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诱惑都是宁静的

2016-11-25 14:43周李立
钟山 2016年2期
关键词:样貌无趣安逸

周李立

我们喜欢谈论好小说,谈论好小说应该是什么样子,谈论如何写出一篇好小说,谈论那些写出了好小说的人,为什么是他们写出了好小说?我们还喜欢谈论好小说应该带来愉悦还是悲伤,它的作用是陪伴还是引人感受,我们谈论读过的、准备读的、听说过的好小说……我们兴致勃勃,偶尔为某篇好小说,热血沸腾。

这情形很像男人们谈论美女:他们谈论什么样的女人是美的,举出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想见的美女作为例证;这情形也像女人们谈论美女:她们谈论美女如何成为美女,举出美女其实也不那么完美的例证。女人们总是很容易在美女的鼻梁、脸庞或者腰臀比例这种地方,找到不足之处。

环肥燕瘦、宝黛各异,好小说和美女类似,各有精彩。我试图总结过好小说的样貌,但很快,我发现另一种样貌的小说,也是好的,而它们,甚至刚好相反。我因此怪责自己为何不坚定?但也领悟到这或许并非因为我的不坚定。阅读与欣赏,无论小说还是美女,都应是愉悦的体验,不该为狭窄的趣味而受限。

大一的新闻写作课上,老师把我们的作业汇编成册,题名为《不要这样写》。毫无疑问,我们那时的作业是失败的——仰仗于八百字高考作文的训练,我们暂时还无法真正地写作,哪怕是有规则、方法的新闻写作,也不能。当然,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新闻写作与小说,根本就是地球东半球和西半球那么远的事。但在我看来,“不要这样写”提供的,是一种思路——美是虚幻、难以描述的理想状态,我们努力抵达。那在抵达之前,我们至少知道,什么是不美的——然后才好离它远远的。

好小说是一种完美状态,写作者其实终其一生都为着这样一种“梦境中的完美”。很不幸,这是一项注定失败的事业。那些已然“经典”的作品,在作者本人看来,或许都还可以更完美一点。如果作者不这样想,那这“经典”其实很可疑。但“没有更完美一点”的经典,其实也不妨碍它们继续当经典。

既然注定失败,说明大家在无限逼近完美的好小说的生涯中,结局都一样。那我们其实已经可以不讨论这共同的结局了,虽然它的确令人懊丧。

重要的是,在这个无限逼近的过程中,我们的努力和尝试,每一次都让我们离“不完美”更远一点。既然美女无法定义,任何定义都难免以偏概全,那么我们只好先排除不美的,之后再谈论起来,是不是会更容易些呢?

我是知道不好的小说的样子的。虽然我没有总结过它们的样貌,但我总能看出来。哪怕它有时候有光鲜招摇的伪装,但也骗不了我,我知道它妄图藏掖起来的那些庸俗与无趣。当然,更多的时候它根本都懒得伪装,只是无所忌惮地袒露出庸俗与无趣。有时候它会虚弱,以为华丽的表达可以成为包裹病体的锦被,但锦被之下的肉体,奄奄一息、哼哼唧唧。有时候它也会失去控制,披头散发佯装名士,但它散发也弄不了轻舟,它只是不梳头的懒妇,耽溺于安逸与自恋。我还知道,它有时候像艰难的便秘患者,没有润滑油的轴承生涩地运转,磕磕绊绊,企图蒙混过关。它有时候会变形,成为散文、论文、个人回忆录乃至教科书,或者成为历史课本的另一版本,但它绝对不是小说,虽然它仍被冠以小说之名。它有时候很喧闹、一惊一乍,像疯狂派对上五颜六色的人造假发,脱去之后只见一个个光溜溜的头颅。

不好的小说,还有别的样子,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它很有诱惑力。当你面对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时,它就来挑逗你了,让你精力不能集中,生出自大的幻觉。如果你不能果断识别和拒绝它的诱惑,而成为它的帐中客,过一段时间,你幡然醒悟,就会为自己的错误后悔不迭。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永远不醒悟,而继续在小说的门外兜兜转转,永不入门。

我并不是在指摘和隐射不好的小说。我陈述的,是我自己关于写小说的警示。我希望识别并拒绝“不好的小说”指向的那些小径,不,那些陷阱,而持续地行走在好小说的道路上。这不会是条安逸的道路。但它也自有它的诱惑。

好小说的诱惑是宁静的。真正的诱惑都是宁静的。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东西,如暗夜微光深藏某处,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恍惚又变得闪闪烁烁遥不可及。它召唤、诱导又欺骗你,让你埋怨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不放弃不抛弃的愚蠢执念。但它也回报、供养和安抚你,让你欣慰于自己幸好还有这不放弃不抛弃的愚蠢执念。

就是这样,它永恒存在,让人又爱又恨。我说的是,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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