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向 迅
父亲送我进城
⊙ 文 / 向 迅
向 迅:一九八四年生于湖北建始,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曾获林语堂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现居江苏。
十二年前的秋天,我在父亲面前闹过一个让他在大街上也忍不住怒发冲冠的笑话。——在那个遥远的上午,被我荒唐而愚蠢的行径激怒了的父亲,放出了他豢养在身体里的那只老虎。
那是一只将眉毛和胡须倒竖起来的老虎。他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苗,嘴巴里咆哮着风声,尾巴不停地在地面转着圈。看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是恨不得扑过来一巴掌拍死我的。我差不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他又没有扑过来。很明显,他那时对我的失望,因愤怒而引起的失望,已远远大于愤怒本身。或许已达到了极点。我自知理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面前,任其发落。我知道,在一只怒不可遏的老虎面前进行辩解与反抗,是无效的,更是愚蠢的。那只会迎来更猛烈的攻击,更残酷的镇压。
父亲当年的虎威,我至今记忆犹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已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述这段往事,但它确实曾让我沮丧不已,尤其是当我坐在那辆破旧而颠簸的公共汽车上不知所措时。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当我如今在另外一座城市努力地回忆这件往事时,最先浮现在眼前的,恰恰就是一辆破旧的在马路上颠簸前行的公共汽车。
当此之时,我正焦急万分地坐在这辆公共汽车靠窗的一个座位上,活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苦伶仃地辨认着方向,寻找回去的路。可那条该死的,仅仅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一星半点印象的通往郊区的马路,就是不肯出现。它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在我的前方打开那些尚不被我所熟悉的风景。随着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大片大片的茫然,已在不知不觉间从我的两只眼睛里云雾一样溢了出来,并迅速地笼罩了整张忧心忡忡的脸庞,蔓延至整具紧张而渐趋僵硬的身体。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从心里吗?我觉得不仅仅是从心里。从眼里吗?好像也不是。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事物正越来越模糊,好像每一张脸每一棵树每一幢房屋每一条街道都打满了马赛克。它们虽然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却又离我十分遥远,极不真实。
我那时看见的景象,像极了我们偶然在意识清醒而手脚无法动弹的睡梦中看见的一幕幕场景。黑白色的场景。被侵蚀的场景。中心突出而边缘模糊的场景。令人恐慌的是,我的两只耳朵好像也不灵敏了,不听使唤了。巨大的响声一直在我耳边呼啸。嗡嗡嗡地响,轰轰轰地响,隆隆隆地响。那白雾般的响声,像是来自一个庞然大物——或许是一只隐形的大象。这只大象在我耳畔巨人般行走。它起重机般的鼻子吞噬了一切细微的动静,它庞大如房屋的身躯遮挡了一切生动的景象……我就像置身于一个无底的隧道,失去了重心。为此,我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越握越紧,不一会儿,掌心就潮湿起来,身体竟也跟着潮热起来,脸上似乎也要冒出一团团热气。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我的后背和胸前就淌满了汗,额头上也有东西像虫子一样往脸颊上蠕动。还有更要命的,在一阵并不算激烈的颠簸中,我忽然觉察到有什么忽闪忽闪的东西不时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猜想那些忽闪忽闪的东西里一定藏着无数根芒刺似的针,不然我不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很显然,虽然我故作镇静,可脸上的慌张与眼神里的迷茫,还是将我的身份暴露无遗。可恨的是,我不仅没有抬起头来迎击它们,而是将眼神儿压得更低了,仿佛我是个做贼心虚的小偷,不敢面对目击证人和怀疑者的打量。
事实上,我一路上都在提防小偷。我的兜里揣着一些钱财,虽然不多,但如果不小心丢失了,我就回不到学校,找不到父亲了,而他正等着我呢,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还要赶下午的汽车。所以这一路上我几乎没有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过,一刻也不敢拿出来。尽管它们在黑暗中越握越紧,在八月最后一天的上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害怕迷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害怕把自己弄丢了。我害怕成为一个失踪者。如果担心变成事实,那就太糟糕了。两天前,我和父亲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才来到这座平原上的城市。我们清晨从村子里出发,深夜才抵达那个黑灯瞎火的刚开始还吵吵嚷嚷,可没过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并让人心跳无端加速的汽车站。由于无处可去,我们只好央求司机,在臭烘烘的车上凑合了一晚。清晨醒来,父亲还将我批评了几句:“你这个孩子,怎么一挨着座椅就睡着了呢?心里也不装一点事。”他一宿未眠。他的裤兜里装着一大笔钱。我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成为一个被父亲满城寻找的失踪者。况且他的那只并未痊愈就私自拆下石膏的右脚,根本就不能正常行走,更不要说一条街一条街地呼喊我的名字寻找我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时,还得靠一对被他的胳肢窝磨得精光闪亮的拐杖呢。即使是拄着拐杖,他也是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停一下,吃力得很。
可是这一天上午,我们偏偏要出去办点事儿,到了一个地方,他勉强走了一小段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佝偻着背眯着眼睛难过地对我说:“我不能走了,你自己去办吧。”那时节,平原上江风凛冽,受惊的绿化树在道路两边呼呼乱叫。他差点就被刮倒。
这个时候,他一定拄着拐杖站在我离开的地方——建设银行车来人往的门口等着我回去。想必他跟我一样焦急,不,他一定比我还焦急。谁都知道等人是天底下最烦人的事情。可他只能干着急,只能按照我们的约定,用最古老的见面方式,也就是站在原地等我。不然,我们谁也找不着谁。
就像我一刻也不曾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一样,我一刻也不曾离开那个靠窗的座位。我已经把它坐热了。我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座椅的温度。可那条宽阔的马路依然没有出现。那道古城门也没有出现。那幢有一个教堂式的尖形圆顶,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立着一排器宇轩昂的罗马柱,在方圆几里之内大约都有鹤立鸡群之感的欧式房子更没有出现;虽然我一直在祈祷它们的出现。我相信,只要远远地看见它们了,我就可以找回丢失的方向感了。我的方向感依附在它们身上。前一天上午,操着一口汉阳腔的出租车司机,就是从那条看起来无比宽阔同时又显得无比荒芜的马路上一路呼啸着把我们送到学校大门口的。平原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条笔直的,似乎可以通向天边的马路。——在我们那儿,就找不到这样一条无拘无束的马路。而这个上午,我和父亲从学校门口的站台乘坐12路公共汽车去市区半点事儿,又是从这条马路上经过。路边簇拥着齐腰深的野草。
举目望去,平原上好像尽是野草。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偶尔也有红瓦灰墙的房屋在车窗外一晃而逝。没过几分钟,车就左拐进入了一条楼房渐次多起来的马路。凭直觉,我们就要进入市区了。然而,依次出现在车窗外的,是颠簸不平的马路,灰突突的绿化树,略显陈旧的并不高大的楼房。我恍然有一种从乡村进入镇子的感觉。说实在话,我的心里挺失落的,这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满足我对城市的想象。电视里的都市,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电流一般的马路,人群拥挤的广场,环境清幽的公园……这是一座灰不溜秋的城市,像一只巨大的麻雀。到底不是省城。不是首都。不是上海。好在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远远地,一道气势恢宏的青灰色古城墙从前方豁然闪现,继而是一座高大的在顶端筑有一排垛口的城门,一道绿色的护城河,一座镶有灰白色大理石栏杆的拱桥……原来,这座平原上的城市,被一道古老的城门关着。
进城不久,我和父亲就从公交车上下来了。我们到达了热心人告诉给我们的目的地。那个站台离城门并不远。站在大街上,只要一扭头,那道城门就清晰无比地出落在我们的视野里。也就是说,从学校坐车到我们下车的地方,顶多二十分钟。来回两趟也就四五十分钟,顶多一个小时。可是我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怎么还没有看见学校的影子?
我怀疑坐错了车。一定是这样的。其实我一早就开始怀疑了,只是我不曾再鼓起勇气走到驾驶座旁向司机求证。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着我。总之我宁愿如坐针毡地坐在那,也不愿意迈出那一步,并不停地安慰心急如焚的自己:再等等看吧!再等等看吧!说不定马上就到了呢。说不定往返的路线不一样呢。记得上车时,我一脸拘谨地问那位看不清表情的司机:到某某地方吗?他头也不扭,很含糊地应了一声:到。既然他说到,那就会到的吧,只是时间问题;即使他傲慢无礼,也没有必要欺骗搪塞一个向他问路的外地人吧。这么一想,我觉得是自己太着急了。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以缓和身体里的焦虑。可没过一会儿,自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再一次牢牢地揪紧了我的心。我没有见过那些或宽或窄的街道,没有见过那些或高或矮的楼房,也没有见过那个在堤岸栽满了垂柳的湖泊……我有一种不祥之感,我与我们学校的距离正越来越远。
这辆破旧的公共汽车会不会把我载到另外一座城市?天才知道我这一天的嘴巴为什么会如此紧,就是不肯起身向司机垂询,也不肯与邻座的陌生人搭个讪问个路;我就那样直挺挺地坐着,大睁着眼睛,试图在车窗外如同虚拟的街景中辨认出方向,并默默祈祷早点看见那道在顶端筑有一排垛口的古城门,还有那条宽阔的通往郊区的马路。车上的乘客越下越少,车厢里越来越寥落了,最后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当司机将车从渐趋萧条的街区驶入一条僻静的被树荫覆盖的马路时,我不禁暗喜起来:我们肯定就要驶往那条宽阔的通往郊区的马路了……没想到司机咣当一声将车停在了路边,很干脆地熄了火,不走了。我一脸惊愕,以为车出了什么故障。“怎么不走了?”“到终点站了。”我这才幡然醒悟:我坐对了线路,却坐错了方向。可悔之晚矣。那一刻,我沮丧极了,欲哭无泪,恨死了自己——恨自己的懦弱,为什么没有冲上去将那个目不斜视的司机骂上一顿?“不是你告诉我,这车到我们学校的吗?”当然也恨自己的愚蠢,十九岁了连个公共汽车都坐不好。不知道父亲在那等得有多焦急呢!
与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述这件往事一样,时隔多年,我已忘却在司机熄火之后,我最终下车了没有。或许下了,还在那条破败的马路上悔恨交加地跺了一会儿脚;或许压根儿就没有,我就那样直挺挺地坐在原座上,直至司机再次发动车子,并在他冷冰冰的提示下,往投币箱里投下了一块钱零钞。我认为这后一种情形发生的概率更大。那时的我,一定担心那位欺骗过我的司机,会将我这个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的外地人,扔在那个无比陌生的角落,然后驾着车绝尘而去。原路返回时,我根本无心浏览车窗外光怪陆离幻象丛生的街景,只是一个劲儿地希望尽快到达终点站,否则上午要办的事情就黄了,父亲又要在我们宿舍狭窄的写字台上蜷缩着将就一晚。
然而事与愿违。时间已接近中午,路面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甲壳虫,仿佛整个城市的车都在这个点上涌上了街道。堵车事件无可回避。在一些路段,摆成了长蛇阵的甲壳虫像蜗牛一样爬行,甚至比蜗牛更为急人;蜗牛至少一直在向前爬行,而我所乘坐的这辆破车有时候居然还要往后面倒退好几米。尤其让人沮丧的是,在一次次被堵得寸步难行之时,司机都要狠狠地骂一声娘,随即便是“哧——”的一声从一个隐秘的地方传来,就像谁放了一个臭屁。屁放完了,车就变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偃旗息鼓了。真是扫兴。原本燥热难当的车厢里,叽叽咕咕的抱怨之声开始此起彼伏,然而于事无补,眼看着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在眼皮子底下流逝了,前面的车依然没有松动的迹象。如此下去,等我赶到学校,怕已是午饭时间了。父亲非把我骂个狗血喷头不可。我终于忍无可忍,请司机打开了车门。
在那个灰头土脸的街头拐角,我徘徊了一阵子,最后一狠心一咬牙,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这个临时决定把我吓了一跳。除了前一天我和父亲到学校去时因为不得已而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短短一程外,我可从来没有乘坐过。在我们县城拉生意载客的,全是三个轮子的麻木车。而且一早听父亲说过,出租车司机黑得很,欺负外地人不识路,一个劲儿地在迷宫般的城市里转圈呢。可此时此刻,除了打一辆车,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这个让人想哭的城市。结果证实,我的临时决定是正确的。这见缝插针的出租车到底灵活一些,没过多久就从那密密麻麻的车群里突围而出。一条风的河流,从车的前方向我的脸上呼呼啦啦地扑打过来。我就像一条窒息许久的鱼,终于呼吸到了久违的氧气,浑身上下顿觉清爽了不少。然而司机所行走的路线,对我而言依然是陌生的。我对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毫无印象。我怀疑司机就像父亲说的那般,在故意兜圈子,欺负我这外地人,欺负我兜里的钱财呢,便故作沉着地对他说:“师傅,不是这条路吧!”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明显有些不快:“就这一条直路。”说完,便加快了车速。
我感觉车子就要在马路上飞起来了。从窗口扑进来的风,哗哗地乱叫着,更猛烈了。我不得不紧紧地拽着前排座椅的后背,同时把眼睛眯得更紧了。司机并未说谎。出了建筑物绵延不绝的城区,摆在前面的就是那条宽阔的尘土飞扬的马路。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齐腰深的野草。奇怪的是,我仍然像是头一回从这条马路上经过。车窗外并没有我熟悉的事物。那些生着同一副面孔的野草,我并不认识。
当我回宿舍拿好了早上出门时忘记携带的东西,再一次坐上12路公共汽车并确认没有坐错方向时,仍然如坐针毡。我想快些见到父亲,好让他放心,却又怕见到他。他像爆竹一样一点即燃的坏脾气,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况且他已经在那儿干等了两个多小时。换作是我,肯定也早已等得火冒三丈了。因此,我依然无心浏览车窗外像流水一样向马路后方飞逝而去的平原秋色。我一路上都在想该怎样面对父亲,然而直到下车,我也没有想到什么对策。
远远地,我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见了拄着一对拐杖的父亲。他正站在建设银行门口——我们分手时的位置——努力地支撑着佝偻的身子,神情焦灼地打量着自他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很显然,他时刻准备着把我从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中一把捞出来。终于,他把头扭向了我这边——站台所在的位置,只一眼,就发现了我。我本能地把他看向我的目光回避了一下。可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就在我们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在他的目光里闪烁了一下。然而待我忐忑不安地来到他的面前时,咆哮在他身体里的那只老虎,已不受他的控制。他梗着脖子阴沉着脸,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的面,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有个什么用哦,把人都急死了!连一个车都坐不好。那么多书,真是白读了。我明明告诉你要到对面的站台坐的……还说不要我送呢。你一个人来的话,东南西北都找不到,说不定连人都得搞丢!”说完,他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步入了建设银行空旷的大厅,照得出人影的地面发出了一个紧接着一个的铿锵之声。在路人冷漠眼光的打量下,我的脸一会儿变得绯红,一会儿变得灰白。
暴君般的父亲在这陌生街头对我毫不留情面的训斥以及冷嘲热讽,尽管辛辣——即使多年后咀嚼,仍然不是滋味——但并非没有根据。在来这座城市之前,我们一家人曾被“谁送我到学校”这个问题困扰多日。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父亲。他常年走南闯北,见过一些世面。可是半年前,他刚在县人民医院动过一次大手术;手术时,还因失血过多差点丢了性命。那会儿,他的腿上还打着一截沉重的石膏,那道长长的伤口尚未拆线,根本不能下地行走。母亲晕车,方向感弱,没有一点城市生活经验。他们还在村子里打听有没有熟人到这座城市,好将我托付给人家,然而直到开学前夕,也不曾物色到那样一个人。目睹了这一切,我一再在他和母亲面前郑重承诺,我能应付所有的事情,可他们都不放心——尤其不放心我揣着那笔东拼西凑而来的学费——独自前往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们的理由响亮得很:“你从未出过远门。”
事实上,正如他们担心的那样,我对这次必然到来的远行既憧憬又害怕,对于自己是否能顺利抵达那座城市并办妥所有的事情毫无底气。我不是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里的那个在听说要出门远行时,“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的“我”,我的父亲,也不是那位鼓励年满十八岁的儿子独自远行的父亲。没有办法,他决定亲自出马。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这一年秋天,我考取了位于江汉平原上的一所高等院校,正在家养伤的父亲,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瘸着一条腿不远千里地送我去报名。这天上午,我们乘车去另外一个校区办理报名手续,到了报名点才发现忘记带录取通知书了。父亲拄着拐杖,腿脚不便,于是差我回去取。分手时,他一再叮嘱我要到马路对面的站台乘车。当时,我还暗自嫌他迂腐呢。然而,一离开他,我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丢失了方向感。我在那条店铺林立的街道上彷徨多时,急了一身淋漓大汗,最终在路人的指点下才找到了一个在站牌上标有12路车的站台。瞧见车一来,我就急不可耐地跳了上去。没想到把方向坐错了,而且一错到底;顽固地坐到了终点站,穿越了大半个城市……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乘坐公共汽车,并不知道马路两侧的站台差不多都是对称而建的,也不会根据站牌上箭头所指示的方向来判断正反。以前在县城念书时,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公共汽车这个概念;屁股大一点的县城,好像只开通了一条线路,而且还是通往郊区一个水库的。乘客多是进城贩卖蔬菜的农民,或者是去水库划船钓鱼的城里人。与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关系。而我们从镇上前往县城,或从县城回到镇上,乘坐的都是破破烂烂的中巴车。需要特别交代的是,在这个遥远的具有某种荒诞意味的上午,我没敢告诉父亲我在回学校的途中为了赶时间而搭乘出租车的事;他好像在这个问题上质询过我,只不过被我一口否定了。他若知道了真相,知道我一离开他的视线,出手就变得如此阔绰,还不知道会怎样变本加厉地教训我呢。在生活中,他是一个节俭得近于吝啬的人,即使腿脚不便,也要坚持坐公共汽车;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舍不得在路边摊上买几只煎饺充饥;晚上宁愿蜷缩在我们宿舍狭窄的书桌上睡觉,也不去住价格便宜的招待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笑话,一件让我蒙羞的往事——一个永恒的耻辱。我几乎从未对外人说起,尤其是在那些出生和成长于城市的朋友面前。我害怕他们窥见我内心的秘密,害怕他们叫我乡巴佬。我恨死了这个词语。小时候,父亲经常把这个词语慷慨地赠送给我。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他的一位故交或远房亲戚,他便让我学乖:叫表叔,叫舅舅,叫娘娘……而我天生腼腆害羞,只顾抿嘴笑着躲在他身后,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松口。他便批评我是乡巴佬。偶尔跟随他出门做客,他也会这么说我。他的理由,不外乎我自始至终都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既不挪脚,也不喝茶;吃饭时,只拈摆在眼前的那盘菜,而且早早地就放下碗筷坐在那儿观看他们大快朵颐。直到主人发现我的窘迫替我解围,我才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席位。——而这个笑话,证实了当年的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
前不久,我对妹妹讲起这段鲜为人知的经历时,感同身受的她也给我讲述了一件被她尘封在心底的往事。刚到城里念大学的那一年,她就在表哥的帮助下,在一个商场做起了兼职售货员。报到那天,她从学校乘坐公共汽车去的。当车从商场前经过的那一刻,她跺着脚在车门口着急地呼叫起来:“司机停车!司机停车!”然而车并没有停下来。司机还凶巴巴地冲她喊道:“站都没到,叫什么叫!”更令妹妹难堪的是,一车人都将内容复杂的目光向她泼了过来。那一刻,她差点哭了起来……事实上,妹妹的遭遇,并非她一个人的遭遇。她心头的隐痛,也非她一个人的隐痛。在她眼眶里打着转的眼泪,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眼泪。
我多次目睹过类似的事情。而每次碰到那些个初次来到城市,在众人面前出尽了洋相变得面红耳赤的人,我都仿佛看见了曾经的那个自己: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