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斯洛伐克汉学家眼中的郭沫若*——评杨玉英的《马立安·高利克的汉学研究》

2016-11-25 18:34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四川成都611756
郭沫若学刊 2016年1期

何 俊(西南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四川 成都 611756)



一位斯洛伐克汉学家眼中的郭沫若*——评杨玉英的《马立安·高利克的汉学研究》

何俊
(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四川成都611756)

摘要:作为列国汉学史书系的成员,杨玉英的最新专著《马立安·高利克的汉学研究》全面而系统地梳理了这位斯洛伐克汉学家的学术轨迹、成果和思想,堪称一部呈现其包罗万象的汉学研究全景的盘点之作。其中高利克的郭沫若研究涉及思想史、诗歌作品、文学翻译、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等方面,专著作者在对此的“元研究”中立足原材料进行了统筹、归纳、盘点以及评析,再现了一个异域和异质文明话语体系关照下的郭沫若形象。

关键词:高利克;汉学研究;海外郭沫若

*本文为2014年四川省教育厅重点研究基地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科研项目“郭沫若德语译诗补遗研究——兼及德语世界的郭沫若”(编号:GY2014B10)和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从郭沫若的德语文学翻译和德语世界的郭沫若看巴蜀学人与德国文化场域的双向关系”(编号15YJC740024)的阶段成果。

时下,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俨然已经成为一个研究热点。一方面,中国著名作家的经典著作经由海内外译者传播到国外,这无疑彰显了中国文化的“软实力”,也切合当下国家大力推行的“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宏观战略;另一方面,名家名作在国外得到译介、研究、传播和接受,鲜明地反映了异国对中国社会和文化的认知和态度、问题与方法,是构建海外中国学图景的知识谱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主体是一批汉学家,而斯洛伐克科学院东方研究所的马立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1933-)无疑是这个群体中的重要一员,他六十年来孜孜以求、笔耕不辍,在中西思想文化史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做出了卓越贡献。杨玉英教授2015年的最新专著《马立安·高利克的汉学研究》全面而系统地梳理了这位汉学家的学术轨迹、成果和思想,堪称一部呈现其包罗万象的汉学研究全景的盘点之作。

杨教授的专著在开头梳理了高利克六十年以来的国际汉学研究历史,这一章不啻为六十年来的欧洲乃至整个西方的汉学大事记,举凡重大汉学学术会议或研究成果都囊括其中。“鲁郭茅巴老曹”,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乎“盖棺定论”的作家座次,无独有偶,高利克倾注了最多研究热情、研究成果也最丰富的三位作家正是鲁迅、郭沫若和茅盾。书的正文部分专辟三章分别详述高利克对鲁迅、郭沫若和矛盾的研究,最后一章论及高利克的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包括对《浮士德》在中国的接受和影响史(张闻天、冯至)、其他现代作家比如老舍和冰心在波西米亚的接受、中西思想和文学比较研究等,以及尼采、里尔克、但丁等的作品和《圣经》等在中国的接受情况。在高利克汉学研究的“百草园”里,就成果数量而言,郭沫若研究虽然算不上参天大树,但论及视角之别具匠心、选题之全方位、探究之深入浅出,称之为一株奇花异草也不为过。

高利克的几篇郭沫若研究论文显示了他较为独到而新颖的研究眼光。有关青年郭沫若研究的论文是“中国现代思想史研究”系列中的一种,梳理了青年郭沫若在1914 到1924年间的心路历程,尤其是皈依马列主义的转变过程。众所周知,郭沫若的思想中充盈着复杂的变异体:他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孔孟学说中吸收了“仁”的成分,从老庄思想以及王阳明的“心学”和本体论,从印度哲学尤其是泰戈尔的影响以及歌德身上汲取了泛神论的养分,到古希腊哲学、西方唯心主义思想及其著作如斯宾诺莎、《奥义书》乃至歌德、尼采的思想,共熔一炉而炼之。然而,这种冶炼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复杂多变、时断时续的,常常充斥着自相矛盾的变化,甚至时常无法应对自己和周围的世界。[1]107作为一个有着复杂且充满变异的思想的个体,郭沫若其人其作与中国社会的复杂多变的历史进程、中国知识分子寻根问路的心路历程之间有着复杂而颇具代表性的内在关联。正因如此,才有学者认为郭沫若的研究价值可能超过鲁迅[2]。

英语世界郭沫若译介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郭沫若诗歌尤其是其早期诗歌的偏爱[3]66,而这一偏爱似乎也切合着郭沫若早期的诗人身份——他初入文坛即是高擎他那些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和充盈着泛神论思想的“自我表现”的诗歌大旗。高利克对郭沫若的《女神》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认为它“是源自文学、艺术、哲学、政治乃至科学领域的各种成分的创造性的组合,是来自《圣经》、《奥义书》、儒家经典以及现代哲学与神话观念的镶拼,是一幅五颜六色的文学意象的画卷”[1]109。在他的《女神》研究论文中,高利克探究了57首中的25首,分析了郭沫若这部白话诗集和诗剧集与古今中外文学场域之间的互动关系,展现了屈原、泰戈尔、惠特曼、歌德、德国表现主义作家乃至《圣经·旧约》对他创作的深刻影响。在分析《晨安》时,杨玉英教授特别在脚注中提及了高利克的“版本”意识,即特别注意对郭沫若作品最初版本的强调和探佚[1]114。此处可以窥见高利克强烈的文本意识,即一切从一手文本出发,因为郭沫若当时为了适应国际国内政治形势的需要,对这部作品进行了几番删改。高利克的《女神》研究在西方汉学界影响颇深,德国汉学家顾彬在在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就多次提及高利克的研究论文,并且也注意到了高利克《女神》研究的初版意识[4]48:《晨安》中邓南遮的名字后来被达芬奇取代,因为这位飞行员英雄后来卷入了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并为之摇旗呐喊。这一点在1982年《郭沫若全集》中的《晨安》一诗的注释里也有说明[5]66:这首诗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出版的《女神》中的《晨安》中确实有一句“你在一个炸弹上飞行着的d’Annunzio呀”[6]95,而后来的版本则改为“你早就幻想飞行的达·芬奇呀”[5]65。郭沫若修改自己的作品(包括翻译作品)是他毕生著译的一个习惯,除了一些涉及政治思想的内容的修改和删减,从收入《文艺论集》中的许多文章的修改还可瞥见郭沫若文艺思想方面的重大变化。这种由修改带来的作品版本变化也早已引起了国内学界的注意,2008年人民文学社出版的《女神及佚诗》特别标注是“初版本”,近来又有蔡震先生的《郭沫若著译作品版本研究》问世,北京郭沫若纪念馆更是已经推出了郭沫若著译版本书数据库[7]。

作为文学家的郭沫若是传记作家、文论家、诗人、剧作家、小说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身份——翻译家。郭沫若是“风韵译”翻译美学理论的倡导者,在译诗方面又提出了“两道手”、“诗人译诗”的方法策略,同时亦是英、德、日、俄(经由前三种语言转译)等多语种翻译的践行者,其翻译思想和成就越来越成为国内“郭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考虑到郭沫若与现当代文学(包括翻译文学)之间不可分割的复杂联系、郭沫若对外国文学的接受和译介及这种接受和译介创作生发的影响、以及五四时期诸多作家的留学背景外加翻译文学对构建现代文学的重大意义,翻译可以说始终是研究郭沫若以及现当代文学时不可规避的一环。郭沫若被周扬称为“中国的歌德”,其两部最负盛名的翻译作之原创正是来自歌德,分别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高利克对郭沫若影响最大的两部翻译小说之一《浮士德》表现出较大的研究兴趣,收录在杨玉英专著中的三篇论文勾勒出郭沫若的创作生活与《浮士德》之间息息相关的联系。译文研究也彰显了高利克的版本意识,在这三篇研究论文中,高利克使用的都是最初的版本,即发表于1919年10月10日《时事新报·学灯》的译文。这种版本意识也促使高利克对郭沫若使用的《浮士德》原本尤其是其出版时间发出了质疑[1]134。迄今,英语世界的郭沫若研究已经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但从翻译角度出发或者探究郭沫若翻译成就的并不多见,这也是英语世界的郭沫若研究同德语世界的同类研究相比凸显的一个较大不同之处,而高利克这几篇阐述郭沫若《浮士德》翻译的论文可以说是英语世界诠注翻译家郭沫若的典型代表之作。

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郭沫若无疑翻开了可谓最多姿多彩而又饶有趣味的一页。他站在中外批评理论的交汇点上,在独立自主地吸纳国外思想家和文学批评家理论的基础之上,来开拓性地来构建自己的文学批评理论。其最鲜明的特色就是以中为体、以西为用、中西水乳交融,运用各种西方理论和思想来类比分析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这就为中国固有的文艺批评理论注入了新的元素,从根本上改造了中国儒道主宰的文艺观。在有关高利克的郭沫若文学批评研究论文中,高利克关注的是郭沫若的文论这一体裁,分别涉猎了郭沫若的唯美——印象主义文学批评、印象主义文学批评以及无产阶级文学批评。众所周知,郭沫若在文学创作和翻译上的巨大成就跟他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吸纳密不可分,跟他对国外各种哲学和文艺思潮的接受也不无关系。在这几篇论文里,高利克由点及面地探究了康德美学、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模式、克罗齐美学、表现主义、行动主义、后来皈依的马克思主义以及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对郭沫若文艺创作的深远影响。高利克的这几篇论文承前启后,恰好勾勒构建出郭沫若文艺思想的转化蜕变过程,这个过程是循序渐进而非一蹴而就的:他先是以唯美印象主义的面目示人,继而转向表现主义,最后投身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理论。

本书附录除了列出高利克所译鲁迅、郭沫若和茅盾作品的题名,还列出了每篇论文后的所有原文参考文献,这就让通晓外文的读者可以获得第一手的文献资料,而西方学界严谨而规整的学术规范和范式此处亦可窥见。除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高利克在红学方面也有所涉猎,并且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作者在本书中虽然顺带提及这方面的内容[1]322-326,但并未专列一个章节详细探讨。考虑到1958-1960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研究生学位的高利克师承的吴组缃教授亦是文革之后成立的“中国红楼梦学会”首任会长(1980-1985),这师生二人之间的红学互动料想无法规避。最近《红楼梦学刊》上刊登了有关高利克红学研究的论文,由于时间关系这篇论文未能引起注意,略有遗憾。另外,高利克提交给2012年11月国际鲁迅研究会第一届学术论坛的英语论文已经译成中文并结集出版,也可以收录进本书的参考文献。另外,鉴于本书篇幅较长,出现的人名尤其是思想文化流派的关键词甚多,若能在附录部分再列一个索引表,就可以给予读者更大的便利。

总的来说,该著作首次系统化地梳理了高利克的汉学研究成果,尤其是搜集了其郭沫若研究成果,推动和扩展了海外郭沫若研究。尽管意识形态的影响导致西方世界的郭沫若研究遇冷,但是仍然有少数学者能够摈弃这种偏见,给予郭沫若其人其作“同情之理解”,并采取一种较为客观的研究态度,再现一个异域和异质文明话语体系关照下的郭沫若形象,高利克无疑是这一少数学者群体中的一员。而杨玉英教授在本书中所做的工作不仅仅只是简单的翻译介绍,在很多地方都立足原材料进行了统筹、归纳、盘点乃至评析,再现了一个异域和他者眼中的郭沫若形象。在不少细节之处,也体现了作者严谨求真的研究意识:比如在谈及郭沫若借鉴的英国批评家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所言的“一种没有利害的努力”(disinterested endeavor),高利克在此没有沿用原文这一概念而是译为disinterested behavior,这一点细心的作者在脚注里也做了说明[1]151;再如针对高利克所述“郭沫若创作《凤凰涅槃》时受《浮士德》的影响要大于《草叶集》”,作者也在援引相关原文的基础上指出郭沫若并未明确表示这一点[1]118。

另外,这本书还为郭沫若研究提供了些许有益启示:除了高利克,对郭沫若研究心怀兴趣并有所建树的西方汉学家还有几位,他们的郭沫若研究也是“郭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学界展开一种所谓的“研究之研究”的“元研究”。值得一提的有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他除了翻译了郭沫若的诗歌还发表了多篇有关郭沫若的研究论文,涉及“郭沫若与翻译现代性”、“郭沫若与鲁迅之比较”等主题,在专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又专列“自我救赎的文学”来探讨郭沫若,在专门探究郁达夫时也多处涉及郭沫若。另外还有一位德国汉学家谢飞(Ingo Sch覿fer),他翻译过郭沫若的自传、诗歌以及《三叶集》中郭沫若致成仿吾和宗白华的书信,写过研究郭沫若作品比如《笔立山头展望》、《三叶集》的论文。郭沫若研究新生代代表——美国华裔学者王璞近年来在郭沫若研究领域也取得了不少成果,涉及郭沫若的革命历程和思想状况、对浪漫主义的接受、儒家观、《浮士德》翻译、历史著述等主题内容。如果把这些较有代表性的西方学界的郭沫若研究成果系统归纳在一起展开专题甚至比评性研究,想必可以进一步推动国外的“郭学”研究。郭沫若曾广泛而深入地吸纳西方文化资源,而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直有西方学者探究他的思想和作品,这也恰好形成一种文化场域间的双向而非单轨的沟通交流关系。而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代表人物,郭沫若研究与现当代文学研究之间存在着窥一斑而知全豹的紧密联系,对郭沫若的研究宜于放置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大语境下来进行,正因如此,国外的郭沫若研究对中国国内现当代文学研究以及海外的相关研究有着积极的借鉴和启示作用[3]433。此外,这本著作对当下的郭沫若研究态势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比之国内国外都相对“火热”的鲁迅研究,郭沫若研究之所以“遇冷”,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在于第三代实力派学者的缺乏[8]26;如果有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参与到“郭学”的队伍中来,那么这一研究打开新局面、走出“以鲁视郭”的褊狭和阴影也就为时不远了。

(责任编辑:廖久明)

注释

①高利克另有一篇用德文撰写的研究郭沫若《浮士德》翻译的论文,收入加籍华裔学者夏瑞春主编的《歌德的〈浮士德〉在东亚的接受》,参见:Gálik, Marián. Rezeption und Wirkung von Goethes Faust in China. Der Fall Guo Moruo (1919-1947). In: Hsia, Adrian (Hrsg.). Zur Rezeption von Goethes Faust in Ostasien. Frankfurt/M u. a.: Lang, 1993.但从内容上看,这篇德语写成的论文就是发表在《国际南社学会丛刊》1992年第3期上那篇英语论文的德语版本。

②参见:唐均.高利克与红学[J].红楼梦学刊,2015(6).

③(斯洛伐克)高利克(著),哈澍、王洋(译).旧神话素在现代文学中的演化——尤利乌斯·泽耶尔和鲁迅作品中的后羿[A].张鸿声、(韩)朴宰雨(编).世界鲁迅与鲁迅世界——媒介、翻译与现代性书写[C].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

④参见该学者的作品列表http://www.brandeis.edu/facultyguide/person.html?emplid=cb6ca33d2629f97273c932951825deb7b 703bbf9(最后检索于2016年1月5日)

参考文献:

[1]杨玉英.马立安·高利克的汉学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

[2]杨胜宽、陈晓春.郭沫若研究文献丛书·总序[A].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等编.当代视野下的郭沫若研究[C].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8.

[3]杨玉英.郭沫若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

[4] [德]顾彬(著),范劲等(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郭沫若.女神(戏剧诗歌集)[M].上海:泰东图书,1921.

[6]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7]李晓红.郭沫若著译版本书数据库的建设与使用[N].中国文物报,2012-03-21.

[8]魏建.郭沫若文学研究十五年[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1995(2).

作者简介:何俊(1979-),男,湖北武汉人,博士,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德语文学汉译史(晚清民国时期)、德语国家汉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06

文章编号:中国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1-006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