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与明恋的双曲线
——符昆光《天堂风》阅读断想

2016-11-25 15:39宋立民
湛江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天堂诗人

※ 宋立民

暗恋与明恋的双曲线
——符昆光《天堂风》阅读断想

※ 宋立民

1符昆光是一个关心春天同时关心春天的风向的诗人。

“一对少女在微风中扭动细腰肢”,让他出现了“酥痒的感觉”,他不无性感地发现:春天藏在“光洁的胸脯上”,因此不再打听“春的去向”。

2法国文学评论家圣·勃夫说: “最伟大的诗人并不是创作得最好的诗人,而是启发得最多的诗人……他留下许多东西让你自己去追索,去解释,去研究。”不少的“诗作”,你看前面三行,就知道不必再读下去了,因为结尾能够计算的出来。这是“数学诗”。而有些诗歌,写得不完整,技巧不纯熟,却是常常引发读者的思考,因为诗句里有值得阐释的地方。就符昆光而言,即便在湛江本土,也不是自己月明让旁人星稀的诗人。甚至,他是在手机微信风行之后,才一发而不可收地以每月20首的速度成为“诗人”。

但是,他的诗值得阐释,让人有感想。他不是背棋谱背出来的“正规军”棋手,是自己在生活里摸出来、拈出来、“输”出来的棋手。他的棋谱留给有缘人看。

也有朋友问我,符昆光是不是写得太快了?我说:“兴酣笔落撼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并不是每一个诗人在符昆光这个年龄还能够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也不是随便哪位都可以随手写出这样的句子——如“乌篷船摇起的水波,一天比一天瘦”、“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一场雨,变成一场山崩地裂的雪”。

“没有人掠走我的音乐和抒情”。是的,诗歌是被心灵谱成音乐的宇宙,是因为面对眼前的与内心的现实而发出的叹息。无论在湛江,还是在全国,符昆光这样“信马由缰”的诗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3先秦《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民之愠兮”。可见南来之风,南国之风,早有不小的“药用”。

而且,“天匡穹庐覆,风豪野战酣”(陆游)的“大风”,与“忽有小风人未觉,荞花无数总摇头”(杨万里)的“小风”,各有敲打乡心、琴心、童心、冰心之处,审美不分高下。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的:“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可见,重要的不是写了怎样的风,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了怎样的笔墨绘写。

然而,盘古开辟鸿蒙至今,写“天堂风”的少之又少也。“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一路自然避之唯恐不速。庄子梦里曾经变过的蝴蝶,早已飞到阿拉斯加煽动翅翼,要风卷南美。“天地之间,其犹橐龠(tuó yuè)乎?”只有老子说天地之间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风箱,“空”者,不空也——与“天堂风”合上了槽。

所以,诗集的名字已经告诉我们,内文说“空”的东西比较多,写远远近近、长长短短、明明暗暗的情愫比较多,写“雨水赤裸裸,与风相遇”的“上善若水”比较多,写“藏在心底的花事”比较多,写似乎并不存在的叫做“梅”的姑娘比较多,不似那位大奖得主的“徐帆的漂亮是纯女人的漂亮”那样实在得像山东大饼。

4“天堂风”其实是想在尘世报一报天国的天气预报。

海子说过:“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言下之意是:我的前程已经灿烂,我的乡心已有归属,我要到天国去沐浴舞蹈咏而归去了。

我想起《切 格瓦拉》里的歌曲《福音》:“你们是盐却不咸,/你们是灯却不亮,/你们谁也看不见;/你们是人不相爱,/你们有爱不追求,/你们谁都不相信。/你们其中那些虚心的人有福了,/这是因为神圣的天国是他们的;/你们其中那些哀恸的人有福了,/这是因为他们将获得最大的安慰。/ 你们其中那些渴望爱情的人有福了,/这是因为他们将得到永恒的生命。”

所以,《天堂风》里面暗恋与明恋的双曲线,都是在尘世里说天堂,是靠着手机键盘快乐地意淫,是在敲着回车键享受热恋或者失恋的心动过程。

5当然,符昆光的天堂风属于他的故乡雷州半岛;属于长夏无冬、温暖多雨、光照充足的海洋性气候;属于走过了解缙、汤显祖、李刚、苏轼的身影的南疆的海岸线。而且,《天堂风》里多次写到的风——《把自己托付给风》、《风的卑鄙仍活着》、《秋风老去》、《风的遗嘱》等等,还真是写南国的风包括台风,并不是“随风吹取三山去”的拐弯抹角。唯有《来自天堂的春风》是写明恋、风中之恋、因风而恋。试比较该诗与洛夫的名作《因为风的缘故》——

符昆光:“春风,一定是来自天堂/否则/一缕的春风/怎么可能逼退凛冽的北风//让泯灭的梦,在枝头重新点燃/应约,与春天牵手/一颗真诚而善良的心/用小鸟依人的模样/消融了我僵卧快窒息的雾霾//把春天拥入怀/恬淡和洒脱,感动了/死水无澜的生活//醉眼迷离间/吐露出花样的芬芳/虚幻成/不再穷困潦倒//……悬浮思绪,重新构思/然后,紧紧揽住春的身腰/故意放慢步子/舍不得离去”。

洛夫:“昨日我沿着河岸/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潦草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则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烛光/稍有暧昧之处/势所难免/因为风的缘故//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发怒,或者发/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然后以整生的爱/点燃一盏灯/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

“世界华语诗坛泰斗”洛夫毕竟多吃了四十年咸盐,不说自己是陷落情网的“大风”,而说是随时可能被“风”吹熄的“小火”。其实,那缠缠绵绵的“紧紧揽住春的身腰”而“故意放慢步子舍不得离去”的心情何其相似乃尔。

是的,我想用废名先生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北大《谈新诗》的方法,一首一首“以己意为之”地解读。

关于《岁月这把刀子》、《回乡》。

时间是审美的过滤器。

4月29日,作家陈忠实去世。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找他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比如1979获奖短篇小说《信任》。

6阅读之际,我很担心,不仅是、思念,而且是怕看到“时间留下的遗憾”。因为当初“红极一时”的作品,如今常常成了味同嚼蜡的“政治备忘录”。例如某小说告诉我们生活里爱情应该有位置,在“首长至下臣民服装一律灰蓝”的当初,确实是惊世骇俗的“思想解放”,但在如今却是常识。

再看看滋养我们写诗入门的朦胧诗,不少已经清水煮豆腐一样的直白,例如《致橡树》,没有任何余味,再阐释疑似自娱自乐地“主观故意”。

所以,我宁愿喜欢她的《还乡》:“今夜的风中/似乎充满了和声/松涛、萤火虫、水电站的灯光/都在提示一个遥远的梦/记忆如不堪重负的小木桥/架在时间的河岸上/月色还在嬉笑着奔下那边的石阶吗/心颤抖着,不敢启程”。

而这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在符昆光的《岁月这把刀子》里变成了“一首民谣隐约传来,哦/夏雨轻快地从幽幽小径走来/拍打着我身上的凡尘/……我想通了/那块石头为什么选择留守在溪边”。

接着,我想到北岛沉重的童心:“我是人/我需要爱/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在摇篮的晃动中/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在草地和落叶上/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我写下生活的诗/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谎/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一个儿时的诺言/因此,那与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在符昆光的《回乡》里,出现了同样的沉重:“因为憎恨,离开了/因为爱,挤上奔回的火车……”乡土怀恋与乡土批判成为悲悯的二重唱。

为什么?在下文的《守寡的村庄》的解析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我们的确回不到朦胧诗,但是我们一开始就避开了朦胧诗装备库里多余的行囊。

因为现在是微信时代。岁月这把刀子能够轻易剥去审美之外的鱼鳞,哪怕是一条巨大的塘鲺。

关于《渴望恋爱》。

微信时代,恋爱是奢侈的。

用毛笔写信的时代是慢得只能够爱一个人的时代,傅雷的妻子把老公写给儿子的信炒出来一个副本,让后来的研究者全都歇菜,一辈子也就是抄几封信。用邮件写信的时代,两地分居邮件已经不能够被忍耐,“风把一支叙事曲弹奏得支离破碎”,渴望恋爱不妨就地取材。微信时代,已经不必要再恋爱,人大硕士可以看着播音747打飞机。

恋爱,还是想想即渴望有意思。不然,油盐酱醋茶作为叙事的终端,情人全部染上了商业气息,白居易就胖了,就没有诗了。

所以,欲望还是锁在微信红包里实在。

7关于《遇故人》

这是老杜《赠卫八处士》的提纲。

《赠卫八处士》是我几十年来写书法的传统节目。最动心的就是结尾:“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到符昆光手里是“接下来的人生,世事苍茫/还是淡淡的追忆”。为什么淡淡,因为连“弯腰拾起落下经年的身影”都累,连“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都弯不下腰;直到连想想都觉得累。无奈溪流里还是有牛郎织女,还想像年轻时一样抱抱你——所以锻炼身体太重要了,心态年轻太重要了。因为眼前的三十年后的港城美腿林立,因为心底的“三十年前的织女”从未老去。

8关于《心爱的人,在远方》

这是吴天明的封笔之作《百鸟朝凤》的伴奏带。

麦子是养活性命的妻子,是天堂的桌子。“迎亲的唢呐穿过弯弯的河流”,悠悠的小船旁边,是那童年的阿娇。思念远方的爱人是幸福的、充实的、安足的。这是用上世纪的慢节奏与自己的《渴望恋爱》唱反调。

《百鸟朝凤》的立意,在老舍的《断魂抢》里已经十分鲜明,在刘震云的《手机》里,路致信哭丧哭不过唱豫剧的女戏子,情景一模一样,吴天明几乎是在抄袭。但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灯红酒绿的夜空”还是双轨制的好,因为不要“百鸟朝凤”的世界不是诗的世界,不是汉民族与工匠的世界,不是炎黄文化流淌的黄土高原。而没有交响乐队吹奏《拉德斯基进行曲》,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也是散不了场的。

9关于《借你的眼睛看到远方——送给导师林非》

不必多说,在座的诸位想想自己的呕心沥血的导师,胸中自有千语万言。

而最后的结尾“无法达到你的高度/但我能借你的眼睛看到远方”,像尼采句的格言,却是心底流淌出来的诗句。1992年后,没有再见过林非,却是同样忘不了这位散文研究的大家与鲁迅研究的博导。十分感谢老人家对我的鼓励与希望。我做不成朝圣者,讲了三十年的鲁迅研究课却是还在继续。

10关于《守寡的村庄》

这是梁永利《不语的村庄》的姊妹篇。

11“记得那年/上山砍柴/老虎顺着运河逃生”。在梁永利笔下,那是每天清晨散步都能够捡到大把鸟鸣的岁月,那是“守株待兔”以佐酒洋洋得意的岁月,那是丛林丰茂、老树扛得住风沙的岁月。然而如今,河水已经流干,“踏过河床我披上一身鱼影”,这种精神上的“干涸”与“相濡以沫”,恰是关心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现代人的隐痛之处。

而在符昆光笔下,“村庄旁的水田/恍若往事,是藏在床头的粮仓/挂在墙头的锄头、扁担、镰刀、禾叉/神不守舍,已经守寡经年/春雨依时造访村庄的疆土/不见犁欢、牛欢、人欢/丢荒的日子啊,荒草覆盖/顺手捡起那粒落在草尖上的阳光/再也嗅不出稻花的浆香/村巷空寂,月亮失明/晨曦的鸡啼,黑夜的狗吠/数着简单纯朴的往事/早已支离破碎”。

梁永利是大写意,是无语的老人无声的控诉。符昆光是拍照片,是孤单的寡妇“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俩人都是雷州人,都不忍心看着哺育自己的故土苍翠不再,都不愿意回故园的时候要自带鸟语。俩人都没有“装点亮色”的“正能量”,因为忠实于生活与感觉,同样是“走转改”、接地气的“正能量”。

12关于《黑夜让我看得更远》

夜与夜不同,伸手不见掌与漆黑一团糟不同。“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这是鲁迅的《夜颂》。

符昆光解释“这是隔世的灵魂,在白昼不可能出现”。

常常唱“今儿个真高兴”,昨天与明天很可能不太高兴;常常歌颂夜的时代,一定不是朗朗乾坤。诗人笔下温馨的黑夜,让我们更加明白光明之所以为光明。这就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在黑夜中参禅”此之谓也。

13关于《夜间听涛》与《这夜雪的寨》

这是把暗恋与明恋的双曲线描绘得仪态万方的两首诗。我甚至怀疑这回一定是实有其人其事,作者不妨从实招来。

《夜间听涛》:“一种涛声/就这样把心占据/再好的音乐/比不上你的一个呼吸/好愿意做你的情人/躲在你的闺房读着唐诗//如果天黑了/牵出一线月色/潮汐相守,与你泡茶赏月/置身尘世之外/喧嚣,也会慢慢变得纯净”。

这是在听人,绝不是听涛。南三岛不是闺房,那里可以点篝火,喝二锅头,但是不能够“泡茶赏月”。所以,诗人听的是情人平平仄仄的呼吸,守候的是起起伏伏的春江花月夜。

《这夜雪的寨》:“这是佛国的宁静、今晚,我试图窥视雪的行迹//雪刚刚离开,而它的客人/一束月光,才信步走来//月光踩着雪的声音/像梵音/树的影子也惊讶得微微颤动/聆听着,真实又似梦幻//取杯自斟/真希望自己化为雪/醉卧于夜雪的寨”。

在这里,听涛的诗人进了楞严寺。但显然不是湖光岩里的楞严寺。因为背景是“雪的寨”。雪是“佛国”的装饰,寨是诱惑多多的情人,月光同样是人,是深情的偷窥者。抒情主人公似乎在局外,但是分明又在局内。不必问谁刚进入,谁刚离开,谁是梵音谁是树影,只有那个时时刻刻准备着“醉卧于夜雪的寨”的“我”是“当局者清”——他一点也不迷。

该诗里的梵呗声声,让我记起海子热恋之际的诗歌《挂在脖子上的菩萨》:

呼吸,呼吸/我们是装满热气的/两只小瓶/被菩萨放在一起/菩萨是一位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一生只帮你一次/这也足够了/通过她/也通过我自己/双手碰到了你,你的/呼吸/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菩萨知道/菩萨住在竹林里/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今晚/知道一切恩情/知道海水是我/洗着你的眉/知道你就在我身上呼吸/呼吸/菩萨愿意/菩萨心里非常愿意/就让我出生/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

这里,菩萨也是陪衬了,像符昆光笔下的雪夜。重要的是进入你的“夜雪的寨”。

再看看迪金森的《暴风雨夜》:“暴风雨夜,暴风雨夜!/我若和你同在一起/暴风雨夜就是/豪奢的喜悦!/风,无能为力,/心,已在港内——/罗盘,不必,/海图,不必!//泛舟在伊甸园——/啊,海!/但愿我能,今夜/泊在你的水域!”

“夜雪的寨”也是水域,树的影子也是微微颤动的心影心响,太真实的美丽接近梦幻,诗人的虚虚实实,都瞒不过那个“月光踩着雪的声音”蹑手蹑脚地“随风潜入夜”。

14符昆光知道自己习惯于坐在浪花上拥抱潮水,“心知永远成不了大海”。这与鲁迅“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的心态是接近的。我很希望本地一些“诗人”看到《天堂风》不再写清水煮豆腐的所谓的“诗”,当然也更希望大家都怀着超越“天堂风”的诗心去阅读,去积累。不然,符昆光会说:“我自爱我的天堂,但我憎恶这以天堂作诱惑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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