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中建立小国家
——浅谈余笑忠诗歌

2016-11-25 16:52文/雪
扬子江诗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技巧诗人诗歌

文/雪 女

在诗歌中建立小国家
——浅谈余笑忠诗歌

文/雪 女

阅读余笑忠的诗是2006年上网开始的。确切地说,是从“平行诗歌论坛”开始。之前,我几乎与诗人隔绝,不知道都是什么人还在写诗。而自己十几年来为生活充满劳绩,早停了写诗的笔。

当年的平行诗歌论坛,已聚集着一批湖北的实力诗人,余笑忠是其中之一。2007年,我在新华书店看到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中国21世纪诗丛”,凭感觉买了两本,一本是《雷平阳诗选》,另一本是《余笑忠诗选》。真正对余笑忠诗歌的系统阅读,就是从这本诗集开始的。

余笑忠的诗以理性见长,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在语言和情感上控制得体的诗写者。但真正打动我的,恰恰是他那些具有情感强度、在控制中也难掩其内心震荡的诗歌。当年我正编一本绿色文学社的社刊《绿皮书》,毫不犹豫地将余笑忠的《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围绕一头死去的牛》《这个夏天为什么没有听到蝉鸣》《早晨》几首诗选了进去。当然,这几首诗的主题,也恰恰表达了我们文学社倡导的绿色文学理念。特别是那首《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读得令人心碎,多年来一直不曾忘记。2005年6月10日,端午节的前一天,汹涌而来的河水瞬间冲毁了围墙,直接冲进沙兰中心小学,105名小学生和4名当地农民罹难。

这人间有高处,但你们攀爬不上

你们的父亲母亲也攀爬不上

这人间有歌声,照样有歌声

但你们的嘴里含着污泥浊水

你们的父亲母亲嘴里也含着污泥浊水

这人间有几间脆弱的教室

经不起野蛮的洪流从背后一击

这人间有一条河吞下你们

然后又风平浪静

这人间有一个悲哀的日子

它吐不掉,永远吐不掉

它要被永远诅咒

孩子们,这人间有花

抛向你们的是落花

在流水之上,星光之下

它们围绕着一支烛台

如果我们誓言那烛火永不熄灭

是不是死亡的数目还将添加

灾难诗写不好,也是一种灾难,其后的2008年汶川地震,成千上万的地震诗就是明证。不是说灾难诗不能写,而是难以控制,难以写得有效。诗歌毕竟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只有深谙语言奥秘和思想深邃的高手,才能从灾难的支离破碎中获得重建的力量,获得反省的意识。

余笑忠正是这样一位高手。他写灾难,已远远超出事件本身,超出一己悲悯的宣泄,而是带着愤怒和质疑来替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发声。不错,诗人就是代言人!他要替那些弱小得发不出自己声音的孩子代言,替那些有口不能说的动物代言,替永远沉默寂静的植物代言,替世界万物代言。在这方面,余笑忠从不避重就轻,无论从题材方面,还是从技巧方面。他写了不少这类诗歌,而他这些诗歌也是最温暖、最凌厉、最能打动我们的文字。再看一首《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他们走向一棵大树

他们合围过来

他们准备了最结实的绳索

他们紧张、兴奋地大叫

他们听命于一个老手的指挥

他们让牛抬起了脖子

不是朝它的脖子捅去一刀

而是撬开它的嘴

像给它补充盐水、陈醋和饭食

他们朝那里投去烧得通红的一块烙铁……

那时刻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从指缝间看到它突然仰身

前腿在空中踢踏

但它拔不起那棵树

它跪下,跪在自己的腿上

泥地上它刨出的坑洼

被它的血迹淹没

我没有数他们到底是几个人

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

说实话,读这首诗的感觉,有如看到耶稣被钉十字架,残忍、血腥、罪恶,但却能获得一种救赎的力量。此诗是诗人通过母亲的回忆转述,透过母亲的眼来看一场屠杀,来展示人性和动物性。最后一句“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看似很平静的结尾,却是一个用心的隐喻,仿佛茫茫人世,只有一个柔弱的女孩在替人类的恶行收拾残局,洗刷罪愆,沉静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刚才我说余笑忠的诗,无论题材还是技巧,从不避重就轻,我发现这几乎就是余笑忠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题材上不避重就轻,就是敢于写重大事件,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与人生,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它是诗人内心葆有的良知在起作用。相对于那些风花雪月、游山玩水的题材,余笑忠的选材无疑沉重而有难度,从这方面讲,他既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更是一个忠实于自己内心生活的诗人。技巧上不避重就轻,是说余笑忠的诗歌语言朴拙、诚实,不玩花拳绣腿,敢于直白坦率地写。从上面两首诗歌中,我们几乎看不出他用什么技巧。

第一首是诗人以强大的情感力量带我们进入诗歌内部,一道由悲伤、质问、愤怒的情感凝聚而成的语言势能仿佛在与那场洪水对决,仿佛变成一块块沉重的石头阻止和拦截灾难,唤起人们对贫弱人群生存的关注,直击人心。第二首诗采用白描手法,陈述人类宰杀耕牛的过程。诗人几乎没有流露一句对整个事件的个人观点,只把残忍的杀戮场面用最朴实直白的语言加以呈现,于不动声色中激发了我们强烈的共鸣。但凡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几乎都见证过这样的杀戮场面,也都体验过诗人母亲小时候那种恐惧与无能为力。少用甚至不用技巧,并不是诗人不懂技巧,而是一种更深厚的技巧,所谓大巧若愚,正是如此。只有掌握了诸多技巧而对技巧无视甚至逃避的诗人,才能在写作中获得最大的自由度,才是真正成熟的诗人。

在我的阅读感受中,余笑忠诗歌的真正魅力还远不止于此,他诗歌中陌生化的情境,始终像一条有许多岔道的山林小径,每一条岔道都诱惑我们走过去,看看通向哪里?也就是说,在开始读一首诗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会把你带向何处。看似实实在在的叙述中,他会随时打破语言的惯势,将你带入新的语境,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而且他将语境带入或转折得合情合理,既不突兀,也不油滑,有种水到渠成的轻松感。女诗人中,王小妮的诗也常常带给我这种阅读的喜悦。有人将这种技艺说成是“脑筋急转弯”,我觉得这是将诗歌肢解成简单的技术问题了。我更倾向于这是对于大众审美的出离和日常经验的挑战,是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想象力奇异结合的有效表达。正是余笑忠诗歌中的这种延伸感和歧义性,让人不知不觉怀着期待和探究的心理跟踪阅读,这就是为什么多年来我一直读余笑忠的诗歌而丝毫不感到厌倦的原因。

前几天余笑忠发来他今年新写的一组诗,并认真地说,出于对一个写诗同行的信赖,让我帮他把把关。我知道这是他一贯的谦逊美德,谢谢他的信赖。对于我这样一个虽然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就起步,但直到2006年上网才对现代诗有所认识的写作者来说,正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暴雨一遍遍洗刷着玻璃窗

我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远处,沉闷的雷声催促着什么

玻璃窗的另一面,愤怒的暴雨

犹如热锅中的螃蟹

夜里,闪电以其快速的明灭

告诉我们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

夜雨像莫名的悔意。在我的梦里

晚归的父亲拖着浮肿的双腿

石头,带着它的伤痕

从高处滚落

我要瘦下来,像喜马拉雅之鹤

清空肠子,净其骨骼,敛息静气

为翻越

连绵的万仞雪山

——《暴雨中的低语》

这首只有十五行的短诗,容量大,想象空间广阔。前两节诗人在描述下暴雨的情景,交代环境。第二节“愤怒的暴雨/犹如热锅中的螃蟹”一句,鲜活生动的意象突然从沉闷压抑的叙述氛围中跳脱出来,映衬了诗人内心反抗挣扎的状态。第三节相当出彩,“夜里,闪电以其快速的明灭/告诉我们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可以说,这节诗构成了整首诗的诗眼,一下子抓住了读者。

无疑,黑夜、暴雨在这里是某种隐喻,这些从天而降的莽莽的威胁,困厄着渺小无助的人类,并形成对美好事物的摧毁之力,带给人的往往是可怕的记忆。诗人竭力想遗忘的某些往事,在这样的夜晚可能会重现。所以诗人要借助闪电的快速明灭,告诫自己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拒绝痛苦再次吞噬心灵。而在这样的夜晚,只有守在亲人身旁才感到安慰。诗人梦见父亲,但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依旧拖着浮肿的双腿,诗人的心中依旧滚动着痛苦的石头。诗写到这里,诗人的身心仿佛被一种梦魇压住了,动弹不得。在这样的语境中,最后一节的转折看似突兀,实则突破,构成张力。结尾一节表达的是诗人的内心境界。在诗人眼里,喜马拉雅山与仙鹤,都是超越人类现实痛苦的标高,一个是远离人世的最高山巅,接近神灵与天堂;一个是美好吉祥的世外之鸟,逍遥自在。而“瘦下来,清空肠子,净其骨骼,敛息静气”之句,我理解为诗人放弃世俗的诸多物欲,尽力减少累赘的思想。只有身心变轻了,空灵了,才能像鹤一样飞翔,抵达自由之境,天堂之门。

短短一首诗从风雨如磐写到羽化登仙,张力拉大,意境深远,语言精练,现场感强,但读起来却觉得轻松自如,明晰易懂,一首好诗所具备的元素,这首诗都具备了。余笑忠这样的诗很多,我们不妨再来读一首:

新春适逢雨水

阴晴不定的早晨,我在沙滩上闲步

为河道中多出的小洲感到惊奇

人们从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

我猜想,这应该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

连带着几棵树,被激流裹挟到这里

这之后,几棵柳树稳住了它

将这个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个大荒岛

几棵柳树不妨看作沦落之人

他们也有春天

也会在日出之前

听到白鹤高鸣

也会循声而望,以确认它们之所在

像此时,我在一览无余的沙滩上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于阵阵鞭炮炸响的间歇

为几只在河道上空

相互追逐且一路欢鸣的白鹤

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白鹤高鸣》

偶然的一次河滩散步,成就了一首诗。一块被挖沙弄得坍塌的河岸因年深日久冲积形成的一个小洲,被诗人发现了诗意,变成分行文字。我们不得不叹服诗人俯拾诗意的能力。诗人不但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还有一颗善于思索的头脑,才能从荒芜杂乱的世相中准确撷取想要表达的事物,并选择最好的视角呈现给我们。“白鹤高鸣”,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诗题。在我们的想象中,雪白的仙鹤应该生活在山水清幽之地,谁曾想在一个被挖沙破坏得一觅无余的河滩上,会有白鹤高鸣呢?诗人没有从正面去描述一条河被破坏的程度,但不难想象,在广大的城市和农村,几乎很难见到一条生态的河流了。从诗人的诗句中,这条河的现状可见端倪。“人们从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我猜想,这应该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将这个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个大荒岛”“我在一览无余的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但诗人在诗中选择的立场不是简单批判,而是通过那美好的一小部分来进行赞美,这一小部分给诗人带来惊喜,流连不去。最后一句“为几只在河道上空/相互追逐且一路欢鸣的白鹤/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表明诗人将与美好相随相伴,整首诗的立意显现。同时,赞美也是批判。因为被人类的贪欲破坏污染的环境已成普遍,美好已成稀缺。赞美稀缺的少数,就是对被毁坏的多数的否定。如果批判是拆毁,是夷平,那么赞美就是悲悯,是建立,后者更有积极的意义。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有诗云“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为什么要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这里提出了一个诗人的使命问题。也就是说,诗人为什么写诗?难道不是为了在这遍遭损毁的世界上,建立一个我们能够美好生活的诗意王国吗?否则,写诗何用?所以我说,余笑忠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他的很多诗都表达了从破败的现实世界中,试图建立一个理想的小国家的愿望。如《清明日大雨》《不觉悟诗》《目击道存》《给它一针》《2010年春,云南的愁容》《中国病人》《哭墙》《为蕲河作》等等。在这里,让我们引用一下他在《清明日大雨》中的经典诗句:“梨花带雨,春衫沉重/我死之后旧情有望复萌/但不能是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鸡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国家。”

余笑忠一直是我尊敬的一位诗人,也是当代诗坛我跟踪阅读的为数有限的几位诗人之一,但多年来与他并无交往。直到2014年2月他主动在微博关注我并约稿,才开始在网上有了不多的交流。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静、谦卑、真诚、智慧。之所以谈论这些,是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这些个性品质直接影响着他的诗歌风格。具有这些个性品质的诗人,永远写不出浮躁、卖弄、滥情、邀宠的诗歌。他的写作真正称得上是一种有操守、有尊严的写作,因而让我们信赖和敬重。解读余笑忠的诗歌,实际上也是检验和修正我自己写作中的偏差和不足,分享和借鉴他宝贵的写作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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