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河
病
○叶清河
回到蘑菇岭,是下午两点,天下着雨。张客看着檐下的雨线,地上打出来的雨坑,想起了离开村子那天,也是下着雨的。好象是那场雨,一下就下了二十五年了。不过那时候的雨,是狂风暴雨,如今这雨却显得绵长、温顺了。
门是虚掩着的,张客在门前站了一会,还是伸手推开了门。张客在天井的角落里站立了一会,缓过了神来,才走进厅里。大哥子鸣正在屋里看书,他抬起头来,张客就看到了那张脸,黝黑、浑圆、厚重,与离开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多了一副眼镜。张客喊一声,哥。子鸣愣了好一会,认出来是张客,那眼神里涌过了激动、惊诧、苦怨,但最后他还是镇定了下来,说你回来了?张客说,是的,哥,我回来了。子鸣说,那就进来吧,头又低下去了,继续看书,仿佛张客只是外出赶了一趟集。
大嫂在房间里听到了声响,挑了门帘走了出来,惊呆了一会,喊一声,二弟,是你。张客离开的时候,大哥还没有娶亲,不过这大嫂张客是依稀认得的,她那时候就住在村子东头,那个小女孩叫赵小敏,也曾经一起玩过的,这回听她这么喊,该是自己的大嫂了。张客说,大嫂,是我。大嫂就显得有些慌乱,好象来了贵客,搓着手说,吃过饭了吗?张客说,吃过了。大嫂说,那坐吧,赶紧把张客手上的提包接了过去。张客却没有坐,他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个长长的大烟斗,熏得焦黄焦黄的,认出那是当年父亲用过的,心里不觉一颤。大嫂说,我给你倒杯水吧。张客说,大嫂,我想洗个澡。大嫂说,好好,看你,衣服都湿了,我这就去烧水。
当褪去层层的衣服,滚烫的热水浇过赤裸的身体,张客的泪水才流出来了。到如今,大哥大嫂都没有问他,突然回来的原因;他们不问,是因为他们都不想触碰那二十五年的空缺吧。然而,当他们真的知道了张客回家来的原因,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办呢?张客就专注地看起了下体那里,此刻那里红肿一块,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还在两天前,那里还曾经奇痒难奈,折磨了张客半天,然后又突然间地消退了,如今只剩下这红斑点作为证据。是呀,如果大哥知道张客这会回来,竟然是找他给他医治性病,大哥也许会抽手就给他一个耳光的。
洗过澡,张客觉得爽朗些了,他搬张椅子在大哥身边坐下,问哥,看什么书呢?子鸣朝过来给他看,是本医案,都是子鸣记下的病例,字迹有些旧了。子鸣说,记下来,有空可以回头看看嘛……张客看向天井,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而他刚才在天井边站立的地方,地上还是汪着一滩的水。
那年张客离开,才十六岁。张家祖上五代都是赤脚医生,到了张客的父亲,已经在当地积累起了很高的威望。然而,父亲终究会老去,得选择继承人,当时父亲选的是张客。按道理是长子继承的,可是长子子鸣天资愚钝,比不上张客聪敏可造,这事情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旁人都看得出来的。然而,偏偏张客人小心儿大,那时候村里正时兴外出打工,张客也铁了心要到外面去,对于父亲期望,好象没有兴趣。那天,父子俩就为这事吵了起来,后来越吵越厉害了,父亲大怒,说你那么想出去,出去了就别回来了!张客年少气盛,当即就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然而当初离去,怎么也想不到会决绝至此,二十五年呀,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一生悬壶济世,看病无数,最看重的是礼仪教化,如果他知道张客此番归来,是染上了那样一种肮脏的病,不知道还会怎样地暴怒呢?
子鸣带张客来到诊所。诊所就在前屋,也就是旧屋,当初父亲就是在那儿坐诊的,后来子鸣在后面紧挨着盖了新屋,两屋打通了门口,前面依然还是诊所,后屋就是居住。厅里放了张条桌,就是诊案,右侧墙上挂着些“妙手回春”之类的锦旗,紧贴墙就是药房,屋的一角拉了布帘,就是注射室。当年,关于父亲的传说也很多,说他藏着了许多疑难杂症的方子。那时候,除了乡里人、别乡别镇的人也来看病,还有些远在城里的人,都会坐着轿车奔着父亲的名声来。那时候手艺人也很吃香,因为父亲的医术,家里人的生活也算过得宽裕。这样的一种生活,在家族里已经延续很多年了,也许在父亲的心里,世道会如此地一直延续下去的。
子鸣说,父亲是在五年前走的。张客说,那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子鸣说,你连信都没有一封,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张客转过脸去,闭上双眼,泪水就在眼眶里翻滚,很快又拿手抹去了。
转过来,张客问,这几年生活还能维持吗?子鸣说,如今人们都外出打工,有不少的人家还迁走了,乡里镇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自从爸去世后,招牌也没有以往响亮了,外地慕名来的病人就更少。看病之外,多种些庄稼,吃饭还是能维持的。
是呀,二十五年呀,很多事情都变了,张客不禁在心里叹一声。又想到了自己此番回来,也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的,不觉又有些踌躇。张客说,哥,如果我是你的一个病人呢……子鸣看着张客,一时还不明白张客的意思。张客说,你一直都不问我回来的原因,我现在跟你说吧,我是因为生病了,才回来找你和爸的。子鸣紧张了,他想到的也许是癌症之类,兄弟诀别的吧,虽然张客回来之后这半天,他一直都表现淡然,但其实内心里也是波澜翻滚的,他说,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张客说,哥,你怎么不问是什么病呢?子鸣说,到底是什么病,你快点说呀。
屋子里的气氛凝固了那么一阵,终于,张客把大哥拉到了注射室里,说好吧,哥,我现在就给你看,边说着,边脱下了裤子。在多年之后,张客竟然以如此的方式与大哥再次相见。
然而,大哥却吃惊地叫起来,说你这里,怎么落下了伤疤?
在张客的左大腿上,的确爬着一条伤疤,如肥硕的蚯蚓一般,丑陋、刺眼、阴暗。
多日之后,大哥在给张客涂药的时候,他又问起了那条伤疤。大哥的手指在那上面轻轻抚过,那么充满了哀伤与怜惜。他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那我就说说这条伤疤吧,张客说。
那时候,张客已经从打工的印染厂跳了出来,另立门户开了家自己的印染厂。说是印染厂,其实也就是小作坊,租了个两房一厅的房子,厅里安了张印台,连他就三个人,他住一个房,同时也就是办公室,两个工人住另一个房。在那座城市里,在张客所租住的那个城郊结合部,开了有很多这样的小作坊,而且每天都有新的作坊在开张,也每天都有旧的作坊在倒闭,生意的竞争一直就是那么残酷。然而,当张客有了一个自己的作坊,他还是那么的兴奋,想象着自己的人生会连同着这作坊,往后会越开越大的。
好象是从一开始,张客就不甘于做一辈子打工仔的。进厂两年了,张客渐渐知道了厂里的一些门道,也亲眼看着这个厂从十多个工人到三十多个工人,迅速地扩张。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学徒,各种杂七杂八的活都归他,偶尔上印台跟着学行板,张客就张大了眼睛看,张开了耳朵听。对于印染的用色、晒底片、调料、花纹、配对,他默默地记诵,而货物从下订单到出货、运输、验货、交货、结帐各个环节,他也都一直在悄悄地观摩。印染中最重要的环节是调料,这个环节老板都会交给自己的亲信,轻易不会向旁人透露的。
做调料的是老板的小舅子,比张客大两岁,张客就跟他接近,在下班后常常请他喝酒,关系渐渐就铁了。但张客是有谋略的,他并不主动去问,而是在等待时机。这小舅子好赌,有一回刚发工资,一夜就给输光了。他姐姐最恨的就是这个弟弟赌钱,几回地让他发毒誓,再发现他赌钱就离开厂里。小舅子正在心里惶惶,张客及时把自己的工资全数送上,说是暂且借着,有了再还。但其实,之后小舅子就没有再还了,这也是张客要的效果。事情算是瞒过了,那小舅子心里觉得亏欠了张客,也一直知道他想学调料的,就什么都跟他说了,有时候趁着姐夫姐姐不在,偷偷地带了张客进调料房,手把手地示范。张客是个有心人,几回就学上手了。
后来,小舅子还是因为赌博出了事,一下子输得大了,竟然卷走了姐夫的一大笔货款。姐夫气得鼻子冒烟,一时又找不到顶替的调料手,正急得团团转。张客主动找到老板,说让他试试。老板警惕地看着他,张客心里一颤,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冒进了。老板咬咬牙,论聪慧机灵真找不到第二个了,就开始教张客。
但是,要自己另立门户,最重要的还是客户,没有订单,一切都是空谈。印染厂的客户是服装厂,服装厂下单给印染厂,印染厂完成后,再把货物运回服装厂。在这个过程中,张客看出了一个关键的人物,那就是运货的司机。这个司机,跟老板是同宗的兄弟,听说当年是和老板一起从村里到城里来打拼的,这个人脾气有点暴躁,好酒好烟,张客就从这里入手,请他喝酒,送他香烟。接触多了,才发现这兄弟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都是当年一起出来打拼的,如今人家成了老板,自己却只能帮他打工,想想都郁闷呀。他自己是想走的,只是一直没有好的去处。但是他毕竟在印染这个行业多年,况且运货又能经常与客户接触,肚子里是藏着很多料的。他倒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因为感觉与张客相投,于是很多内里的消息、行情之类,都跟张客说了。原来,主要的客户只有一家,张客就想着,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个兄弟,与这家客户接触呢。
但事情的转变,却是出人意料。那家服装厂的老板,叫王总的,那天刚好来厂里找老板,老板就带他到调料房来参观了。当时,看过张客示范之后,这老板也试了一回。结果走的时候,就忘记带手袋了,张客发现之后,把手袋带下去交给他,他刚好上了车了,张客追着跑了一段,那王总才发现了,停住了等上了张客。也许是感动于张客的那一跑,王总主动给了张客一张名片……
子鸣看着自己的弟弟,越听越觉得茫然了。大哥一辈子都在这山里,也许在他的想法里,这整个的世界,应该就是这山里世界的放大吧。而张客说的那些,太遥远了,实在难以与当年那个青涩的小子联系在一起。子鸣说,我是问你那条伤疤呀。张客笑笑,我跟着就会说了。张客看了看窗外,才又继续说,当知道我把一个大客户拉走了之后,老板就恨起我来了,他到了我的作坊,警告我马上把作坊关了,不然要废了我一条腿。后来,在一天晚上我外出的时候,他们就跟踪了我,在角落里把我堵起来,打了我一顿。
子鸣喊,你傻呀,人家打你,你跑呀。张客看看自己的大哥,他那么心慌,似乎弟弟被打的事情,是发生在当下,而他全都看在眼里了。张客心里也不觉一酸,他说,我想跑的,可是跑不掉呀,他们十多个人,而我只有一个。子鸣说,你不会求饶呀。张客说,我不能求饶的,我越是求饶,他们就越是轻看我,以后就越不会放过我了。子鸣说,你呀,就是太倔了。张客说,他们打了我一顿之后,有个人拿出了一把砍刀,就在我大腿上砍了下来,我只感到冰冷,血就流了出来了。那个人警告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要是再不把作坊关了,下回砍的就是脖子了。就是有了这一句话,我确定那些人都是老板找的了。不过,我被打了之后,反而不怕了。我去买了几把长刀,继续地把作坊开了下去,做好了随时要拼死的准备。子鸣说,难道那时候,你就真不怕死吗?张客说,其实想起来,还是怕的,谁不怕死呢?但我是不能怕,已经没有退路了。子鸣叹口气。
张客说,后来王总知道了这事情,就彻底跟老板断了往来,还介绍其他的客户给我。而自从那一回之后,老板也没有再来砍我第二回。反正,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番薯、玉米粥、酽芋头梗,是村里每天早餐的三样。张客想不到,自己会在多年之后,还能坐在这里吃上这样一顿早餐。一大早,大嫂就起来操持家务了,打扫房屋,煮好了早餐,喂鸡喂鸭,到河边去洗衣服。一切都好象是昨天的延续,二十五年的时光在这个村子,这间屋子,似乎是缩成了一个点。
这天天色好,吃过早餐后,就翻晒前些天采回来的药材。后屋的一间房子里,放满的都是中草药,他们都是大哥亲自到山上采回来的,如今它们散乱地堆放在地上,对于张客只是些没有名字的花花草草。大哥对它们却是如数家珍,一一地指点给张客,雷公草、连钱草、金叶藤、闹羊花、八厘麻……这些药材,晒干后,会进行剪切,然后储存于屋子的那个药柜里。恍惚中,张客就想起来,那时候,父亲一回又一回地要他去认识这些中草药,可他就是不愿意,因此认多少回都记不住的,只是想不到,如今会再次回到这个场景。
屋子距离晒谷场不远,新采的药只消几个来回就挪到晒谷场,都铺晒了开来。正是日上半天的时候,张客在晒谷场边坐了下来。这个村子依靠在山脚,山脚边是一片野地,村前一条小河溪弯曲着穿过,洗衣服的阜头就在河溪拐弯处,此刻有些妇人孩子就在那里洗衣服,河边是菜园,围着竹篱笆,正是油菜长成的时候,放眼是一片墨绿,菜园边上是晒谷场,旁边是两口大鱼塘。此刻阳光普照,洒满了山野村庄,也是很有些田园诗意的。
日子变得悠闲,时间成为了最空落的抽屉,怎么塞都塞不满。已经进入了冬季,收割早已经完成,正是进入了农村里最闲适的时候,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慢。有些时候,张客也会坐在父亲留下来、如今是子鸣在用的那张椅子上,双手摆在诊案上,看着日光在墙上一点点地位移,直到收去最后一缕日光。他希望以最靠近的姿态,回忆起父亲的那些细节。其实那时候,他曾经是那么崇拜父亲的,父亲是这个山里负有盛名的土医生,在那无形却又井然存在的乡野秩序中,父亲受着乡里人无上的膜拜。如果不是村里兴起了打工潮,让年少的张客由此知道在山里的这个小世界外,另外还有一个阔大丰富的世界,也许张客不会忤逆了父亲,而就会在默然不觉中接受了那种代代相传的力量的安排吧……
身体里的那痒,就是在这样悠闲的思绪里,突然间又发作了的。他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突然感到在下体那里,先是一点的痒,很小的很尖锐的,似乎是蚊子在叮,似乎是蚂蚁在咬,又似乎是扎进了一根针。可是,想拔却又拔不出来,它钻得那么的深,几乎是无底的。这种痒是一个点,一个中心;又从这个中心,辐射到了全身,好象是有无数的虫子,爬进了他的血管,随着血液流向了全身。它们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地生长、堆积、膨大。直痒得你钻心地痛,却又无处可抓,你甚至想把自己扒了皮,割开了骨肉,把它们找出来,它们却又无所遁形了。
这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张客也不太确定。大概是在两个月前吧,他去赴一个酒会,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他觉得那天的红灯特别地刺眼,就骂了一句他妈的这红灯,今天怎么红成鸟了?接着就感到下边有点问题了,车开了起来,他总感觉到车在晃荡,就跟司机小李说,这车今天是怎么啦?你找个时间去修修呀。小李并没感到车有问题,可也只得应着,说等会就去。张客已经痒起来了,再等不得了,喊小李靠边停了车。张客一时也顾不得了,伸手就往下面去,隔着裤子抓痒。小李愣愣的,张客来了气,骂着,这车里是不是有蚤子了?还不找找!小李只好低头找,找了驾驶位,找了车内,又到了车后箱找,可是,没有找到。最后张客才发现,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了。
当晚,张客就上了网,一查不要紧,竟然就能对号入座了,先是痒、红肿、斑点,然后会发脓,涨出血水,然后是糜烂,最后死亡。看到这样一个结果,张客差点晕厥了,他才四十多岁,事业如日中天,怎么可以死去呢?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痒就跟上张客了。它是潜伏在张客身体里,随时准备出击的敌人,但又不是明刀明枪,而是冷箭暗器,搞的是阴谋诡计。它痒的又是那么的不是地方,让人羞于提及。他痛恨起了自己的身体,如此地靠近,却又拿它没有办法。当下,张客抓得用力了,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细小的血珠,溟溟地渗了出来……
突然,就是在这个时候,痒又止住了,消失了,仿佛是来去的一阵风,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张客双脚一下软了,跌坐在地上。
张客决定去拜奠父亲。寒冬渐渐深了,山野里一片荒凉,冬日的风吹过山头,刮起阵阵的粉尘,那些飘起的塑料袋,挂在电线上,咝咝地叫。
父亲的坟在后山岗上,坟茔四围种植了很多的松树,倒还苍翠。张客在父亲的坟上拔了草,烧起了纸钱香烛,就坐了下来。在外面的日子里,每当遇到不如意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家。他努力地让自己不想的,但就是遏止不住地想了。然而,家的美好也许只存在于思念之中,他害怕回来,害怕与父亲之间的冲突,害怕挖下的鸿沟无法填补。就如这回,归来之前,他还想着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如今坐在这里,却又一句话都想不出来了。这样一直坐到天色渐暗,连那声“爸”的喊叫,都哽在了嘴里,始终没有冲出喉咙。后来,张客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跌撞着下了山来。
走进村头的池塘边,却遇上了王金发,正在打鱼。王金发当年与张客是同学,也曾经要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张客去城里,王金发去了当兵,两人就渐渐断了联系。听说王金发退伍回家后,种过几年地,后来在村里换届选举中,选上了治保主任。再后来,就当选了村长。
当下王金发喊,张客,你回来了?张客说,是金发呀。王金发说,可不是,晚上到我家去喝上两杯呀。张客笑笑,想着好不容易碰到个同龄人,就答应了。王金发下了网,网拉上时,有了六七条皖鱼,活蹦乱跳着,王金发选了两条最大的,说今晚上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当下张客也就跟了王金发,往他家里走去。
在村里,王金发家是够派头的了,三层的小洋房,热水器、空调、电冰箱什么的都有了,还有自家的自来水,是用发电机把井水抽上来,到了三楼顶的水缸,然后再流下来的。吃饭时,家人是一桌,王金发与张客开了小桌,炭炉上的铝锅焖着鱼,散发出阵阵香气。两人喝起了酒,不过都是王金发多喝,张客只是慢酌,当下气氛总有热不起来。
王金发说,很久不见了,听说你在外面,发了财呢。张客说,不过是混口饭吃。王金发说,你在外面见识多,有什么路子,要给兄弟指点呢。张客说,还是兄弟在家好呀,做了村官,又养着鱼塘,什么都不愁的。王金发说,你这回回来,是准备长住吧?张客说,过一段时间就走了。王金发说,你多年在外面,难得回来的,我算是地主了,你在家怕也得闲无聊,有空兄弟带你去玩玩吧。张客看一眼王金发,说哪里有得玩的?王金发说,就看你想玩什么。张客说,我能玩什么呢,没那个心思了。王金发说,如今这乡下的地方,也不比从前了,什么玩的没有?张客摆摆手,算了。说着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彼此相互应酬着,张客内心里突然又有些厌倦,有些后悔来了王金发这里了。
王金发说,要说发财的门道,城里你最清楚,是房地产吧,听说都发疯了。可是在这乡里,你就没我清楚了,你知道是什么吗?王金发顿了顿,才揭谜地又说,开矿山挖稀土呀,听说那东西,做原子弹都要有它的,比黄金还贵上百倍,可赚钱呢。张客问,我们乡里,哪个地方会有稀土呀?王贵却又掩了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只不断地给张客敬酒。
有很多的人进来了,不过是村里的三婆、花婶、小年,老人孩子都有。原来,王金发在家里开了庄,他们是来买马下注的,这个说买十块,那个说买五块,都赶着下注。王金发的老婆来收钱,每人再给一张票子,里面记着的是买的号码。一会,三婆说,村长,我家的征地款,还在你那里吧,你先给我记上了。王金喊过去,说三婆,你那征地款,就那么丁点,你以为是井水呀,怎么淘都还有。那边花婶说,好你个王金发,上回给的特码,又错了,你个没心肝的。王金发说,花婶,上回你听错了吧,这回我再给你个,保你中的。花婶说,去去去。都早坐定了,只等八点钟开码……
张客听着,已经烦乱了,终于,他站了起来,向王金发告辞走了。
出了来,冷风一吹,张客有些跌撞。感觉这一晚,真不应该去王金发家的。一路走过巷子,却感觉后面总有一双眼睛在瞪着他,可是等他停下来,回头去看,巷子里却是空空的,昏暗的星光下,有些幽冷。他想,也许是醉了,看花眼了吧。也真是不胜酒力了,要搁早几年,多喝两瓶都不至于呢,咳!
要加大药量,子鸣说,我另外再加两味药,熬成汤药,每天清洗患处四次,清洗完后再涂药。
看着忙进忙出的大哥,张客内心里满是歉意,说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子鸣说,在医生眼里,病没有脏的。张客说,那我这个人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脏。子鸣看一眼张客,声音高了,你是我二弟。张客心里一颤,眼睛有些湿了。
夜深了,寒意也更深了。子鸣就加了把柴,把火烧得更旺些。张客说,哥,我还是跟你说说开了作坊后的事情吧。
在王总的支持下,张客的作坊很快就扩张了,另外租了地方,从三个人到了十个人,印台也变成了三张。张客以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看到了印染作坊里诸多不成规矩的事情,如油料的调配,就象是厨师调配油盐酱醋,全靠的是调料师的手艺、功力,甚至就凭调料师的直觉。但张客看出了这里面的弊病,就是在色差上不尽如人意,虽然因为出价便宜,还能在那些大型的印染厂里分得一些小虾小米,但终归是上不了档次。为此,张客着手对油料的调配进行了量化,反复多次地试验,最终让他找到了一套自己的油料调配编码。同时,他还在不同的布料上进行着色试验,研究出沦汰、棉、麻各种布料的着色配对。
印染质量上来了,讨了客户的欢心,订单也就一路地攀升了。两年后,印染厂又扩张了,由一间作坊变成了两间作坊。然后,还把附近的两间频临倒闭的作坊也收过来了。后来就直接租了一个大的厂房,有几层楼的,印台已经有了四十多张,张客也因此成为了那里一个有些名头的老板。然而,回头看,张客原来的那个老板,印染厂却还保持着跟之前差不多的规模。张客觉得报复的时机到了。
张客就到老板那里挖人,先挖的是调料的老方。那老方原来就与张客认识的,自从老板的小舅子、张客相继走后,老板就提拔了老方做调料,在张客的游说下,老方很快就跳槽了。等到这老方一走,老板又提拔了老方的徒弟,张客就让老方去游说他,很快那个徒弟也过来了。在调料这个位置上缺人,要马上培养一个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原来老板对这个位置就看得紧,轻易不让其他人接触,调料上不来,质量就过不了关,无奈他只好亲历亲为。而其他的工人,看到老方和他的徒弟都去了好地方,一对比也都安不下心了,纷纷托老方要跟他过来。老板只好重新招人,但熟手却不容易招,大部分招到的都是生手,工作就跟不上来了。这个时候,张客再去挖老板的客户,老板的厂因为运转不灵,常常不能按时交货,即使是那些合作多年的客户,也渐渐有了意见,眼看着有些难以维持了。
老板其实也有警觉的,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张客,一打听,果然是张客做的手脚。他有些惧怕了,怎么张客的阴魂就跟上了他,散不去了呢。他知道在那里再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想到了把厂转出去了。然而,他发现,要离开那里,也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的厂根本就转不出去,而他所有的本钱都压在那里了。没有了本钱,他就算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也恐怕很难翻身的。
最后,他还是来找到了张客,总得做个了结的。张客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亲自给他倒了茶,他双手接过了,有些哆嗦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张客,他竟然微笑着,那么淡然。实在太恐怖了,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人做了敌人呢?他说,张老板,你想我怎么样?张客看着他,说你现在还想要我的一条腿吗?你只要说个是,我马上砍下来给你。“咕噜”一下,老板在椅子上软下去了。
张客轻蔑地看着他,说你的作坊是不是要转?老板狐疑地看着他,说是。张客说,转给我吧。老板没想到张客会说出这话,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张客叉开右手,说我知道你放出的价,我要了。老板愕然一叫,什么?张客说,五成。老板就知道,张客不会轻易饶了他的。张客说,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老板喊,你要了我的命吧。张客说,四成。老板一惊,巨大的屈辱后,是痛苦的狂叫,张客,你这个混蛋。张客还是冷冷的,说出了两个字:三成!老板知道没路可退了,欠下的,总得要还的,难道真要赔上一条腿吗?老板垂下了头,终于哭了出来。
房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因为没有添柴,火堆也渐渐暗下来了,只有那星星点点的火屑明灭着。良久,大哥终于吐出了一口气,说你都已经得到那么多了,就不能饶了他吗?张客说,我不能呀,在那样一个地方,自有那里的法则。人们只尊重强者,如果我不能狠下心来,就不可能做成事了。但说到底,我还是放过了他呀,给他留了三成;他要真有本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可以做起来的。
静默良久,大哥站起来,慢慢往房间里走去。最后的一星火屑,“噗”一下熄灭了。张客抱紧了自己,才感到了夜更冷了。
这些天来,张客都感觉到,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总是突然地就出现了,在诊所里抓药的时候,在天井旁拣菜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或者是一个人在村子里溜达的时候,那双眼睛都会突然地就赶上了他。在远离城市的这个村子,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心事重重,危机四伏的感觉呢?
比如这天早上,张客正在灶头烧火,突然就感到了背后那双眼睛了,就在门口的那个方向。他跳了起来,往门口跑去;可是,门口外,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懊恼地又回了来,重新坐下。一旁的大嫂问,怎么啦?张客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门口有一个人走过?大嫂很疑惑,说没有呀。张客颓然说,那就是真的没有了。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大哥就出门看诊了。这几天趁着空闲,大嫂打算做一顿家乡的糍粑,给张客吃。大清早起来,大嫂就拉开了磨,从梁上垂下来吊着推手的绳子,就咿呀咿呀地欢叫着。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磨缝里就溢出浓稠的米浆,汪在了磨槽里。等磨成米浆后,把掏碎的花生米等倒进去,充分搅拌,舀在碟子里,就开始放锅里蒸。
当火在灶塘里旺起来,铁锅里的蒸汽腾腾,整个屋子就弥漫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什么都好象隔了一层纱。看着忙进忙出的大嫂,张客总是会想到母亲,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地忙进忙出,操持着家里的一切事务,而父亲则得以全心地研究医术,坐诊看病。相对于父亲在乡里人中的活跃,母亲只是默默的一个。而眼前的大嫂,与母亲又是那么相似。
无奈地,张客又想起了妻子。他和妻子,在几年前就分居了,张客是以外人的称呼喊她的,叫梁律师。虽然,她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已经成了两个陌生人,双方都不提离婚,就那么耗着。而孩子呢,也曾经有过的,不过因为有一回吵了架,也流产了。
那天离开城市回村里,到了机场,临上机之前,张客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梁律师。天知道这个病到了什么程度了?要是这一番来,再回不去呢?电话里张客突然有些忧伤,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梁律师那边说,发什么神经?想吵架也不是这样呀。张客想说些什么,却说不上来了,收了电话。
那边,大嫂突然喊了起来,说还没有摘葱呢,要葱末做调料的。张客说,那让我去摘吧。大嫂说,你知道,你大哥吃糍粑,是一定要葱末做调料的。
张客就离开了家,到了菜园里摘葱。就是那个时候,那双眼睛突然又追上了他,那么猛烈、灼热,吸附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回过头去,这回果然发现了一个人影,往菜园的另一边跑去了。张客就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了山脚下,张客追得近了,那人慌慌张张的要拐过去,张客马上转身把他堵住了,忙乱中那人赶紧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块石头,抓在了手里。等他直起身,张客这下子看清楚了,他五十多岁吧,左眼睛瞎了,眼窝凹陷,右眼却满露凶光,那么恶毒,直挺挺地瞪着张客。然而那凶狠里到底又缺些底气,因此显得慌乱、害怕,所以才忙乱中找块石头来壮胆的。张客认出来了,那是村里的老金。张客想问老金,为什么要跟着他,老金却趁着张客停步的时候,从山脚的另一边溜过了。等跑过了一段距离,老金又回过了头来,确认张客不会再追上去了,他才完全转过了身,撒腿跑远了。
回到家里,张客大汗淋漓。大嫂看了,吓了一惊,说葱呢?张客这才记起葱在菜园里了,说我在菜园见到老金了。大嫂急了,说他跟着你了?这老金,老毛病又犯了。张客说,这老金,到底怎么回事了?大嫂说,大概是在两年前吧,老金的儿子在城里打工的,有一天突然传回来消息,说他儿子死了,从十三层高的工地掉下来,肚子被钢筋刺穿了,好惨呢。之后老金就离奇地失踪了几天,回来后眼睛却瞎了。
张客说,有这么奇怪的事?大嫂说,有人说,他去了一趟城里,要去为儿子讨公道的,就被工地的老板派人刺瞎了。你哥也给他看过的,但好一阵坏一阵。自此之后,只要看到陌生人,他就跟踪人家。他是把你当成外面来的陌生人了,你以后少惹他就是。
张客说,哥,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这些。可是,我憋得太久了,不知道跟谁说去了。你知道吗?在那些日子里,看似都很热闹,可是热闹都是外边的,内里的孤寂却只有自己知道……张客看一眼大哥,他正看着地面,那里正爬着一只蚂蚁。
后来,张客的印染厂是做大了,但其实他在那城市里还没有扎根,那时候他的厂房都还是租来的。因此,张客渴望开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兴建自己的工厂。要建厂,就得有地皮。张客开始找活路,通过已有的一些关系,他结识了区国土局的陈局长。可是,要成事就不能是泛泛之交,要怎样才能走进这个局长的圈子里呢?后来张客了解到,这个陈局长好收藏,而且专门收藏陶器。于是,张客就暗中做了准备,花大钱买回来了一个据说是货真价实的唐三彩,是个三彩仕女,梳成朝天发髻,面部丰润,顾盼生姿。
那天张客和陈局长在饭桌上见了面,这陈局长又向张客吹嘘他的陶器,说宋代的怎么样,唐代的又怎么样,单色釉双色釉多色釉是怎么发展的,如何判断东窑西窑的区别……张客不喜欢收藏,所有的古董在他眼里,跟夜壶也差不去的,就装作听得入神,偶尔嘴上应和着。陈局长说,人生最大乐事,在于收藏。每次回到家里,看着那些陶器,和它们说话,就好象它们都是活的一样。其实它们都是有性情的,能听得懂你的说话。收藏好呀,能够回到一个人的内心里,在纷扰之外还能找到一个清净地。张客听着他的那一套,心里不觉发笑,嘴上却说,我听陈局长说收藏多了,原先不懂的,但也长了许多见识,对收藏也感了兴趣来。最近出了一趟差,在路上的一个摊档里,淘了个陶器。当时那摊主说,跟我是有缘人,我并不太信的,陈局长是这方面的行家了,想找个时间,借你的法眼做个鉴别。
于是过了两天,这陈局长就来到了张客的厂里。那陈局长对着那个三彩仕女,拿出随身带的放大镜,照着看了半天,又用手去磨,用鼻子去闻,最后得出个结论,说比较悬。又指给张客看,说你看这釉色,太嫩了些。这银斑就显得有些笨,开片也大了些,象是仿的……张客就叹一声气,说没想到还是被骗了。不过,当时其实也只是出了点小钱,就没想到会是真的,说起来又不算骗的。这样地说了一番,把这古董的事放下了,带了局长大人去厂房参观。路上,张客向局长大人诉说起租赁厂房的烦恼事。陈局长听了,也没表态,两人走出厂房。临走,张客把那个唐三彩包了给陈局长,说反正是个假货,陈局长就拿回去玩吧,腻了就扔了得了……之后过了半年,在陈局长的帮助下,张客就得到了郊区的一块地,正式建起了自己的公司。
这公司也做得顺利,张客的家业越做越大。但后来他的想法又变了,做印染始终比不上做工程,他结识的那些做工程的老板,那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呢。于是,张客另外注册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正式向印染之外的行业进军。当然,张客知道做工程意味着什么,他又开始去结识主管市政建设的李副区长。要结识李区长,就要投其所好,可是张客侧面了解到,这个李区长不好赌,不好收藏,好象也不好色。当然,这些年张客的生活阅历告诉他,每个人总是有弱点的,如果哪个人没有,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终于,张客后来还是发现,这个陈区长不是不好女人,而是不喜欢象别人那样养小蜜,他喜欢的是“偷”有夫之妇,就喜欢那种偷情的感觉。
张客的身边,其实早就在做这方面的公关投资了,公司里招了十几个姿色上乘的女职员,专门培训过了,平时只是任些闲职,一有唱歌跳舞的场合,就派她们上场了。现在,张客就在这些女人中挑选了一个,把她认作了表妹,要她装扮成有夫之妇。然后,就制造了一次邂逅,让李区长和这个表妹认识。李区长是个喜欢慢火细炖的人,他与表妹又见过几回面,心里有意思,但就是不说。
有一回,见面时,李区长发现表妹脸上有了巴掌痕,李区长追问,表妹吞吐着说,说是被丈夫打的。有一回,那丈夫还当街要打表妹,偏又被李区长撞见了。表妹说不愿意回家,李区长怜香惜玉,给她在外面开了房子。之后不久,两人就成事了。这事情让张客知道了,他还装出多愤怒的样子,说是李区长欺负了他表妹的。之后在李区长的帮助下,张客拿下了好几个大工程。
有一天,这表妹回来看张客,真的满身伤痕。这个女人哭诉说,李区长把她捆绑了起来,用鞭子打,用烟头烫,看着她遍体鳞伤,看着她求饶,轮番地折磨她。表妹哭着骂起来,什么区长,简直是变态!张客也震惊了,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一步。于是,他去找那李区长论理,结果,那李区长给他放了几段录象,录象里都是表妹在偷听李区长打电话,并用手机偷偷录音的画面。那表妹以为自己高明,没想到更高明的在后面,你录音,他录象。原来,李区长在每次约会前,都预先在隐秘处装了摄象头呢。
李区长说,我原来看着她,就觉得可疑了。果然没错,她就是你的阴谋,你在我身边埋下这么个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张客本来的想法,真的是想结交李区长的,但事情的发展大出意料之外,辩解也没有用了,只得摔门出来。回来后,他再去问那表妹,这边不是已经给她付钱了吗?为什么还要对李区长录音?表妹说,这样的大官,我留个证据,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张客吃惊了,说那你对我呢,是不是也做了录音?表妹说,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我要是过得好,便没有录音,我要是再被人打了,那就不知道了……
张客突然厌倦起了这种生活来,它就象是一个网,已经把自己套了进去。他好想抽身出来,可是,他发现已经无法抽身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客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看着大哥,说,你知道吗?那种生活,你不信任身边任何的一个人,每天都好象生活在敌人当中,你得预防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暗箭。在公司里,你是无上的那个王,可是你还觉得不安全,觉得随时天上都会掉下块石头来,而刚好砸中了你。
子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张客说,哥,现在你一定觉得,我的生活是那么的荒唐、混乱了。有时候,就是连我自己,好象也不认识自己了。
子鸣叹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
上午,子鸣在诊所里给一个老人看病,张客在一边胡乱翻着医书。正在诊案上看的是个老大爷,说不圆半句话,就哐哐哐地咳起来,半口痰却怎么也咳不出来,就在喉咙里打转。
突然,从外面却闯进来了一群人,正抬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那孩子在担架上痉挛着,脸上一阵抽搐。为首的一个妇女,抢在前面,喊着,救救我的儿呀。一行人抢到诊桌前来,子鸣急忙起身,去看那孩子,他脸色苍白,肌肉僵硬,嘴巴歪斜,咿呀着却说不出话来,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旁人。子鸣翻了他的眼皮看,又拍拍脸上的肌肉,抓起病人的手把脉。那妇女在一边诉说着,早上的时候,这孩子到河里放鸭子。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放鸭的,可是今天早上出了去,没多久有隔壁的邻居就来家里,喊着说我这孩子倒在河滩上了,几个人抬了回来,也没敢多想,直接就往这里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问这孩子,好端端的却说不了话,都被吓得傻了。
子鸣把着脉,脸色却越来越灰,好久也都不说话。那中年妇女倒急了,说这几天也没吃什么别的呀,一直都是好好的。子鸣终于把过脉,凝神想了一下,刷刷刷写了个处方,嘱咐说,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煎三次,给病人灌下。要是病人不肯喝,去砍根竹子,用火煅烧了,做个小漏斗,直接灌下去。如果病人呕吐了,吐出一大堆黑色的脏物,那就马上来吧,那吐出的脏物,记得用厚土深埋了。妇女说,那如果没呕吐呢?子鸣说,要是三天后,药吃完了还不吐,就再来一回吧。妇女这才谢了,抓了药和来人把那孩子抬了回去。
屋子一下静了。张客问,哥,这是什么病?子鸣摇摇头,说怪病。正说着,大嫂从外面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个更让人吃惊的消息,村前河里的水,不知道怎么有了一种怪怪的臭味。这天她去洗衣服,原本还好好的,可是衣服没洗完,就闻到了恶臭味,很臭的,直刺鼻子,但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
子鸣和张客就出了门去看,到了河里,很多有人正围着那里看,洗衣服、洗菜的都停住了。的确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臭味的,但粗看那河水,却还是清澈的,只有仔细看,能看到是有些浑浊了。人们正在那里议论着,见子鸣来了,有人就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河水怎么会突然变臭的?子鸣却回答不上,跟张客说,我们到上面去看看。于是,张客和子鸣就沿着河流逆流而上,一群爱看热闹的孩子跟上了。
半路上,他们看见了一群鸭子,却不知道事情的变化,依然在河里游泳。一直就到了后山的出水岩,这里是河水的源头了,都没有发现河里有死猪、死鸡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这河水的发臭到底是怎么来的,的确是有些离奇的。那么,会不会还有别的源头呢,他们就爬上了山去找。到了半山腰,隐约听到对面山上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大家都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山里开进机器了呢?不过,他们最要紧的是找到河水发臭的原因,就再没有过多关注了。他们沿路找了一遍,没找到出水岩新的源头,只好回来了。
回到家里,子鸣就一头扎进了房子里,从柜子底下抽出了一个箱子,里面堆满的都是笔记本,子鸣一本一本地翻着看,看过了又扔在一边。张客问,哥,你找什么?子鸣没有抬头,说我记起来了一件事,早上来看病的那个孩子,他那个个病在爸的时候,就遇到过了。张客说,那就好了,找到爸的医案,按照他的处方下药,就可以把那孩子治好了。子鸣说,可是,那个人后来却死了。张客吃了一惊,说这到底是什么病呀,连爸也没能看好?
子鸣说,我记得,那回来看病的是个男人,也是这样地痉挛,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爸给他看了,写了方子,抓了药。那男人被抬回去后,用了两天的药,就又来了,这回搀扶着可以走了。来了之后,脸上有些血气了,也能说话了,说在家里吐出来了一堆黑色的秽物,突然就感觉身体疏通了。问他犯病之前吃过什么了,他想了很久,记起来他到山里去砍过柴,那天天气热,带的水喝完了,他看见附近有条小河流,河水还清澈的,只是有些残落的败叶,他就掬着喝了几口。一直到他挑了柴回家,还没事的,到吃饭的时候,一手扔了饭碗,突然就犯病了。张客就吓一跳,他喝的是山里的溪水,我们河里的水也发臭了,听说那孩子犯病前是到河里去赶鸭的……子鸣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会不会问题就出在这河水里呢?
可是,张客又有些不明白了,那个男人不是已经好了吗?后来怎么又死了呢?子鸣说,那天来是好好的,爸当时也很高兴,又给他出了个方子。一天之后,病却重犯了。再抬了来,爸再施药,却已经没用了,过了两天,那男人就死了。张客叹息一声,那爸也一定很难过了。子鸣说,我记得那天,爸看过病后,满头大汗,非常疲累。后来还是我搀扶着他,才回了房间的。等他躺下了,我问了他,那人的病是怎么啦?他摇摇头,似乎是遇上难题了。过了两天,就听到那男人的死讯了。现在回想起来,爸的变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的确是爸在他人生中遇到的一个大难题,从那之后他就变得有些神情恍惚了,过了些时候,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开初我以为是普通的发烧,但怎么用药都退不了,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当天晚上,张客下体的痒又发作了。半夜里,他正睡着,做了一个噩梦,感觉自己飘在一叶扁舟之上,又恍惚想到了某个喝醉的深夜,他坐在扁舟上,孤单的一个人,四周是无边的海水。他那么冷,裹紧了衣服,胃在隐隐地发痛。在那么一刻里,他不知道扁舟会把自己载向哪里,他感到了恐慌,想喊,喉咙里却似乎塞满了,就是喊不出来。他是那么的无助,似乎自己就要死去了,要往那无边的黑暗里冲去。然后,就扎醒了,突然就感到了痒。他撕开了自己的裤子,看了一眼,吓得几乎惊叫起来,那地方不但红肿了,星星的斑点也长得更茂密了,每颗红斑点的尖头上,还流出了些白色的脓水来。
屋子里飘荡起了药味,厨房里的瓦罐扑哧扑哧跳着。大哥拿扇子扇了几把,火就更旺了。张客坐在沙发上,紧闭着双眼。过了些时候,大哥把药液端了来,说喝了吧。张客张开眼,看着浓黑的药液,有些犯愁了,这些天喝药都喝怕了。张客说,哥,我真是没救了吗?子鸣说,先喝了吧。张客就端起碗来,一口灌了下去。
放下空碗,张客叹口气,说看来,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哥,这些天我跟你说了很多我的事情,你也许会说,你这病呢,到底是怎么犯的,到现在你都还没说呢。那好吧,哥,我就跟你说说这个病。然后,不等子鸣的应答,张客就自己说开了。
后来,张客就感到自己的脾气渐渐坏了,好象看什么都不顺眼,常常为一点小事对下属发脾气。那天,张客突然感到厌烦了,就从公司里出了来;可是出了来,却不知道去哪里。那些常去的狂欢的场所,不想再去了。后来,他就回了家。走进庭院里,看见游泳池里池水湛蓝,他就游了一会泳,然后在藤椅上躺了下来。他看着这个豪华别致的住所,是他奋斗的结果,也是他奋斗的见证,却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似乎他只是这里的一个客人。他突然又想起了妻子,有了一种想和解的冲动。于是,他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后,回家一趟。然后,他让保姆赵阿姨去买菜,做了一顿晚餐。
梁律师回了来,看到一桌丰盛的晚餐,是警惕大于惊喜。是的,几年了,他们都没有再同桌吃过饭了;接到张客的电话,她以为张客会主动和她谈离婚的事情,却没想到张客会来这温柔的一手。不过,两人在名义上好歹还是夫妻,既然上了餐桌,那就一起吃吧。这个晚上的张客,一直是笑吟吟的,可是在梁律师看来,却是笑里藏刀。后来,妻子终于发话了,说你今晚上让我回来,到底是什么事,说吧。张客说,没特别的事,就是想,两个人吃一顿饭。妻子看着他,看了很久,说也好,我就陪你吃了这顿散伙饭,不过你要记住,这一顿饭是你主动打电话给我,千求万求请我回来的。张客心里一凉,没说话,继续吃饭。可是,过了没多久,妻子实在支持不住了,“啪”一下扔了饭碗,说张客,你到底什么目的,有什么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这样一声不哼,什么意思?当下就摔了椅子,抓起皮包走了。
那天夜里,张客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来到了一个街区。道路两边的每个巷口,都站着些应召女郎,货物一样等候挑选。张客的车慢下来了,有个妓女竟然上来敲张客的车门,张客看着她坦露的胸部,猩红的嘴唇,几乎作呕,摆手让她走开。张客也到处猎艳,除了梁律师外,也曾相继地有过几个固定的女人。但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会低到找这样一个妓女吧?可是,那个妓女竟然很有耐性,依然站在那里等着。在一刻,张客突然涌上一股感触,回想这些年来,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个“妓女”吧,就象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取悦嫖客,而自己取悦客户、政客、以及所有那些能帮助自己发财的人,所以,谁也没比谁高贵。张客感到自己昏昏沉沉的,他下了车,有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妓女,上了楼梯。那天晚上,他紧紧抱着那个女人,在她的身上,在那么一刻,他体会到了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实。
张客看着子鸣,说半个月后,我的病就发了。我想来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那一回吧。子鸣说,你就是怎么样,也得做个安全措施呀,你那么大的人,还不懂吗?张客说,我那时候,就是想作践自己,想着只有那样,心里才会好受些,哪里还想到这些呀。子鸣说,那你知道发病了,到医院去看呀,城里多少的大医院呀。张客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去了几家医院看,可是没有效果。那天我在医院,还碰上了一个熟人,回来之后,心里就老是摆脱不开,总觉得他是知道我去看那种病的,我就不敢再上医院了。于是,我想到了回来,想到了爸,想到了妈,想到了你,有你们在,什么病治不好呢。
可是,那天,当我在机场里下了飞机,打开电话,她的信息就来了,她说,离婚协议书已经拟好了,就放在家里的桌子上,什么时候有空,尽快签了吧。她最后还说,你赢了。可是,这算什么呀,我赢了吗?
这天上午,村里突然来了两辆警车,跳下来几个警察,把王金发抓走了。
很快谜底就揭开了,王金发是因为偷炼稀土矿,被抓起来的。王金发与别村的几个人合伙,在对面的山上炼稀土矿。他们用的是土炼法,就是配好了药水,然后在山上各处用钻机打出深洞来,就往洞里灌药水,这药水进了山里面,经过化学作用,就会把稀土矿给置换出来了。据说,用这种土炼的方法,成本比正规采矿要低得多,但因为用了药水,会造成大量稀土矿的流失,也许只得正常取矿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据说,还真让他们炼出稀土矿来了。
人们纷纷议论着,似乎真见到稀土矿了。这稀土矿值钱呀,听说制造原子弹都靠它。可赚钱了,光1克就相当与黄金1斤。当中有人说,要把这山灌满药水,这得要挑多少桶的水上山呀。另外有个人驳他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用得着用人工挑吗?早用机器了。张客就想了起来,那天在出水岩时听到对面山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又想起了那天河水发臭的事情,赶紧回去找到大哥,说会不会是因为炼矿,药水进了地底,然后就侵入到了后岗山上,所以出水岩里流出的水才发臭了呢。子鸣沉吟着,我们又不是专家,谁知道呢?
这几天里,子鸣一直在等。三天的期限,已经进入第三天了,到了下午,那个犯病的孩子还没有来。张客呢,也在诊所外面等着,抓耳扰腮的,似乎那孩子的病,就关乎着他的生死命运。
一直到了傍晚,那个犯病的孩子终于出现了,同行的大人,用斗车推着他。张客迎上去,那孩子脸色好多了,只是还显得疲惫。孩子的母亲高兴地喊着,吐了,吐了。张客似乎还不相信,说真的吗?旁边的人也说,是真的。张客就往屋里跑去,喊着,哥,吐了,吐了。子鸣赶紧迎出来,也高兴地笑了,那母亲还是喊着,吐了,吐了,黑乎乎的,吐了好一堆呢。
进了诊所,子鸣给孩子把脉,他又变得沉静、严肃。旁边的人看着,也都静默了,仿佛连呼吸也都努力地屏住。他们都看着子鸣,似乎在他手里,就牵着那孩子的生死线。终于,子鸣的脸上放松了,露出了一丝笑意,说病人病情稳定,众人舒了口气。接着,子鸣又说,不过病根还没除。那母亲转念一听,又紧张了,问,那怎么办?子鸣沉吟一会,又写了个方子,说服药三天,每天还是三副药。那母亲道了谢,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那三天之后呢?子鸣说,三天之后,药吃过了,如果没有复发,就再来复诊,应该就会没事了。那母亲问,那如果复发了呢?子鸣已经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那母亲的话,他疲累地靠在了椅背上,似乎刚才说那句话,用去了他太多的力气……
当天晚上,张客和子鸣又围坐着火堆。张客说哥,这些天来,我一直跟你说的事,都是后来发生的。可是,我离开村子时最初的那段日子,却还没有跟你说。好吧,我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跟你说了。
你知道的,我离开村子时,才十六岁,我一路走到了镇上,偷偷上了一辆货车,来到了县城里,又偷偷地上了火车,到了很远的一个城市。那时候我到处游荡,好象是一个游魂。其实我已经后怕了,恨自己一时冲动,就跑了出来。那时候我到了城里两个多月,天天捡垃圾、吃剩饭、沿街乞讨。被人赶,被人骂,受尽了屈辱,我想过了死。那天晚上,我一整天没吃饭了,回到了睡觉的涵洞里,困得只想睡过去。当我迷糊着,却被别人推醒了,我勉强睁开眼,是睡在我旁边位置上的那个乞丐,有五十多岁吧。当时他把我推醒了,扬着手中的一个面包,我口水咕嘟一下,整个人就彻底醒了,原来他也知道我一整天没吃饭了。我坐了起来,几乎是把那个面包抢过来了,狼吞虎咽地啃了下去。等吃过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看着我,笑了笑,把正在吃的面包,又撕了一半给我。
那天夜里,我们又各自睡了,半夜里太冷了,我又醒了过来,他正在熟睡。可是,借着街上的灯光,我发现,他破烂的口袋里,好象有些货的。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了,就爬了过去,翻着他的口袋看,果然是有货呢,后来我知道了,那里共有六十三块七毛。结果,他被我弄醒了,问我要干什么?我手里正要抓出他的钱呢,顿时吓坏了,以为他要打我,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偷不成,我就想着抢,两个人撕扯了一阵。他还是躺着的,头半仰着,后来,我一发狠,一脚踹在他的头上,我听到了“哐”地一声,是他的头撞在了水泥地面上了,他的手也很快就松开了,我顺利地把钱抢到了手。我害怕极了,喊了他几下,他都没有反应,突然,我发现他流血了,很快地整个头部都浸了一滩血。我想,我杀人了,于是,我回转身,跑出了涵洞,在街上跑了很远很远,一直跑到了天亮。第二天,我就用那六十三块七钱,坐车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子鸣望着他的弟弟,惊呆了。良久,才说,你真的杀了他?张客说,我不敢确定,当时他满头都是血,那么冷的天,又在那个涵洞里,应该是死了。但有时候我又想,要是有个流浪的人到了哪里呢,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医院,他就有救了。子鸣沉默了。张客说,回想这些年,我在外面,刚到城市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是每天能吃上一顿饭,有一张自己的床,也就足够了。进了作坊打工,我又想,要是能象我们小老板就好了,起码干活不用被人指来指去。当我开了自己的作坊,我又想,一定要做大,起码不要看人家的脸色。等我做大之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我又觉得,做印染来钱太慢了,还是做工程吧。可是,做了工程了,我发觉自己想要的还有太多太多,我不要被看作是个粗人、暴发户,我想要爬到那座城市的上流阶层去,和那些城里人一样,体面、尊贵、有风度……
说着,张客再忍不住了,号哭了起来。
到了第二天,张客洗澡,突然发现,自己的那个地方,红肿消退了,那些星星的红斑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好象它们当初突然地生发,如今又突然地消退了,那么地没有因由。可是想想,也不是没有因由呀,大哥不是一直在给他用药吗?看来,还是大哥的医术高明呢。张客就赶紧跑了去,告诉了大哥。子鸣却淡淡的,没有张客预想中的欢喜,只说了句,到底好了。张客在屋里站了一会,转身走了出来,到了门口,突然想了起来,那时候在网上看到的,说这种病的潜伏期很长,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长,要是没断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发的。于是,连着张客,心里也是淡淡的。
张客决定回城里去了,大嫂说,以后有空就多回来呀,把弟媳、孩子都带上,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张客想起来,他与梁律师的事情,也没跟大嫂说呢,当下眼里泛着泪光,说一定的。张客又转向子鸣,说哥,我走了。子鸣点点头,张客走出了门去。突然,大哥喊了过来,说二弟,等等。张客回过头来,却看见大哥拿出来了一把伞,说把这个带上。张客抬头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就布满了阴云,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不觉又想起刚回来那天,是下着雨的。张客接过伞,子鸣在张客的手上握了一把,张客感到,大哥的力度很大。张客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就走出了村子。
到了村口,张客突然发现有个人影在跑过,看清楚,竟然是老金。张客发现,老金的那只右眼,那只没瞎的眼睛,还是那么狠狠地,恶毒地,瞪着自己。他吓了一跳,赶紧撇开了脸,不敢再看老金,加快了脚步,走出了村子。
叶清河,1980年生,已发表小说《月婆卖猪》《心灵秘史》等,《地下》获第二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