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丽
伊人风景
鱼丽
陈小翠(右一)和女画家
陈小翠作品
在一张洁白淹润的纸上,钱塘才女陈小翠写下《为郑逸梅先生画花鸟占题》:“微禽身世可怜生,风雨危巢夜数惊。借得一枝心愿足,夕阳无语自梳翎。”
这首令人回味的绝句小诗,宛若风雨人生的眉批,掩隐着清怜的身世,细读之余,觉得是刻画着她的孤清自身,有沉郁凄凉的况味。
闺秀才情似水清。这位浙江杭县女子,也是一流人物,她与南唐李后主同月同日生,是著名南社会员天虚我生的女儿。兄长陈小蝶,既会文,又会书,词曲书画样样精通。可算家学渊源深厚。陈小翠生活于其中,自然耳濡目染,养成清隽才情。她的黑白人生部分,常常插入温馨的画面。四十六岁时,她受上海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之聘,任诗词教授;五十七岁,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可惜好景不长,才女的浮生晚景偏与悲凄相缠。小翠晚年时,女儿翠雏已远去法国,她单身索居。她因有兄长在台湾、女儿在巴黎的复杂关系,可想而知,“文革”中不免饱受凌辱。1968年的夏日,陈小翠引煤气自尽,终年六十七岁。就像繁华散尽难免加倍萧索一样,陈小翠的孤清离世,更显刻骨铭心。
安徽大学教授刘梦芙钟情陈小翠曾经的闺阁情怀,为她写下洋洋洒洒一篇长论,细述陈小翠与诗人顾佛影一段鸳鸯惊散的爱情往事,又对陈小翠的遗著二十卷《翠楼吟草》推崇备至。陈小翠会吟诗,作词。诗比李清照,词堪与吕碧城、丁宁、陈家庆、沈祖棻等诸名门丽人相并论。诗坛耆宿陈声聪先生评述陈小翠的诗——“脍炙人口,郁有奇气”;其词“芬芳悱恻,无一点脂粉气”。有多少艳情女子想脱略掉这一点脂粉气,可也并不是容易之事。陈小翠却做到了。她的词集有十三卷,远超半壁江山,既怀文人书画文玩的情趣,也有闺秀笔记念旧的幽思。《翠楼吟草》洋洋大观,偶尔读到一首,心便偶有余弦拨动,很有些江南绿梦的感觉。
闺阁女子的作曲填词不过是感年华、惜春华,但我却偏对那些拈韵雅集很感兴趣。《翠楼吟草》中,还有两卷为《翠楼曲稿》。原来陈小翠擅于作曲,有中国曲学史上最后一位闺秀曲家之誉。杭人郭梅女史,曾用《泼云蓝写不尽你心头痛》一章,来写倚翠楼主陈翠娜,也就是陈小翠。无事时,只将她的诗、词、曲,那么囫囵地读一遍,也已觉满目清雅,很有些“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人文境趣。
女画家会写诗、会作词,那就有了文人画的意境,有了文人孤高清绝的情趣。陈小翠应该算是孤高清绝的,置诸一帮钗影鬓環的女子中,她只以翠绿姿影行世。她定是爱极名中的“翠”字,所以一路“翠”下去——又名玉翠、翠娜,别署翠候、翠吟楼主,斋名翠楼。宛如刻得一枚印章,小巧秀气,翠意吟吟,钤于画幅上,真的是“点翠”了。陈小翠将情怀落笔于一个“翠”字,是一份圆满,也是一份特出。陈小翠不仅出生之地翠影隐约,写诗作文也翠意不已。翻读《翠楼吟草》,时而消夏词,时而秋宵颂,时而司香曲,时而对酒歌。一个闺阁女子的闲愁吟,透露出的闲情与生活的形式绾合得规规矩矩,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那份闺秀的清幽,身心俱凉。想她,是用尽心力地把日常生活里的诗意给拢束起来,吟就一段绿梦词。
孔夫子旧书网,一卖家展示他收藏的陈小翠的花鸟画,一百零三张,每张皆是一幅独立完整的花鸟画,其中十六张钤有陈小翠印章,其他无款无章。看陈小翠的那些花鸟画,看得心惊,也看得动心。那些册页真让人喜欢。翠鸟栖枝,淡墨写意,比文人枯笔墨写又更胜一筹;喜欢她的画不止一点理由。清丽笔墨收拾得那么干净,小不盈掌,花草纤秀。加上雅致的画笔功底,不像有些女画家只会描摹艳丽之景。她的那一幅幅翠鸟,或许可以算得上闺秀雅玩,也或许可以成为深闺里的珍藏。
作为喜诗书画的学子,只是在门槛外窥视鬓影衣香,当然不甘心。较好的追忆是临摹她的画,读她的诗词,想念她沉穆光影里那一抹翠绿。于是,从网上收藏了八帧翠鸟画作,一帧一帧地翻看。闲时观赏仿佛中宵望月。那些翠鸟栖在枫树、翠竹、枇杷、樱桃、石头上,又灵动,又清雅,是清淡园子里雅致的旧梦,像极宋词里的意境。其中有我熟悉的清趣,因而一直喜欢着。
近一段时间,日间的工作有些枯燥。于是夜静更深,便愈想沉寂在这民国幽情的闺趣之中。翻看那些女画家的点点滴滴,有满树着花的繁绮之美,陆小曼冷傲,陈小翠孤清,庞左玉秀媚……又,很自然地了解到陈小翠与上海女子书画会的一段因缘。
书画会中,有“文学陈小翠第一”的说法。插叙一句,20世纪40年代,上海女子书画会于我是个传奇,有着没来由的亲近之意,为它加上许多雅致的美好想象。只要稍有涉猎女子书画方面的,便会听到女子书画会的精彩篇章,其中有情节,有故事,起承转合得非常耐看。话说至近代,上海滩以诗词书画造诣著称的才女名媛纷然跃出,满枝暗香,直浮出墙外。1934年,女子书画展在上海举行,陈列作品达600多件,可谓惊艳人间,赞誉纷披。参加的女画家记录不一。有冯文凤、吴青霞、汪德祖、谢月眉、顾飞等闺阁名流,自然也包括陈小翠。她因文笔了得,还担任《女子书画会刊》的编辑。既是同仁,自然会有一些共同的兴趣与爱好,对她编辑的这本刊物也经了一下眼——封面“中国女子书画展览会特刊”几字,用隶书写就,下有“鹤山冯文凤署”的落款,有一股沉穆的清贵之气。1939年至1943年间,陈小翠与顾飞、冯文凤、谢月眉四人连续三次举办“四家书画展览会”,那是她们的春花,她们的秋月。艺术领域向来是男人驰骋的天地,闺阁女子于此经营,引世人青眼加之,有人称赞她们的作品“不但可以称霸于女界,竟然可以压倒须眉”,显示了闺秀女画家深怀的胆识与情趣。
女作家以文自况的不少,女画家兼诗人当是以诗画自况。施蛰存出版了《云间语小录》一书,他特意在该书的封面选用一幅小翠的山水小品。其间枯林萧瑟,荒寒孤寂,时有流云散淡其间,于温婉中寓疏旷的意味。画面上,有陈小翠自题的一首五言小诗:“落叶荒村急,寒星破屋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别有一番深情寄托其中。让人感慨的是,她与施蛰存在年轻时曾有一段文字因缘,却因错失而没能在一起,四十二年之后才有机会再续。陈小翠的这幅画,这首诗,让人想到她的才华,也想到她的遭遇,不管诗画如何曲回,实可解读其中微妙的世情。
陈小翠与书画、文史界的人士频频交集,蕴含了世人少有的才情,人生可谓色彩斑斓。其人虽然后来历尽寒霜,可却显云淡风轻。她的书画人生,像是兰闺里添了一幅兰亭画,好留做千秋佳话。
吴青霞作品
在一群望之如云、近之如春的女画家中间,陆小曼蕴藉风流,吴青霞娟秀清丽,才情闺秀的缘分不止一端。两人有着更深一层的渊源是,都曾在民国时福煦路的四明村居住过。
民国版本里,四明村原为文化名人村。它坐落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上,那里曾飘出徐志摩、陆小曼的欢声笑语,穿梭有章太炎、周建人的忙碌身影;蹁跹着胡蝶的娇倩舞姿,连印度诗人泰戈尔也曾来徐陆爱巢小聚。这样清雅的往事,谁听了都会微微的动心。深秋时节路经那儿,从弄堂穿过去,一片红瓦红墙,优美、清雅,处处有时花点缀其间,有一种透明的清氛,让人品味出一点民国随笔的味道。文人旧宅,庭院依旧,却物是人非,给人以沧桑之感。吸引我的不仅仅是他们身上所寄寓的某种精神,还有逝去的那个时代的流风余韵。
一户人家门前,植有蓊蓊郁郁的菊花,忍不住停步拍照。想起一代女画家吴青霞曾经在五十八号挥毫作画,想着那菊花就像是她笔下的花鸟小品,花叶清淡,草虫生动,互相点缀,互为映衬。时代的烟云全都柔和成洁白纸笺上的素心花草。
吴青霞是常州人,存世的一张民国小相,斜身正面,脸上浮着笑意,是可以亲近的妩媚秀曼之姿。父亲吴仲熙先生,精于收藏与鉴赏,也是有名的工笔书画家,江苏武进旭迟老人黄山寿的入室弟子。受过慈父的严教熏陶,吴青霞的工笔画自是有法度,有气象。她十二岁时,参加常州赈灾义卖画展,腕下扇面,如一朵青云刚出岫,即获得时人赞誉。
人在江湖,得有一绝。冰雪聪明的女画家,都深明此理。冯文凤的书法,陈小翠的仕女,顾飞的山水,谢月眉的花鸟,看上去个个都是绢本古画,如蔼蔼微光,在沉静中散发古典的秀气。吴青霞不止一绝,她以“鲤鱼、芦雁、仕女”三绝行世,各有着墨之处:鲤鱼肥美而圆润,芦雁萧瑟而灵动,仕女典雅而有范。吴青霞的绘画语言,有种独特的节奏,带着特有的温度。那些鲤鱼,那些芦雁,那些仕女,那些从网上各处搜来的动人细节,已经长在了我的心里。
吴青霞以“鲤鱼吴”蜚声海上,很想有一幅讨吉利。对锦鳞微物的关注,既来自一脉隐微的古典传统,也显示出画家所特有的精致品位。上海当时,已有“金鱼先生”汪亚尘的盛名,吴青霞只比他小几岁,可以说是与他处于同一时代之人。但她并不惧汪亚尘的威名,而是创作出别致的金鱼形象。忽而一幅《鱼跃》,忽而一幅《九鲤图》,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吴青霞画的鲤鱼,怎么看都有鱼龙之态。也许和她出生龙城气脉有些关系。龙城,是常州的别称。所以吴青霞有“龙城女史”的称号。她又有“篆香阁主”的别称。听上去,“龙城女史”富有气势,“篆香阁主”透着墨香,两种称号交错书写着她的绘画才情。
工笔画家当然不只止于画鱼,她还画群虾,画西厢,画观音大士,画东山丝竹,画松鹰,画罗汉……画家的绘画,其实是绘者的心境,迎光细看那些绘物,透出的是一个闺秀女子亘古未变的怀旧雅趣。
中国女子书画会曾有那样古旧淡雅的光华,自然让人珍惜。其中,有“文陈小翠第一,画吴青霞第一”之说。刘海粟称吴青霞为“全能女画家”,这是何等的高誉。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女子书画会随之解体,三四十年代海上盛极一时的女画家群体开始各奔东西。有的走上工作岗位,有的为人妻母,女画家们各尽其职,中国女子画坛遂曲终人散,闺秀画家们在古典意义上的绘画,可谓是弱化和单调了许多。吴青霞却不坠青云之志,仍然篆香阁里映彩霞,继续从事她的绘画事业。难得的是,画册页之手有时也会画巨幅。在她给郑逸梅先生的信札中,透露出,她曾“承天安门城楼管理处的邀请,创作一丈巨幅”的信息。翻阅郑有慧女史编的书,吴青霞的书札影好看,看出她会画,也会写,真正是如画,如史。
斯舜威笔下详记海上画派一脉,有她浅淡的姿影与勤奋的画艺。女画家轶事囫囵读遍,女画家的为人性情,也就大致有了些眉目。从中可以看出吴青霞爽利的一点端倪。她为人一定活跃,在中国女子书画会成立之前,撷艺苑之精华的“蜜蜂画社”,就活跃着她隽永清雅的身影。而中国女子书画会一成立,从一九三四年的第一届伊始,她贪恋这份传统书画飘香的情怀,以清新胆识全力以赴地积极参与。后来,她又参加有力社、上海美术会等画会组织,她是以领衔者的姿态出现,也是驰骋于书画界的宠儿。
去过常州的青果巷,丰厚的人文底蕴,吸引人漫步其间,寻找它那恬静与幽深背后的故事。常州多名人,中国现代的美术史,就走出了刘海粟、谢稚柳这样的名家。作为一代闺秀女画家,吴青霞得当地山水的滋养,加之父亲的精心地养育、培植,龙城的影子和自身的诗书气韵便生根在骨子里,终身不去。龙城女史画名彰显是自然而然的事。白描添上工笔设色,她的绘画为她带来生命的一段风华,那样高华,那样瑰玮,让人尊敬,常州人自然是宝爱不已。为她设立了艺术馆,收藏展览她的画,这是龙城人献上的一瓣心香。比起那些青年早逝的女画家,“海上二霞”的高寿一直让人歆羡。吴青霞与周练霞,一青一紫,红紫低昂,吸引着我的目光。吴青霞活至九十九岁,底色衬起沉郁的墨色,自然好看。更重要的是,她于斑驳陆离里沁出岁月的尊严,仿如古玉上了一层岁月后,焕发出的包浆。
她与陆小曼同居四明村。一个是冷色调,一个是暖色调,却也浓淡相宜,均是可以写进卷帙的闺秀女史。关于吴青霞在四明村的轶事我想多知道一点。安持先生曾为陆小曼与徐志摩在四明村的爱庐留下不少笔墨,引起一代又一代多情男女为他们牵肠挂肚,但对吴青霞居住其间却所提甚少。只知在这里,她与唐云、江寒汀、陈巨来设宴款待过北京来的名画家周怀民,像一张充满暖意和怀旧感的棕色老照片,映人脑海。
从四明村出来,不远处就是静安公园,古木参天,植物蓊郁,让人虽处城市,却有山林之致。无数次的晨昏从那儿走过。关于回忆陆小曼的文章里曾说,陆小曼晚年喜欢在那儿散步。可想而知,当年的吴青霞一定也曾在这儿,掩映于绿树扶疏之下。落霞如金,回望过去,四明村渐渐剪影如画,如珍藏了一件民国的册页。
民国闺秀的故事有大有小,有繁有简。她们铅华洗尽,返璞归真,历尽世间的奢华百态仍清澈如水。闺秀的那份幽婉娟情,一个精致时代培养的气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徐訏先生的夫人葛福灿就是这样一位。
是深秋吧,与天津学者王羽在仙霞路的巴蜀乡情吃饭。阳光很好,从宽大的玻璃窗里漏了进来。她师从陈子善先生,深有民国怀旧的情结,当初博士毕业,她想留上海,或苏州也行。这都是她喜欢的城市,因为离东吴系女作家近,收集资料也方便。虽然最后,她回了天津,但一有机会,她仍会往上海这边跑。王羽研究闺秀文学痴迷,情怀匆匆如水,曾出版有《小姐集》《太太集》《闺秀集》。和王羽谈及葛老夫人时,她赞不绝口,还特地强调了一句:“特别好看。”仿佛民国的涟漪还在,让人恍兮惚兮的。在她眼里,葛老夫人,面容自然而精致,是有闺秀气质的,颇有民国情节。也让人想起,董桥笔下那些民国的诗礼闺秀,绾着素净的发髻,有一丝丝民国的韵味,简直可以镶进周瘦鹃的小说里。
庚寅年,我曾去拜访过葛老夫人和她的女儿葛原。葛福灿,是徐訏的第二任妻子,后来徐訏先生离沪去港,女儿葛原随了母亲之姓。
葛福灿出身于嘉定一个望族,据葛原在《残月孤星》中回忆:“母亲学习成绩优异,曾考取省立上海中学。由于战火不断,加上七岁丧父,家境衰落,作为长女的她不得不多次辍学。以后考取教会办的女子师范学校,为了担负起家庭重担,帮助弟妹完成大学学业,自己却放弃上大学的理想。18岁起,除了在学校教书外,曾在我二姑母家担任过家教。我父亲从美国回来,姑母们便介绍我母亲同他认识。1949年,在宁波结婚。”
葛福灿性情温煦,和徐訏婚后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生活。只是好景不长,很快上海解放,新时代自然流行新文学,徐訏深知自己曾经风行一时的小说将变得不合时宜。1950年5月一个天色朦胧的黄昏,徐訏悄然离开上海前往香港。此时,葛原自呱呱坠地,才五十三天。
葛福灿(右)和丰子恺之女丰一吟
老人已经八十高龄,由我这年轻后辈来看,老夫人面容轮廓柔和,肤色细瓷白净,干净清爽。她身上穿一件浅色的上衣,更衬得人清瓷。人至老年的那种清爽,她全有了。很喜欢香港作家罗孚先生关于她的一个评价:“葛福灿高龄八十多,清瘦的面孔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清秀,使人记起前不久才去世的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张兆和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年老了还是不失风韵。”
其实,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极有修养的女性,仍保持高贵的气质和儒雅的涵养。在此之前,我曾给葛原打过几次电话,有次,葛原不在家,是葛老夫人接的,她跟我聊了一会。从电话里,听得出来,她的思维依然敏捷,一听声音便知道其受过良好教育。由民国那个年代过来的女性,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的熏陶与修养,是现在红极而喧嚣的豪门丽人不能并论的。果然,据葛老夫人自己说,她先前在教会学校读书,后来,在中西女子学校附小做教师。“那时的小学教师,修养都很高的。古文底子也都很厚。”老人连说话温和的音调都那么民国,我说这话是有底气的。葛老夫人点了点头。葛原在一旁,显然有些隐隐的激动。葛老夫人能够和徐訏先生在一起,也是因为爱好文学吧。想起董桥先生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寂寞》。说是喜欢徐訏先生的旧。那种旧,是底子里的旧。徐先生的那种旧色,在葛老夫人的身上,仍然映着微光,让人感念于它的迟暮之美。
民国年代的女子,始终善于以一种余音绕梁之态,给予后人以影响。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特殊的环境之下,西式的教育像是一脉春风,使当时女子的心性得以复苏。像中西女中重视体育,规定女生必须会骑自行车、会游泳、骑马,甚至会打网球。作家程乃珊的母亲潘佐君就是中西女中毕业的。后来,我向程乃珊老师提及葛老夫人之事,她显得很感兴趣,她研究海派文化多年,手边珍藏有中西中学教会每一届的毕业相片,她很想知道葛老夫人是哪一届毕业的,如果知道的话,她定能见识葛老夫人的青春飞扬。听她如此一说,倒让我想起,张元济孙女张珑老师曾经提供过的一张中西中学的毕业照,大家均穿着白色衣裙,显然非常雅致。以现在来衡量,当时的小学教员,国文功底均是不差的。从小接受私塾教育,会诗文,能写字,长大后,在教会学校上学,又受西式教育的熏陶,会英文。我如此一说,程乃珊老师显然也很认同,用稍重的语气肯定了这种观点。
与葛原母女两人谈过书稿之事,不免会谈徐訏先生的家事。能够看出来,母女两人,都不是话多之人,性静而温和。可是,一提起徐訏先生的遭遇,以及徐后来组建的家庭子女对她两人的做法,母女两人依然有所愤慨。其实,这不知是多少次的提及,但是,两人依然情绪激动,葛老夫人也因几十年来的委屈和郁闷而憔悴,可见此事对她们的影响。
我曾看过葛原的《残月孤星——我和我的父亲徐訏》一书,对她曾经到香港所受的遭遇,颇有感知。而现在,面对真人实情,仍然能够再次感受两人所受的非难。令我感动的是葛福灿的一句话:“他(指徐先生)真的是一个Gentleman。”只可惜,美人迟暮,心事难寄,她和徐訏在上海的恩爱岁月已是绵邈的往事。
在葛原书中,收有一些老照片。有一张葛福灿年轻时与葛原的二姑母的合影,很引起了我的注意。为了照这张像,葛原的二姑母特地替葛福灿梳了同她一样的发式,据说,这种发式在当时,很流行。从相片能看出,葛老夫人年轻时聪慧典雅,气质不俗。葛原提及母亲在晚年,还不忘用香水,这正是闺秀情结的一个浓缩形态。
母女两人,因崇尚一种平静的生活而沉寂。沉潜的往事,一旦被提及,总会弥漫有感伤旧影。作为局外人,很难体会个中的悲怆,我和葛夫人攀谈时,葛原多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特别是谈到徐訏先生的往事时,有时会为母亲的谈话作些补充,有时作些纠正。说到动情处,葛老夫人眼里会隐隐有泪。葛原也说,母亲平时都还好,生活得异常平静,但是,有时一提起往事,免不了会激动。
担心太过打扰,对老人的身体不好,我提出告辞。临出门时,再次端详了一下葛原,宽鼻浓眉大眼,尤其眉形,非常像徐訏。我对她说:“你真的很像徐訏先生。”我想,所有见到葛原的人,都会这么说,这是一种血缘亲情,永远也割不断的。这样的宽心话,她一定是听惯了的,可葛原听后,面容一展,只是淡淡笑了笑,话语间却透着实实在在的无奈:“但是,我们的缘分实在是太浅了。”
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过去了,她内心的疼仍然是在的。但是,对父亲的那份真,她仍旧是在的。父亲去世,她的悼念都散落在零星的篇章里。悼念不如感念,关于徐先生的研究才刚刚开始,而葛原还很年轻,她还会有很多时间,以一种淡定从容的情怀,去追忆父亲,去感知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