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的诗

2016-11-25 16:52张作梗
扬子江诗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邮箱云朵草莓

张作梗

张作梗的诗

张作梗

雾中行纪

我们在雾里穿行如两尾口衔波浪的鱼。

我们游过彼此的深海区,

逍遥如神农氏,

缠绕如两款苹果皮,

无知如蛇。

一寸寸剥开太阳的橘瓣,我们尝到火焰的蜜。

万物消隐。方向感已退居其次,

首要的是

掌握好混沌的罗盘。——

我们在雾里驰行,唯一的障碍物是我们的肉体。

我急于掀开你头上雾的盖头,

而雾不绝如缕,越掀越多。

我们默念彼此的

名字如念一道古老的符咒。

我们在树枝上晾晒湿漉漉的钟声,披挂而下的

江水从我们身体里飞出如

一只只始祖鸟。

雾慢慢散了。当世界愈来愈清晰地

厘出我们的本来面目,

我们大骇,

——穿越一场青丝成灰的雾,我们不过是

多年后端坐于虚无之上的

两块冰冷的石头。

草莓之诗

五月。沿着嘴唇的

下划线,我找到了隐匿于众多烂漫植株中的

草莓的邮箱。

试着,向这个邮箱群发星星。

试 着,从这个邮箱里,结识清风明月、旧雨新知。

我有一个爱冲浪的大脑。

也有一双被道路再三删除的脚。

啊非体制的受惠者。——

爱五月就爱草莓的邮箱吧,哪怕这

乌紫的伊妹儿,会给你发来裹挟雷电的云朵;

哪怕道德的互联网,

一次又一次,将

过滤我们肉身的敏感词。

——这装满甜蜜焰火的黑匣子,

除非用爱,

任什么数字或

英文字母都不能打开;

这爱恨情仇的独联体!

——我多次模仿月亮,打开发蓝的夜空,

那遍植草莓的田野,散发馥郁的情欲气息,

铺为我们五月新婚的床帏。

来,让我们谈谈死亡

没有更远的行旅,

也没有更近的捷径。

它就在那儿——与生如影随形。不因你拒斥而

遁逃,也不因你畏葸而消隐。有时,

它充盈你如一股丹田之气,

更多的时候,它绑架你——以

疾病,以苦难,以忧愤和贫穷。

但暂时,它不会撕票。

因为它知道你的悲苦远远还未受够。

它还要留下你做活口,

去与这个世界讨价还价;它还要劫持你,

周游心的列国,让万物的

生长仿佛一个羞辱。

它就在那儿——规模永远像囚禁那么大。想与

不想,它都是你驾驭未知的参照物。

它那么神秘,洁身自好,

除非消殒,你才能进入它,窥见它的

真相,与之抱在一起。

但暂时,它仍会放你一马,让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

纠缠继续下去。尽管你愈来愈明了,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世上

所有的是非因果最终都会归结为零;

没有更近的远方,

也没有更远的邻居。

雨中书

我的唇际漫过一抹悲哀的风。

它带来苦涩之雨。

——缓慢地,它催生一场心灵的潮汐。

它啊,吹走我的歌唱,使万物发黑。

雨落进漏斗形的

大地。是否,我们的肉身也是另外一场雨,

终将落进这漏斗里,流逝得无影无踪?

缓慢的衰老仿佛羞辱,

而欲望又好似一个永不餍足的孩童。

无形地,一抹悲哀之风像失语,漫过我的唇际。

天空不是更远地飞离我,而是变成一场雨,

压进我的心底。

我的身体空空如也,

多么凋敝啊,一座废弃的旅馆。

我怎能再有资格来痛恨或眷恋这浮世?

万物弃我如敝屣。

风华是那无处不在的死亡,它

催生并重启这个鲜活的世界,它使颠倒、

错乱的人体字母归位。——

一抹悲哀之风漫过我的唇际。

它带来清亮、透明的雨水。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心被生掏空又被死注满。

——“雨是来自空中的慢性打击。”

哀 悼

哀悼舌尖上的飞禽和走兽。

哀悼喉管捂死又吞咽的蛙鸣。

如许多年,我的口腔几乎可以改建为一个牧场。

我大脑里有一座森林,但那是不停遭我的

胃砍伐的森林——

现在,让我哀悼我的胃,

它因不堪忍受珍馐之重而

下垂。

我的青春编排的雁阵,几番聚合又离散,

带来了旷野上暮秋的露水和荒凉。

我体内有无数只公鸡,现在它们

不司晨。——它们静默有如

敲着生命的丧钟。

啊那些被我饕餮的花朵、云霓、良辰和美景,

全都如此不易被消化,它们堆积在我的

身体中,像结石一样折磨着我。

——哀悼这些暴怒的结石。

如果不是来自冥冥中的报复,

我怎能夜夜疼痛难眠?

自画像

我也许是少的、失败的、

永不为人所知的……那类人。我写诗只因为

灵魂需要用词语擦拭。

我爱着这个世界,单方面地,

爱是我最深的痼疾。

我活在对一切新事物的饥渴中。

我有一种穷究真相的嗜好——尽管环境常常是

一场雾。多少折戟而返的探险,

多少竹篮打水的跋涉,

犹似远方仅仅是一个传说、一个虚拟的

存在,然而我依然乐此不疲。

我向繁重的劳作讨要生活,

在 最琐屑的生活里体味生命绝不是一剂虚无之汤。

——观察。发现。创造。一切有

意味的形式都是

我情之所往的内容。

向每一个从露珠中醒来的早晨道早安。

对落日行注目礼:感谢它,再次自

空无里兑现了一天活命的口粮。

我也许是少的、失败的、

永不为人所知的……那类人。但因之我将

活得真实、私密、个我,不留缺憾。

锯木厂

如何从锯口中抢救出春天的鸟鸣?

这 飞速旋转的吊锯,该用怎样的辩证法来处理?

当锯末仿若白色的血液喷溅,

那省略枝叶的利润同时省略了谁的价值?

一根原木显然满足不了它豁齿的胃口,

而一百座森林会集体抗议清洗吗?——

大 地输送着来自雪山的阴影,我看见卡车卸下轰隆隆的

乌云——那皮带盘上滚动的黎明,将

倾坠为松香味儿的深渊吗?

吊 锯旋转,人的手臂有时卡在木头中仿若钻木取火。

当我睡了

当我睡了,世界便是取下的帽子,

挂在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

便是一个不存在之物——比虚无还空,

虽然如常簇拥着我,

但已不能触及我的意识。

沉入自我的深海,是鱼也是水。

当我睡了,连身边的爱人也远在千里之外;

那些白昼的担忧、恐惧、忌恨、不平……统统

化为催生睡眠的养料,如此酣沉,连死亡,

也不能吵醒我。

是回归混沌的单纯还是趋于纯粹的混沌?

当我睡了,安静才脱去喧嚣的戏服,

回归本我。一个毫无防范的灵魂摊开在

肉体上,无视清风明月正在为

那些醒着的人所追逐和挥霍。

当我睡了,人世加速瓦解。——我成了谁的

外界?谁又会成为我的遗梦?

微弱的呼吸像一只萤火虫,在我的

肺腑中飞行,——藉着它,我会找到

翌日清晨醒来的我吗?

云朵多么高啊

云朵多么高啊。

但如果下雨,

它就会与我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事的时候总爱拿你取喻。

歧义已然发生,该赔付的不过是过往的

一次变质的理解。

因为影子总是给置于理念之外。

它比本体轻,且

稍稍低于人的冥想。

——尽管偶尔它会从脚底突然飞往天上。

有时,时间就是用来发呆的。

譬如此刻:凝望一朵云,

无视思想的影子拖曳而去。当我

再次琢磨如何拿你取喻的时候,

雨并没有落下,但我依然感知到它在

我内心的翻卷和移动;

它那么高,

仿佛光也得搭乘梯子,

才能去到那儿,为它编织雷霆和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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