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夜

2016-11-24 08:13:20□余
剑南文学 2016年19期
关键词:王师阿兰

□余 弦

红夜

□余 弦

我从冰冷的棉絮中爬出来,阳光如寒风般刮进马医生的诊所。他站在旁边,看着我,像看一具行走的尸体。我的四肢、我的身体,已经不是皮肉包裹的机体,而是敞露在外的神经元,且只感受得到痛。

我拄着那根跟了我很多年的搅屎棍,它连哪里该有点弯曲,哪里该有点骨节都那么懂我。它是我的一部分,带我摸索世界的眼睛。

很幸运没有在门槛上绊倒。这座古县城,提前进入冬天。我看它颜色那么灰暗,就像我手背上起着白片的皮肤。曾经熟悉的人从我身边走过,犹豫着要不要和我打招呼,我看向他,他就跑了。

我拄着棍,像从战场回来的逃兵,命运的审判官正在身后追我,我想走得更快。走得更快,去看我亲手修起的小楼,和我最后蜗居的猪圈。

我的亲人被时代大潮冲散了。那一年各奔东西,我逃到禹镇,在粮食关艰难地活下来,我吃过观音土,有一次还吃了河沙。饿极了的时候,河沙就像黑米一样诱人。我没有读过书,其他人也不跟我玩,后来我发现,只要在捉迷藏的时候我一直当猫,在打沙包的时候我一直丢,在跳拱的时候我一直躬着背让他们跳,

大人要收拾人的时候我去承认错误,他们都还是愿意跟我耍的。

那年孤儿院没了,我寄养到黄大哑巴家里,正赶上送他最后一程,乡里来祝贺我,说我可以继承黄大哑巴的房产,好歹有个栖身之地。我当真得到了黄大哑巴的房子,这可能是我二十岁之前最幸运的事。

鸟娃问我:想挣钱不?我说:想。鸟娃说:我们摆个小摊摊卖凉拌肉。我说:我不会。鸟娃说:不会怕锤子。我已经在小食店王师那偷了点手艺,你给我投点钱,我们赚了平分。我说:我又没钱。鸟娃说:鬼才没钱!老子晓得黄大哑巴有存款,我亲眼看到他去存的。做生意,钱生钱,不做生意,你娃迟早用完。我说:我的钱要娶婆娘。他说:你这点钱娶哪个婆娘?算了,我不跟你多说。你做不做?不做我找李九娃去了。

我就他这么一个朋友,以前跳拱的时候,他躬下来让我跳过。

我看着他走到门口,心突突地跳,感到他走出门,就不会再来了,他走出门,就会有黄沙从门窗里涌进来,把我淹没。

等下。我说。鸟娃转过身,哈哈一笑,递给我一根三峡烟:我怎么会害你嘛!

我取了黄大哑巴存款的一半,他也穷,但他抠,所以存折上还有一点点小钱。凉拌肉摊子支起来了,我负责打杂,进货、管账都是鸟娃做的,一个月下来,李九娃跟我说:你们整到钱了啊,鸟娃说一个人分四百多块呢!他的话温水般灌到我心头,鸟娃的确是我的朋友。

晚间,我和鸟娃在二十五瓦的灯泡下把一分一分,一角一角的钱齐好,我只会数数,我按照图案辨别钱币的大小,把它们叠在一块。我就像在数未来我房子的砖瓦、未来我婆娘鬓边的秀发、未来我餐桌上的肉包子……

给你,你的二百八。鸟娃把一摞钱拍在桌子上。嘴角的三峡烟快要烧着脸了。

我说:李九娃……鸟娃戳着我的脑门:李九娃李九娃,李九娃晓得个屁!他给你说好多钱?

我并不想和鸟娃闹翻,况且我可能真的冤枉他了……毕竟他曾经躬下背让我跳过,李九娃却没有。李九娃不是我的朋友。

我笑着说:他没说啥。

然而鸟娃并不解气:他晓得锤子!买肉要不要钱?买配料要不要钱?买素菜要不要钱?熟人买东西你给不给他递根烟?烟要不要钱?不当家不晓得财米油盐的贵!

我想我伤了一个朋友的心,朋友是世界上多么难得的贵人啊!而我却因为外人的挑拨令他受委屈。

鸟娃说:李九娃就是看我们挣钱了不安逸,你莫听他乱说。鸟娃语气降下来,我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怎么说我这个月也是有收入的,我还要跟着鸟娃好好干,我还要娶婆娘呢!

三个月过后,外地商用拖拉机拉了一斗斗红桔,冬天了,快过年了,我家也该弄点水果。我选了些果子,用块布兜着,我听说有钱人家里除了总是有肉,还总是有水果的。我不求总是有水果,偶尔有点肉就行了。

鸟娃喊我:你龟儿子跑哪里去了?快点过来切葱花。我跑过去,不知道把桔子放哪里,摊子下有几个装肉的筲箕,我正要放进去。鸟娃说:你没眼水。没看到跟前站了几个姐儿?拿出来给人家吃几个。我兜着底直起身,两个大姑娘都看着我笑。

其实以前也有大姑娘对我笑,但和她们俩的不太一样。前者就像在奋力地锯着我的耳朵,后者就像温柔地拢着我的眼睛。我有点慌了,把果子倒了出来,在猪头肉上到处滚。一个滚到猪耳朵下面,一个滚到嘴尖上,一个滚到猪头和心子的夹缝中,其他的都聚在膀肉旁边。

大点那个姑娘拿了一个给她的姐妹,她自己也拿了一个,她拿起桔子的瞬间就像牵起了我的手,我的脚跟不由自主地离开地面。她问鸟娃:你给钱嗦,这么大方?鸟娃说:他给钱你就不

吃哇?你硬要我手头的才香?姑娘把嘴一撇:稀罕你的东西!鸟娃说:你稀罕我的东西就当我婆娘嘛,我啥都是你的,我人都是你的。姑娘嘴里包着桔子:老娘才不稀罕你,你东西留到,人可以滚!

她第二次来我就知道她叫阿兰了,她离过婚,但不是她的原因。我想再给她吃几个桔子,可惜拖拉机已经走了。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如果一分钱一分模样的话,她是我娶得起的最贵的婆娘。

哥,你切葱花切得真好。她对我说,可打她说了之后,我手里的筋就歪古脑水地乱跳,我不仅不能控制刀,连手都控制不了。我装作尿急,扔下刀跑到背后的小巷子里。她的声音幽灵一样尾随而来,围着我转啊转的,我的脊梁骨突然化成一坛酒,把我变成一滩醉肉。

呸!你那德性,切肉都切得一片儿薄一片儿厚,有球用!阿兰在骂鸟娃。鸟娃反驳:可是我球有用!

阿兰就嗤嗤地笑了。

我想起葱花还没切完,葱花完了还要切姜蒜,我希望阿兰仍旧在这看着我切东西,再说一次我切得好,可我又不希望她在这里,她在,我的手就不听使唤,会切着手,而我怕痛。

年初三,鸟娃约我下馆子,去吃王师的烂肉豆腐。我笼在黄大哑巴的旧大衣里,在电线杆下站了许久,我一个人不好意思进馆子,我连那些菜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鸟娃不一样,他什么都知道,管收钱的叫姐,管端菜的叫哥,管蒸包子的叫叔,管王师叫师傅,好像整个馆子都是他家的人。

鸟娃还没来。馆子午堂都过了。王师打了一两酒坐下来,喊我:你咋站了一晌午呢?快过来烤会火。我说:要得!

但不怎么挤得下,火盆太小,我往后移了一些,再移一些,他们乘机往前移一些,再移一些。火盆被他们包围了,我冷着,却不能起身走开,免得大家都很尴尬。

鸟娃终于来了,带着阿兰,阿兰的脸红扑扑的,水灵水灵的眼睛四下瞧了瞧,最后定在我脸上。鸟娃说:师傅,烧个烂肉豆腐,称二两油炸花生米,打两个二两酒。王师站起来:哪个是你师傅?别在那乱喊。

酒桌上阿兰给我挑了一块豆腐,什么也不说,就看着我笑,她的笑凝胶一样固定住了我的表情,我的手,我的全身,所有的动作都交给了心脏,它跳得噗噗的,我快要按不住了。

阿兰说她喜欢你,给你当婆娘要得不?鸟娃问我。我手背凉浸浸地痛,才发现他的酒洒了,马乡原浆酒,六十多度的,就这样潜伏到我冻裂的伤口中去。

问你嘞!你说句话嘛!你瓜了嗦?!鸟娃的口水喷到我脸上,五官也离我极近,我被他的头发逼着,被消逝的白气逼着,被紧闭的窗子逼着,被行人逼着,被屋顶上的瓦逼着,它们都要求我赶快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力量快要冲破躯体,嘴唇也在发抖,低低地说了句:要得。

鸟娃把脸一侧,长了冻疮的耳朵离我更近:啥?你说大声点嘛!我把脖子往后倾了一点,说:要,要得。

农历二月十六,我把阿兰娶回家。什么都没办,我办不起,阿兰也没作要求,她靠在我身边喃喃地说我对她好就行了。她的脸庞是柔软的,继而发现她什么都是软的,脸是、肩膀是、胸脯是、肚子是、腿杆儿也是。我像在绵软的沙滩上起伏,她也变成一潭水,时而平静,时而微有涟漪,时而惊涛骇浪。

第二天起来,她的脸红扑扑的,水灵水灵的眼睛盯着我。我抓着铺盖面上的补丁,控制着如煤油般燃烧的血液。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男人和女人了。

阿兰怀孕后,我忙了很多。摊子上有些顾不上了,鸟娃说:你回去照顾婆娘嘛,有空就来,我

都理解。

那个月我少分了一百五十块钱。鸟娃说:忙不过来,请了个人打零工,请人要给工资对嘛?

他说得有道理。阿兰拿着钱,说:这点钱够买啥?买米还是买面?我不指望怀起娃娃有肉吃,起码面粉坨坨你要让我吃饱嘛!你连这点出息都没有,要一气鼓饿死家里两个人哇?

阿兰说得也有道理。计算一下,白天全部扑在摊子上,家里的事晚上回去做,最多也就忙到十二点,第二天四点钟起来买肉,也还能睡四个钟头,够。

人活着不就是折腾吗,我本来也没什么好命——算命的说我称骨二两二,命苦。

阿兰生的那天,我在病房外蹲了几个小时。她的声音在走廊里飘来飘去,忽大忽小,好像很多旗帜在空中飘动。阿兰的叫声经过一个柔缓的坡度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那一瞬间,我也哭了。

从此家里的事晚上回去做,最早也要忙到十二点,但是我想,每天能睡两个小时也够了。那年没饭吃的时候,不也经常饿醒,望着星星当米粒,整宿整宿睡不着吗?如今有婆娘有儿子有饭吃,可好呢!

阿兰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堆在脚盆边,肥皂薄得像张纸。我洗着衣服,阿兰在屋里喊:给我加点炭,火都要烧过了,冷得很。

她的话就是圣旨,即使语气不中听,即使隔几分钟就下一道,我也觉得那么美妙。她抱着包了好多层的儿子,头上戴了一顶毛线帽,在火盆边坐着,我添上炭,又要回到脚盆边。连着半个月睡两小时,我有点晕。

啪叽!摔下去那一瞬,时间变慢了,但力度并没减弱,随即脚踝的剧痛却以光速传到大脑。在婆娘儿子最需要人照顾的日子里,我摔了个骨裂。

阿兰叫来娘家人,把她月子伺候过去了。

鸟娃给我送了两百块钱,说是给我的也是给我儿子的。他嗯了好几声,眼珠儿在我和地面之间晃荡。

你有话?我问。

你现在没法上工了,我请了一个人,你以后就可以不来了。他说。

可是鸟娃,你可是唯一一个躬下身让我跳过的人啊!我没说出来。鼻子里有毒药,吸一口气能痛到肺里去。后来我路过他的摊子,他大声跟我打招呼,我却羞愧地红了脸。街坊说:你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两个搭伙的时候他没少坑你的钱。

鸟娃和那个街坊打了一架。之后关于鸟娃扣我钱的话题像发酵的面团在禹镇流传开来。因为我的缘故,鸟娃被禹镇孤立了。直到六月六转山会那天,我看到他在假扮端公的队列里跟其他人有说有笑,我才松了一口气,想和他打招呼,他却把脸转向另一边。

我又找到一份工作——在小食店端菜、收盘子。因为是临时工,所以工资很低,做了一年,商店解体了,所有人都下岗了。阿兰叫我跟他表哥去省城打工,那时候打工还是一个新名词,但去践行这个名词的人已经很多。

我收拾好包袱,舍不得放下才一岁的儿子。阿兰说:你快去,一会车子走了,下一班就只有你一个人,你认不到字,没人和你一路,到省城方向都打不到。

那些年电话是奢侈品,信,我也不会写,我一年回去看她娘俩一次,每一次,连门槛上的泥灰都是值得纪念的。阿兰在家准备了腊肉,新鲜的包儿白,炒着油滋滋的腊肉,把我这一年使出去的劲都补了回来。

第二年回家,儿子已经在满屋子跑,我追着他:泥蛋,吃点饭再跑。他不听,像个失去控制的弹珠,噼噼啪啪,东蹦西蹦。跑到门跟前,门被推开了,恰好撞在他脑门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哭。

我抱起他,推门的人说:咦,今天撞到小家伙了。

鸟娃,你来搞啥?阿兰手里还拿着锅铲子,站在天井旁诧异地问。鸟娃说:我听到说他回来了,专门过来看下。

那晚我和鸟娃喝醉了,哭得抱成一团。阿兰不知道怎么把我俩分开的,醒来之后,我觉得屋子明晃晃的,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洒在我家里。泥蛋踮脚趴在床沿,油腻的头发发着微光,好像画儿里的善财童子。他肉乎乎的小手抓着我两根指头,我闻着被窝里的酒味,昨天立春,啊,春天真好。

这次返城,阿兰和鸟娃都来送我。阿兰给我递行李,让鸟娃抱着泥蛋,发车时,我看着鸟娃、阿兰、泥蛋,阿兰的鼻子,鸟娃的嘴,泥蛋的脸,模糊成了一团。

秋天的时候,工地上来了一个熟人,跟鸟娃打架那个,街坊叫他钢蹦。他穿着一件蓝布衣,头上歪着一顶安全帽,抽着天下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也来了。我说:来了好,多个老乡,多个照顾。他哈哈大笑:你龟儿子,学得油嘴滑舌的。晚上给你说个事。他把安全帽搬正,向着小工头儿走过去。

晚饭是烩面,中午吃剩的菜汤倒在一块,加两满瓢水,丢四把韭叶面,分给二十多个工人。我的碗里居然有一块煮垮了的肥肉。我背过工友,恰好对着窗户,风呼呼地从窗框吹进来,把地面的沙砾吹成了烟雾,我每口面里都有一粒沙。

钢蹦挨着我坐下,哟哟地叫了两声,这么大的风。他说。我喝完面汤,说:钢蹦哥,你咋也出来打工呢?钢蹦冷笑一声:哼。我跟你们不一样。他撇了撇面汤上的浮沙,说:你们工头儿是我亲戚。我到你们这做最轻松的活路,拿一样的钱,我也就是耍,不好耍就走了,你懂不?你们挣的是活命的钱,我挣的是耍耍钱。我想,他的命好,可能得有半斤重呢。

哎,我给你说个事情,你听不听?钢蹦耸完面,打了一个带着潲水味的嗝。我收了他的碗和筷子,说:我听。他又冷笑了一声:哼。他说:你把碗搁了来。煮饭的吉大娘正在喊:搞快点把碗拿来,趁有热水一遍洗!我把碗放在水缸边,碗底有一层黑色的沙土。

你家娃几岁了?钢蹦问。我说:差三个月零六天就三岁了。钢蹦说:你龟儿子记这么清楚捞屁用,娃娃都不是你的。我并没有十分激动:怎么不是我的?钢蹦说:泥蛋长得越来越像鸟娃那个二流子,你还不晓得,全禹镇都说泥蛋是阿兰和鸟娃的儿。

我……我不信。

不信自己回去看,瓜娃子样,给别个养婆娘养儿子,你没在的时候他们两个经常网,前几天石婆子给阿兰送蒜苗,当场抓到他两个在床上,衣服都没穿……

后来他还说了什么,我没听到,工友们听到了,传来此起彼伏的说话声,说的什么,我也没听到。我就像一片羽毛,漂浮在沙漠的风暴中。

我想起车站里模糊成一片的他们仨的脸,啊,明明那么像!我想起第一个夜晚后阿兰红扑扑的双颊和水灵灵的眼睛,啊,鸟娃给我说亲的那天,阿兰不也那样吗?

我买了一张电话卡,那个报刊亭的灯光在开发区茫茫夜色里偏居一隅,然后摸黑找到电话亭,给十字口上街小卖部打了一个电话,让阿兰来接。

我……我都知道了……

那边寂静着,电流在线路中向前延伸,发出滋滋的声响,在空阔的胶管中,不停延伸,但总也到达不了对方的听筒。

突然,滴滴声传来。我挂了电话,坐在街沿的狗屎上哭了一宿。

第三天,阿兰带着一张纸来到工地。离婚协议书,签了吧。她冷冷地说。我看着纸上巫蛊般的符号浑身发凉。钢蹦一把夺过去,左手拿着

纸,右手抖了抖烟灰,虚起眼睛看了一遍,问我:要不要我给你读一下。阿兰说:关你屁事!钢蹦冷笑一声:哼。我就看不惯你们欺负老实人。他当着工友们的面朗读起来,就像读小红册那样认真,工友说:你在外头偷人,还好意思给他提要求,这么不要脸呢?阿兰的脸色不好看,说:可以商量,但必须要离。

那天上午,工友们什么都没做,钢蹦点了一支又一支的烟,把纸面改得乱七八糟。最后他说:就这样。你回去跟她离婚。鸟娃敢乱改,你喊他来找我。

九月二十二,我又成了光棍。为了离阿兰远点,我不再和他表哥去省城,邻县在搞旅游,要修很多房子,第二年开春,我去了那里。我们一路的有七八个,其中有下岗的王师,他去他妹夫的工地上当泥巴匠,我太瘦了,他妹夫没看上。

开春的古县城还很冷,黄大哑巴的旧大衣补了很多道疤也盖不住想钻出来的烂棉花。我在街边坐了两天,头一天买馒头吃,喝热水,发现这里东西太贵,第二天,我捡了个矿泉水瓶子,接些自来水,捂热了喝,没有吃东西。

第三天,我看到王师在一个外架上抹水泥,满脸满头的灰,眼睛也让尘埃糊得睁不开。我踮了踮脚,喊:王师。他那时耳朵还没聋,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窘迫了,喊应了却不知道说什么。王师说:你还没找到活路啊?我点点头。他蹲在架子上沉默了一会,说:我帮你问下。明天这时候你到这来。

我在一个背风的拐角又过了半夜。下半夜,天下起小雨,这里人家不兴修大屋檐,屋檐都很短,短得我贴墙都无法把自己藏进去。于是被迫找一处躲雨的地方,然而躲得了雨,却又躲不了风。

天亮的时候,黄大哑巴的旧大衣结了一层冰。我在冰层下蜷缩着,忽然有人扒拉下大衣,我伸长脖子去看,一个当地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手里挥着一根钢筋,我猜他是让我走,我就走了。

天气和饥饿的肚皮一样阴沉。

我走到王师的工地上,他今天没上外墙架子。我站了一会,有个工人朝我挥手说:走远点去耍!莫在这碍手碍脚的。我点点头,刚要走,王师来了。

他给了我两个干饼子,还是热乎的。他说:我喊老婆子在灶头上炕了一下。我咬了两口,两溜热乎的眼泪落下来。他说:我给你问了个事,倒是来钱,就是有点脏。

我不怕脏。虽然没说出来,但王师看出来了。

给人家掏粪坑,八百块钱一次,你去不去。

我停了一下,点头。

我给老许打了五个月的下手,掏粪、搅屎、挖下水道,担粪、抽尿。我换了三根搅屎棒,终于找到一根趁手的。慢慢的天暖了,粪坑里多了些活物,蜷曲着、弹跳着,就像一窝一窝会活动的头皮屑。那天我一脚踩滑,整个人都淹没在粘滑的粪水里。粪便在头顶上打着漩,我本能地挣扎着,喝了几口粪水,还有几十只活的蛆虫。当我站起来,周围人呼啦散开,我吐了,接着有三四个人也呼啦啦吐了。

跟着半个多月老许不让我跟他一起吃饭,而我每次看到大米,也总是反胃。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天气转冷,粪坑里没有白蛆才好起来。那年冬天,我揣着厚厚一叠票子回到禹镇。临上车前,我烧水洗了澡,认真地穿上新衣服,禹镇人看到我都说我比以前气色好多了,发财了吧。然而那个年,只有黄大哑巴阴湿的老房子和他阴森的遗像陪我过。

第二年老许说他回蒙县养老了,不在这里做了。于是我接过他的衣钵,自立门户。生意即使不算好,对我来说也够用了。

开春过后,王师工地开始上工。那天没事,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想请王师吃饭。王师答应了。中午点了一份凉拌肉,一个炒菜,一人二

两酒。王师说:你跟我一样,都是苦命人。我没吱声。

半杯酒下肚,王师摆谈起了街坊们的事情,谁家生了两胎都是女儿,谁家儿子进了班房,谁家亲戚发了大财,他说钢蹦给一个大老板开车去了,在夜总会帮老板挡了两刀,从此成了老板的心腹。

我听了,想多喝两杯。王师说下午要抹外墙,喝多了站不稳。我添了一两酒,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我给老蒲家掏粪坑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问我收入多少,我说还可以,吃得饱。他约我三天过后再到他家帮些忙。我去了,他领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对我说:我老婆娘家山上的,才离婚,人老实,不花哨,你看要得不。

那个女人,穿着灰扑扑的花衬衣,滚圆的脸上带着笑。屋里传来啼哭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吃力地抱了个婴儿来到女人面前:妈妈,妹妹哭了。

女人局促地看着我,说:我有两个女儿了。要不我先跟你过一阵,你觉得好,我们就扯证,我也不想让人冤枉帮我养娃娃。

女人,我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我快忘了她们的嘴唇是什么形状,她们的肌肤是什么香味。

丽的肌肤没什么香味,反而有种农村里猪食鸡屎混杂的清臭,我不介意,对她来说,我肯定也有种普天之下所有粪坑都有的纯粹的臭,可她也没有介意。我们翻覆着,从上到下。我想起二中教学楼外茂密的梧桐、水磨沟边上热闹的野棉花、高歌的麻雀、点水的蜻蜓。它们也同丽和我一样,世间生灵,谁能逃出繁衍的快感?

丽和她的两个女儿就这样住下了。我的出租屋少了粪臭,多了菜香。大丫没来得及上幼儿园,两年过后直接去读小学,又过一年,二丫上幼儿园了。日子慢慢地变得阔绰起来,我有了存款,买了地基,修了一幢三层小洋房,丽说她没事可以养猪,要么自己吃,要么杀了卖。所以依着小洋房又修了一间猪圈。

我和丽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一是抚养两个孩子的压力已经很大,二是,她们很可爱,我不需要非得有个亲生的来抚慰自己。丽像一个精细的纺织大师,用她勤劳和贤惠让生活的千针万线绣成了熠熠生辉的图画。每天,清晨的甜香化身成馒头里的淀粉,越嚼越有味道,中午的昌盛如同天与地的爱恋要万物都有感受,傍晚的夕光或者大雨是我回家路上丰盈的期待,夜里丽和女儿轻微的鼾声伴我安眠。

日子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别无他求。

这年秋天,炎热还没有散尽,我上半天就完了工,到手两千元钱。我拎着装有干净衣服的口袋穿街过巷,来到通河边洗澡。今天可以早点回家,丽会不会格外欣喜呢?每次我提前回家她都特别开心,好像按时回来的我是我,提前回来的我却是神。她会从电视机前起身,接过我脏兮兮的工作服,泡到楼堡那个专门为我准备的洗衣池子里。然后下来给我泡上一杯浓茶,洗上几个当日购买的虽然便宜却很水灵的果子。陪我聊一会天,说的都是最近她感受到的幸福,她喜欢说,我喜欢听,因为她的故事里,幸福都是我给予的。

我口袋里装着在河里漂过一次的工作服,没有了明显的污物,臭味却依旧昭彰。这是长年累月浸入到分子和分子的间隙,原子和原子的间隙中去的味道,已经没法彻底清除。我登上通河边高高的堤坝,正午的堤坝上太阳明晃晃的,我眯着眼睛前行,热浪导致形变的视野里走来两个晃动的人,一个女人,一个小伙子。我往右走,女人也往这边走,我往左走,女人还是要跟我保持一致。

那么我等着吧,等别人选剩下的,总会留给我。

女人花枝摇曳地走到面前,用她颇显老练地语气说:哎哟,硬是在这里呢。你都成这里的

名人了,人家都晓得你忙完了在河边冲澡。

我一愣,阳光背后的模样清晰起来,多年未见的阿兰一点没有变老,只是更丰腴了。她旁边那个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面无表情。阿兰说:泥蛋,喊老汉儿。就在那一瞬,我心里有惊雷、阳光、风雪和雨露。

泥蛋叹了一口气,脸转向别处,僵硬地喊了声:爸。

我的东西掉在地上,阿兰捡起来,说:愣什么愣,娃都这么大了我才来找你,仁至义尽了。这两年我日子实在不好过,否则也不会来找你。我们从禹镇来,坐了六七个小时的车,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你难道不请我们娘俩吃个饭?

我看着泥蛋,泥蛋始终看着通河对岸,高山上一辆汽车缓慢行驶,他看着那辆车,目光随之移动。阿兰先走了,说:走,吃饭,我饿惨了。走了两步将口袋扔在地上:啥狗屁东西,臭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我拉了泥蛋一把,他抗拒着走开,跟上阿兰的步伐。我捡起口袋,默默地走在他们身后。

阿兰选了一家馆子,我正要进去,她连忙跑出来推着我说:你进来干啥?你那么臭,人家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你就在门外等着。

我于是站在门外,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和车马。这里藏民聚居,马很常见。我时常看见高大的藏民露着半截铜色的膀子,走路摇晃着,迈着特别大的步伐,牵着马匹招摇过市。他们脸上那两坨棕红布满了粗糙的皮肤茬子,一笑,皱纹像细线一样牵动脸上肌肉,被雪山融水洗涤的牙齿白得发光,好像黄昏的闪电。

忽然一阵轰鸣,我才发现真的在闪电。刚才好好的天暗了,冷风在场镇回旋着,像要扫荡还在屋外游移的一切生物。暴雨顷刻之间落下来,干燥的大地尘土飞扬,却在几秒中内被雨水镇压下去。

我前面的衣裤都湿了,寻思着到店里躲一躲,阿兰嘴里咬着一根青菜,尝试着咬断却发现来不及了,赶忙吐出来,驱赶我说:出去出去!你进来我饭都吃不下去。

我退出来,雨沫又浇湿了我的后背,我像夹心饼干一样被湿漉漉的衣服裹在中间。我坐在台阶上,反正已经湿了,坐不坐都保不住屁股那块布。前面是轰隆隆潮水般的大雨,后面是夹杂在雨声中阿兰和泥蛋的谈话。

阿兰吃完了,踢了我一脚:给钱啊。我给了钱。她回店和泥蛋坐着,骂泥蛋读书不认真,骂他只知道耍朋友。雨下了四十多分钟,嗖地回到天际。阿兰整理了衣服出来,对我说:我这几年没钱,过得不好,不过我没啥,关键是泥蛋,书都快读不起了,他不读书又能搞啥去呢?所以你当老汉儿的,多少拿些钱出来,不是说情,单是说理,法律上也规定了你必须养他。

我嗫嚅着问:泥蛋……泥蛋是不是我的儿?

阿兰的眼睛放得从未有过的大,双手扒着我的肩膀疯狂地扯:死没良心!死没良心!老娘跟你过苦日子,给你留种,给你养娃,你说老娘偷人!你不如杀了我!赶紧杀了我!

泥蛋企图拉她,她推开泥蛋,又把他推到我面前:别个说医院有ABC,专门鉴定亲生儿子的,你们两个现在就去!

我抬起下巴,正要点下去,阿兰扑到我面前,“啪”,一个耳光把我打懵了:天哪!你杀了我吧!她再一次把泥蛋推向我,自己跑开:老娘要跳河!我和泥蛋都吓住了,愣了一下才冲过去。泥蛋哭着说:妈,妈,你别跳河,我不耍朋友了,我好生念书。阿兰说:念锤子书,你老汉儿都不认你,念书有卵用,你跟我一起跳!说完拉扯泥蛋去河边。泥蛋挣扎着不去。围观的人说:有话好生说嘛。

阿兰坐在人群中间,一步裙下的两条肉腿岔开着,满身泥水。

我低下头,人群里居然有人说:是长得不像。

阿兰听见了,起来要和那人拼命。我们拉住

她,我大声说:给你钱嘛!给你钱嘛!你不要闹了!阿兰哭丧着脸:早晓得我就不来了,遭这些罪,受这些气哦!

最后她拿着钱走的时候脸上放着光,与之相对的,丽阴沉着脸。我想会花很大力气才能安抚好丽,然而丽说:我对你也没啥脾气,毕竟你在养家,女子都花你的钱,那个也是你儿子,不给他拿钱也不可能。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两个夜晚她都拿背对着我。

丽和我一样,习惯逆来顺受,接下来每一年阿兰都带着泥蛋来要钱,每一次,我都会在饭店外等他们吃完饭去付账,我和丽也习惯了一年一次存折上的大流失。

大丫十五岁时已经在家耍了一年,这一年她谈了个对象,对方来家提亲,要把她娶过去。我觉得她还太小,丽说:嫁了嘛,我们高头不比底下,女娃十五六岁就嫁人才正常,她嫁了,我们也少些负担。

大丫离家后,家里陡然冷清很多,二丫在学校寄读,丽每日除了做饭、打扫就没有其他事了,猪圈空置多年,如今都堆放着杂物。

大丫离家第二年六月份,隔壁房屋翻新,由于翻得彻底,工程量挺大的,于是请了一个没有建筑资质的包工头来做。古县城这些年来不停在修,比我刚来时漂亮多了。只是这些新修的民居大多都是没有资质的包工头做的,房子虽然修得起,过程却都不标准,摔死砸死了好些个工人,但那些包工头是不怕的,挣的永远比赔的多。

如果丽的柔情是一尊沙漏,从隔壁包工头来开始,她的沙漏就翻个了,沙源源不断地流向包工头,我这边越见稀少。那个夜晚大雨滂沱,我通宵没睡,血红的眼睛和被烟熏黄的手指像失修的零件卡在身体中。

我第二次离婚了。我想见见王师,去跟他讨论“命苦”这个话题。可他不在古县城了,他女儿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古县城泥水匠的工资不能给女儿支付学费,他去深圳了。我问他妹夫要了电话。

你给他发短信——他耳朵聋了。妹夫子说。

我没有联系他,因为我不识字。

我又辗转问了好些人,才终于找到钢镚的电话。电话那头他奄奄一息,说腰杆受了重伤,等好了给我打回来。

命运到了一个漩涡,我们都陷进去了。从那时起,我爱上喝酒。那种烧灼喉咙和胸口的温度是一剂强心针让我在昼夜间生死轮回。

我依然会工作,工作的时候我很认真,存折上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存款——除了每年阿兰来的时候。没了丽的把关,加上酒精这个叛徒和金钱这个婊子,我的身体和精神出现弱点,很快被攻陷。有人带我去赌,有人带我去嫖。

二〇〇八年五月那天,古县城还挺凉爽,我和三炮儿几个人正在打麻将,头天打到三点过,起来后通了一家厕所,挣了三百来块正要回家补瞌睡,三炮儿就拎着几两卤牛肉在我面前晃:等会来我家喝酒,下午打麻将,角子我都聊好了,陈金棒和南子。

我洗了澡,寻思着要不要去,屋子乱七八糟的,臭味勾了芡般的浓郁,我在沙发上躺了几分钟,三炮儿打电话来了:快来哦!陈金棒在摆他聊家,老子要笑蹉跎了!快点快点!

陈金棒摆聊家的事绘声绘色,令人身临其境,我确实爱听,几个光棍靠着他的故事过着偷情的瘾,何乐不为?

然而我去了之后只听了一些犄角旮旯,三炮儿又把前头我没听到的精华部分复述一次,陈金棒插嘴纠正,两片卤牛肉下肚,他们就说开战了。我说我肚子还饿的。三炮儿说我给你挖点泡菜,你用开水泡点冷干饭就吃了。搞起点哦,赢钱的事不能拖。

我一边喝着干稀饭一边打牌。这一手我缺条子,自打第一手二条出去过后,接着来了三条

四条五条,三炮儿都笑傻了。我心情不好,端起碗来思索着,忽然屁股下摇了摇,天花板上蜘蛛网落到碗里,四人都一怔,陈金棒半说半唱地吼起来:屁滴点大个地震——还莫得我屋头床抖得凶——

我们都哈哈大笑,南子说:你龟儿子缺德!偷婆娘还这么高调。陈金棒说:这个事情两厢情愿,不然就不叫偷情,叫强奸了嘛!我和三炮儿笑滚在地上,试图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笑滚的,我们正在大地汹涌的波涛上踉跄不堪。啊!地震了!儿时大人总说这块地方要地震要地震,结果呢,一年可能会摇一两次,就好像汽车熄火时的那么一颤,我们知道,这就是地震,这就是地震而已!

难道是地震听到我们的嘲笑,这次它要妖法大作?我看到后门就在面前,门页像一张巨口不停开合,打得门框梆梆直响,我们惊叫着跑过去,然后变成爬。墙灰瀑布般挡住视线,我靠着对光亮的识别终于没有爬错方向。

房屋成了一台运转起来的机器,忽然一声巨响,南墙塌了下来,半边天花板也搭在半空中,在那摸索方向的陈金棒和南子被砸中,南子不知道怎样了,陈金棒还有力气惨叫,绝望地喊着救命。

我吓坏了,靠双臂把我带出后门,天井被落下来的砖头砸得坑坑洼洼,我也被打得浑身都痛,却不知道伤在哪里。

几步之外有小块空旷地,我努力站起来,身后又是轰隆一声,陈金棒的惨叫戛然而止。我恐惧地大叫着,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已不知目所视为何物,耳所听为何声,我像一只在泥土中盲目钻行的蚯蚓,只要我能动,我就还活着,我扭曲了身体,嘶哑了嗓子,我……有人抓住我的脚踝!

是三炮儿,我从灵魂离体的茫然中醒过来,抓起他的手就拽,可他除了叫,纹丝不动。他的大腿被现浇板压住了,那块现浇板怎么也得有三百斤重。他满脸的灰,眼睛充满泪水:救我!

我多么想救他啊!如果断一条腿或者瞎一只眼能救他我会毫不犹豫,然而悬在他上面的那架龇出钢筋条子的老护栏摇摇欲坠,如果落下来,我和他都会死。我哭着掰开他的手,没命地逃到空地上,身后传来钢筋落地的声音,一滩血歪歪扭扭地流到我脚后跟。

我双腿发软,倒在地上。

等到有人喊我,我浑身一抽,空气卷入毛细血管,那人高声说:这个还活着这个还活着!他走了,我坐起来,瓦砾堆上飘着死亡的气息。远处并列着十来具尸体,三炮儿他们三个应该都在。我撑了一根粗树杈挨蹭过去,发现并不能确定血迹斑斑的白布下盖着谁。那滩循着我脚后跟而来的血是三炮儿对我的诅咒吧,它让我越来越难以轻快地行走。

打那之后我更喜欢喝酒了……

重建的号角很快吹响。我的房屋没有什么损伤,政府说要风貌改造,怎么也得整一下,反正一户两万块钱,你自己弄。我没弄房子,就在家里躺了二十多天,惊惧和身体的疼痛都慢慢隐藏。

我打算买点菜来吃,正好有人使劲敲着卷帘门。我跑下楼去,哗哗地拉起门,先露出一双棕色皮鞋的脚,再露出一双黑布裤子的腿,一个胖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盒烟,一边说话,一边抽了一根递给我:你这房子要卖么?

我回头打量着自家房子:不卖。胖子说:我想在这做点生意,你这个路段还要得,现在重建期间卖房子最划得着,你说个价。我不吭声。胖子说:十五万怎么样?我说:不卖不卖。胖子说:十八万!你考虑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从来没想过卖房子,于是回答他:不卖。胖子说:你先不忙打回话,我等两天再来问。

他自信满满地走了。亲情、爱情、友情都已离我远去,唯独这栋小房子,并那间废弃的猪圈还在,这是我的栖身之所,拼命也要留住。

谁知这两天卖房卖地基的人雨后春笋样地冒出来,出门就听到哪家地基在哪,卖了多少钱。有人说:嚯!他那么个烂塌塌也卖得到这么多?有人回答:说的政府规划,要在那里改一条大路,人家那个地方以后就是临街的了,肯定贵。有人又说:哪里哪里以后背街了,房子不值钱。另一个人说:嗐?背街了?我们房子也在那一截啊!那不行哦!找政府闹哦!

虽然我不想卖房子,也被他们说得心里一热一热的,盘算着自己房子多少钱,他们说二十万差不多,少了别卖。事实上我就想知道而已,话说回来,如果有人能出价到二十万我也可以考虑的。

胖子果然又来了,这次拎着一个公文包,当着我的面将包一拍:哥!我给你说实话,我这包里装着二十万元钱,你如果愿意卖,这钱马上就是你的。我左手挠右手,在金钱面前有着天然的弱势,我想摸一摸二十万是什么感觉呢,在手离开身体的那一瞬又收了回来。

我站在屋檐下,想起那个躲风躲雨的夜晚。这么多年了,那件硬梆梆的大衣如同一块门板盖在我身上——无家可归的日子太可怕了。

我挠着手背,嗫嚅着说:不……不卖……你别来了。转身关门,胖子赶忙揪着我,说:哥!二十五万!二十五万不能再多了!

不卖。我的身体和灵魂在共鸣。

阿兰不期而来,带着泥蛋。可喜他俩都没受伤,阿兰诉说着禹镇被水淹,老县城断墙残垣的悲剧,诉说鸟娃被砸死的经过,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说:我和娃娃这辈子指望你了。我们俩认认真真的重新开始要得不?你也莫嫌我爱耍,我也不嫌你脏,我现在才懂起人一辈子把自己过那么苦有啥意思,还不如平平淡淡享几年清福,到时候要走也走得安心。

我被她说动了。在天灾面前,什么指望、愿景都变得那么虚幻,一旦活下来,就明白及时享乐才是真理。

然而阿兰在禹镇有房子,泥蛋也在禹镇打工,他们时不时要回去,一个月只有几天能在古县城。有一天阿兰说禹镇的重建也开始了,她打算在地基上修个三层小洋楼,问我如何。我说:你钱够?阿兰笑笑,说:我认识政府的,让他们帮我想办法。

我点头,阿兰果然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政府的人也得听她的。后来听说她知道一些重建资金的内幕,人家给她拨了十多万,钱依然不够。我正替她着急呢,突然一天胖子闯进我家中,嚷嚷着叫我搬出去。我吓了一跳,说:我没卖房子。胖子乐了:你没卖?你没卖房产证都是我的名字了!我一听,冲上去抓着他的衣服,浑身都在发抖:你……你胡说!

胖子说:小蔫儿,给他读一下房产证怎么写的。那个年轻人打开本本读,我听着灵魂一点点飞远,瘫坐在地,哭不出来。胖子说:你老婆卖给我的,她说等到用钱,十五万就卖了。一串毁天灭地的笑。我在他的笑声中碎成齑粉。

阿兰……阿兰……我胸口一阵闷痛,无力地靠在墙上。

打那之后阿兰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去找她,她的撩家把我打了,在禹镇住了五天院,跌跌撞撞回到古县城。胖子说:你的东西快点搬出去,要不我给你甩咯。我说:我现在没住的,也不知道搬哪去。胖子说:这样,你搬到猪圈去,我租给你,三百块钱一个月,如何?现在外面租房都是六七百一个月,划得着不?我的每根血管都在往外渗水,有的变成汗,有的变成泪。我点点头。至少这样我还能看见自己的房子。

我把所有东西都堆在猪圈围墙上,古县城的冬天很冷,又很长,需要用它们来遮蔽风雪,猪圈里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沙发由于放不下,我也把它放在围墙上挡风了。春夏阳光透过物体之间的缝隙洒进来,秋冬风雪也从缝隙中喷涌进来——原先的计划没有奏效,能增加体温的只有寒夜里的那瓶二锅头。

酒,是个好东西。

我干活的时候越来越少,少到搅屎棍上的屎都干成了痂。于是钱也越来越少,只有墙角堆积的空酒瓶与日俱增。

终于有一天,我腰腹疼痛,已然无法下地行走,我拄着痂都干掉了的搅屎棍,一步步移到卫生院,卫生院说是肝硬化。我听别人说过这个病,知道事情不好了。在打开死亡对话框的瞬间,我感到茫然和恐惧:我快死了,谁来陪我一程?

我失去自理能力,请了一个护工也因无法支付工资而走了,医院发现我承担不了治疗费用让我办理出院手续。我拖着僵硬的双腿,来到马医生的诊所,他铁青着脸。原先我以为他是讨厌我,后来我知道他对谁都这样。输了两天液,腿脚能动了。我在奔向死亡的路途上喘了一口气。

我离开马医生的诊所时,阳光很美,温度很低,我被明亮的阳光和寒冷的温度交合而成的幻境迷惑着,恍惚间旧日的风穿越时空吹在脸上。那年的观音土啊,有桔子的味道,桔子呢,是猪头肉的形状。女人,是离别的味道,离别,最先起于黄大哑巴阴冷的遗像……

猪圈和我,联系得更加紧密,也更加契合,最后我分不清是我变成了猪,还是猪圈变成了房屋。我痛得非常厉害那天晚上给阿兰打了电话,她冷冷地说:你到禹镇来,我给你送终。感谢她的善意,在死亡面前,人类温情还是显得那么可爱,那么珍贵。

她铺了一床棉絮在楼梯间,说:你就住这。又给了一床棉絮当铺盖。隔着棉絮,地板的僵硬和冰冷让我疼痛减轻不少。我在棉絮之间翻腾着,浑身都是灰白的棉绒。我看到禹镇挂起了红灯笼。每个新年禹镇人家都有这么一盏,红色显得那么低调,却又那么隆重,辐射的光线交织成一张薄薄的纱,浮在青山下祥和的禹镇上空,我躺在地上,看到这层纱令天空变成轻盈的红。

禹镇打更的敲着锣喊:各家各户——防火防盗——脾气不好的住户和他对骂:你妈卖批!大半夜的吵锤子吵!你不晓得人要睡觉安?!打更的一敲锣,锣声传到深坑子那边,打个漩儿,又传回来,正和着打更的回骂:睡你妈卖批!

啊!不对!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禹镇可没有打更的了呢!我的身体被疼痛拧成了麻绳,我的视线里星星和月亮都带着血色。黄大哑巴、鸟娃、三炮儿、陈金棒、南子,他们在血色的夜空里融化,扭曲的面容宛如马路上的泥浆被践踏着飞成各种形状。

我感到丝丝凉意。

禹镇,传来庆贺新年的爆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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