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叶美译
劳伦斯笔记①
奥登叶美译
劳伦斯的特别之处是他总能激起读者的兴奋情绪,换句话说,他的写作总是充满了激情。表面上看他的表达强势,咄咄逼人,他那些情绪激动的信件(和里尔克一样令人厌烦),甚至处处表现着自我怜悯,但本质上——他有一颗多么美好高贵的心灵!看到劳伦斯老师对自己写作时的状态如此沉溺热爱,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怎么忍心板起脸来责备他呢。
我们这一代欧洲年轻作家都成长在19世纪的法国美学阴影下。严肃的创作者都是孤独的精英;写作是一项异常艰难,耗费心神的神圣事业;在艺术家创作生命和他个人生活之间除了敌意外不可能有其他关系。对我们来说,能够读到一位其写作风格像他呼吸和睡眠一样自然的作家,就是伟大的解放。因为年轻作家需要具备的态度是要孩子那样的毫无功利之心,不怕出丑,并且只要开心也不质问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重要,值得。因为时代的原因,我们在美学上都太拘谨了,太害怕写得低劣或平庸,以至丢失自信,不敢提笔。肯定的是一旦年轻作家的懒惰恐惧占了上风,写作时就会投机取巧,此时这位作家就应该被追问其作品的价值和重要之处何在,这种追问的好处是防患于未然,以免成熟后后悔莫及。对于这种人,恐怕劳伦斯对他帮助不会太大,但只要世界上存在着诚恳好学的艺术学徒们,没有人比劳伦斯更能给予他们所需要的震惊了。
几乎每位重要作家都会贡献人类经验领域的新观念,要知道在他所处时代之前,人类对它几乎没有意识,但因为此作家这新观念从此就会被我们牢记在心;甚至即使没有人阅读,他也已经在人类的感受力方面产生了历史性的影响。
我们要了解某人的性格,不是根据他的话语,甚至也不根据他的面相,而是根据体态和动作,我们现在这么做是因为劳伦斯的作品教会了我们。一场网球比赛,他认为如果我们不观察、思考,它就仅仅是技能和智力的竞赛,而不会立刻领悟到运动背后隐藏着暴力激情的真相。劳伦斯对我们丧失纯真应该负主要责任。
劳伦斯在四个方面做得极好:写非人类的自然,写陌生之地和首次相遇的人,写书评,写男人之间和男女之间的非理性对抗。
从我的角度,诗歌《鸟,兽,花》是劳伦斯的巅峰之作。首先,我对里面的诗歌技艺着迷:据我所知,劳伦斯深受惠特曼真传;他的自由体诗非常新颖,没有惠特曼他不可能写出来。然后,劳伦斯每次写动物和植物的时候,他写人类笔端流露的怒气和沮丧就消失了,充满了灵性的爱,毫不掩饰喜爱之情。对华兹华斯来说,万物是伟大力量的神秘象征;对自然主义者来说,万物是客观之眼观察到的美丽生动物种的实例;劳伦斯,相反,他对他们的爱,既不当成超自然象征,也不当作美学客体,而是邻人之爱。一颗无花果树或一只乌龟,他会给予极端热情的个人关注,这种情感通常出现在性格孤独和害羞的人身上,比如孩子,病人,犯人等(这些诗歌的先驱者是克里斯托弗·斯马特在精神病院创作的《羔羊颂》中对一只叫杰夫雷德的猫的描述);除了他们,其他人太忙碌,思维太僵化以致不能接受不同的解读。
所有游记——《意大利的黄昏》、《海洋和撒丁岛》等等——都是优秀之作。这里劳伦斯再次怀着孤独男人的紧张之心观看他人生命,并试图猜想那感受。从某种意义上他愿意受邀参与其中,但内心深处他知道它将是场致命的绝望。
劳伦斯的文学评论——《经典美国文学研究》,同题文章写高尔斯华绥,是对其小说的整体评论——写得古怪又精彩。我知道与它们相似的唯一作品就是尼采的《瓦格纳事件》。劳伦斯总是充满热情,很少客观,但他对他所谈论的作品如此有激情,对自己的批评家声誉如此不珍惜,以致他甚至粗暴地、非常不公正地攻击作者,他让他自己听起来比实际兴奋得多,并且比其他评论家更值得阅读,后者在他看来只会一味表扬。我从未忘记我的失望,当我读完劳伦斯的文章,我去读了费尼莫·库柏的小说,才知道他有多偏激。
和布莱克一样,劳伦斯感兴趣的不是“个体”而是“状态”,写自然和陌生人时还无关紧要,因为劳伦斯把他们作为存在的一种状态,但写小说时它会变成严重的缺陷,因为小说不能越过时间长河去谈论个体和其与他人的关系。劳伦斯在漫长的时代面前从未称心如意过,他的小说没有一部获得大成功,因为我们厌倦里面没有复杂的人物性格,没有独特性。《正直的男人》和《正直的女人》都是彻底的失败,梅勒斯和汤姆叔叔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如今我们没有人看重劳伦斯的艺术价值,因为他开出的药方是无效的;而他曾试图拯救我们脱离的那个苦境现在依然存在,我们太绝望,不能把他当作经典来阅读,他理论,和但丁论述教皇和皇帝的关系一样,已是历史的尘土。病人对未能治愈自己的医生是不能保持宽容的态度的。
他最好被看作是基督教的异端。他的性格更像尼采而不是歌德,后者只是非基督徒而已。由于劳伦斯痴迷基督教,他最后一部作品是《死去的人》就不足为奇,这和尼采生命终点就应该把自己钉上十字架一样(歌德认为十字架之说有太多谎言)。
事物都有两面性。半真半假的陈述如果宣称自己就是全部真理,就会衍变成谎言,进一步说,在特定时期,常常一个具体的教义最有可能变成异端邪说。例如4世纪和17世纪,争论的焦点是关于本性和恩典——也就是人类关注三位一体中的圣父。20世纪是对圣母激烈的辩论时期,甚至超过了基督学。
这不是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关系,而是道和肉身、宇宙和个人、永恒和历史的关系,它决定了我们这一代面临的真正问题是如何获得自由和幸福。
劳伦斯生命和工作的整个过程是一场暴力抗争,即对抗自由资产阶级们变态的基督教信仰,它们是:
1.精神是高贵的,肉体是卑微的。
2.白领工作令人尊敬,体力劳动是“低贱的”。
3.两性之间的真爱首先是精神上的默契。双方对彼此的身体欲望是不得已而为之,贪恋肉欲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生育后代。
4.肉体不能被救赎。只能靠禁欲保持镇定,是精神追求救赎时的赎罪券。
5.乌托邦是这样一种社会,多亏了科学技术,商品的生产如此丰富,自动化,以至于身体的各项需求不再是问题。不需要强迫,每个公民都能够把时间用在思考和获得文化知识上。
就这些态度而言谁信奉,谁就是基督徒,它们暗示了道成肉身的诺斯替思想。道不仅仅是历史性的肉体,而是要借肉体来教育人类,道不是要救赎他们的肉体和时间,而是要从肉体和时间中使灵魂得救。
劳伦斯完全与此相反:
1.身体是善的。思想是堕落的。
2.几乎所有脑力和白领工作都死板,摧残个性。体力劳动,当它是真正手工,并且不受机械意志控制时,是自由和有创造力的。
3.两性间真爱由黑暗上帝创造,是双方身体上的情投意合。灵魂总是对此抱有敌意。
4.本能的情欲能够救赎堕落的思想。
5.拯救社会大概是不可能,但如果它发生,它将一定是通过激情的天才来实现。
这是完全相反的诺斯替主义。并非是道成肉身而是真道就是肉身。劳伦斯的基督是前亚当式的英雄,它把亚当和夏娃从机械理性和反省意识的白色恶魔那里解救了出来。
劳伦斯是正确的,即知识分子忘记了所有真正的思想都源自激情,但他建议采取的对策——逃到激情的欲望里去——是危险的错误。《羽蛇》散发出如此令人不快的法西斯臭味不是偶然的,因为法西斯对《笛卡尔的错误》里的问题给予了相同的回答,范围不仅仅涉及个人而是扩大到了大众。因此它使政治激情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且傲慢地摒除个人情感,和劳伦斯完全相反。
为了对抗灵魂机械的历史观,即它无视人类是自然创造物这一事实,并且使人类陷入无助、盲目之境,从这一点来说,劳伦斯反复赞颂周而复始的自然时间是正确的,但他把自然时间当作唯一真实的的时间,并且对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的态度完全持消极态度。他赞同的生命形式是吃息者或艺术家或有证件的吉普赛人。劳伦斯所反对的时间是历史的抽象观念,没有真实的存在;对劳伦斯来说,时间就是激情时刻的连续,过去和未来都没有意义。
“性不是罪恶,肮脏的思想毁了它。”的确是这样。并且从这个角度讲,鼓吹纯洁是不可能的,说“你不要总想着性”和说“除了大象你可以想任何事情”有相同的效果。本质上艺术是制造经验意识的行为,这就是说它不能也不会去处理任何“存在着的”经验,即被思维篡改过的经验。不幸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芬妮希尔》一样有太多色情描写。对劳伦斯来说,暴露的肉体描写是必要的,从身心的另一角度讲,必须尽可能地描绘这个至福异象。
据判断,劳伦斯本性里赞同一夫一妻制。可是大众并不这样认为,太多时候,他们阅读之后头脑里开始寻找理想的睡眠伴侣,根据信仰,理想的睡眠伴侣几乎都是“低等的”或“劳动阶层的”人群,而事实上这些人床事之外的生活乏味至极。劳伦斯提出“白色”精神之爱和“黑色”上帝之爱的敌对是不可调和的,实际上他在鼓励人们——当然不是故意的——以“白色”和“黑色”来划分他们的生活。这态度就是认为幸福婚姻是不可能,难以实现的。婚姻就是两性的委曲求全。
对完整的生命来说,一个男人需要施予六种爱——妻子,孩子,朋友,邻居,工作,上帝。我们这个时代,信仰的世俗化,工作的机械化,社会的原子化,生育控制等等,试图剥夺他的这些权利,除了第一种。如果一个普通人今天对性着迷,这部分因为他把自己看作是唯一的宇宙中自由行动的主体,在其中他的失败和胜利都是此生的事;因此如果他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就等于白活。劳伦斯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他有另外的爱,即他对工作的爱,但从他的作品里看,即使有这两种爱都是不够的,在某种程度上,人类实在负担太沉重而无力奉献太多。
劳伦斯的药方对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但他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仍然有效,仍在困扰我们。他对植物,动物的热情赞颂,对激情的颂扬都是弥足珍贵的,甚至即使,他的和我们的所有疑问有了答案,这些问题还会反复,一而再地出现,折磨并困扰我们。
要出版劳伦斯作品的合订本,要满足所有对他诗歌熟悉的读者要求——特琳女士首先会承认这一点——这么一项工作是不可能的。例如,如果我忽略掉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女人》,加入中篇小说《处女和吉普赛人》或《圣马维尔》,或是加入《莫里斯·格里丝回忆外籍兵团》(对我这是劳伦斯最好的散文),如果我删掉他的信件,而加入大量诗歌,这行为只是代表个人喜好和偏见。同时,如果我满意了——因为选集里有《请买两张票》、《可爱女士》,从巴伐利亚到意大利翻山越岭的故事——可任何一位熟悉劳伦斯作品的读者,都会明白众口难调,完成这样一部超越个人喜好的编选是可贵的任务。
在这方面,维京简装本在观念和具体的实施上都值得效仿,他们的成功在我们时代的出版行业和阅读习惯引发反思。如果一位作家被公认很重要,我们是否应该阅读他所有作品,是否不仅包括那些影响小的,还包括代表作,不仅包括写得逊色点的,还包括获得影响的成功之作;重要作家的写作往往是多产的。
对弗兰克·费尔班柯来说,甚至对小作家,读者们如果对其作品感兴趣,那么他们宁愿阅读小作家的所有作品,而不去读公认的大师们的任何一样文字,比如高乃依,后者根本也不吸引他。但现在在出版成本和风险增加和读者阅读兴趣降低的情况下,批评家和广告宣传也没有针对读者们的特别推荐活动,要找到任何作家的全集越来越困难。对此我们不能归咎于大众出版社,如果大学出版机构能够承担起这项重要的,即出版去世作家的权威版本,不以盈利为目的,将是令人欣慰的。
❶Some Notes on D.H.Lawrence,选自The Complete Works of W.H.Auden:Prose,Volumeⅱ,1939-1948,Edited by Edward Mendels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编辑/张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