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证实,有情有功读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

2016-11-25 18:18吕永林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1期
关键词:有情沈从文生命

吕永林



新生证实,有情有功读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

吕永林

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

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有一位私塾先生老汪,人已至中年,却仍受生活与思念熬煎之苦,“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喜欢“乱走”的老汪还喜欢默写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尤其里面那句“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①。不过,老汪的“乱走”也好,“喜欢”也好,都只是他对世上孤独、忧伤的排遣和疏解之法,而经由这两种私人法门所实现的,也只是他内心焦灼的片刻纾解或转移,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然而就是因为这个老汪,因为他这种寂寞悲苦、无从求解的生命情形,使我对沈从文1952年土地改革时写的一段话感触极深:

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随同历史而动,永远是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虽和事事俨然隔着,只能在这种情形下,将一切身边存在保留在印象中,毫无章次条理,但是一经过种种综合排比,随即反映到文字上,因之有《国风》和《小雅》,有《史记》和《国语》,有建安七子,有李杜,有陶谢……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成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②

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

以此回顾,老汪之读司马长卿,岂非正是沈从文所说“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可是再往深里转一层,却发现老汪只能做到从个人“抒情”意义上同古之“生死两寂寞的人”、“如相连续”、“如相晤对”,却不能从这些人断续相接的生命脉络或文化传统里找到自己的精神依凭。而反观阅读老汪之我,自然也就无法从他身上见出分外可求的非常法相。仔细琢磨,始知其中的微妙幽玄即在于,当我们同“生死两寂寞的人”、“如相晤对”之时,能否诚如沈从文言“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

人在寂寞孤独中行走,这是一处大关隘。你将以更加深刻的情意捍卫天真,还是从此倒伏于世故巧佞?你将抑郁消沉喑哑混日,还是坚韧振拔独行特立?或者说,你将苟延往世,还是默铸新生?经此可见分明。换言之,一个人能否在生命陷于无穷隔绝孤立之际非但不再“强持负气”以至绝望自毁,反而开始真正“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会相互关系极深”,反而生“慈柔”心,抵“大悲”境,③反而对“一切存在”抱前所未有之“热情”,进而将一己之命投入古今寂寞悲苦人的精神传统和文化创造的不尽长流,将孟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真正理会到深处,落至实处,竭尽所能去做那些“由一个‘思’字出发”的对的和好的事情,实乃革命性的考验。就此而论,《一句顶一万句》中老汪交出的答卷虽说不差,甚至于良好,但能称得上优秀的,沈从文用其后半生④所完成的答卷可算其一。也正是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的关口,在“强持负气”的自杀行为未果之后,沈从文日记中艰难立起了这样的字句:“我要新生,在一切毁谤和侮辱打击与斗争中,得回我应得的新生。”⑤这是一句诞生于精神病院的话语,是沈从文于身心柔弱静谧间写出的极为坚韧强悍的句子,由它所预示的,恰恰是一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创造自己被许多人低估了许多年的“新生”的开始。

一年多以后,在寄言“如相晤对”的第二天,沈从文又写道:

寂寞能生长东西,常是不可思议的!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

人人都说爱国家人民,但是如何爱,以及如何取证,实在大有不同。从历史看,管仲、晏婴、张良、萧何、卫青、霍去病对国家当时为有功,屈原、贾谊……等等则为有情。或因接近实际工作而增长能力知识,或因不巧而离异间隔,却培育了情感关注。

根本问题还是要对国家、对人民、对公共财富有种深一层的爱,从政治远景上有这种爱,有这种认识。⑥

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

如今,在一个越来越“无情”而“有功”的时代,在一个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关系越来越“腐败”越来越“色情”的时代,在一个人们越来越习惯厮混于各种“欢场”和“热闹”而非自甘“寂寞”的时代,在一个越来越让寂寞人更寂寞、焦苦人更焦苦、空虚人更空虚因而既失落于现时又无望于将来的时代,突然从字里行间“发现”这样一个“有情”而“无功”(或曰“无能”)的人,一个那么早就在思想上自觉“把中国历史看作是‘有情’与‘事功’之间的持续对话”⑦,自觉将“有情”放在同“事功”比肩而立的崇高、庄严位置,进而将自己孤立隔绝之身投入“一个伟大的文化创造的历史”⑧传统的人跟你“如相晤对”,这是怎样一种“有情”而动人的感觉!

其实数年之前,我就在上海听过王德威以“有情的历史”为题讲述沈从文,然而这次间接相遇,却并未撞破我那已成厚厚隔膜的先入之见,也就是说,对于沈从文的后半生,当时听讲的我并未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启悟”,而沈从文后半生的形象,也始终停留在一种艺术创造力被压抑、生命质量被拉低的待“解放”状态。如此直到近前,因于某一外在的情由,使我收获并打开张新颖所著《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书,才在一种无所预期的阅读中猛然“晤对”了1948年之后的沈从文,也“晤对”了一个以前未曾领会的伟大、宏阔的精神传统。这一“晤对”既解蔽了我个人阅读史上的一个大问题,让我从此体认了“有情”传统的非凡价值和现实意义,也让我在自己的寂寞孤独中确认和巩固了对“新生”的创造愿力。更重要的是,正是经由这本《沈从文的后半生》,我才极深切地明白了沈从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有情”之人,也懂得了沈从文在其后半生是如何将“有情”活生生地落到实处的——他的精神和物质的装备是什么;在一次次的社会剧烈动荡和个人苦难遭遇之中,他是怎样想办法“稳住自己,免得发疯”⑨的……归根结底,作为《沈从文的后半生》的一个读者,同时作为一个日常世界的行动者,我因此机缘而开始认真理会和落实沈从文的那句话:“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

单就沈从文自身而言,最初,在经历了1949年的“疯狂”和“自毁”之后,他的根本依凭是一种由“悲剧转入静谧”的“平静慈柔”心境。我想,这是生命遭逢大伤、大痛后的不受力、不负气状态,它既属于人将自我解散和空无化的消极心理保护——从此哪怕一切同我隔绝、凡事无分,于我亦无损无妨;也可归于人因一己之悲苦反而懂得同情和悲悯世间所有苦难,并愿对世间苦难有所分担的积极意识——沈从文如是写道:“一个革命志士殉难时,一个无辜善良为人毁害时,一个重囚最后时,可能都那么心境慈柔。‘大悲’二字或即指此。”⑩

接下来,才是他对古之“寂寞无能”者“有情”传统的不断皈依。这是更其积极的术业选择和艰苦操持,是分外卓绝的思想与行动。在特定时代境遇中,由于种种既外且内的原因,沈从文进行文艺创作的道路不再能够贯通新生,因此“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其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最为后来人所熟知)便成了他皈依“有情”传统的具体路径。关于这点,已有张新颖的细腻分析可供对照:“由自然的爱好和兴趣,发展到对世界、生命、自我的认识和体会,并且逐渐内化为自我生命的滋养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兴发变化,文物对于沈从文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将来要选择的研究‘对象’了……历史文物研究,这是沈从文的自主选择。这个选择的因由,其实早就潜伏在他的生命里,像埋进土里的种子,时机到了就要破土而出。《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了这颗种子在土里的漫长历程。”不过尽管如此,我个人还是认为,就其皈依“有情”传统的形式而言,沈从文自1950年代开始的古代工艺美术史研究仍然是一种退而求其次之选,否则这中间就不会有数次的文学创作冲动一再冒出。因此,最内在的精神凭藉,仍归于“有情”这一目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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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对于“有情”这一悠远、崇高的目的,虽然有王德威等学者将之同“中国文学现代性”和“中国现代主体的多重面貌”⑪进行宏大关联,我仍然心存两个问题要问:一,沈从文之所以能够“有情”的动因何在,艰难时世之中,他缘何不选择与之相反相左的“无情”或“世故”?二,在长达四十年之久的现实操劳里面,沈从文用以坚持、维系这“有情”的真切配置又是些什么?

关于这前一议题,张新颖可谓将他的笔触体贴到了沈从文连通终生的自我“意识形态”和“存在方式”上,其中有两段引述尤为细密,一段是:“在沈从文的生命中,怎么能够形成这样一种对待和转化痛苦的方式呢?他早年曾看了不计其数的杀人,甚至看到一个十二岁小伙子挑着父母的头颅,‘因这印象而发展,影响到我一生用笔,对人生的悲悯,强者欺弱者的悲悯,因之笔下充满了对人的爱,和对自然的爱’。‘这种悲悯的爱和一点喜欢读《旧约》的关联,“牺牲一己,成全一切”,因之成为我意识形态一部分。’他还说到《史记》,‘这个书对我帮助极多,和一部《旧约》结合,使我进了一步,把他那点不平完全转化而成为一种对于人生的爱。’”张新颖的另一段引述则是:“从1949年的‘精神失常’中恢复过来,没过几个月就进入革命大学改造思想,沈从文当然明白自己正处在生命的一个大转折过程中。他回顾此前的人生,总结出自己的存在方式:把苦痛挣扎转化为悲悯的爱。‘一生受社会或个人任何种糟蹋挫折,都经过一种挣扎苦痛过程,反报之以爱。《边城》和《湘行散记》,及大部分写农村若干短篇,如《丈夫》、《三三》都如此完成。所谓生动背后,实在都有个个人孤寂和苦痛转化的记号……工作全部清算,还是一种生活上的凡事逆来顺受,而经过一段时日,通过自己的痛苦,通过自己的笔,转而报之以爱。’‘现在又轮到我一个转折点,要努力把身受的一切,转化为对时代的爱。’”⑫人生在世,无论成败得失,寂喧冷暖,都需要操持人跟人、人跟物以及人跟信仰之间的种种关系,或取一言蔽之,即需要处理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而人生这种无以回避的操持,又源自人对人、对物以及对信仰(总体上构成世界)无以回避的需要。从张新颖对沈从文生命底色的呈现来看,包括从沈从文自己的作品来看,这无疑是一个很早就习惯以各种“爱恋”的方式与世界发生关系的人,而怨怒、冷漠、敌对、虚无、玩世,等等,根本无法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当然,这是一种天生与后天综合锻造的“有情”品性,它不但支撑着沈从文日常工作与生活的主体,而且浸润着他生命中的细枝碎叶。譬如,1950 年3月27日,沈从文在华北大学(“革命大学”)早起散步,他看见“天边一星子,极感动”;又如,1951年在四川参加土改,从文家书寄言——“从早上极静中闻鸟声,令人不敢堕落”;还有,1976年下半年,沈从文与家人往江南避震,在苏州、上海等地数月间,“来来去去坐船,江南水村景色人事,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他观察到,这里船上的老幼极少唱歌,与湘西不同;可是纵然沉默不语,‘总像是在轻轻唱歌’”⑬。类似情形在沈从文一生中可谓数不胜数,毋庸多举,仅他这种对天边星子、清晨鸟声和江南百姓民间生态的幽寂感悟和慈柔深情,就绝非空漠无情之人所能生发。

然而最让人钦服以至景仰的是,一次次的危机熬煎过去,沈从文的“有情”德性和实践非但没有涣散枯竭,反而终呈水远流长,包括那由诸般困厄纠结所致的“自内再来的黑影”,也始终未能使他消沉和倒下。如此,便涉及前面的第二个议题:在长期的艰难苦病之中,沈从文又是用了些什么“法门”去坚持和维系这漫长的“有情”实践的?关于这一议题,张新颖可谓用了整本书进行考究。在我读来,沈从文所用“法门”之最为中流砥柱者,应该还在于那一直支撑着他“独持偏见,一意孤行”⑭的思想见识和精神理会。此处权且从其《抽象的抒情》(1961年,未完成)一文中摘出二三片断作为示例:

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

让一切创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发展和应用。让各种新的成就彼此促进和融和,形成国家更大的向前动力。让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更合理。让人不再用个人权力或集体权力压迫其他不同情感观念反映方法。这是必然的。社会发展到一定进步时,会有这种情形产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大致是政权完全稳定,社会生产又发展到多数人都觉得知识重于权力,追求知识比权力更迫切专注,支配整个国家,也是征服自然的知识,不再是支配人的权力时。我们会不会有这一天?应当有的。因为国家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这种终极高尚理想的实现。

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决不使人恐惧忧虑。古代文学艺术足以称为人类共同文化财富也在于此。⑮

可以说,正因为沈从文有如此这般不与时同的非常见识,一切才如张新颖所言:“千载之下,会心体认,自己的文学遭遇和人的现实遭遇放进这个更为悠久的历史和传统之中,可以找到解释,找到安慰,更能从中获得对于命运的接受和对于自我的确认。简单地说,他把自己放进了悠久历史和传统的连续性之中从而从精神上克服时代和现实的困境,并进而暗中认领自己的历史责任和文化使命。”⑯

见识之外,情志和愿力同样重要。在《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书封面正中,是一幅沈从文1957年于上海民众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之际画的速写,上面题记:“艒艒船还在作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而书最前面的两张插页中,则印齐了沈从文前后画的这组速写,其中最后一幅,是几近茫茫然空白一片的江面上,有个人正拿个小小的网兜在捞鱼虾,其中题记是:“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张新颖对这组小速写的读解可谓典型呈现了他对沈从文深心的无限体贴:“时代的宏大潮流汇集和裹挟着人群轰轰隆隆而过——外白渡桥上正通过由红旗、歌声和锣鼓混合成的游行队伍——这样的时刻,沈从文的眼睛依然能够偏离开去,发现一个小小的游离自在的生命存在,并且心灵里充满温热的兴味和感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⑰能从这几幅画中读出“偏离”和“游离”,读出“沉静”和孤独,其实是比较容易的事情,而能够接着从中读出“温热”、“兴味”和“感情”,这才是一种对当事人深刻的理解、同情和发现。可以说,彼时沈从文的心,不仅是“凉”的,同时是“热”的,而他画中题记中的小虾子,“不用说,就是他投注了生命热情的历史文物研究”⑱。恰是通过这样的记录和“书写”,沈从文不断由“思”字出发,奋力去重构或再造他和时代、社会的关系,进而寻找和认领自己在时代和社会中的位置,同时也不断去“反抗消沉和绝望的威胁”,“坚韧而有尊严地面对屈辱和困难”,进而“怀着不敢希望的希望”,“以劳动和创造把生命融入历史文化长河中”⑲。因此,这组小小速写不仅体现了沈从文见识的深远,也标明了他情志和愿力的强大。

但是让沈从文通达“有情”世界的“法门”远不止这些。精神的坚韧强健是一个自始至终的依凭,然而面对现实逼压时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无能”与“慈柔”,也同样让沈从文受惠良多。例如从1949至1988年,沈从文曾数次被动“转业”:从文学创作转到历史文物研究,从历史文物研究转到学写古诗,然后又转回工艺美术史研究;工作单位也被迫调来调去,从大学到博物馆,再从博物馆到社科院;直到1978年,沈从文的职称才由副研究员晋升为研究员;家里的住房条件也十分艰难,文革期间甚至被占去两间房,仅剩一间斗室……艰困若此,沈从文却总是不争,而唯其不争,也才使得他在人格上得以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天真”,保留了他心中“道义的坚强”⑳,使得他最大程度地免于世故阿谀。沈从文深知:“阿谀之有害于个人,则如城北徐公故事,无益于人。阿谀之有害于国事,则更明显易见。古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㉑沈从文不争,因此也就不必自己,不必进行自我阉割。沈从文也吃得起苦,且有耻辱心,他宁愿分不到条件好一些的房子,也不愿“去向某某当权的陈述”㉒。沈从文不轻视琐屑卑微的工作,也不轻视琐屑卑微的人,正是因为如此,才有王???和他之间神奇般的忘年佳话。㉓沈从文“有情”,不伤人,反多慰藉他人之举,如在特殊时期,他给仍在上海郊区种菜的巴金写信,当时萧珊已经病倒,“她拿着五张信纸反复地看,含着眼泪地说:‘还有人记得我们啊!’”㉔沈从文去世后,墓碑背面是张充和撰书的挽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结果有人发现,这四句悼词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从文让人”。虽然张充和本人说这只是一个文字上的巧合,并非原有之意,但是这可能只是“偶然”生成的“从文让人”四个字,却恰如其分地将沈从文“无能”而“慈柔”的后半生表达出来。当然,我必须谨守某种阐释的界限,毕竟沈从文是一位文化名人,是著名知识分子,因此其“不折不从,亦慈亦让”的自我认同和人格操守,也或多或少是以其仍被部分保留或重新赋予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以及他所从事的“非异化”的专业劳动为前提的。如果自1949年起而至终老,沈从文只能以扫厕所或看菜园度日,或者只能从事其他劳役或苦役活计,如天底下那些彻头彻尾的穷人和贱民一样,那么恐怕也就很难有此“情深意远”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了。

无论如何,真实发生了的沈从文的后半生是非凡的。特别是到了1975年,他的古代服饰研究“意想不到地进展顺利”,与此同时,“他在体力和精神上,有了一种非同一般的体验——‘返老还童’的‘奇迹’:‘即以吃饭而言,就不大知道饿,也不知饱。一天经常只睡二三小时,日夜作事,不知什么叫疲倦,也不吃什么药,头从不再感沉重。心也不痛了。走路如飞。心情简直和四十多年前差不多。’”沈从文很认真地思考了这种“奇迹”的出现,他把最大的功劳归于他所亲证和体验到的生命“忘我”状态:“我于是另看了一些旧书,总觉得人在近万年内,大致因为群的生活,一切聪明才智多使用在对付人的得失竞争上,用心顾此必失彼,所以把原始人的嗅觉、视觉、听觉,甚至于综合分析能力全失去了,理解到这方面时,将可设法恢复已失去的一切。因此试从一般人事得失上学习忘我,居然在意想以外把似乎早已失去多少年的某种潜伏能力慢慢恢复过来了,特别是脑子里的记忆力和分析力,简直是近于奇迹!试搞了个廿多大小不一的文物专题,有的只四五天就搞出来了。”对此,张新颖作了一个真正“如相晤对”般的理解和评价:“过去他还把‘忘我’的工作当作‘麻醉’痛苦、抵抗烦恼的方式,现在,‘忘我’激活了生命内在的能量,他在自觉的意义上体会到了生命深层的愉悦。倘若我们不能理解沈从文这种无法从社会人事层面来言说的愉悦的生命体会,就只能把他‘忘我’的工作看成是完全消耗性的、受虐式的持续行为;其实,工作和生命是互相支撑着往前行,互相激发着往上走。沈从文的这种自觉,也不妨看作是一个老年生命的再成长和新发现。他在秋天致陈从周的信里说,‘大致是学懂了“忘我”二字的好处’——‘忘我’通向了生命‘上出’的又一个进境。”㉕在一篇讨论“未来正义”的文章中,我曾将人定义为“销魂者”㉖,在此我想,1975年这段时间里的沈从文,真正算得上一位“忘我”而“有情”的销魂者。也唯有这样的“有情”之境,才是像他一样的古今寂寞人实现“销魂”的最佳境界。而在此“销魂”途中,他们既护佑了孤独寂寞者的信仰和尊严,又温暖了自己和更多的人,也让更多的人理会“有情”、变得“有情”成为可能。

人的“新生”或起于光明——包括自以为是的光明,或起于黑暗——包括自以为是的黑暗,1949年后的沈从文,属于后者。如果用外部投射过去的目光看,沈从文的“新生”是从一个未遂的自杀事件中站起的,这属于一个历史瞬间的事实;而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说,则在他的后半生,在他“心中深处”,总有种“坍圮现象”,“这种坍圮现象,是在生长中,随岁月不同而日益显明”,可是沈从文接着说,“我终得制止这个自内而来的黑影”㉗。由此可见,沈从文的“新生”虽然肇始于他1949年的一次“自毁”行动,却最终完成于他1988年的“正常”逝去,掩卷《沈从文的后半生》,乃知这是一场何等艰苦而卓绝的生命行动和漫长历程。我觉得,正是源于且长久坚持了对自己乃至他人未来“新生”的创造冲动,沈从文才真正“释放”了他的后半生,这个后半生如果放在另一个沈从文手里,则很可能被种种特殊历史情境中的“迫害感”和“失败感”所扣押,所囚禁,从而被永久关在“自毁”和“消沉”的命运当中。因此,对于沈从文之皈依“有情”传统和创造未来“新生”,就是得用一本书的厚重和长度来书写铺陈,如此才好与之相合相称,我觉得手头《沈从文的后半生》是做到了。张新颖这种“尽可能直接引述”的书写方式既是“特别方便”,也是“格外困难”㉘。在此,我愿将其私自命名为“银线度金针”之法,即以作者绵长用心之“银线”,细细排布传主之无量“金针”。我认为,张新颖正是以这一“银线度金针”之法出色完成了一部深深潜入沈从文后半生的“精神现象学”或“心灵考古学”。张新颖曾在书中抒写:“沈从文的后半生,可为‘新生’证实。”㉙而今在我眼里,他的这本《沈从文的后半生》,则可为对这一“证实”的证实,是谓有情有功之作。

❶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6、29页。

❹当然更确切地说,应当至少是张新颖笔下的“沈从文的后半生”。

❻沈从文:《事功和有情》,见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

❼王德威:《“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中国文哲研究集刊》(台湾)2008年9月号。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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