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璞记

2016-11-25 18:18丁伯刚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说

丁伯刚



读王璞记

丁伯刚

印象中,王璞写大水,她是把当时的整条湘江端到你面前,水浪还兀自一拍一晃,颤动不已

作为读了几十年小说的文学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会有诸多小小怪异习惯。比如无意间读到一篇好小说,我会把这个作家的所有作品都找拢来一齐读完,哪怕有些作品并不尽如人意,也一点不影响这个作家在我心中的地位。相反,如果第一次读到的作品不好,那么即便这个作家名声再大,我也会下意识敬而远之,固执地认为他不行,无法说服自己去做进一步了解。

王璞就是这样,在一次偶然的翻读中走入视野的。那是短篇小说《涨水那一年》,刊登在《收获》杂志,记不清具体哪一年哪一期,1980年代末或1990年代初的样子吧。不用说,我被深深吸引住。小说写的是童年视角的那次长沙湘江涨水。没有什么明显的故事,就是写涨水时节,不断有传闻像大水那样拍打着人们的生活:江水要涨过来了。结果并没涨过来。后来又说江水要涨过来了,又没有涨过来。一时人心惶惶,大人们时时做着搬家的准备,孩子们则激动得像过节,里里外外四处奔蹿,反正吧,一城的人都浸在那种漾动不止的波光水色里,看水,看江,成了生活中的唯一日常,人浪比水浪更要高涨得多。那个小姑娘,也就是小说中的“我”,终于随着泛滥的人流来到江边,但她根本挤不进去,一道厚厚的人墙牢牢挡在面前。她慌急着四处打转,无意转入一扇不起眼的却带几分神秘的小门,里面的小巷把她带到很深很远的地方。等从巷道钻出,她发现自己已置身茫茫水面,而刚才挤不进去的那道人墙,则像一条细线,飘在无边大水另一边,在天的另一边。

印象中,王璞写大水,她是把当时的整条湘江端到你面前,水浪还兀自一拍一晃,颤动不已。用笔端来的大水不可能是现实中的水,并且还隔着许多年的时光,于是便成为水的象征,水的梦幻和魔幻,还有,那种水的忧伤。小说读完多日,人仍沉浸在那种水影水意中,无法把身子拔出来。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王璞这个名字,只要在杂志上见到,一定搜来读读。有时发现,在作者名字之后,会用括号标明香港二字。写湘江记忆的作者,应该是长沙人么,怎么又弄成香港的,莫非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正是这个香港作家王璞,小说中又不时出现什么江城、江南小城等地理特征,于是猜想,这个香港的王璞,应该仍是以前写《涨水那一年》的湖南王璞。

在一本小说集前的作者小传中,王璞为自己生平经历拟了这么几句话:“从香港到北京,从北京到大兴安岭,从大兴安岭到长沙,从长沙到上海,从上海到深圳,再往前挪一条河,回到了香港,我似乎已走完我人生的圆圈。”有关王璞的生平身世之类,都是从她的书中读到的:王璞生于香港,一两岁时随回内地供职的父母家庭迁居北京,在那里开始读小学。八岁时,一家人又跟随打成右派的父亲,夹在同样的一群右派和右派家属之中,下放大兴安岭林区一个叫西尼气的小镇。两年后遭遇那场持续几年的全民饥饿,为着活命,母亲在尝试着回到北京未果之后,与父亲分开,独自带领王璞姊妹三人回到她的原籍长沙。王璞在长沙读完初中,经过八年的待业,进一家街道小厂做工人,然后因“自学成才”,调入《芙蓉》杂志做编辑。三十岁左右,她以初中学历通过考研,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到上海读书。博士毕业后南下深圳,在出版社做编辑,然后到香港岭南大学任教。2005年辞职,在广东惠阳购房定居,专事文学写作。

读过王璞一篇很有意思的短文,名叫《申诉信经验》。写她与一伙香港的写作朋友相聚,谈起各自擅长哪种文体,比如小说、散文、诗歌之类,王璞答:书信体!朋友们调侃,问什么书信,情信吧?王璞答:申诉信。王璞说她平日写小说、散文很少听到有几个读者喝彩,但她写的申诉信,不说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也称得上人见人赞。如果说小说散文是她进入创作之后开始着手练习的东西,而申诉信,就她来说称得上一种童子功。所谓申诉,就是感觉自己受到不公正对待,受到冤屈,向权力机关要求重新处理,“今冤民仰希申诉,而令长以神自畜”。王璞及其一家人所遭遇的冤屈岂只是一般的冤屈,简直就是一种原罪,其过程从她一岁左右,跟随作为老报人的父亲离开香港,踏上回归内地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王璞在自传体散文集《红房子灰房子》一书开头,详细记述了这次回归的经过。那时在香港《星岛日报》供职的王璞父亲应范长江邀请,贱卖了刚刚购下的新房,带领全家乘英轮离港,一心要到内地参加国家建设。但船到台湾海峡受阻,只得中途返港,继续回到原先的报社上班。第二年,父亲再次率全家老少五口,经深圳、广州赴上海应聘,用她母亲的话说,一次回不成还要回第二次,水路走不成走旱路,简直有些以身许国的味道。可王璞一家哪能想到,父亲回后不久,就在镇反运动中因“特嫌”被抓捕,关押审查三年。

大约从这时起,一种申诉的愿望便在王璞心底积聚了。而她正式为父亲问题向上面写申诉信,则是从十五六岁开始。当然,王璞说她的申诉绝不只是怀一颗救父的孝心,说穿了更多是为救自己。父亲是右派,有问题,女儿前途就会受影响,最起码的是找不到工作。于是信纸铺开,便有悲情满怀,一写几页十几页纸。她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全部倾泄在一纸状文之中。这么久而久之训练下来,功夫当然日深,写信的技艺也日益精进。王璞总结自己从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历史,就是一页一页写申诉信、然后一级一级向上投递申诉信的历史。可申诉信写得再多,写得再精再妙,也没有为自己处境的改变起到半点作用。在那样一种时代巨轮的碾压之下,个体的冤屈与苦难,个体的血与泪能算点什么呢。王璞说追根溯源,要怪只能怪自己吧,怪当初自己一家人的选择了。王璞的不少文章中,反复讲到一张“出生纸”的故事。“出生纸”三字应该是香港用词吧,也就是出生证。在那些高压恐怖的岁月里,王璞的母亲烧毁了家里几乎全部老照片、所有的亲友来往信件、她与父亲的大学毕业证书和结婚证等,甚至连母亲年轻时极珍爱的衣物旗袍什么也从箱底一一翻出,剪开销毁。但母亲独独保存了一样东西,就是王璞两姐妹在香港出生时保留下来的卡介苗注射卡。“我想有一天,也许你还能回去”,这是王璞某篇小说中,一位给女儿保留香港出生纸的母亲说的话。这个母亲哪怕在最无望的那刻,心中都怀着一个企望,就是希盼自己女儿什么时候能凭着这张卡片,重返她们的出生地香港。

“那是一根救命稻草!”王璞在文章中这么写,“那是一个自知对保护女儿已经无能为力的母亲,对一个可能给予女儿庇护的安全之所的遥望,就像电影中那些把儿女搂在她正在冷却的怀中的犹太母亲一样,那是她能够给予儿女的最后一线生机,明知希望微乎其微,却也拚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牢”。这么个小小信念,甚至比眼前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黑色的夜》是个篇幅很短的小说,在王璞的作品中,可能也是很不起眼的一篇,但我却最为喜爱,断续读过多次,就像读奥尼尔《琼斯皇》、福克纳《干旱的九月》、格雷厄姆·格林《权力与荣耀》,还有卡夫卡、安部公房、科塔萨尔等诸多作家相关作品一样。那种被搜捕被追缉的恐怖与战栗,读后让人一遍遍战栗不已。在某个疯狂的日子里,一位小女孩怀揣一张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香港出生纸,与同伴躲在学校教学楼五层楼顶的小房中。深夜时分,教学楼突然被人包围,楼周的空地上,到处有打着手电走来走去的人,相互的呼唤声、口令声、铁器撞击声,因压抑而更加响亮。“包围……一个不能放过……”断续的对话声中,预示着那些人随时可能冲上楼来搜查。从这一刻起,小女孩发现自己双手在猛烈颤抖。她很想把抽屉里的出生纸拿出,另外藏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但她就是站不起身来,只一动不动继续躺在床上,手压胸膛一个劲颤抖。无所作为,坐以待毙。在小女孩心理崩溃的同时,当然更伴随着人与人之间某种关系的崩溃,那所有的温暖、信念、爱意,以及人情与人性,都在那同一时刻轰然倒塌。当小女孩怀揣可怕的秘密及由这个秘密所带来的全部恐惧,一声不吭,心胆俱裂,在手电筒的偶尔一丝光照中,她看到对面那个日夜相处的同伴同样脸色苍白,神情绝望而可疑。这一刻小女孩就似让谁狠狠鞭打了一记似的惊醒,想面前这人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怀着什么可怕的秘密?她也在害怕着我,躲避着我,就像我害怕她、躲避她一样?就这样,朝夕相处相伴,在某个风雨飘摇的废弃旧楼里相依为命的两位女孩转眼变成了相互的敌人,变成了对方生存与生命的最大威胁者。

在暴力与恐怖面前,在某种集权与集体狂热的威胁、肆虐和凌辱面前,人性内容的全方位堕落与崩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瞬间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是王璞作品中反复呈现的基本主题。午夜梦回式的惊厥,声嘶力竭的呼喊与质疑,贯穿她前后几十年的创作,直到眼前的中篇小说《再见胡美丽》,莫不如此。长篇小说《家事》、《我爸爸是好人》我是在多年前读的,主要故事情节已经记不很清了,但其中的某些人物某些场景,却刀刻一般烙在心头,让我也时不时处于惊厥之中。据王璞自己介绍,《家事》是以早年国内某著名文艺理论权威的家庭为原型写出来的,我记住了那种纯粹政治性家庭中的僵化压抑的气氛,那笼罩在每个成员身上的石头般的沉默与冷漠,那复杂怪异的亲人与亲人之间的关系,那老人的泪,兄妹之间相互甩在脸上的响亮耳光,那从临死的父亲病房中走出、不但没有半点悲痛反而大松一口气、愉快得像个小姑娘的女儿,还有那个让梦魇般的家庭关系逼进道观接着又逼进精神病院的孙女。《捉迷藏》则是个几千字的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是位十三岁快乐女孩,出生后一个月,父母因车祸双双离世,女孩跟养父养母长大。尽管不是亲生,但养父母对她比亲生的还好。“只要爸爸妈妈爱你就好了”,养父母这么同她说。父母虽然收入不高,但家里唯有一个孩子,负担不重,即便是三年困难时期,饭桌上也总有两三样菜。女孩如若哪餐没吃饱,母亲总会从自己碗里拨出点给她。有时大人情绪不好,也只是躲在暗处生闷气,从不把脸色让孩子看到。由于家里没玩伴,女孩常跑出去找胡同里的孩子玩,于是就在这样的一次捉迷藏游戏中,女孩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的一个小储藏室,出不来了。在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惊魂之夜后,女孩在第二天图书馆开门上班时才溜了出来。她一直以为,过去的这个晚上,所有的玩伴及她的父母一定在四处寻找她,并为此焦虑万状,彻底无眠。但是她想错了,回到家里她发现一切如旧,没任何人在意她的不归。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她的姥姥死了。“是给他们打死的”,母亲介绍。这个夜晚,是这个城市所经历的一个伤心之夜,许多人家遭遇不幸,包括头天与她一起玩捉迷藏游戏的另外两个同伴家。尽管有这许许多多原因,女孩暗下里仍不能释怀。她不能理解父母对自己失踪一夜的不理不睬,她不能接受这种冷漠。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养女。自此以后,她与养父母越来越生疏,这个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纽带已彻底绷断了。

在对王璞作品的跟踪阅读中,我最喜欢、也感觉最为深刻、最让人震撼的一篇小说,无疑是1980年代末或1990年代初发表于《收获》杂志的中篇《毕业合影》。这本杂志我现在已无法找到了,前些日子从王璞那里要来一份小说电子稿,好像是第三次或第四次重读了。小说结构渊深繁复,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在几经折叠揉皱后撕成碎片,然后抛撒在地随意拼接,相互快速穿插闪回,造成极强的现代感与开放意识,还有某种强烈的音响效果甚至光影效果,炫人眼目视听。但如果你耐下心细细梳理捋顺,发现故事情节其实非常简单。一伙同班的初中女生,关系极好,来往极多,大家一起读书、游乐,业余时间还演话剧。其中的“我”哪方面都是个拔尖的人物,演戏时是导演,学习、文娱、体育,不管哪方面的比赛只要参加,没有不拿名次的。连书法比赛,“我”也拿个全校亚军。而“我”的同伴李玉珍是那种走到哪里都会被埋没的人物,学习不好也不坏,个子不高也不矮,容貌不美也不丑,嗓门不响也不弱,走路不快也不慢,她后来告诉“我”,她早就喜欢“我”。在班上她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可就是这么一个李玉珍,在那场革命风暴中一夜之间突然改名为武兵,带领一伙天兵天将冲到“我”家,掀倒她以前羡慕不已的红木书柜,打残了“我”弟弟,逼疯了“我”父亲,毁掉了一个家庭的温馨与幸福。两年后,打人的武兵自己也给打倒了,她的父亲自杀了。再往后,所有这些打人者,或自杀或疯狂,或逃离故地,远走天涯。

在王璞笔下,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界限彻底打乱重组,不同时空层面的快速闪回转换,绝不只是一系列写作技巧的运用,不是简单的叙事手法结构手法,而是一种生活实际的展现,或者说,那就是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本身

“她们的目光朝向远方。她们以为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美好人生,却作梦也没想到,等着她们的,却只有战争、屠戮、追捕、背叛、死亡,以及最可怕的,变形。好端端的人都变成野兽。”在小说中,“我”谈到德国作家安娜·西格斯作品《己故少女的郊游》里的故事和人物,发出如此感叹。“武兵,我来是想问问你”,作者王璞借小说人物之口继续质问,“为什么你对我家这么恨?我们家有谁得罪过你了吗?我爸我妈就不说了,你该没忘记,就在两个月之前,你还吃过我妈煮的绿豆粥吧?我弟弟,他只有六岁,你还给他念过小人书。他还把他的糖拿给你吃,你怎么就忍心把他从楼上推下去?就算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你也不能做得这么绝吧?”

“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件事,这个武兵在冲进我家的前一天,还跟我一块吃了包话梅。显然,当时武兵已经知道第二天要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她居然还和那个明天就要对之下毒手的女孩谈笑风生,这女孩还一直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我”想不通的第二件事是,若干年后,当年的打人凶手竟变成菩萨一般的人物,与被打者握手言欢,笑意融融,勾肩搭背照起了当年没照成的毕业合影。被害者其中的一个人反过来规劝起“我”:“大家现在老也老了,连老师都不计较了,你呀,你要把心胸放宽广一点。”

“我能够原谅一切,但不能原谅打手。因为打手不是人。”在一篇叫《也说宽容》的散文里,王璞这么写道。

在王璞笔下,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界限彻底打乱重组,不同时空层面的快速闪回转换,绝不只是一系列写作技巧的运用,不是简单的叙事手法结构手法,而是一种生活实际的展现,或者说,那就是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本身。王璞作品中的世界呈现出一片蜂窝状或网络组织状,每个现在都联通着过去,每个过去,也无一不逼近现在甚至未来。这里的人绝不只是表面呈现给我们的这个人,而是同时活动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切点之上。他们的身体并非由单纯的血肉构成,在血肉之外,还有另一种物质,就是影子。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绝不是虚的,而是实的,其中密布着丰富的感觉神经痛觉神经,你有时从这个人身边走过,不小心踩着他的影子,他会痛得大叫起来。还有更多的时候,影子会变成动物拖在身后的尾巴那样一种东西,稍不留意就会卷掠而起,狠狠抽击着你面前的现实,将你好不容易建起的五彩缤纷的生活抽得个粉碎。“人们告诉我说忘记过去吧,但这怎么可能?人是既忘不掉过去的欢乐,也忘不掉过去的痛苦的。只要看到了一棵树,一块有白云飘过的天空,一条寂静无人的黄昏时的小径,甚至哪怕是一棵被践踏的小草,过去就突如其来地回到你心里来了,使你不寒而栗。”王璞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说。《伊拉河惨案》写到香港报纸报道的某一个杀人案,警方的目光追来追去,自然而然追到几十年前内地某一个封闭地方的某条小河、某个学校,学校里的一对男女,男女之间的告密与陷害,还有某一颗流弹,某一张沉默寡言的面孔。如果说《伊拉河惨案》中的时间是从现在走向过去,《一篇小说的诞生》则是从过去走向现在。一男两女组成的故事,一个保守派头头、一个团委书记、一个广播站播音员。抛弃、背叛、自杀之类。这个故事由作者几经修改,一稿又一稿,其人物也变来变去,最后落点为今天的现实:睡吧睡吧,明天我要考试呢,职称评定考试。

《紫色的小梦》中的“我”在大学的排球场上偶遇一位看球的男人,便把他认作多少年前的故人,神经质式地上前相认:“不认识我了吗?七二年在向东电器厂……”尽管那男人根本不能相认,但我的思绪却已紧紧被“七二年向东电器厂”缠住。堆满圆木的草坪、坐在圆木堆上吃饭聊天的青年、有关叛变与信仰之类的话题,紧接而来的当然还有某个湿漉漉的四月之夜、在这样的夜晚被倒退着的火车头撞死的姑娘。为着衬托这些拖着长长影子的人的影子到底有如何沉如何重,这些长尾人的尾巴又如何之巨之大,作者还有意设置了一位单纯幼稚、动不动就流眼泪的同寝室女大学生,作为“我”活动的背景和参照物。“记忆的沉重的网,能够躲开这张网的人有福了。”这是此篇小说中的句子。“在人脸上的皱纹里,在头上的白发里,究竟蕴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白白消失了的热情,没有人回答得出。”这也是小说中的句子。即便像《猫部落》这种展现当代香港年轻一代人生活的长篇小说,但其中活动的一个个人物,那些在网络论坛上逗乐打趣的香港少年,身子后面无一例外同样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就是他们的幼时所历,或者父辈留下的许许多多传说:移民、饥饿、偷渡、几次逃港大潮,新界边界剪破的铁丝网、梧桐山黑压压的漫山遍野人群、一到夜晚便人头攒动的深圳河,当然还有巡逻的差佬、偷渡不成被押送回来的知青、成为香港新移民后头一次喝到的热柠茶。

她所愿做的,仅仅在给我们撩起窗帘这一动作本身而已

许多时候,王璞小说中这个“过去”的影子或尾巴并不清晰,读者横看竖看也看不很清,只觉得有东西在眼前晃动着,到底是个什么又完全不知。作者似乎给我们撩起一角窗帘,但没等我们仔细分辨,又轻轻把帘布放下。她只是让我们知道,这个帘后定有一间机关重重的房子,房子里曾装载过许许多多的身影,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故事。至于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却是作者并不关心的。她所愿做的,仅仅在给我们撩起窗帘这一动作本身而已。如此一来,房间里的东西也就越神秘,小说所营造出的气氛也就越加蕴藉撩人。《扇子事件》中的主人公有一把落到海里去的扇子,于是许多年中她一直在寻找同类的扇子。那把落海的扇子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扇子,它身上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主人公为什么要苦苦寻找?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最后,她突然决定要去一次呼伦贝尔。这里,小说一个字也没有写到那拖在人物后面的长长尾巴、长长影子,而只写被影子和尾巴搅成纷乱一片的现今。《片断》写主人公“我”的一个幻觉,幻觉中的一个小女孩、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这并非真实生活中的三个人,完全不知是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的想象,却同样搅动起“我”的日常和现在,将“我”的母亲、前夫,以及随前夫一起生活的三岁女儿一起搅到面前。没想有一天,那幻觉中的三个人,女孩、老妇人和男子,竟真的在现实中出现了,当然也同样拖着一条来自往日的身影和尾巴,以及给这尾巴毁掉了的生活。《跳房子》中幼年的某次跳房子游戏事件,像根钉子那样,楔入到几十年后香港一对男女的生活之中。王璞还有几篇小说,其中的人物似乎没有太多的过去,没有多余的尾巴,但那条尾巴看似剪去,其实仍以阴影的方式留存在人物的心理上心灵上。《没有乔尔西》中的男人在外欣逢艳遇,回到家里面对妻子,忽然从妻子身上看到那个刚刚艳遇过的女人影子,不由惊呼:天哪,说不定哪天妻子也会像那个女人那样,对我来上这么一手吧。《幽会》中的女人小秀,在与一个男人的幽会中,不断捕捉到一些微妙的肌肉动作和细节,从而窥探到已逝丈夫的秘密,她的生活因此而破碎。

她的小说从第一篇开始,即避开各种各样时潮,避开所有这些政治化、社会化、思潮化小说的俗套,直指人的心灵世界,指向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生活的最伤痛处刻骨处

我所读到的王璞作品,很多都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那是什么时代,文学风潮如阵雨一般在窗外扫过来荡过去,什么伤痕什么反思、什么改革什么寻根、什么乡土什么先锋,什么新写实新历史、现代后现代,什么元小说什么零度写作,这么一口气例举下去,简直能让人闭过气去。每一阵风潮来临,都会把几乎所有的写作者一同连根拔起,无一遗漏地卷到高高云天之上,然后跌落。下一阵风潮来临,又把所有的写作者再次卷起,再次跌落。而我读遍王璞的几乎全部作品,自始至终没发现所有这些思潮留下的一丝一毫痕迹。她的小说从第一篇开始,即避开各种各样时潮,避开所有这些政治化、社会化、思潮化小说的俗套,直指人的心灵世界,指向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生活的最伤痛处刻骨处。并且几十年过去,她的笔头没有一时一刻的偏离和犹疑,始终按照自己的内心需要,遵循自己所感受到的心灵真实,一篇篇往下写。每一笔每一划,每一字每一篇,都准确地落在自己所要落向的地方,戳在最要害的地方。这是我在多年的阅读中最为惊奇的一点。我知道,一个个体的人,要想与整个时潮相抗衡,会有多么不易,他的内心得要有多么坚定的东西。

有一次闲聊,谈及国内的一些当代作家作品,王璞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没有思想。”当代文学缺少一定的思想深度,并不是王璞一个人的看法,基本上已成了一个共识,连我们这样一辈子耽迷于小说阅读的半职业读者,在这方面也同样感慨良多。如果说,文学与哲学、宗教、艺术等一样,是一个民族精神生活的体现方式之一,那么从文学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这个族群,其精神界的荒凉与贫瘠、精神活动的幼稚与浅俗,真正是让人吃惊的。精神生活的匮乏,直接导致小说创作始终停留于一种浅薄的故事结构与情节结构之上,而缺乏基本的内在精神结构和艺术结构,形成不了精神作品所必须具备的应有心灵空间。前些年我有次重读鲁迅的《风波》,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们这个地方自鲁迅以降将近百年的小说创作,可能都在这篇《风波》划定的圈子里打转,转来转去,始终脱不了那种很浅俗浮表的社会问题小说的局囿。哪怕许多年前文学兴盛时期流行一时,专门以呼唤文学自觉文学独立为己任、以艰涩玄奥著称的所谓先锋文学什么,也不过都是应运于刮来刮去的那种社会思潮而已,说穿了也只是一种赶时髦凑热闹,思潮一过便了无痕迹。这么一种幼稚的文学,真的称不上有多少自觉性的东西,或者说,呼唤文学自觉的口号本身,也是一种非自觉行为。人的个体的自觉和独立尚不知在何处,又哪来文学的自觉文学的独立?

如此一来,作为精神产品的文学创作,便着着实实从精神活动中脱离开来。这时我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奇怪现象,比如许多名动一时的作家纯粹靠才华支撑着自己的全部写作,才华的气贯长虹与心灵空间的逼仄窄狭同存于一部作品之中,同存于一个创作者身上,其怪异诡秘的程度当真让人瞠目结舌。我始终弄不清楚,不能理解,一个作者那么好的才华,生活上又那么聪明伶俐,可一旦进入具体的精神创作,一涉及到对生活、对社会、对世界的整体理解与整体把握,便呈现出那么一种弱智状态,简直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这一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或者说,他们的弱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有意装憨,还是真的一无所知一无所感?创作者时刻保持心灵在场,忠实于自己的心灵真实,应该并不很难,也不一定得具备多么深刻的思想和渊博的学识。因为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真实之中,只要长一双眼睛来看、有一对耳朵来听就行了,只须听从内心的呼唤就行了。心灵的真实无处不在,就像一把刀子一簇锋芒,直抵我们面门,或者如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点开的剑雨,始终笼罩在我们头顶不远的某一个地方。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的写作者偏偏能对这么尖锐这么无所不在的东西视而不见,无动于衷,锋芒逼得再近,剑雨罩得再紧,都能准确无误地抽身而退,做到毫发无损。如此回避心灵、逃避真实与真相的能力有多强,当真称得上神乎其技了。于是我又想起王璞说过的一句话,是她所编的一本《念人忆事——徐訏佚文选》序言里说到的:“这世界上最大的学问,不是如何发明定理或制造航天飞机,而是如何把假话说得像真话,让人家不信也得信。”

前些天为着写这篇作品,我曾致信王璞,让传几篇她的小说电子稿。回信中王璞谈到,多年来她在《收获》杂志发了这么多小说,却没引起半点反响,为此她说自己非常惭愧,辜负了杂志与编辑们的期望。我看了又独自笑过好久,随意安慰了几句。但我想说的意思却没有说出来:激起响声的永远是时代浪头上的那一块。在一个精神荒芜、心灵生活窒息的地方尤其如此,更何况商业社会,自有其法则,成功与否,影响多大,真的只能靠搅起的水声来作为判断的唯一标准。你任何浪头都不去追赶,只知一人躲在那里默默写作,谁会知道那波浪的下面,某一个水深处,还有一个写东西的你呢?即便知道了,谁又会有那样的耐心,那样的力气,非得扒开水面往深处去看去寻呢。不过这样也许正是好事,时代的浪头永远在变幻,并且一浪高过一浪,假如你有心去追去赶,哪怕累死,也不一定就能赶上,赶上了也只会在浪头上翻个跟斗,然后飘走飘远。随世沉浮随俗沉浮,追到的永远是眼前的波浪。但是波浪之下,也许真的还有比较坚固一点恒定一点的东西。触到那东西,艺术可能会站得更稳些。

人的个体的自觉和独立尚不知在何处,又哪来文学的自觉文学的独立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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