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是如何“褒贬”郭沫若的?

2016-11-25 18:34王锦厚四川大学出版社四川成都610041
郭沫若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全集郭沫若沈从文

王锦厚(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沈从文是如何“褒贬”郭沫若的?

王锦厚
(四川大学出版社,四川成都610041)

1980年3月初,邵华强先生将新编《沈从文研究资料汇编》送交沈从文审阅。沈从文对《沈从文论新文学史上的诸作家·沈从文论郭沫若》一节“草目”作了如下“旁注”:

这都可以去掉。谈谈熟人作品印象,熟人从不认真对待此等印象式抒情小文章。至于涉及大人物的,自有专门家严肃的赞美,我毫无说话资格。也根本不想谈我不懂的,随意加以褒贬。(沈从文:《“沈从文研究资料汇编”草目旁注》,沈从文:《沈从文全集》十四卷,第495页。)

事实上,我们阅读《沈从文全集》时发现,他对鲁迅、郭沫若这两个“大人物”含沙射影除外,“随意加以褒贬”也是不少的。从“不懂的,随意加以褒贬”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和鲁迅、郭沫若的人生观、世界观、文艺观以及性格、个性上的巨大差异。所谓“恩怨”“情仇”似乎也由此而来……。

现将其指名道姓的“褒贬”,以文字写作时间顺序,摘录如后:

第一期后半期诗由文体的形式影响及于散文发展的标准引例:

《夜步十里松原》(原文略下同)郭沫若

《我是偶像崇拜者》郭沫若

……

(沈从文:《新诗之发展》(参考资料一)

第一期的在纯散文上发展的引例:

《岸上》郭沫若

《春之胎动》郭沫若

……

(沈从文:《新诗发展》(参考材料二)

从尝试中求解放仍然成就于旧形式中之作品引例:

《朝晴》郭沫若

(沈从文:《新诗发展》(参考材料三)

以上诸论为沈从文1930年上半年在中国公学教授新诗时的讲义。收《沈从文全集》十六卷。

你要不要明白“中国新诗过去的种种”,若是要,我要一个学生抄一份笔记送你,因为我讲这个似乎还清楚(因为中国诗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去年到此就讲诗,别的不说。(沈从文《复王际真——在中国公学》1930年1月《沈从文全集》十八卷36页)

你翻书,若是想要翻那一类,可以告我。中国目下年青作家,说故事好文字好的,似乎还有几个人,若是想选出说精致话的漂亮文章的可就难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达夫都不行的,鲁迅则近来不写,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沈从文:《致王际真》1930年1月20日《沈从文全集》十八卷)

近来是无数靠译日本作品成伟人的。从前的周氏兄弟,郭沫若,现在的沈端先等,甚至于日本二流作品也转贩到中国来了……(沈从文:《致王际真》1930年12月9日《沈从文全集》十八卷49页)

社会的与生理的骚扰,年青人,全是不安定,全是纠纷,所要的诗歌,有两种,一则以力叫号作直觉的否认,一则以热情为女人而赞美。郭沫若,在胡适之时代过后,以更豪放的声音,唱出力的英雄的调子,因此郭沫若诗以非常速力,占领过国内青年的心上的空间。(沈从文:《论闻一多的〈死水〉》1930年4月10日《新月》第3卷第2期,《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第110页)

这反回运动,恰与欧洲讲新形式主义相应和,始终是浪漫主义文学同意者的郭沫若,及其他诸人,若果不为过去主张所限制,这新形式的提倡者,还恐怕是在他们手上要热闹起来,如过去其他趣味的提倡者一样兴奋的。

(沈从文:《论冯文炳》《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第151页)

这时的稍前与稍后,另有两种诗发现,皆不受新诗的标准所拘束,另有发展。其一是在上海方面之创造社诗派,郭沫若的夸张豪放可作一代表。其一是独出诗集数种之李金发。夸大豪放,缺少节制,单纯的反复喊叫,以热力为青年所欢喜,是创造社郭沫若诗完全与徐志摩、闻一多、朱湘各诗人作品风格异途。……李金发,则仿佛是有时因为对语体文的生疏,对于表示惊讶,如郭沫若,王独清所最习惯用过的“哟”字或“啊”字,在李金发却用了“吁”或“嗟乎”字样。或整句的采用,作自己对于所欲说明的帮助,是李金发作品可注意的一点。(沈从文:《我们怎样去读新诗》初载1930年10月《现代学生》第1卷第1期收《沈从文集》第十六卷458-460页)

与上列诸作者作品,取不同方向,从微温的、细腻的、惑疑的、淡淡寂寞的憧憬里离开,以夸大的、英雄的、粗率的、无忌无畏的气势,为中国文学拓一新地,是创造社几个作者的作品。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使创作无道德要求,为坦白自白,这几个作者,在作品方向上,影响较后的中国作者写作的兴味实在极大。同时,解放了读者兴味,也是这几个人。但三人中郭沫若,创作方面是无多大成就的。在作品中必不可少的文字组织与作品组织,皆为所要写到的“生活愤懑”所毁坏,每一个创作,在一个生活片段上成立,郭沫若的小说是失败了的。为生活缺憾夸张的描画,却无从使自己影子离开,文字不乏热情,却缺少亲切的美。在作品对谈上,在人物事件展开与缩小的构成上,则缺少必需的节制与注意。从作者的作品上,找寻一个完美的篇章,不是杂记,不是感想,是一篇有组织的故事,实成为一个奢侈的企图。郭沫若的成就,是以他那英雄的气度写诗,在诗中,融化旧的辞藻与新的名词,虽泥沙杂下,在形式的成就上毫无可言,调子的强悍,才情的横溢,或者写美的抒情散文,却自有他的高点。但创作小说,三人中却为最坏的一个。……

郭沫若用英雄夸大样子,有时使人发笑,在郁达夫作品上,用小丑的卑微神气出现,却使人忧郁起来了。鲁迅使人忧郁,是客观的写到中国小都市的一切,郁达夫,只会写他本身,但那却是我们青年人自己。中国农村是崩溃了,毁灭了,为长期的混战,为土匪骚扰,为新的物质所侵入。可赞美的或可憎恶的,皆在渐渐失去原来的型范,鲁迅不能凝视新的一切了。但年青人心灵的悲剧,却依然存在,在沉默里存在,郁达夫,则以另外意义而沉默了的。

……正如前一期新诗作者俞平伯等一样的意义,作品成为“历史底”了的。鲁迅、郁达夫、冰心、郭沫若,这些自己并不忘却自己的人,我们慢慢的也疏忽了。(沈从文:《论中国创作小说》初载1931年4月25日《文艺月刊》2卷4号6 月30日2卷5号《沈从文全集》十六卷204-205、208-209页)

若说郭沫若某一部分的诗歌,保留的是中国旧诗空泛的夸张与豪放,则朱湘的诗,保留的是“中国旧词韵律节奏的魂灵。”

……只要作者所表现的是自己的那一面,总可以得到若干青年读者最衷心的接受。创作者中如郁达夫、丁玲,诗人中如徐志摩、郭沫若,是在那自白的诚实上成立各样友谊的。(沈从文:《论朱湘的诗》1931年1月15日《文艺月刊》2卷1期,《沈从文全集》十六卷,135、140页)

这里有人可以用“空虚”或“空洞”,用作批评郭著一切。把这样字句加在上面,附以解释,就是“缺少内含的力”。……这批评是中肯的,在那上面,从作品全部去看,我们将仍然是那样说的。郭沫若……但创作是失败了。……

……在初期,那故意反抗,那用生活压迫作为反抗基础而起的向上性与破坏性,使我们总不会忘记这是“一个天真的呼喊”。即或也有“血”,也有“泪”,也有自承的“我是××主义者”,还是天真。因为他那时,对社会所认识,是并不能使他向那伟大一个方向迈步的。创造社的基调是稿件压迫与生活压迫,所以所谓意识这东西,在当时,几个人深切感到的,并不出本身冤屈以外。若是冤屈,那倒好办,稿件有了出路,各人有了噉饭的地方,天才熄灭了。看看创造社另外几个人,我们可以明白这估计不为过分。

……在最近《我的幼年》《反正前后》两书发端里,也仍然还是不缺少一种怀才不遇的牢骚,但他谨慎了。……我们要问的是他是不是已经用他那笔,在所谓小说一个名词下,为我们描下了几张有价值的时代缩图没有?(在鲁迅先生一方面,我们是都相信那中年人,凭了那一副世故而冷静的头脑,把所见到感到的,仿佛毫不为难那么最准确画了一个共通的人脸,这脸不像你也不像我,而你我,在这脸上又各以寻出一点远宗的神气,一个鼻子,一双眉毛,或者一个动作的。)郭沫若没有这本事。他长处不是这样的。他沉默的努力,永不放弃那英雄主义者的雄强自信,他看准了时代的变,知道这变中怎么样可以把自己放在时代前面,他就这样做。他在那不拒新的时代一点上,与在较先一时代中称为我们青年人做了许多事情的梁任公先生很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吸收新思潮而不伤食”的一个人。可佩服处也就只是这一点。……

他不会节制。……不能节制的结果是废话。废话在诗中能容许,在创作中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损失。他那长处恰恰与短处两抵,所以看他的小说,在文字上我们得不到什么东西。

……郭沫若对于观察这两个字,是从不注意到的。他的笔是一直写下来的。画直线的笔,不缺少线条刚劲的美。不缺少力。但他不能把那笔用到恰当一件事上。……是我所说的不在文学上糟塌才气的人。我们随便看看……

在国内作者中,文学的挥霍使作品失去完全的,另外是茅盾。然而茅盾的文学,较之郭沫若还要较好一点的。……

在文学手段上,我们感觉到郭沫若有缺陷在。他那文章适宜于一篇檄文,一个宣言,一通电,一点不适宜于小说。……郭沫若也缺少纠正的气力。与其说《反正前后》销数不坏,便可为普罗文学张目,那不如说那个有闲阶级鲁迅为人欢迎,算是投了时代的脾气。有闲的鲁迅是用他的冷静的看与正确的写把握到大众的,在过去,是那样,在未来,也将仍然是那样。一个作者在一篇作品上能不糟塌文字,同时是为无数读者珍惜头脑的一件事。

……郭沫若以他政治生活培养到自己精神向前,但是,在茅盾抓着小资产阶级在转变中与时代纠缠成一团的情形,写了他的三部曲,以及另外许多作家,皆在各自所站下的一个地方,写了许多对新希望怀着勇敢的迎接,对旧制度抱着极端厌视与嘲弄作品的今日,郭沫若是只拏出两个回忆的故事给世人的。这书就是《我的幼年》同《反正前后》,想不到郭沫若有这样书印行,多数人以为这是书店方面的聪明印了这书。

……若是每个读者他知道一点文学什么是精粹的技术,什么是艺术上的赘疣,他对于郭沫若的《我的幼年》,是会感到一点不满的。书卖到那样贵,是市侩的事不与作者相关。不过作者难道不应当负一点小小责任,把文字节略一点么?

《反正前后》,是同样在修词上缺少可称赞的书。……

第三十七页,四十二页,还有其他。有些地方,都是读者与一本完全著作相对时不会有的耗费。

……我们总愿意把作者位置在唯美派颓废派诗人之间,在这上面我们并不缺少敬意。可是《反正前后》暗示我们的是作者要作革命家,所以盧骚的自白那类以心相见的坦白文字,便不高兴动手了。

他是修词家,文章造句家,每一章一句,并不忘记美与顺適,可是永远记不到把空话除去。(沈从文:《论郭沫若》1930年《日出月刊》1卷1期)

一九二三年顷,中国新文学运动有了新的展开,结束了初期文学运动关于枝节的纷争。……在诗,则有郭沫若,以英雄的原始的夸张情绪,写成了他的《女神》。(沈从文:《论徐志摩的诗》1932年8月《现代学生》2卷2期《沈从文全集》十六卷95页)

稳定了新诗的社会地位,是稍后一时另外一群作者。宗白华……郭沫若、朱湘、徐志摩、闻一多一群作者中,郭沫若、朱湘、徐志摩、闻一多,四个人特别有影响,写诗胆量大,气魄足,推郭沫若(他最早动手写长诗,写史诗)(沈从文:《新诗的旧帐———并介绍诗刊》1935年11月10日天津《大公报·文艺》40期,《沈从文全集》十七卷,第95-96页)

战事发生后,军委会多了个政治部,政治部中设了个第三厅,这一厅负责处理的是“战时文化工作”。文化工作名词宽泛,可作事情本来甚多,推究初期成立的意义,和人事选择,就可知主要目的却是用这个机关来好好运用作家,让作家又好好运用那支笔,来解释战争,描绘战争,增加一点战争的庄严和热烈空气,并增加一点国民对于战争的适应力和容忍力。理想自然极好。至于如何运用,就全看主持其事的人是有心做官或打量作事而定。存心做官便不用说,因为有的是种种官榜样,足供参考,至于打量作事,那得看这个负责人的能力和眼光,若能力有限,眼光又并不高,注意点极狭小,末了当然成就有限。若眼光远大,且不自私,更重要的是明白对于这个工作要有效果,首先使国内作家产生作品以外,还知道如何分配这些作品的技术,末了当然可以推进许多计划,并为将来文运导入常轨打下个最好基础。第三厅的成立,是先闻每月可动用一百万元经费,可见起始期望相当大。但事到后来,可供使用经费尚不及十分之一,从数目变更上又可见出若不是这笔钱在当局认为用不得当,就是主持者钱用不了,因为这个工作固然值得花钱,但也要会花钱。倘若只在表面上装点一下,出几个刊物,办两份报纸,安插一下老朋友小伙计,那么每月百万元自觉太多,有三五万元也很够了。(沈从文:《“文艺政策”检讨》1943年1月20日《文艺先锋》2卷1期,《沈从文全集》十七卷276页)

世界上,蠢东西仿佛总是多数的多数,在好名分里,在多数解释的一个态度下,在叫卖情形中,我们是从掮着圣雅各名义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觉悟作着那种异途同归的事业的人是应用了怎样狡猾诡诈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数”的。鲁迅并不得到多数,也不大注意去怎样获得,这一点是他可爱的地方,是中国型的作人的美好。这典型的姿态,到鲁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为在新的生产关系下长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这里的省略号是沈从文原有的,还是全集编者加的。在生存态度下,是种下了深的顽固的,争斗的力之种子,贪得,进取,不量力的争夺,空的虚声的呐喊,不知遮掩的战斗,造谣,说谎,种种在昔时为“无赖”而在今日为“长德”的各样行为,使“世故”与年青人无缘,鲁迅先生的战略,或者是不会再见于中国了!(沈从文:《鲁迅的战斗》,《沈从文全集》十六卷170页)

到平津紧张时,竟只想回到家乡去隐居,或到厦大或岭南大学去,对于革命,除感到一种恐怖只想逃避外,其他毫无所知。平津炮声一响,神经在矛盾中日益混乱。只想到胡风代表左翼,郭沫若说我是黄色作家……这些人一上台,我的工作已毫无意义。情绪一凝固,任何人来都认为是侦探。(沈从文:《沈从文自传》,自传按上级布置,于1956年3月写出。收《沈从文全集》二十七卷153页)

老作家中特别是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冰心,都能随同时代进展,写了许多好文章,为全国公认,也在世界各国起良好作用。(沈从文:《致吴旸》1962年6月17日,《沈从文全集》二十一卷,215页)

创造社由成仿吾正面提出文学与社会革命联系,理论严肃,到现在看来还有意义,可是却产生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充满青春浪漫性创作。理论主张和实际表现照例并不一致,因之是内外都不免有矛盾。(沈从文:《总结·思想部分》1956年3月《沈从文全集》二十七卷103页)

我个人意见,还是不妨采用原先第一点建议,还是不妨把正图并郭序先付印,因为如对内只供一般形象参考,对外作为送礼用,也已经很过得去。(1972年6月8日《致杨振亚·陈乔》,《沈从文全集》二十三卷133页)

俞平伯存书最近才退。许多事我们全不懂!……新书数章士钊《柳文指要》部头最大,买的人都不多。郭著《李白与杜甫》,一般反映意见都不好。(1972年7月1日《复张宗和》,《沈从文全集》二十三卷,194页)

本书已初具规模(由郭老作序,康老题签,付印后将作为对外礼物用)不意社会大变动一来,一搁即十年。(1973年7月5日《致宋伯胤》,《沈从文全集》二十三卷370页)

曾经得到总理点头同意,允许由我来作服装资料整理工作,也是份重头戏。试点本现已搞出,曾经郭、康诸老初步看过。(1974年12月28日《致洪廷彦》,《沈从文全集》二十四卷236页)

白鹤丹顶作球状,鹭鹭却带节翎。大致沿袭郭老的说法而来。编者是专学,郭老文章有时近于抒情,如过去谈楚帛画时,左角那四脚龙形,因临摹同志,只摹出一只,因此致误,说即是一足之夔。误不在郭老,实在历博同志,这次画的介绍,又以为图像后面站立的是一只鹤,主要致误原因,大致也是只据照相看后,近一般性介绍,可能由于勿勿写成致误。(1974年2月致文物出版社编辑部《沈从文全集》二十四卷250页)

谈书法,除主席草书称“并世无敌”,此外作家中有鲁迅和郭沫若两位,在中日书法展都属第一流大手笔,此外即不闻有什么人可以并提。(1975年4月29日《复张香远》,《沈从文全集》二十四卷307页)

诗不能缺少抒情气氛带来的应有作用,所以才联想到不妨试用玉谿生诗体,把“神话童话相混和”,把“图画和音乐相混和”,把“叙事写实和幻想抒情相混和”,写一首别人看来近于“天书”不可解,我自己读来却每一句每一字都具有十分明确的含义,代表生命过程中思想情绪生活经验的符号的篇章,也可说近于个人童心的回复。若失去这种童心的回复现象,而用当前的现实年龄和工作习惯,诗中个别符号和整个形成的情调,便如毫无意义可言。说它是一种毫无思想性的“旧体庸俗香艳诗”,倒也差不多少!四十年来批评家几几乎不约而同都说我是个只会写点轻飘飘恋爱小说,毫无思想性的什么粉红作家!亏他想得出这么一个恰当新名词!(1975 年7月下旬《致臧克家》,《沈从文全集》二十四卷319页)

解放后,凡事“定于一”,故去的有鲁迅先生,活着的有郭沫若院长,文学书法上的成就,都经肯定为第一流,已足够代表中国近半世纪最高成就,“中外无敌”。(1975年秋《致陈从周》,《沈从文全集》二十四卷345页)

我觉得“破”孔老二的虚伪,文学作品当然可以用之为主题,从各方面去写,重要处是所写的“方法”和“表现能力”,是不是“艺术”,效果又如何。所以别人写,我也写,别人不写时,已过了时,我还间或写写。因此后来即有人不看内容,给我一个“恋爱作家”的称呼,比“多产作家”似乎又升了级,加深一层“贬”意。到郭院长时,就再升级,定为“粉红色作家”矣。还在文前预先声明,“从来未看”我作品,不必看,即赐以“粉红色作家”佳名,和近年写《李白与杜甫》是有连续性的。……

老兄过去所作之批评文章,很有鞭策作用,提起来,我倒应分感谢老兄,才合情理!因之改业及时,正如古人所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十分明显,是得到多方面鞭策帮助而来的。甚至于还应把郭院长的十分不公正的批评算在应该感谢之例!他可以译歌德《浮士德》或《少年维特》,又有权利写浪漫诗歌,却不许别人更严肃的来写点五四以来男女问题。……

你提到的二文,我保存的均在六六年即并所有已印单本本及未及集印的散稿一同毁去。若万一幸而老兄手边还保存,能寄给我看看,将留下抄一份。或者还在别的机关中可以发现,我倒想花点钱托人抄个底稿留下,似还可作“回忆录”的参考材料。因为事实上我倒应当承受“恋爱作家”的称呼,可不够“粉红色作家”“美”名。(1976年2月4日《复许杰》,《沈从文全集》二十四卷372-373、375-376、377-378页)

工农兵书社的家,更多杰出人材,非凡成就,有目共睹。至于文学作家中,故去的有鲁迅先生,早为中日所公认是“举世无双”大手笔,活着的则郭老之为“天下第一”,亦无可怀疑。(1977年6月30日《复施蛰存》,《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95页)

对有关写写字,早已近于“天下定于一”,死去的数鲁迅先生,活着的有郭院长,艺术学院则应……可说“天下无敌,并世无双”。“空头作家”名分早已取消,羞于承当,那宜于吟诗写字二事插于脚?请兄厚意,必须明白“时代”不允许“假里手”混入风雅群,易成笑柄也。(1977年12月上旬《复荒芜》,《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200页)

历来是,死去的惟鲁迅代表中国成就,活着的则为郭、茅、老舍、巴金、冰心……我的书五三年已全部焚毁,甚至于台湾方面也放不过,更早些即用明令禁止并烧毁,永远不许再出。(1978年3月中旬《致周耀平》,《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231-232页)

对近卅年来的成就,重新肯定。若以为卅年代作品,大致也限于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曹禺、巴金为有成就。(1978年冬《复阎纯德》,《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275-276页)

更何况照多年来习惯,作家多已排班定位,中国只有一个鲁迅算得是代表中国新文学最高成就,算是世界的第一流人物。其次,则郭沫若、沈雁冰、老舍、巴金、冰心、曹禺……(1979年10 月17日《复韩宗树》,《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409页)

在凡事一边倒的情形下,也不会有人提出任何不同异识,或则更不会还有怪话可说。因为正如郭沫若在某文中先说,生平从不看我写的小说,随后又封我为“粉红色恋爱作家”一样,我只遵守“强权即真理”的现实情况,改行就得了。(1979年:《复伯海》,《沈从文全集》二十五卷469页)

我也绝不会因为国外还有读者,就得意忘形。正相反,反而只感到重重忧虑和痛苦。我并不对于国内教这一行的寄托什么翻案希望,却将鼓励他们照旧盲目的对我作品极端轻视和忽视,论到我时,不是一笔带过,就是一字不提。《现代中国文学史》没有我的位置,是应当的,十分公平合理的。若改得不三不四,倒令人痛苦!对我说来,倒是一种大灾难。不好招架!因为他们的批评,有的不是照抄国民党立法委员苏雪林的胡说,就是抄某某名公的判决……我们就活到这么一种现实中,不再用笔,即早“避贤让路”,倒还是合情合理!这三十年改业搞的工作虽十分寂寞,但也比较平静,不至于卷入争夺漩涡中,不算十分失策!(沈从文:《致沈虎雏、张讽之》1980年1月27日《沈从文全集》二十六卷25页)

各大学院出的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还采用一贯正确办法,照例按名次排队,“官大位尊作品好”的方式写下去,运用典型帮派抑彼扬此办法,还沿用卅年前的郭老的批评,骂我一通。正因为这些自封权威事实上还口径合一的支配着全国大学教学的舆论,所以我还为你担心……(1980年4月上旬《复邵华强》,《沈从文全集》二十六卷83页)

在学校吃现代文学饭的教师,还依旧放不过我,得到一些新文化官的鼓励和支持,还在新编的教材中,用四十年前的老腔调,甚至于还采用荣任国民党立法委员苏雪林的意见(这些教师似乎还很少知道苏雪林的身份)加重批评我为“反动落后”,胡扯一阵交卷了事。至于某大师特赐的“粉红色作家”佳称,自然更深入人心。尽管这一位大人物生前即以“巧佞“见称。(1980年6月17日《复张香还》,《沈从文全集》二十六卷100页)

这方面倒像有例可沿,如像五四以来新诗差不多,由于过于简单,以赤裸裸的天真态度写成的《尝试集》为例,还不到五年,就稍稍走回头路,出现了郭沫若、徐志摩的诗歌,增加了读者的想象力。(沈从文:《谈诗》1981年《沈从文全集》二十七卷394页)

他留在北大似不大可能,因为系中两个正统派在口试时,似乎都认为把我成就不宜估计过高。也极自然,不足为奇。按照上面排队方式,为郭沫若、茅盾、老舍、丁玲……巴金、冰心,十分合理。不然即丧失立场。……作家排队,则千古不变,因此理论领导也永久不变。(1981年7月上旬《复吴宏聪》,《沈从文全集》二十六卷233页)

事实上国内四十岁左右,受“一边倒”影响现代文学教育的教师,至今还不少以不读沈××粉红色无思想,无灵魂作品而十分自得。靠此观点正确吃饭的人,远比靠“红学专家”吃饭的还多,且在计划中还不断生产。因此我倒觉得他们坚持到底,在任何刊物上,教材中,永远不提我的姓名为合理。更希望在那些以骗钱为目标的什么“作家辞典”或“传记”上,永远将我除名,感觉特别愉快。(1982年9月21日《复常风》,《沈从文全集》二十六卷441页)

附录:

就是这个郭沫若,以一篇《斥反动文艺》,葬送了沈从文的文学前程,换来了一本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郭沫若写这篇序言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沈从文坦然了,沈龙朱坦然吗?我问沈龙朱:“家人恨郭沫若吗?”沈龙朱说:“没有恨呀。相反,我觉得郭沫若很惨,我很同情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沈龙朱说:

许多人认为他在解放后很得意,但我觉得他也不得意。他随机应变得太厉害了。他位高权重,在领袖身边,领袖写一首诗,他就在《光明日报》发一个整版,解读毛主席那些诗。所以说很可怜。应该怎么说呢?也可惜,毕竟郭沫若非常有才华。

郭沫若在那个特殊环境下,要适应环境,做很多实际上是令他很难受的事。他会觉得很舒服、很愉快吗?不太可能。他要做得很自然,他能很愉快吗?很难说,我不大相信。真实的人到底是什么样,他心里头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现在已经很难知道了。

是啊,沈从文的许多作品在写作的年代是不合时宜的。今天却被证明是正确的;郭沫若的作品在写作的时候绝对正确,今天看来不少是有失偏颇并且是令郭沫若汗颜的。这就是一个作家、学者,是本着良知写作,还是附庸权势写作的差别。郭沫若故居纪念馆很大,在北京找不到沈从文的纪念地,但是,轻重在读者心里。(刘红庆:《沈从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6月)

这些所谓“褒贬”,稍加研究,不难发现,决非“随意”,而是别有所图。到底图的是什么呢?读者、研究者是很容易作出自己的判断的。郭沫若与沈从文的所谓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就一清二楚了。

二○一五年十一月于川大花园寓所

(责任编辑:陈俐)

作者简介:王锦厚,男,四川大学出版社教授。

收稿日期:2016-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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