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迄今为止,我们绝大部分作家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发表、出版、荣誉和财富上,即便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些事当然无可厚非。是的,作家也必须食人间烟火,对于现实利益也相当敏感。像所有的宗教信仰一样,作家的理想世界必须是现实生活价值的对立面吗?它摒弃对生活的种种傲慢之举,摒弃现有的共同的世俗价值理念,只能去践行彼岸的生存方式?
妥协之余,是不是可以坚持——“把真理置于现实的利益之上”呢?
我们中国人很难正当地做一个中国人,这种情形使得我们的写作未免来得英雄气短或辞不达意,要么虚与委蛇,要么小心翼翼。(这是针对散文领域而言的,譬如小说、戏剧等,而几乎不涉及诗歌。)这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所有的中国作家心中都设定了禁区,为了使作品顺利地面世,他们使出吃奶的劲绕道而行。谁都明白“腹诽之罪”和“文字狱”的厉害,因而太史公言和贾雨村言也就成为我们一项不大不小的文学传统。《红楼梦》之索隐说绝非空穴来风。但过多的“弦外之音”不免会使写作者堕入虚无主义的泥潭。有时,绝望和悲怆还是不断驱使人们叛逆,冒险突进,那些黑夜里的“潜行者”不停深入世界的核心与真相,他们自我发现、自我觉醒,并作出精妙的表达。由于这一因素的存在,我们也拥有一批可堪与世界级作品媲美的小说。
我想起舍伍德·安德森对年轻的福克纳说过的一句话,真是让人提气。他说,作为一个作家,你首先必须做你自己,做你生下来就是那样的人;也就是说,做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作家,你无须必得口是心非地歌颂任何传统的美国形象。
可惜的是,我们中国人生下来就是精神扭曲的人,口是心非的人。数千年来,确实有一些有脊梁的中国人绝不愿意做这种人,他们的结局往往很悲惨——作为作家,他们基本上遭遇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毁灭。
我们需要一切妥当了,才开始写作。至少我们是冲着一切妥当而去的。事实上,作家并不需要经济自由,他所需的只是一支铅笔和一些纸。福克纳言,我从未听说过由于接受了慷慨馈赠拥有金钱而写出佳作的这种事儿。是的,以我有限的所见所闻,此言不虚。
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做一个作家,需要勇气。萨义德说,“这些个人和社会不合,因此就特权、权势、荣耀而言都是圈外人和流亡者”。流亡是一种可以让他们继续保留和发展自我的方式,甚至在现代社会中是一个了不起但又富有挑战的选择。“对于受到迁就适应、唯唯诺诺、安然定居的奖赏所诱惑甚至围困、压制的知识分子而言,流亡是一种模式。”(萨义德《知识分子论》)流亡者丧失了自己的故乡,那些有形的物质基础和无形外部气息,他唯一的安身之处就是在那些洁白的尚未展开的纸上。阿多诺作为一名真正的流亡者,他指陈:“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因而,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写作是一件美好的事。
一个作家一旦要进行创作,他便 “遗世而独立”。福楼拜说,创作者必须摒弃整个世界,以蟹居于作品之中。他本人也是践行此道的。他赞许放弃人世的姿态,以便更好地投入到“作品的玩石”之中。作家正当的形象应当是以自己的背影站在人世地平线的尽头。也就是说,假如这一形象能够存在的话,就意味着作家的意愿是:一是对世事的厌倦;二是隐遁于自己世界的要求;三是对彼岸世界的欲念。
福克纳一再重申作为一个作家的观点:人是不可毁灭的,因为他拥有简单的自由意志。我以为这句话很好,以兹鼓励自己和写作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