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寻找自我
——论《奥德赛》中特勒马科斯的身份认同

2016-11-25 14:05高岱遐
世界文学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奥德修荷马马科斯

高岱遐

寻找父亲,寻找自我
——论《奥德赛》中特勒马科斯的身份认同

高岱遐

内容提要:《奥德赛》甫一开场,展现了一个政局动荡的伊塔卡。奥德修斯长年未归造成伊塔卡权力真空,求婚人涌来,佩涅洛佩苦苦支撑。特勒马科斯身为奥德修斯的独子,虽然名义上是伊塔卡名正言顺的未来统治者,实际上没有任何实权。通过细致阅读可知,他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习得对王位的认同,最终找到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从而完成身份的转变——从一个等待父亲拯救的无力青年成长为未来的统治者。

特勒马科斯 身份认同 教育 《奥德赛》

特勒马科斯既是奥德修斯的独子,也是奥德修斯在伊塔卡统治权的唯一正当继承人。然而,在故事开场时,由于奥德修斯的长年未归,特勒马科斯在幼年生活中既缺少“父亲”,也缺少“国王”。对特勒马科斯而言,这也使他本来顺理成章的“儿子”与“继承者”这两个身份变得模糊,甚至难以接受。这两个身份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因此,年轻的特勒马科斯在成长中努力寻找父亲,完成自我身份认同,其艰难程度不亚于奥德修斯的返乡。

一、父亲的缺席

作为父亲的奥德修斯在儿子成长中的缺席到底造成了多大影响,我们可以在故事开端窥见一斑。《奥德赛》中特勒马科斯第一次出场时的情景:

他正坐在求婚人中间,心中悲怆,

幻想着高贵的父亲,或许从某地归来,

把求婚人驱赶得在宅里四散逃窜,

自己重享荣耀,又成为一家之尊。[1]

这群求婚人正在肆意挥霍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的共同家财,特勒马科斯却难以掌控局面,甚至在面对问题时选择幻想,去想象一个救世主一样的父亲形象。这时的他看起来卑微而无力,与《伊利亚特》中机智果断的奥德修斯相去甚远,几无相似之处。特勒马科斯在行动上的停滞与迟疑,可以在他与雅典娜的对话中找到原因,他说道:

母亲说我也是他的儿子,我自己不清楚,

因为谁也不可能知道他自己的出生。

我真希望我是一个幸运人的儿子,

那人能享用自己的财产,颐养天年。

现在有死的凡人中数他最不幸,都说

我是他的儿子,既然承蒙你垂询。[2]

在这段对话中,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特勒马科斯强调他的儿子身份由母亲授意而成,他自己却对此困惑不已;二是他试着描述了一个想象中的父亲,即能留在家中、能保护自家财产、能享受财富的父亲。这个形象,既可以看作是他对父亲的想象,也可以说是他对自己的期望。这显然与当前的事实不符。名正方能言顺,在故事开篇,没有特勒马科斯可以接受的“名”,他也就无从认可“实”。

在理解了特勒马科斯对“父亲”这一形象的渴望之后,他在雅典娜出现之后的迅速成长变得明朗起来。父亲缺失造成的问题,必须由父亲本人或者近似父亲的角色来解决。受宙斯之意而来的雅典娜,恰好部分地填补了“父亲”这一角色的空白。在短暂交谈中,雅典娜无法让特勒马科斯完全确信自己的身份,但至少暂时抹平了特勒马科斯对自己身份不确定的恐慌。她教给特勒马科斯的是一个人生目标:“认真思忖,你自己怎么能把求婚者驱赶出家门。”[3]而实现这个人生目标的过程也被拆分成三个可行的步骤:①寻回父亲;②赶走求婚人;③重新获取合法的王位继承权。这也许是特勒马科斯第一次从长辈那里得到切实有效的建议,因此很快地,特勒马科斯就从幻想中走出来了,开始进行实际行动。

在雅典娜的指导下,特勒马科斯第一次自主召开公众集会,以一家之主和一国之君的身份要求得到属于自己的正义,第一次公开宣告了对自己家庭、财产的所有权;第一次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继承权并提醒所有人都不应忘记这个事实。这是特勒马科斯在重回“儿子”与“继承者”身份上的重要一步,“是从政者必备的条件,是一位有身份的年轻贵族由儿提时代……走向政治上趋于成熟、有能力妥善处理政务的标志”[4]。

另外,在这次集会上,他了解了求婚人的本质。门托尔强调当年的奥德修斯“亲切、和蔼,让正义常驻自己的心灵里……待他们亲爱如慈父”[5],但这样的统治得到的却是求婚人勒奥克里托斯的恶毒诅咒。同样的,在这次集会上,既无长老谴责或制止求婚人的行为,也没有任何与会者尊敬坐在王位上的特勒马科斯。这就向成长中的特勒马科斯展现了伊塔卡统治中的问题:奥德修斯的统治余威在消散。那么,求婚人消耗他的家财只是表面现象,这种行为背后的含义是求婚人垂涎于他父亲和他的统治权。家庭的不稳固带来了统治权的不稳固,随即带来了城邦的摇摇欲坠。如此,父亲缺席之后,随之而来的城邦统治问题,才是最严重的后果。

认识到现状后,特勒马科斯有些手足无措。雅典娜再次出现鼓励了他,告诉他“你已具有你父亲的那种豪勇精神……你完全有希望完成那些事情”[6]。雅典娜不断将特勒马科斯推向他父亲的方向,她让这个青年不断去发现他和自己父亲之间的共同点,推动他去维护这种关系。也正是此时,特勒马科斯回绝了求婚人希望他加入他们的邀请。之后,特勒马科斯悄悄离开了伊塔卡,“由此正式拉开了解决问题的序幕,显示了他对求婚人的态度由被动应付到主动出击(即积极寻求解决办法)的转变”[7]。

在离开前,特勒马科斯已经从对自己的身份不确定转向自主选择去寻找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共同点。同时,集会上的冲突也让他意识到了伊塔卡的政权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在他离开时,不只是他的家庭,也包括他的政权,都面临着崩溃的危险。而特勒马科斯带着解决这些问题的决心外出,前路依旧迷茫,却也不能不说充满了希望。

二、外出寻父

外出游历给了特勒马科斯更多的时间去重新认识自己和父亲,思考他和他的家庭与求婚人的关系,同时也发现了自己与奥德修斯之间相似的特性。

在涅斯托尔的皮洛斯和墨涅拉奥斯的拉克得蒙两地,特勒马科斯的成长首先来自于大家对他“奥德修斯之子”的身份认同。在皮洛斯,涅斯托尔通过言谈确认了特勒马科斯的身份,而善用言辞正是奥德修斯的独特标签,这是从家族基因上认可了特勒马科斯是“奥德修斯之子”。在拉克得蒙,“对于前来拜访的人,按照惯例,要问他是谁,但墨涅拉奥斯或海伦都没有问前来拜访的特勒马科斯,他是谁”[8]。他们仅凭借相貌就确认了他的身份。特勒马科斯正处在通过外界认可寻找内心认同的阶段,这种认可意义重大。

其次,特勒马科斯在这两地所习得的经验有所不同。在子孙繁盛的涅斯托尔,特勒马科斯得到的是身份地位近似的同侪相伴。涅斯托尔的儿子们作为城邦统治者的后代,是与特勒马科斯地位等同的王子,他们接受的教育和待人处事的方式更加符合对一个城邦继承者的要求,他们的生活经历和人生目标也更能与特勒马科斯的内心需求契合。这种陪伴让特勒马科斯找到了更多的归属感,也就更加坚定了特勒马科斯要成为继承人的信念。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相同的生活经历与人生目标,涅斯托尔才让自己的儿子佩西斯特拉托斯与特勒马科斯相陪去觐见墨涅拉奥斯。

而在墨涅拉奥斯那里,有关奥德修斯的信息不再浮于表面,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情实感。在某种程度上,共同经历了木马计一战的墨涅拉奥斯把奥德修斯视为一个亲生兄弟来惦念。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墨涅拉奥斯对奥德修斯遭遇的深切怜悯。没有什么能比这种直率的情感表达更容易打动青年的心了。在墨涅拉奥斯和海伦的故事中,奥德修斯的聪慧与忍耐的性格特质在故事中一览无余,这第一手资料让特勒马科斯实实在在为自己的父亲感到担忧,“痛心啊,那并未使他摆脱悲苦的命运,尽管他有颗铁样的心”[9]。此时我们再与故事开场时特勒马科斯对奥德修斯的态度进行对比就会发现,这时的“父亲”已不再模糊不清,也不再仅存在于无谓的想象中。特勒马科斯越来越接近真实的奥德修斯,他开始自动将自我融入父亲的经历中,以进入父亲的世界。儿子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因为这逐渐增强起来的“奥德修斯之子”的认同感,特勒马科斯开始有了王位继承人的自觉。在第二日与墨涅拉奥斯的交谈中,即使没有雅典娜的陪伴,特勒马科斯依旧谈笑风生,这与他刚踏上皮洛斯时的忐忑不安形成鲜明对比。外界对自我的不断认可以及对父亲的认识不断加深,使特勒马科斯慢慢成熟起来,他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四处游历的王位继承人。

特勒马科斯在游历中完成的另一个身份认同,是对王权继承的渴望,这种渴望的外在表现是他对求婚人的态度转变。

特勒马科斯最初的想象只停留在让父亲把对求婚人赶走的阶段。而涅斯托尔和墨涅拉奥斯,这两位长久统治、历经世事的王,从统治者的角度,比特勒马科斯更能看到长此以往的坏处,更能意识到这群掠夺者的本质,因此他们也非常赞成驱走求婚人。他们希望“奥德修斯也会给他们带来可悲的命运”,“那时他们全都得遭殃,求婚变不幸”[10]。他们教会了他如何从他应该有的位置上,也就是从一个王位继承者的角度上来看待这些求婚人。一旦将自己放在未来统治者的位置上,特勒马科斯势必就要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得到更多的认可和支持,那么,认可“奥德修斯之子”这个身份就成为必然。

等到特勒马科斯与奥德修斯相认之后回宫,这种认同进一步强化。当佩赖奥斯想要把路上接受的财富带回给他时,特勒马科斯回答说:

如果那些傲慢无礼的求婚人偷偷地

把我杀死在厅堂,瓜分我祖辈的财产,

那我宁愿你享用它们,而不是那些人。

如果我能为它们准备死亡和毁灭,

那时我高兴,你也会高兴地送来赠礼。[11]

从这番话中可以看出,特勒马科斯将为了自己的身位和地位与求婚人决一死战,也就是说,到那个时候,特勒马科斯的“儿子”与“王位继承者”的身份认同已接近完成。

特勒马科斯在游历中的另一个重要的进步是,他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发现了他和父亲奥德修斯很相似的一个地方——善用言辞。他拒绝墨涅拉奥斯的挽留和马匹时的恰当用词得到了墨涅拉奥斯的赞赏,他说服了佩西斯特拉托斯同意自己越过涅斯托尔直接回家,这种“奥德修斯式”的能力在在特勒马科斯身上得到重现,无疑也增强了他的自信。

可以看到,当他们驶回家乡时,特勒马科斯在船上鼓励同伴,开始真正担任起领导者的职责。特勒马科斯的心理无认同在此时已完成大半,并为夺回王位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由此才可以说,“特勒马科斯的旅行由一项预谋、一次逃离开始,又是以他的秘密归来而结束的,正是这次的旅行标志着特勒马科斯成功地步入成年”[12]。

接下来,他还需要父亲奥德修斯对他的身份进行强化。

三、求婚人之战

虽经历一番波折,父子俩最后还是在牧猪奴的农舍相认了。父子情的真正升华,要到求婚人一战。首先,这场战斗由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父子俩共同策划,仅从家庭的角度来看,这是儿子第一次与父亲共同完成一件事,是一次非常难得的亲子互动。

其次,这场策划的核心是需要特勒马科斯掩护奥德修斯的伪装,以成功混进宫殿。对特勒马科斯而言,这种“被需要”一方面是他得到了来自奥德修斯对他的“儿子”身份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是对他个人能力的信赖。这种信赖比其他任何举动都有效,这意味着特勒马科斯必须成长起来,成为能够与父亲共同作战的成年男性。这一切都使特勒马科斯更加认清自己的真正身份,使他和自己的父亲、家庭和王位继承权更加接近。

奥德修斯对特勒马科斯的爱护在文本中笔墨不多,除去父子相认一节的真情流露,似乎很难再看到奥德修斯对儿子更多的感情流露,但有一个细节值得关注,那就是奥德修斯要求特勒马科斯单独一人穿过激烈的战场去拿武器。

根据特瑞西阿斯的预言,奥德修斯返乡不久后就要再次离乡远行,甚至有可能客死异乡,那么就意味着特勒马科斯很快就会成为实际的统治者。在这种情况下,奥德修斯必须尽快将特勒马科斯训练成合格的王位继承人,而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继承王位的一个重要的甚至起决定性作用的方面,即在武力上占据领先位置。在这次行动中可以看到,特勒马科斯的表现非常稚嫩,几乎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他,甚至忘记关掉武器库的大门而给了敌人可乘之机。这个失误是致命的。然而奥德修斯并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只是鼓励他立即进行战斗。这次历练,其实是一个父亲送给儿子最好的礼物。犯错并没有那么可怕,迅速调整状态进入当前状况中才是最佳应对办法。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与其将一切经验都传授给特勒马科斯,这种亲身得来的教训显得更为宝贵。

如果说父亲的厚爱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察觉,那么儿子的成长就更加难以察觉。当求婚人几乎全部被消灭时,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在处理女奴的问题上,特勒马科斯的表现令人不寒而栗。在古希腊人的传统观念中,奴隶等同家族所有物,奴隶的背叛比来自外人的冒犯更让人难以忍受。但面对这种背叛时,奥德修斯也只是提出用长剑处决,但特勒马科斯选择了更为残忍的死法:

把女奴们高高挂起,双脚碰不着地面

……

女奴们也这样排成一行,绳索套住

她们的脖颈,使她们忍受最大的痛苦死去

她们蹬动双腿,仅一会儿工夫。[13]

通过以上诗行的描述可以看出,特勒马科斯为女奴们准备的是绞刑,一种通过扼断喉咙并绞断颈椎和脊椎致死的残忍刑罚。从技术上讲,也许可以理解为这样远比父子俩直接动手省时省力;从感情上讲,也许尚年少的特勒马科斯对背叛奥德修斯家庭与求婚人寻欢作乐的女奴们积怨已深。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无法抹杀特勒马科斯在面对敌人时的残忍这一事实。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一幕太过震撼,也正因其震撼,才表明了特勒马科斯的确是将自己放在了主人、放在了统治者的位置上去处罚叛徒。

故事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特勒马科斯此时已完成自己的身份认同。他得到过女神雅典娜的赞同;与身份相等的皮洛斯王和斯巴达王相交;与父亲并肩作战;在战斗最后残忍处决来自家中的叛徒,这一系列的事件聚积起来,最终使特勒马科斯从心底里选择为家庭,也为王位继承权抗争。

这一点在故事结尾尤其明显。当家庭重整之后,奥德修斯一家一起对抗即将到来的伊塔卡和其他城邦统治者时,特勒马科斯面对危险,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对父亲说:

如果你愿意,亲爱的父亲,你会看到,

我不会如你所说,玷污祖先的荣誉。[14]

这个自动将自己化为和父亲同样血脉的青年,早已不是故事开头时那个消极等待父亲来拯救的弱者。他从内心深处认可了自己是奥德修斯之子,是家族的未来,同时也是伊塔卡的王位统治者,他开始积极应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特勒马科斯的身份认同问题至此得到解决,而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2][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

[3][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

[4]陈中梅:《荷马史诗研究》,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413页。

[5][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页。

[6][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页。

[7]陈中梅:《荷马史诗研究》,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413页。

[8][英]多佛等:《古希腊文学常谈》,陈国强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

[9][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4页。

[10][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7页。

[11][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14页。

[12][法]皮埃尔·维达-纳杰:《荷马的世界》,王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2页。

[13][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20页。

[14][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56页。

Odysseus begins with a turbulent political scene of Ithaka as there was no one to actually rule since Odysseus was missing for so many years and only Penelope propped up while the suitors were coming. Telemachos, as Odysseus's only son, was the right and proper future king of Ithaka who had no control of what was happening in Ithaka at this point. Telemachos did fi nd his own identity during many courses and acquire his position as a to-be king, not just a kid who was waiting his father, through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book.

Telemachos Identity Education Odysseus

Gao Daixia is from college of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Primary area of research is Homeric Poetry.

高岱遐,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荷马史诗。

Titile: Finding Father, Finding Himself—An Analysis of Telemachos's Identifi cation in Odysse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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