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石
哑石的诗
哑 石
夔州,杜甫蹲地上树鸡栅时,不知
自己的落魄会成就一尊“神”。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他的忧喜,比神所忧喜的,具体多了,
但也可能更严峻。现在看来,
修水筒,树鸡栅,写诗,为诗立规矩,
确实是他杜家的事,旁边真能
插上手的,并不多。其实,子美
人缘不差,在哪都不时有人接济,
落魄,有点自我闪耀的意思。
喝酒!高兴了就发癫,譬如自况以圣,
(这里面的危险他比我们清楚)
或者,写下极长极长的排律……
我想多数时候他不高兴倒是真的,
就像深水中,一头鳟鱼,用力稳住身躯。
“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
柳枝下静坐的人,是想收集麒麟的蹄灰。
时光的颜色几近于澹澹水泊,
手眼不够,也就罢了,无需随处分歧;
但你,真伸手扶住了烦恼的骨血,
波纹如裙裾,铁器上,一圈圈震颤、聚集。
说出消沉的名字后,似乎不该立刻去爬山。
山腰,他感到松针攒射的晕眩,
胸中干涩的线团,蝌蚪般被风舞了起来。
墨渍弄脏的手,使劲往身后空虚处,藏一藏。
醒来时,一汪静电悬于肋骨胎记上。
羽毛早醒来!街巷暗捉荒凉,密造愤怒金刚。
昨夜寒露依然残留在手腕关节里,
像决意驻扎下去的冰块。
我们,都有点握不稳方向盘了。
原来,国土改了姓氏,时序重置内驱,
飞蛾只好在蒙霜的玻璃窗两边,
朝着毛玻璃使劲哈气。
这和童年的冬日游戏多么不同,
舌苔,裸露的牙床,肺泡里的尘霾。
从吐纳恶政的角度看,博学的
远山,辩证之推演,无疑都是丑陋的:
细细寻找吹拂临界点颇为必要,
即使,梦境黏滑陷入了泥淖。
有必要,记起昨夜的星光穿过落地窗,
漫过餐桌,抚摸托盘上海涛
递过来的那只褐梨,她的茸毛,
发射一束束隐微、颤栗的溪流——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大陆架的挤压,频频定义哲学之无力,
但又必须说出一个苦涩的名字!
必须,我的美人,车窗内皮椅上,
你的美臀也是个温暖鸭梨……想来,
更有公主之骄傲,就像低沉的历史
当有烛焰,有暴烈截句。其实,
能用音符留住的,正为音符的消失,
令人动容者,往往庄严自欺,
如窗框飞奔,双腿间悬垂膨胀的铁钉。
每个黎明,天穹都撕开一个口子,
我们会一次次死去活来?
手腕虽冰冷,足底,却踩稳了
无名、浑莽的气机。来,摇下车窗,
挥手。咆哮车流,为你新谱一首琵琶曲。
成都今年冷得快,已下好几场雪雨。
除气候外,其他抽象或隐晦的
领域,也是这么个情形——
湿气,被体内电泵一丝丝抽压成霜粒,
敷在鱼形瞳眸上,或者,喷射出来,
积聚成鞋底水淋淋的印迹——
假如你穿着鞋,像模像样赶路的话。
“雾锁住的铁里有脱臼的声音。”
我想有个烤鞋器。用某种陨石
和一些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小物件制成,
或者截取某团星云的光晕、脾气,
像从树芯截取苦胆的一丝碧绿。
我,用它烤鞋,烤潮湿的骨架,
烤无论怎么晒也晒不干爽的琐碎物事。
有时,我站在高大的书架前发愁。
粒粒星宿。发情的植物。一捧捧灰烬。
随手翻书时,发现自己,真是个
暴君!但又被它们,它们背后的他们,
精密塑造着,包括,某次夜游
断电的空白,以及发丝清澈的弹性……
“激荡情怀的事,让盆骨宽阔。”
也许,世界会承认得相当勇敢,
终究,我在烟消云散后留下了刻痕:
一条饥饿的舌头,卷曲着朗读,然后
消失……只是,它卷走某种秘密物质,
似乎从未存在的肉身,卷走了什么,
如繁星间缝隙,卷走一地水银。
“麋鹿,刚在水面描画了眼影。”
门反锁,热风,一直想阻止此事的发生。
我们在繁茂的油菜花地穿行。
金黄。春风金黄。
蜜蜂个小而勤奋,花浪微细花柱上嘤鸣。
你,边走边给我讲昨晚的梦:
一群人,一群棋子般黑白鲜明的人正谈论什么,
鸡、鸭、鹅却彩色,于身边游荡。
那个说话如敲钟的人,突然,将身一挺,
骑上一头鹅,呼啦啦飞走了……
“你在梦中朗笑,鼓掌,对大家说:
‘这人,就是张果老呀’……”
等 等,我也在梦中吗?张果老不是骑驴的那厮吗?
蜜蜂,不时会在耳廓极近处,悬停,
阳光细细摩挲着油菜花花蕊。
六 根俊俏、挺立的雄蕊,非常对称,两根略低些,
它们,簇拥淡绿的二心皮雌蕊,
轻轻摇啊,头顶块块划艇状温热花粉——
我们继续走,信任世界深处微妙的蕊。
春 阳脱掉了我们外套,拎在手中,披在微汗的肩头。
旋转地轴的微颤,也仿佛被风嗅见。
你,继续讲昨晚的又一个梦:
一条江水,仿佛人世的苦痛不断上涨,
弓身水墨画似的群山里头。
一 个人说:如果这江水有一丝丝回落,我就出家,
就在……就在水底的那座寺庙。
奇妙啊,话刚说出,江面就应声而落……
眼看着,寺庙的房脊大鱼般露出来。
“不知怎么,你又在旁边。还是鼓掌,朗笑,
并说:‘此寺,名唤灵隐,这个人,
就是它的第一任住持呀。若没
算错,此君,也是最后一个看见寺庙的人。’”
(那梦中开口说话的人真是我吗?
微澜与静墟。亮的皱褶。“我”和“你”。)
春 风金黄,蜜蜂嘤鸣。我们继续,花浪中巨轮般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