,一碗一碗往桌上端菜,不时替人倒酒,还站在史大鹏身边笑着看他们喝酒。局长发话了,在几个人的附和声中,苏晓香在史大鹏的身边坐了下去。刚坐下,苏晓香端上满杯酒站起,说要跟局长连干三杯。苏晓香中等偏高的个子,穿上高跟鞋,身段柳条一样更苗条了,饱满的胸脯挺拔在史大鹏的跟前,从丹凤眼里抛出来的眼神,妩媚火辣。史大鹏坐不住了,好,豪爽!干完三杯刚坐下,有人起哄苏晓香只跟局长干,面子有大小。苏晓香嗖地起身,柔柔笑着说,谁来?史大鹏忙说,你先吃点菜,这嫩呀呀的身子骨可伤不起。苏晓香拿筷夹菜的时候,柔情似水地瞥了一眼史大鹏,接着轮流往下干酒。人没敬完,苏晓香醉了倒了。周超瑜想扶她去卧室,她硬撑着陪在边上吐。女人都这样了,男人不喝醉几个还过得去?喝到最后,把史大鹏往他三楼的临时宿舍搀去的时候,他一路高嗓大门夸着,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豪爽,痛快……

后来,史大鹏在周超瑜家搭了伙。再后来,听说史大鹏午觉过后是从周超瑜的宿舍出来的,再再后来,传闻周超瑜的老婆苏晓香做了史大鹏的干女儿,也就相差十岁挂零,有人不信。

这种事像阵风,信者说无风不起浪,不信者说乱嚼舌根,无所谓的人说两相情愿,不上法院。

将信将疑的闫学智采用的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从此他更鄙视周超瑜了,正面接触,路上碰到,看出去的眼神连自己都感觉别扭。做男人要戴就戴官帽子,你却戴顶绿帽子。做男人要走就挺直腰板走,你却乌龟王八一样地往上爬,看着都叫人怜悯。然而这些只在闫学智的心里发泄解气,嘴上不敢轻易流露。这种事床上没摁住屁股,谁嘴闲谁吃巴掌,况且对家是谁?副市长史大鹏,甩你两个巴掌还怕脏了他的手。

这些年闫学智的心病就在这里。当官靠线,闫学智懂。有人靠金钱铺路,靠马屁上线,这线说断就断。而周超瑜这条线是通着电流的地线,用抓机都没法抓断。你鄙视归鄙视,换届的时候一个农民当镇长了,你却还在原地踏步,到时有人笑掉大牙还叫你赔补牙齿的钱,这双面巴掌吃得你做人都找不到北。

烟缸里戳满了烟蒂,大脑像只过滤器忙活了半天,闫学智对自己的未来乐观不起来。管他呢!闫学智掐灭烟蒂站起身来做几个扩胸动作,踢几下腿,一个上勾拳甩出去停在那里想,难不成这做人还半路上吊自杀?同样是副职,副书记就比你副镇长大。今天我就代表组织先给你几下杀威棒,看你还敢不敢再爬到头上拉屎撒尿。再说,到时鹿死谁手谁敢打包票?闫学智手肘往后猛力一捅,站直身子紧收几口气。

周副,过来我俩聊聊。闫学智在走廊上看见周超瑜向楼梯走来,便候在门外向楼道口喊过去。周超瑜跟进门后问,闫副有啥指示?闫学智坐下去后,示意周超瑜坐对面。周超瑜很敏感地说,领导找我谈话?站在原地没动。闫学智笑着解释说,不是个人找你,我代表组织。周超瑜上前两步说,代表组织?是指书记镇长,还是班子?其实闫学智懂谈话的规矩,找班子成员谈话最好书记镇长出面,找一般干部才轮得上他,只是憋着一股恶气,书记镇长的头又都比溜冰场还滑,他又不想错过敲打一下周超瑜的机会,就霸王硬拉弓地上了。噢,是书记镇长的意思。周超瑜人往前倾,眼珠灯泡一样照住闫学智问,找我谈啥?闫学智不由站起身来讪笑着说,就是……就是有人说你在老百姓面前砸政府的台面,还……还有人说你目中无人,闹不团结。

周超瑜嘁嘁嘁连发三声说,闫学智同志,你身为副书记讲话要有着落,别像半天里的炉灰好不好?你讲有人有人,到底是谁你指出来,我周超瑜一定当面去聆听教诲。

这时门口刚巧闪过一个身影,闫学智书记书记连叫两声,几步蹿到门口拽过钱国林边往门里推边轻声说,我去趟茅房,马上就来。这一去跟泥牛入海一样,两脚踹空大概真落进茅坑里顾自洗起了澡。

书记,你得为我主持公道。我周超瑜从没动过他们祖宗十八代的老坟,他们为啥总把我当软柿子捏?周超瑜见闫学智半天不回来,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大声说。钱国林忙打开办公室的门,一把拉进周超瑜,关上门窗,开了电扇,给周超瑜泡了杯茶,按他坐下说,小周,你激动啥?也许坏事变好事嘛。这一,他们肚里有几条蛔虫,主动爬出来给你看,你平时花钱恐怕都看不到。这二,我这样做,叫他们知道我没偏袒你,他们反倒猜不透你手中有几张底牌了,接下来的牌九你不是容易推多了?钱国林说话的时候,已给周超瑜递了烟,点了火。

周超瑜没烟瘾,遇上窝火事抽几支,听了钱国林的一番解释,涌到喉咙口那股气才慢慢平息下去。他自知一个从田塍路迈上来的农民伯伯,要想在你倾我轧中混出名堂来,必须要有比别人付出更多更大代价的心理准备。这些年眼看着日渐风光起来了,兄弟做了老板,家里门庭若市,洋楼翻起来了,可我打落门牙往肚里咽,黄连汤水当补药喝,我招谁惹谁?我没傻吧?周超瑜一支接一支抽闷烟,大脑里翻来覆去倒腾起那些旧账来。两人青眼对白眼,像一双短时发怔的呆头鹅。

当年的周超瑜连考三次都没中榜,只得回家做农民。他连做梦都不甘心走父亲日里一把锄头、夜里一个枕头的老路,就开始在村里打拼。想经商办厂,家里就几间旧平屋,没资本积累。在田地里挖六株头种种养养,累得两眼翻弹也就吃过用过,剩只屁股。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得连谈个对象,你拿热面孔五次三番去拍人家的冷屁股,人家不赏个屁臭臭你,已是大慈大悲了。几年过后周超瑜当了村团支书,还被选上了镇团委副书记。这官衔就像一块精不精肥不肥的肉,心里想着熬油结冻,其实却是一钵头水。面上看镇团委副书记属镇干部,却不占编,连个挂靠都差着十万八千里。眼看着夹缝里露出了一丝光亮,周超瑜两颗眼珠子瞪得像铜铃,开始滴水不漏地捕捉机遇。他三天两头揣包好烟往镇里跑,别人那里几乎不去,就找书记钱国林。过年过节总能看见周超瑜拎着土货出现在钱国林的家里。一来二去,钱国林被年轻人的执着打动了,建议周超瑜去找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当时是镇的水管站长、水利会主任。临走,钱国林送周超瑜到门口,拍着肩膀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老师面子薄,几只鸡鹅鸭吃落下肚,几瓶酒几条烟喝干烧光,把站长主任的位置都让给了周超瑜。人是书记举荐的,又是弟子,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干脆叫年轻人去施展拳脚。时过不久上头却来了文件,站长入编,其余人员精简。卷铺盖回家的老师,后来在同仁堂药店门口碰到钱国林叹苦说,好人做不得,活雷锋学不得啊,现在我那学生恐怕早忘了老师的门开在哪里。钱国林握着老师的手劝他说,气宽寿长,气宽寿长。

那年倒湖,全镇干部出动,慰问救济,挑泥补埂。突然有一天的午后,周超瑜在工地找到钱国林,把他拉到边上神秘地说,书记,我想请史局长喝酒,你如果点头,酒菜我落实,人员你安排。史局长史大鹏近些天来吃宿在镇里,每天跟老百姓掺在一堆挑担铲泥,他这老作风带动书记县长隔三岔五也往现场跑。看着史大鹏跟书记县长亲密无间的关系,钱国林断定下一届史大鹏肯定进入县委县政府班子。钱国林的身份是区委委员兼风水镇书记,风闻迟早要搞撤区扩镇并乡,他私底下的小算盘,仍想留任风水镇。有人出面,能跟史大鹏走近距离,自己借东风冠冕堂皇抱了棵大树,这对矛盾焦虑着的钱国林,无异于冷口补热食。钱国林往衣襟上抹几下手,接过烟抽几口,看看场面又对视几眼周超瑜说,你回去抓紧准备吧。看着周超瑜的背影,钱国林又幽默上一句,宁可多鱼,不可少肉。

真如钱国林预测的那样,撤县设市的时候,史大鹏升任常委兼副市长。紧跟着的撤扩并当中,钱国林也如愿主政风水镇,副区长曹宏谟当了镇长,小风水镇时的镇长闫学智改任副书记。能够执掌风水镇的大印,钱国林自知离不开周超瑜,尤其苏晓香。对于苏晓香喊史大鹏干爹,钱国林内心反倒佩服周超瑜有政治头脑,走仕途这不失为一门捷径。至于背地里的冷言碎语,钱国林在替周超瑜抱屈的同时,以为周超瑜得采用一种平静的心态,这年头有人放个屁,七嘴八舌就能扯出一泡屎来。当然,这些想法钱国林只能咸菜一样闷在坛里,见光了就会发霉变味。

给周超瑜冲了水,坐下后瞥一眼周超瑜,又瞥一眼,见他的脸色已恢复了原样,钱国林丢一支烟过去,自己点一支说,小周哪,他有一账进,你有定盘星,有些话就当耳旁风,每一句都听进去,你的肚子早成气球了。周超瑜咕嘟几口喝干水,冲上水后想掏烟,摸摸袋是瘪的,拿起桌上的烟又伸手接过钱国林的烟对上火,吱吱抽几口说,书记你讲句良心话,我当副镇长有没有踩过别人的背,拆过别人的台?凭啥就许他们当官,我当了他们好像被扒了祖坟一样难过?

钱国林宽慰说,年纪轻,有能力有水平,谁都可以当。

周超瑜说,你没看见那天酒桌上他俩的神气,俨然他俩是书记镇长,别人都是虾兵蟹将,恨不得抓把大蒜辣椒生炒吃了,嘁!周超瑜抽口烟接着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台上人模狗样,私底下市场八字还没一撇,工程早暗箱操作了,那造价的天文数字亏他能亮得出来。这倒好,自己的屁眼不去擦擦,猪八戒倒打一耙,把这市场泡汤的脏水泼到我的头上来了。钱国林说,这底细我知道,你呢得体谅我的难处,走个形式把跷跷板摆摆平。不过你也清楚,有我在,你吃不了亏,啊!最后一个字,钱国林抖出来的是一只香喷喷的肉包子,潜台词是新镇开发的工程,坐厂长的位置,我都在投桃报李。

钱国林嘘一口气,接着念起了藏在内心的真经。小周哪,跟你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我为啥想留下来再干几年?俗话讲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总想给风水镇干点实事。风水镇三面环山,但房子老旧,新镇开发了,山水景观就相衬了。几家企业新办的、整合的,都已走上正轨。搞那个工业园区的规划,是想给后任铺条路子。至于异地兴建新的镇政府,是想给老镇腾地方,里面太拥挤了。说到这里钱国林借递烟停顿了一下,点上烟后解释说,造镇政府为啥公开投标,你是个明白人,不用我啰唆。给你交个底吧,干完这届我就想去人大政协有个喝茶的地方,修隐养老。所以,换届之前我只求风平浪静,少起波折。说完钱国林看一眼周超瑜,抛过去的眼神其实是一只皮球。

周超瑜喷口烟说,都操着马刀杀上门来,我关起门来躲?跟这种人鸡皮搭鹅皮?你别骂我闹不团结。

钱国林走到门口去听听,又朝玻璃窗外张望一番,来到周超瑜的身边放低声音说,量大福大,年底就换届了,这才是关键,懂吗?钱国林使个眼色拍一拍周超瑜的肩,其实是在拍另一只皮球。

那天下午同学吴厚根来镇政府找周超瑜。吴厚根的衣服打着补丁,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就靠种田地打短工过日子。瘦高的吴厚根站在桌旁支吾了半天,才讲出了来意。村里有个叫马坞的山坳,里面有水库,有畈田,有坡地,吴厚根想承包下来搞种种养养,赶过来托周超瑜帮他出个面。周超瑜说,你去找我弟,我叫他帮你搞定。吴厚根千恩万谢伸过手来,周超瑜感觉握着的是一张麻袋皮。

送走吴厚根,周超瑜拎只包想下村去搞点调研,顺便跟那些镇人大代表套套近乎,手机突然响了,是苏晓香打来的,叫他去宿舍一趟。

走进屋里,打扮入时的苏晓香跷着腿坐在桌边喝茶。周超瑜说,你着急上火找我干啥?苏晓香说,有个事想跟你通个气,农村教育太落后了,我想让女儿转学去城里读。周超瑜说,这要下学期再办,你急啥?苏晓香说我房子车子都买了,等装修好了下学期就可以住进去。周超瑜过去关上门,转回来说,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早点跟我说?苏晓香噘一下殷红的嘴唇说,现在讲也不迟啊。周超瑜追问说,这么多钱你哪里来的?苏晓香抿口茶,忽闪着长睫毛盯着茶杯。周超瑜明白了,她是木器藤编厂的出纳。

周超瑜撂下包坐下去的时候,心里的隐痛又开始一阵一阵冒上来,犹如冬眠的土地开春以后解冻往上冒地气,不旺却持续。

周超瑜跟苏晓香两家相隔不远,面上看,苏晓香从小就对周超瑜有好感,只是表现得不冷不热。当周超瑜屡考不中回家以后,苏晓香仿佛有意无意地避他。周超瑜懂男女交往的礼数,便把自己变成一根藤,开始主动向苏晓香这棵树上缠。苏晓香的父亲喜欢喝酒,母亲喜欢吃肉,周超瑜瞒着父母隔几天拎着酒肉就往苏晓香家里溜。幸亏有做砖匠的弟弟当后援,否则周超瑜早十只甏七个盖了。每次周超瑜上门,苏晓香或者帮母亲烧火,或者靠着门框看看笑笑,周超瑜开口了,她搭几句,从不主动。后来周超瑜当了镇团委副书记,上门时,苏晓香会给他泡茶,并问些都在忙啥的话。再到后来周超瑜入编了,人没进门苏晓香伸手接过周超瑜拎着的东西,亲自上灶剁肉剖鱼打鸡蛋,一碗碗端上桌来挨在周超瑜身边,笑吟吟看着他跟父亲喝酒。初夏的一个晚上,苏晓香拿了杯也喝起了酒。几杯酒落肚,面含娇羞,两颊绯红,像一枚秀色可餐的红樱桃。喝到中途苏晓香嫌热,说想出去散步。周超瑜的心早如上紧的发条嘀嘀嗒嗒跳着,怀揣一口时钟陪了出去。月光像一盆盆泼下来的水,村庄的角角落落都晃动着水的影子。两人走出屋弄,沿着一条溪坑的埂路,穿行在时隐时现的树荫里。苏晓香有点踉跄,周超瑜不停伸手去搀去扶,女人绵软温馨的肌肤,一路电得周超瑜口干舌燥。来到溪边山脚的一片草地上,苏晓香站住了,而且突然转过身来。透过枝叶间漏下来的月光,周超瑜惊奇地发现苏晓香抛过来的眼神里,仿佛藏着磁石一样的东西,会把人不由自主地吸进去。周超瑜刹那间觉得骨酥筋散,没有支撑人就会散架。他喘口粗气一把扑了上去……

隐痛时断时续,周超瑜看看苏晓香,女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跟做姑娘的时候比,一只青椒在慢慢变红。当周超瑜意识到苏晓香名义上是女儿转学,其实是另有深意的时候,他从包里掏出烟,摸出一支哆哆嗦嗦点上。苏晓香当初提出叫史大鹏干爹,周超瑜差点没把两只脚也举起来表示赞成。后来渐渐看出了异常,周超瑜只得把屎苍蝇一口吞了下去,要痛就痛在肚里。周超瑜再三权衡过,这层纸要是捅破了,无异于给自己做了一次乌龟王八的广告,从此仕途靠边,兄弟财路中断,家道门庭冷落,或许还得吃几年牢饭。于是周超瑜忍辱负重过起了温水煮鳖的日子,盖上锅盖,谁都看不清楚里面煮的是啥,而自己则得受闷气、熬隐痛。

周超瑜掏出手机给程海东打电话。程海东是他的哥们,镇木器藤编厂的厂长。周超瑜告诉程海东,他和苏晓香过去吃晚饭。苏晓香说,我不去。周超瑜起身笃笃磕着桌子说,那漏洞你不过去补一下?苏晓香头一扭说,我没签字,查不到我。看着苏晓香从娇柔里冲出来的刁蛮,周超瑜往外走的时候倒抽了三口冷气。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几盅酒落肚,周超瑜问。程海东说,我还以为她跟你早商量好的。周超瑜又问,这么大的漏洞你怎么补?程海东说,进材料进设备的时候,拿发票冲抵。周超瑜的左眉毛跳了一下。漏洞就如埂底的蚁穴,唯有用钢筋水泥浇了,或许可保一世无虞。如果表面只盖些松土,一旦渗漏大了,哪天一个漩涡把人打进去,修隐千年就剩一缕青烟。程海东啪啪拍着胸脯说,不就几十万块钱嘛,哪怕坐牢杀头,兄弟我一个顶着!

谢秋芸给两人斟了酒。谢秋芸弄了几个菜,程海东开了茅台,夫妻俩就在厂食堂的小包厢里陪周超瑜喝酒。谢秋芸文静秀气,一直坐在旁边听,当听出苗头以后,看着大大咧咧的丈夫不禁担惊受怕说,到时一旦出事,我和你儿子……程海东伸出蒲扇一样的手摇着说,男人讲话,女人少插嘴。程海东跟周超瑜穿着开裆裤时就走在一起,周超瑜每当高考落榜,谈恋爱打持久战,程海东都会揣包好烟过来陪他解闷。周超瑜当了副镇长,硬把程海东推上了厂长的宝座。程海东跟周超瑜碰了盅干了,拿起桌面的软中华递一支,自己咬一支,谢秋芸忙给两人开了打火机,拿起瓶子忙又斟酒。程酒东猛抽一口吱地长吸一声,鼻孔嘴巴冒出大团的烟来说,哥们,只要你这棵大树四季常青,我们这日子就好比芝麻开花。

海东哪,你的话没错,可兄弟我……周超瑜拿手揉揉胸口,显出很痛苦的样子看看谢秋芸,说,弟妹,叫你吃惊受吓了。程海东说,她就瞎操心。周超瑜伸出手摆摆说,她能替你瞎操心,你得珍惜她的贤惠,哪像我……见周超瑜的眼睛突然湿了,谢秋芸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忙端上酒敬过去,有些事心知肚明,却不知道宽慰啥好。程海东忙也递过烟去。周超瑜很快镇定下来说,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由一棵小草长成一棵大树,而且得不断往上长,还不能倒,真难真累。谢秋芸斟酒的时候,很柔软地看了看周超瑜。程海东伸过酒盅说,我知道我知道,年底就换届了,要我做啥你只管吩咐。周超瑜说,你就守住你的工厂,别的事相信我的能力。

临走,周超瑜起身说,如果换届顺利,到时搞转制一般都是谁当厂长经理,工厂企业就转给谁,你就等着做老板吧。尽管坚信程海东的仗义,周超瑜还是不失时机给他的墙上画了只烧饼,而且浇了几勺香喷喷的菜油。程海东送出去时抱拳打拱说,兄弟,你就放心大胆去施展你的拳脚,别的啥都不用多讲。谢秋芸跟在后面嗯嗯嗳嗳一迭声地表示感激。

闫学智把曹宏谟约到镇上的一家酒店,点了几个菜,开了两瓶酒,在小包厢坐下来喝酒。乡镇换届的锣鼓已在全市各地敲响,闫学智坐在办公室里像条浮头鱼,闷在水里不时浮出头来透口气,干啥事两只脚都悬在半空,踏不到地上,想去曹宏谟那里坐,节骨眼上又怕人多眼杂。闫学智喝口酒,又喝一口,干脆一口气干了,噗噗倒起了酒。曹宏谟抽支烟,看闫学智的眼神有些游移,他知道闫学智为啥叫他喝酒,闫学智不开口,他不发问。

老曹你帮我算算命,我的去向会怎样。闫学智用手指卡起杯子伸过去,碰了喝一口。曹宏谟也喝了口看着酒杯半天然后说,不外乎三种可能,一原地升镇长,二异地交流,三老位置。闫学智骂一声我操,一口喝掉酒说,我当镇长的时候他姓周的还在干啥?要是第三种可能,到时他领导我?这不叫人不如卵,碗不如盘?闫学智倒满酒又要喝,曹宏谟一把夺住说,你急啥?你也算是年轻的老革命了,要经得起大风大浪锻炼嘛。说着递过烟来。闫学智吞口烟想,老曹,官话人人会讲,热桐油滴到自己背上,看你不跳起来?咽口唾沫闫学智又想,千年媳妇熬成婆,功夫就在“熬”字上,他于是叹口气又叹口气,一副无助的样子。

宝还没揭你急啥?你知道里面是金子还是黄铜?曹宏谟很豪气地干了酒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闫学智说,听说他老婆买房买车了,就从这下手?曹宏谟说,病急乱投医,这张底牌还没到翻的时候,否则会打草惊蛇。闫学智说,那……曹宏谟说,上次市场这碗冷饭值得炒一炒,他走上层路线,你搞群众运动。至于我就不出面了,到时总得有人替你唱白脸。听到这里一股悲伤的情绪水蛇一样往上游,闫学智感觉喉咙口痒得像爬着一条毛蜡虫。

一段日子,镇政府里很少见到闫学智的身影。他大清早骑辆摩托车挂只公文包,走村串户去了,用曹宏谟面授的机宜,跟那些镇人大代表搓搓麻将打打牌,哪怕输点钱当菜油米撒,到时钓上来的可是肥嘟嘟的选票。

这一天,镇政府的门口一下子出现了叫卖草莓、葡萄的老头老太,有的坐在门口,有的向两边延伸,大棚草莓吃时鲜,要吗?保鲜的葡萄,来一串尝尝?吆喝声不高不低,拖着沙哑的长调顺着路往屋弄里飘开去,吸引得过往行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或看或问。老头老太不失时机叹起了苦经,指着篮筐里的草莓、葡萄说,老百姓种点东西起早贪黑,要销出去今天赶到东,明天赶到西,鞋都磨破几双了。有个老太站起身来指着大门说,政府老早讲要造市场,到如今地空在那里,叫我们空欢喜一场。说着瘪嘴一噘,满脸皱纹蠕动起来,就差没掉眼泪。有人干脆指名道姓,说这市场都是被姓周的副镇长搞掉的。人渐渐聚拢来,有人说几句同情的话,有人挑拣着想买,有人借尝尝咂巴着嘴占起了小便宜。

有几个人挎着竹篮一间一间办公室串过去,草莓要吗?政府还讲造市场,你们的周副镇长害人呢。

几个相对精干的妇女径直来到周超瑜的办公室,抢着凳子的坐下了,没凳子的站着,摆出一副上门讨说法的架势。周超瑜刚才路过门口时心里就有底了,他给每人泡了茶,见椅子被人占了,站着点支烟笑眯眯地问,各位大姐大嫂,连弯都不转一个直接找我,肯定是受人差遣,有啥事尽管直讲。占着椅子的女人说,周镇长,听说市场是被你搞砸的,我们想来问问你为啥要这样做。坐在对面的女人说,周镇长,老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搞种种养养就想过好日子,你把销路砸了,是想断我们的财路?靠在墙上两手抱肘的妇女说,门口那些老头老太都能做你的长辈吧,你就忍心看着他们赶县城跑集镇?村里要是建市场了,用得着这么辛苦?周超瑜始终笑脸听着,俗话讲三个内客,抵群老鸭,这些女人受人唆使,身上的火星子用水浇也就灭了,真要呷呷呷呷叫唤起来,能把人大卸八块吞吃掉。听她们讲完了,周超瑜抱拳打恭戏谑说,各位大姐大嫂抬举我了,我是副镇长,镇长在西边那间。妇女们面面相觑,占着椅子的女人说,你这啥意思?周超瑜笑着说,镇长跟副镇长谁权大?妇女们说,当然镇长大。周超瑜说,市场造跟不造,谁说了算?妇女们说,当然……从乱纷纷抛过来的瞬间变化着的眼神,周超瑜一眼看出这阵线无非一条沙堤,用水枪喷几下就散了。周超瑜给她们添了水趁机说,各位大姐大嫂,既然你们都懂,是不是冤枉我了?市场为啥不造这本账都在镇长手里,你们过去一翻就清楚了。翻完后要迟了,我请你们吃饭。周超瑜巧妙地把妇女们的枪口拨向西侧后,又往她们的嘴上抹了蜂蜜。目送着她们将信将疑走进了曹宏谟的办公室,周超瑜轻手关上门,眨眼变成了一只脱兔。

周超瑜溜出偏门的时候,瞥见刚才还站在同仁堂药店门口观望的专业村支书,飞快如老鼠般窜进了屋弄。前些天闫学智专门下村找村支书,支书正跟人在杀狗,晚上狗肝狗心狗肚狗肠狗肉一大桌,留住闫学智一块喝酒。几大碗酒落肚,闫学智把支书拉到僻静处,告诉支书如果他当镇长,首先就把市场造起来,由支书负责管理,同时把曹宏谟炒冷饭的理念深化了一番。支书于是私底下许愿给这个批宅基,给那个上低保,空头支票开了一大摞,唆使一些村民上镇政府去摆摊,心甘情愿当起了炒冷饭的厨师角色。支书尽管知道管理市场的好处,但也怕冲锋陷阵出事闯祸,便不时地站在远处打探。

周超瑜没兴趣追支书,他直奔新镇政府大楼去找钱国林。钱国林正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抽烟。乡镇换届动员大会开过了,就等着上头下达人选,再召开镇人代会履行手续,闲下来的时候钱国林会过来看看自己的杰作。没等周超瑜开口,钱国林就说,我知道你为啥找我。这颗疮迟早要发作的,干脆等化脓出毒了再清疮也不迟,你要沉得住气。周超瑜听完后没再回镇政府,叫了辆车去了城里。

老百姓这碗冷饭其实不好炒,葱韭大蒜猪油味精撒了一大堆,一旦火候把握不当,就会发酵变成了酒,一个个的人就醉了。一两天的工夫,草莓卖不掉,还耽误工夫,这些人就缠住支书吵着要上饭店管饭,发误工费。支书只得给闫学智打手机。闫学智避在村里,叫支书找曹镇长。

支书找到镇长的时候,曹宏谟正关上门守在办公室里烦恼。镇里的大小头目,连一般干部大都出去了,而那些老百姓跟散兵游勇一样还在大门外游荡。说是炒冷饭搞臭周超瑜,效果却像演了场空戏文,倒把政府的牌子砸了,能不郁闷?支书刚把老百姓的要求闫学智的意思说了,曹宏谟的头噌噌几下长成了大西瓜,他没想到闫学智会把一泡烂鸡屎往他身上甩,暗怨自己这叫拔草引蛇。曹宏谟嗖地起身,情绪一下子如同妇女的更年期,想不明白怎么每次都算计不过周超瑜,噔噔噔兜起了圈子。在支书面前发作不得,又推脱不掉,曹宏谟突然停住盯着支书说,带上你的村民去饭店吃一顿,然后都给我回村去!

过了些日子上头来文件了,钱国林看过后,把曹宏谟、闫学智召到办公室,叫他们坐下后拿出文件给两人看了。曹宏谟任风水镇书记,周超瑜任镇长,闫学智交流出去当镇长。钱国林边抽烟边观察两人的神色,见两人都不做声,忖一会说,我呢去人大养老了,毕竟搭档一场,趁这机会啰唆几句,任何戏文都不能演过头,过了,或许能影响一个人,但左右不了某种局面。你们都当了封疆大吏,今后不管做啥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曹宏谟当上风水镇的书记以后,如同夏天吃雪糕,冬天穿棉袄,感觉浑身舒坦。当他坐在皮转椅上面对着气派的老板桌,面对着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的时候,有一种鸟枪换炮的得意,尽管对钱国林有些不满甚至恨意,还是感激他栽下了新镇政府这棵大树。新镇政府坐落在一座叫狗头山的山脚,办公住宿食堂都在里面,大门前一条直路,一头连着城里,一头连着老镇。曹宏谟坐三楼东边那间,周超瑜坐二楼东边那间,每当想到自己每天踩在姓周的头顶办公的时候,曹宏谟恨不得跺几脚,把姓周的头跺碎跺烂,脑细胞全都死光,叫他再也动不出歪脑筋来跟自己死磕。关起门来烟头戳了满烟缸,透过弥漫的烟雾曹宏谟改变了策略,因为史大鹏当了市长。

连年来上头考核各乡镇,重点就看一些数字,国内生产总值,招商引资数额,企业上马家数……照这路子走,全市各地很快掀起了一股开办工业园区热。曹宏谟兴师动众去园区走了一圈,暗暗佩服钱国林有眼光。同时,企业转制也已经由上而下波及了基层。而对这些敏感雷区,曹宏谟屈尊从三楼来到二楼,找周超瑜主动沟通,免得到时剑拔弩张。对于曹宏谟的突兀上门,周超瑜意外之余,警觉地把他看作了一只黄鼠狼。曹宏谟自带茶杯,周超瑜递了支烟,指指对面的椅子。曹宏谟打量一下室内的摆设,坐下去后开门见山谈了他的想法,当书记了他想超脱一些,工业园区,招商引资,企业转制,这些事他多牵牵头,政府日常运作就请镇长多操心。周超瑜敏感地问,企业转制你想怎么搞?曹宏谟稳坐钓鱼船说,原则上谁在负责就转制给谁。两人七扯八搭再聊了些其他事,曹宏谟离开的时候,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妻弟进城去发展了。丢下一颗迷魂药,曹宏谟走了。

周超瑜自信不是一块榆木,曹宏谟上门看似高姿态,实则是个下马威。听曹宏谟的用意,今后风水镇这只大锅里几块肥肉他捞走了,你镇长就陷在事务堆里喝点汤水。工业园区,招商引资,资金拉进来了,企业上马了,政绩上到他头上,工程由他妻弟做,一本万利。然而,这毕竟不是一块铁板,只要有神通,挡不住他插手,资金照样可以拉,企业照样可以上马,工程照样由兄弟去做。倒是转制,让周超瑜坐卧不安。梁启泰是曹宏谟的死党,水泥厂肯定转制给他。如果没有那些个漏洞,周超瑜完全可以理直气壮,木器藤编厂非程海东莫属。这漏洞一旦被人看出端倪捅开来,程海东当老板真成了墙上画的烧饼,自己吃几粒沙子还得祖宗保佑。到时再喊几声苏晓香啊苏晓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非一发马后炮。

想到这里周超瑜拎起电话打通程海东,说他晚上过去喝酒。

厂食堂的小包厢里,谢秋芸端来几盘炒菜,坐在边上看两个男人喝茅台。程海东端起酒盅伸过去说,你都当一镇之长了,我还没祝贺过你。周超瑜顾自干了说,都老皇历了,还翻它干吗?我过来是问问你,那漏洞到底补得怎样。看着谢秋芸光坐着,周超瑜拿来酒盅说,你也喝几盅。程海东吱一声搁下酒盅挥挥手说,早补上了,没事,你怎么突然又来问,是不是……周超瑜说,听姓曹的口气,原则上转制给任上的厂长经理,我怕你疏漏了,就不单单是轮不到你名上,还……谢秋芸双手捧着酒盅敬周超瑜,哈哈吐几口气轻声说,晓香也真是,顾自进城享福去了,叫你……程海东赶忙打断她说,女人晓得啥?不懂别乱讲。周超瑜说,她一点都没讲错,你别总饿狼似的吼她,你哪一样不都是享她现成的?比比我你真是泡在蜜罐里。看着周超瑜伤感的样子,程海东忙着递烟,谢秋芸端起酒又敬上去说,都怪我多嘴。周超瑜喝了酒说,那漏洞,你要老虎当猫抓!说完起身走了,两夫妻劝不住他再喝会儿,送到门口看他孤独地离去,心里各有不同的滋味。

坐在镇长这把皮转椅上,有时候夜晚办公结束,大楼里静悄悄的,周超瑜会黑灯瞎火点支烟,默默地让脑细胞蝌蚪一样在脑海里游。从一个农民当到镇长,以后或许还会当书记、当局长,最终的结局会怎样他不懂,一路走来脑油大把大把熬成渣,到底值不值?然而不值又怎样?一辈子趴在底层让人踏总不如昂起头做人上人,哪怕一天两天也不枉来人世。至于哑巴吃黄连那点事,这年头摊上的会少?做人就撑个门面,里子脏了烂了就让它包着。

夜里想想千条路,白天还是走老路。乡镇直接连着村,面上杂事不断,村里连针头线脑的事都会牵到镇里来,周超瑜给人明确了责权利,也想超脱出来。眼看着曹宏谟小车进小车出,今天酒店,明天歌厅,还真弄来项目在上了,这种双赢的事,脑瘫才不眼馋呢!周超瑜开始往城里跑,苏晓香毕竟是老婆,冷淡了真要变成陌路。女儿的感情也得培养,到时老来孤苦伶仃,那才叫竹篮打水。史大鹏这棵大树下面也得去坐坐,否则还真以为在避他。史大鹏就动动嘴的功夫,两个项目一下子落到了风水镇。坐在回镇的小车上,周超瑜不由喟叹道,看来真是大官动动笔,小官打脱力啊!司机不解,忙问镇长啥事。周超瑜说,开你的车吧。

忙过一阵子项目,曹宏谟这才分过神来搞转制。仲秋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曹宏谟屈驾二楼,找上门来跟周超瑜商量,他的意思是水泥厂规模大,效益好,就拿它试点。说搞转制,也就抽些人弄个工作组清产核资,清账理财,明确债权债务,然后根据企业盈亏状况,划一刀定个标准,缴一笔资金转制,零资产转制,有的甚至负资产转制。周超瑜听过后觉得就这些门槛,忖了忖也就没提啥异议。

一段日子以后,就轮到木器藤编厂转制。原班人马进场过堂的时候,周超瑜隔段时间会打电话给程海东,问问厂里的情况如何。程海东回他说,铁板的一块,即使用探测仪也照不出缝隙漏洞来的,你放一百个心。人马撤出的当天,周超瑜把组长叫进办公室,关起门来听汇报。组长点上周超瑜递过来的烟,喝口茶挥着手侃起了大书。他认为木器藤编厂不能跟水泥厂比,材料涨价,人工费高,但管理规范,账目清楚,能经营到这步田地,程海东是块搞企业的料。送走组长,周超瑜很想过去跟程海东喝酒,整理完桌面,刚走到门口忽然犹豫起来,还是等签完字再喝吧,他关上门朝食堂走去。

签字那天,周超瑜大清早就来到了办公室,这字一日不签,漏洞就像天上的黑子老在眼前晃。他清楚背后时刻有一双眼睛盯着,眼珠子犹如两颗子弹,随时都想把他的脊背洞穿。他也想去找史大鹏暗示一下,可这不等于把自己当阿斗太子看?也怪,没人找上门来,周超瑜就喝茶抽烟坐着等消息。眼看过了九点,周超瑜突然接到程海东的电话,那头气喘吁吁说市里来人把厂里的账本抱走了。一股热血喷枪似的直冲脑门,周超瑜嘭地摔上门,咚咚几步扑上三楼闯进曹宏谟的办公室大吼一声,姓曹的你够狠!甩过去的目光像两把飞镖。曹宏谟正跟梁启泰嘻嘻哈哈在聊天,望着周超瑜离去的背影假装糊涂说,神经病!

苏晓香傍晚的时候赶了过来,两家人就在食堂的小包厢里商量对策。程海东叫谢秋芸上了几盘好菜,打开茅台酒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吱吱喝着酒,大口吃着菜说,都别愁眉苦脸的,大不了我去坐几年。谢秋芸几次想开口,低眉顺眼看看周超瑜夫妻俩,叹口气。苏晓香没动筷子没喝酒,毕竟祸是她惹的,看半天桌面低声下气说,干爹的意思只能丢卒保车了,别的事他担着。看来……得委屈海东兄弟了。程海东面颊酡红拿酒盅跟周超瑜碰了说,我程海东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就安心做你的官。谢秋芸哀怨地觑一眼苏晓香嗫嚅说,我跟你儿子怎么活?

周超瑜斟着酒跟谢秋芸说,镇农贸市场北边有两间店面,上面有一套住房,你去开个药店笃定泰山。周超瑜伸出酒盅又对程海东说,兄弟一场暂时落泊,记着,出来以后我们照样吃香喝辣!悲壮的话语里,周超瑜没忘给程海东即将面临的黑夜,挂了一只灯泡。

手下的人急匆匆给梁启泰打手机,告诉他镇里的周书记又来过了,正在市里跑部门的梁启泰说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周超瑜放了眼线似的,每当梁启泰不在厂里的时候,他叫上司机驱车就过去,如同搞突然袭击,一听说梁启泰出去了,即使手下的人再三挽留,说立即打电话叫梁总回来,他二话不说返身就往回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当年水泥厂搞转制的时候曹宏谟聪明过头,梁启泰占六成的股份控股,镇里占四成的股份,说是保留一点集体的种子。其实明白人一眼看出,曹宏谟大手大脚惯了,一年四季的开销,过年过节的打点,羊毛就出在水泥厂这只羊的身上了;再则留着这股份,梁启泰即使机敏如悟空,也只能在曹宏谟的手掌里翻跟斗。这反倒给周超瑜留了一条线,啥时想看木偶戏,就动手拉一拉这条线。要是当年全额转制给了梁启泰,周超瑜想要干预,捅开去就会被指责刁难企业,如今镇里占着四成的股份,他随时可以过来视察指导,随时可以查账本翻老底。只是这条线不能拽得性急、盲目,得来点艺术元素,不然曹宏谟、梁启泰变不了木偶,还会联起手来倒套他的绳头。

梁启泰办完事,中途没往厂里拐,直接从市区赶到镇里。三楼的办公室铁将军把门,梁启泰掏出手机给周超瑜打,通了没人接,再打,通了还是没人接,第三次再打通,都快到语音提示了,周超瑜才来接,只说了句我在忙事,手机里就挂了。

这时候的周超瑜正在草莓葡萄专业村搞调研,说得直白点,他是来了心事的。

周超瑜坐镇风水镇以后,趁着初冬的一个月夜,他独自漫无目的地在乡间的路上散步。眼睛一眨都过不惑了,表面上看风光无限,兄弟做了老板,家里庄园式的别墅,谁见了他都点头哈腰,而风光背后的他除了一顶书记的官帽,属于自己的还有啥?撒泡尿当镜子照照,常在河边走,早已一只脚在里边,一只脚在外边,有人拉一把或推一把,就差法官敲一下头。既然已经身不由己,随他去吧。在其位就先谋其事。招商引资,筑巢引凤,数据必须增,老镇绿化美化,村村通公路,城镇化和新农村,基础设施和环境改善,必须同步上。当地人做当地官,不做几样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到时回来养老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还有嘛,还有就是窝在心里的恶气必须得出,尽管世间诸事一了百了,了犹未了,不管如何必须得了。

周超瑜叫支书招来村“两委”班子成员,一行人看了大棚看实地,见公路边的行人道树下三三两两摆着摊位,他上去问了几句行情,又叮嘱要注意安全。然后,一行人又来到那片空地上。空地连着公路,上面已搭了一些矮棚,有人摆了摊位。看完,一行人又往村办公楼走。坐下后支书刚讲了几句开场白,周超瑜扫一圈众人就接上了话茬。周超瑜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是市场今年就动工,资金由镇里出,你们村干部抓紧把那片空地清理了,再把哪些农户适宜搞农家乐登记造册,符合条件的尽快办手续。哗啦啦一阵子,周超瑜就把到底是谁在阻碍造市场的底,兜给了在座各位。一阵掌声过后,周超瑜起身说要回镇去,支书再三想留周超瑜吃午饭,周超瑜闷声不响自顾走,支书只得跟着。

走过几个屋角,支书见没人跟上来,突然不打自招地辩白说,那些村民到镇上去吵,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周超瑜说,往同仁堂屋弄里钻去的,是只野猫?支书蔫了头喃喃说,那……那都是受人指使。周超瑜说,姓曹的在当局长,姓闫的早犯事了,想抱谁的大腿,得先拿酒精擦擦眼睛看清楚了。周超瑜坐上车嘭地带上车门,绝尘而去。他要把车后的支书,暂时当野猫用文火烤着,死不了,却叫你活得撑胳膊蹬腿折腾不歇。

周超瑜推说忙,把水泥厂这堆柴火点了几根火柴后,一直任它冒着冷烟。拖到开春的一个上午,周超瑜叫上司机突然来到了水泥厂。梁启泰听说周超瑜来了,忙吩咐办公室人员清理会客室,然后小跑着下楼来迎接。周超瑜礼节性地跟梁启泰握了手,没往行政楼上走,而是朝厂区走去。梁启泰忙叫人通知食堂安排中餐,追上周超瑜跟在身后。周超瑜看了四周看车间,看了仓库看装卸,边看边问些生产销售情况。一圈看完往回走的时候,梁启泰恭恭敬敬递上烟,点上火,笑着说,周书记百忙当中抽时间亲自来视察指导工作,我梁启泰深感荣幸!请书记去会客室坐下来,我把这些年来水泥厂的情况,详详细细向你作个汇报。周超瑜抬手看看表,右手搭眉眼瞄瞄太阳说,镇里还有个会,我看就下次吧。梁启泰搓着手说,我知道书记忙,既然来了,我都叫食堂安排饭菜了。周超瑜再说一句下次吧,坐上车离开了厂区。

看着小车屁股冒烟,一路远去,梁启泰鸡头晕似的原地打几个转,感觉自己像只蚂蚁,不在热锅上,阳光也不热,却有点外冷内热焦躁不安。翌日大清早梁启泰赶到镇里候在周超瑜的门口,说是要汇报厂里的情况,其实想去套点近乎探个虚实。周超瑜打开门,夹起公文包说句改日吧,我工业园区有事,拉上门匆匆下楼了。嘭的关门声撞得梁启泰两耳嗡嗡作响,仿佛电影抗战片里的撞钟声。

梁启泰不是一般角色。他一路走过来,自知就是曹宏谟的一只跟屁虫。他能控股水泥厂,且把木器藤编厂转制到手,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肉包子,离了曹宏谟,他恐怕连皮都别想舔。曹宏谟如何变着戏法耍周超瑜,梁启泰不讲全知,至少晓得一半。如今曹宏谟进城当局长了,周超瑜当了风水镇的土地菩萨,县官不如现管,况且周超瑜背后的大树是现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史大鹏,真要角力起来,曹宏谟无非一条胳膊,而周超瑜却是大腿。周超瑜几次来厂,他都不在,这是故意还是巧合?他一再打手机,周超瑜总推说忙,难得来趟厂,看了听了就走了,赶上门来想汇报工作,兜头给了一盆冷水。梁启泰心神不宁往回走的时候,越想越感觉后脑门冷风嗖嗖,脑神经不由抽筋似的痉挛起来。程海东的例子摆在那里,还不是曹宏谟想杀鸡给猴看?

上午去工业园区,下午总有空吧,梁启泰午后早早地又候在三楼门口等。周超瑜走上三楼,招呼过去说,梁老坂,这么早啊。打开门,把梁启泰让进去。周超瑜撂下公文包,泡来一杯茶,边示意梁启泰对面坐,边叹口气说,忙得够呛。周超瑜感觉柴火烧得差不多了,眼见着梁启泰这条冷水黄鳝已急着出洞,接下来就是清蒸还是红烧,没必要再耗时光了。坐下去后,点上梁启泰递过来的烟,周超瑜笑眯眯地等着下文。

知道书记忙,我早该过来汇报了,总怕影响书记你的工作。梁启泰字斟句酌地说,怀揣小鹿察看着周超瑜的脸色。周超瑜瞄几眼梁启泰说,汇报我看就算了,水泥厂从开办到现在,基本情况我都清楚,再说凭梁总的本事,生产销售两旺,何需费你的口舌?梁启泰不由得坐直身子谨慎地问,那……周超瑜拿手指弹着桌面突然说,既然梁总汇报工作的积极性这么高,干脆这样吧,水泥厂早年是镇属企业,现在镇里还占着四成股份,你叫财务室准备一下,我当书记以后还没过问过厂里的财务情况。梁启泰面上哎哎应着,小鹿差点蹿出嗓门。周超瑜单刀直入想看财务,这么多年来有多少红萝卜都上到他这本蜡烛账上,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别人怎样他管不了,他可不想做第二个程海东。梁启泰懂周超瑜看账的用意,不由试探地说,你……当书记后,我还没请你喝过酒,晚上喝几杯,肯否赏脸?周超瑜明知故问,就你我两人?梁启泰的头点得如同鸡啄米。

晚上,镇上酒店的小包厢里,梁启泰没敢上乌龟甲鱼,只点了一条野生鳗,一条野生鳜鱼,再要了几个炒菜,开了一瓶自带的茅台,陪周超瑜喝起了酒。喝了几盅闷酒,周超瑜突然问,梁总怎么不说话?梁启泰别扭地笑笑说,单独陪书记喝酒,有点紧张。周超瑜哈哈一笑说,我又不是老虎,你紧张啥?梁启泰年过五十,都半头白发了,他站起身俯下腰连敬三盅,讷讷说,书记,你不会对我……周超瑜扶梁启泰坐下,打断他说,梁总,你过敏了吧?我整过人吗?你是风水镇著名的企业家,我看账是为你好。周超瑜看梁启泰也就是个站队问题,不跟曹宏谟他能当老板?跟了曹宏谟,倒还没听说他干过啥缺德事。周超瑜引出梁启泰这条冷水黄鳝,只想从他这本蜡烛账上,看看都有哪些红萝卜。他不想大动干戈,一则打草惊蛇,二则扳倒梁启泰,让自己反倒背了个包袱。书记你大人有大量,梁启泰又连敬三盅,站起身刚要磕头打拱,周超瑜拉他坐下说,老梁,你想折我阳寿啊!

不敢不敢,梁启泰酒精上脸,面颊紫红,额头的青筋像蠕动的蚯蚓,他端着酒盅说,我启泰不擅看风使舵,跟了谁也就想找个靠山。以前少向你汇报,我有我的难处。从今往后……周超瑜插话说,老梁,别总喝酒,这菜剩了可惜。

一瓶茅台快见底,梁启泰还要去拿。周超瑜见他已有些醉意,劝他坐下说,瓶里的干了再上也不迟。梁启泰喷着酒气说,我听书记的。眼神明显有点迷离,呃呃呃打着酒嗝。周超瑜手捏瓶子边斟边吱吱响着,笑吟吟看着梁启泰,犹如姜太公看着平静的水面。看账目是点了梁启泰的死穴,梁启泰急着约他喝酒,肯定想拿啥换他的解药。果然,梁启泰抵在桌沿眯盹了一会,从袋里掏出一只信封,用手指夹出一沓纸往周超瑜的手上送。周超瑜刮一眼放下,看着梁启泰。梁启泰猛地要往下跪,周超瑜一把搀住他说,老梁你干啥?梁启泰哽咽出声说,书记,我梁某胆小,可我不是个坏人,我这样做只求自保,你可得手下留情!梁启泰经过一段日子的权衡,万般无奈只得下这步丢车保卒的棋。周超瑜按他坐下说,这你绝对放心,但今天的事你得保证,就你知我知。

梁启泰赌咒发誓说,我要透露半点,狗娘养的!

周超瑜后来得知曹宏谟被“双规”的时候,他很想喝酒。

周超瑜趁着夜色走进了谢秋芸的药店。谢秋芸的药店开得红红火火,儿子读书也一路顺风,这让周超瑜多少有些宽慰。周超瑜打电话说要过来喝酒,谢秋芸备下菜等着他。坐在楼上的餐桌边,周超瑜打开带来的茅台,斟上,伸过酒盅说,姓曹的进去了,海东兄弟这口气终于出了。吱的干了,见谢秋芸没动,周超瑜斟上又伸过去说,你不高兴?谢秋芸说,海东还在牢里,我有啥高兴的?周超瑜干了酒,接着一口气连斟连干说,你苦,我不苦?吱吱吱的声音化作了一枚枚的细针,刺得谢秋芸的心一阵一阵柔软地隐痛。她感激周超瑜,也曾怨恨过他,毕竟是他的老婆拿了厂里的公款,却叫程海东背着黑锅蹲班房,害得她丢尽脸面活守寡。喝这酒,高兴得起来?

咚搁下酒瓶,周超瑜苦笑着说,我知道你苦,你受苦还因为我,所以你怨我很正常。其实我比你苦,你知道吗?周超瑜火辣辣地盯着谢秋芸说,有人会说我当官靠苏晓香,一点没错。但是,关于苏晓香的传闻你早听说了吧?人家背地里骂我啥?乌龟王八蛋,戴绿帽子!周超瑜说得激动起来,拿拳头砰砰砸着胸脯说,我是个男人,我也想翻脸,可翻脸有啥用?一切都完蛋!我忍着熬着为啥?至少我当着官,海东兄弟总还有个出头之日!

谢秋芸上去拽住周超瑜的拳头不让他砸,周超瑜一把挣脱继续砸着发泄完,又喝起了闷酒。谢秋芸坐下去后委屈地说,我苦是事实,我不高兴也是事实嘛,你干吗冲我发火?好,我陪你喝,一醉方休。说着吱地干了酒,连咳了几声。

周超瑜说,我没冲你发火。我今天过来,除了告诉你姓曹的进去了的消息,也想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说心里话。我知道你比苏晓香贤惠,你说我找谁去诉这些苦?周超瑜站起身来说,没想到你也不欢迎我,看来我这男人做的……喝了酒周超瑜就想走。

谢秋芸的心软了疼了,她一把拽住周超瑜的胳膊叫他坐下,说,我哪里不欢迎了?我这不也是把你当知心人看,才撒娇诉苦吗?谢秋芸拿过桌上的酒盅主动跟周超瑜的碰了,干了哈着嘴。周超瑜拉她坐下,干了酒又开始斟。短暂间静静地坐着,四目相对,眼神里有了些酒意。

其实你的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有时候想心疼也不敢,我是你啥?苏晓香是你老婆啊!可她……唉。来,喝酒。周超瑜说,从你平时的眼神里,我懂你的心意。所以讲这么多年来,我自揭疮疤对你是第一个。谢秋芸说,其实我也看得出你很尊重我,谢谢!干了酒谢秋芸又往盅里斟。周超瑜劝她少喝,谢秋芸说,听人讲一醉解千愁,我还没尝过酒醉的味道。说着又干了,大概酒精起作用了,她不再哈嘴,也不再咳嗽。

如果说苏晓香的眼神里藏着一块磁石,那么谢秋芸的眼神里则藏着一只温软的小手,使人有一种想向她倾诉,得到她抚摸的冲动。见周超瑜充满酒气的眼神痴迷地盯着自己看,谢秋芸嗔怪说,我脸上长花了?都老了有啥看的?周超瑜干了酒边斟边叹口气说,这人哪逃不过一个命!海东娶了你,后院踏实。我娶了苏晓香,门前风光。可我……突然再次戳着了伤痛,周超瑜又连斟连饮起来,眼眶里湿亮亮的一片。谢秋芸夺过酒瓶说,没人抢你,慢慢喝。周超瑜一副哭腔说,我也想慢慢喝,可我心痛,我想让酒精麻醉……谢秋芸咕嘟干了酒,斟上又干了,带着酒意说,今天没外人,想说啥你就说,想哭你也哭。

秋芸,我苦啊!周超瑜耷着头说,台上,我书记,人模狗样我得装威风。台下,有家却像个旅馆,苏晓香赖在城里,我过去碰上她干爹在,还得假装有事避出去,你说我活得比只癞皮狗都不如。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生活。谢秋芸见一个大男人都挂下泪来,尽管头有些微晕,还是打着趔趄过去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轻拍他的背劝他说,你既然说是命,就熬着过吧,我不也熬着吗?周超瑜抓过肩头的手推她去坐下,心头颤动说,秋芸你不知道,当官就是坐在高压线上,我把姓曹的弄进去了,说不定哪天我也进去了。老百姓说爬得高,跌落来像年糕。到头来精明一世,一场春梦……瞥见谢秋芸目光盯着自己,周超瑜微醉中岔开话题说,秋芸你别紧张,我周超瑜的名字不是白取的。来,你不是说过一醉方休吗?干!

一瓶酒快见底的时候,周超瑜已有了六分的醉意。看着风韵犹存的谢秋芸面色红润、醉眼迷离,周超瑜突然又想起了那只温软的小手,一股冲动伸过去一把捏住了谢秋芸的手,心头再次颤动起来,秋芸,你过得好吗?谢秋芸浑身颤一下,没往回缩手,眼睑瞌睡似的翕张着说,孤儿寡母的能好吗?你取笑我。周超瑜拉了拉谢秋芸的手,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软着声音说,我没取笑你。我知道你苦,可我不敢……谢秋芸拿另一只手的手指悬空戳着周超瑜说,有啥不敢的?周超瑜的不敢是一种界线,一种暗示,有些挑逗的意味。谢秋芸的不敢,是一种酒话,是酒精作用下啥都可以干的口气。听到这里周超瑜已顾不了那么多,抱起谢秋芸就往卧室里走……

跟周超瑜干这种事,谢秋芸不会主动,周超瑜要她了,她也不会硬拒,况且是在醉意蒙眬的状态下。

事后,两人的酒意醒了大半。周超瑜尴尬地穿着衣裤。谢秋芸坐起来用被子掩着身子。猝然想到程海东还坐在牢里,自己却干了这种苟且之事,觉得程海东活得太亏了,谢秋芸不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周超瑜,你跟海东啥关系?周超瑜迟疑半天说,兄弟。谢秋芸又问,我跟你啥关系?周超瑜没再回答闷着头往外走去。

你犯古训了!谢秋芸盯着周超瑜的后背说。

周超瑜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朝那个叫马坞的山坳走去,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周超瑜现在的形象,用他老父亲的话讲,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头发蓬松干涩斑白,两只眼眶深陷进去,眉头突兀如同类人猿,两个颧骨高高地撑着脸的门面,春末夏初时节穿件衬衫,套条长裤,空荡荡地佝偻着腰,一阵风吹来便会像风筝似的飘起来。

周超瑜做到局长任上没几个月就进去了,说法有二:一是曹宏谟被判刑以后,一直熬到史大鹏退位,才开始举报周超瑜,说他借老婆之手贪污公款,大肆受贿。二是谢秋芸在探监的时候良心发现,把跟周超瑜偷情一事坦白了,程海东愤懑难抑,反戈一击向上告发了周超瑜。周超瑜服刑没过半年忽然感觉腹部胀痛,宛如刀绞,经检查为胃癌晚期,保外就医,一刀切下去,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胃。

出院以后周超瑜想回老家调养,哪天不测了也算叶落归根。苏晓香回答得很干脆,在城里,我服侍,回乡下,我不去。

吴厚根这么些年来,每到过年的时候总拎只鸡拎条鱼过来。听老父亲说了后,想想眼前的落泊,周超瑜很想去看看这个农民老同学。

阳光如同烧温了的水,洒下来的时候散着一些热气。周超瑜走得累了热了,站在沙埂上抹着虚汗喘大气。马坞周边的山上,竹枝果树成片成林,有一些鸡鹅鸭在里面叫着跳着。山坳的畈田里,瓜果蔬菜郁绿茂盛,玉米的阔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坳口盖着几间简陋的平屋,正对着沙埂,吴厚根正坐在门口煺鹅毛。见周超瑜摇摇晃晃从对埂过来,吴厚根甩了几把手,又往旧裤上擦擦,忙赶过来搀他。吴厚根的老婆给周超瑜掇了把竹椅子,泡了杯粗茶,领着孙子往畈田走去。

周超瑜往几间平屋看看,里面搭着床铺、灶头,摆着桌椅板凳这些日常用品,没有空调,就一只摇头电扇,还有一台旧电视机。坐下后看看杯里的茶叶,周超瑜没动它,看着煺鹅毛的吴厚根问,日子过得怎么样?吴厚根憨厚地笑着说,托你的福,一年四季种种养养,吃过用过,少则五六万,多则七八十万,嘿嘿,知足。周超瑜点着头又问,杀鹅吃?吴厚根咧嘴笑笑说,趁着咬得动抓紧吃,反正自己养的。不瞒你说,我三天两头杀一只,清蒸、白斩,再来碗糟烧,草口好。你中午也在这里吃?听吴厚根轻描淡写说趁咬得动要抓紧吃,周超瑜不由打量起眼前这黑不溜秋的老同学,没几根白头发,额头眼角虽然有不少皱纹,紫黑透红的脸膛看不出一丝老态,尤其从汗背心里透出来的胸脯腰板,肌肉饱满,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醒目的油光。再低下头透过衣领看看自己的胸口腹部,一条条拱出皮来的肋骨,开演唱会的时候可以当古筝弹了。这样比较已让周超瑜自觉可怜,想到胃,想到身体,周超瑜恨不得从头来过跟吴厚根换。

这时候周超瑜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镇司法所打来的,保外就医的犯人得定期汇报,司法所提醒他超时限了。周超瑜哎哎接完,伸出手机在吴厚根面前晃晃说,看看,这官是不当了,可那些部下一个个大老远地赶过来看我。我得回去了。周超瑜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吴厚根一把搀住往对埂送,连声说,当官好,自古以来啥都不如当官好。

啥都不如你好!你吃得香,睡得实,到时比我活得长寿!周超瑜一步一步往回走的时候,这些话一直在他的喉咙口翻着跟斗,却始终没从他的嘴里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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