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
办完离婚手续从民政局出来,晓亚并没急着回律师事务所,她决定疯一把:休年假。晓亚休年假的方式很奇怪,没有目的地,过去心中或许有个模模糊糊准备去的地方,但此刻也不一定要去。一切看心情,走到哪儿算哪儿,哪儿有票去哪儿。
晓亚喜欢坐火车,火车慢,这与她消磨时间的心绪合拍。另外,火车也有触摸大地的感觉,晓亚讨厌不接地气的生活。北京西站,晓亚拖着行李箱上了Z11,Z11能到武昌,晓亚的大学就是在武昌读的,初恋故事也是在那发生的。这么说,晓亚心里还是有目的地的。检票时,晓亚发现站台上站着一个人,闺蜜阿婕,北京某时尚杂志的主编。阿婕送完朋友,看见晓亚,乐了,一拍她的肩膀,说:嗨,晓亚,你怎么在这儿?晓亚笑道:狗东西!送谁?阿婕说:现在就改送你了!晓亚站在车厢门口说:那咱们就此别过?阿婕的嘴边现出两个酒窝:就此别过。回来喝茶。晓亚说,回来喝茶。阿婕做编辑之余还开了个茶坊,晓亚没事的时候就泡在阿婕的茶坊里,有点编外员工的意思。
走在车厢里的晓亚手里举着票一一查对,终于找到自己的下铺:7号,晓亚的对面8号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服,右袖袖口还有一团灰褐色的污渍,有点像可乐的颜色。晓亚的视线投射到两个铺位之间的小桌上,果然,一大瓶可乐。
晓亚的鼻孔跑出一股气流,这个细微的声响中年男人显然已经捕捉到了。中年男人姓孙,我们暂且就叫他老孙吧。老孙对于晓亚的嘲笑并没生气,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晓亚上车后的每个步骤,看铺位号、将挎包挂在床边的铁钩上、拍打床单、扯平,坐下。晓亚眼镜的余光能觉察到老孙的目不转睛。对于老孙这一类色狼猥琐男,晓亚最为厌恶。
晓亚正式在老孙对面坐定时,老孙看见晓亚的眼睛也直勾勾看着自己,吓了一跳,他摸摸自己的脸,忙躲开了晓亚的视线。怎么说呢,老孙丢在人群里绝对不会引起人注意。他太平常了。眼睛不大,板寸头,还有个啤酒肚。个子不是太高,但整个人看上去比较匀称,说到底,也就是一平常人。晓亚年轻的时候属于校花级别的女人,年过四十之后,按同事们的说法,那也是资深校花。也许是自己长得漂亮的缘故,无形之中,晓亚对男人的长相要求还比较严格,她是外貌协会的。前夫高川就是一个超级大帅哥,当初晓亚与他一见钟情山盟海誓白头到老,可二十年后,这一切变成了个大笑话。高川仍旧是帅哥,家里女人喜欢,外面的女人也喜欢。高川的恶劣之处在于把出轨变成了家常便饭,晓亚当然不能容忍。不能容忍就闹离婚,前前后后拉拉扯扯一年多,今天下午两人终于各奔东西。
老孙在北京工作。不知为何,他也要到处乱窜,坐火车到武汉去。老孙到武汉去只有一个目的,去看东湖。晓亚对气味很敏感,在橘子皮的香味中,她还嗅到一丝臭脚丫的味道。再看老孙,果然,一双军靴放在一边,他已经盘腿坐在铺位上了。晓亚也没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来。自从和前夫高川办了离婚手续后,她对男人不再抱任何希望,甚至连鄙夷都没必要了。男人,在晓亚眼里,只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另一种人类,她需要做的,只是忽略,再忽略。与其和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男人“呕心沥血”地过一辈子,还不如赤条条地一个人无忧无虑地过下去,走到哪儿算哪。打定这样的主意,晓亚觉得生活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需要取悦于任何人,因为无所求,所以,表现出来的是随意和不在乎。送行的阿婕在车厢外拍打着窗玻璃,做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手势和晓亚告别,晓亚在窗边一一做了回应,直到看到阿婕离开。
老孙对刚才的送行收进眼底,等晓亚坐定,老孙递给晓亚一个橘子,说:朋友走啦?
晓亚抬头瞥了一眼老孙,视线纠缠在他手里的橘子上,晓亚并没有动手,笑笑,说:谢谢。
晓亚的这种回答明显有点文不对题。老孙问的是朋友是不是走了,同时,递给晓亚一个橘子,而晓亚没有回答朋友是不是走了的问题,而直接谢谢他的橘子。这么看来,那句朋友走了的问话,不过是老孙套近乎,明摆着阿婕已经走了。再说,朋友走不走,与这个陌生的老孙有何关系呢。
晓亚知道这些男人心里的小九九。要是以前,晓亚绝对不会再理会这个老孙,可今晚,在列车上,在同一个车厢里,因为一个橘子,晓亚准备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晓亚从老孙长久伸着的手上毫不客气地拿过橘子,说:去武汉出差?
老孙说:出去走走,随便看看。
晓亚准备充分利用这个旅途来给自己找点乐子。如果说耐心是一个十层的蛋糕,她的勺子才刚刚在第一层的边沿。晓亚说:随便看看?难道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呵呵,有,我主要是想看看东湖。老孙说。
晓亚决定深挖下去,何况,路上还有十个小时供她消费。
为什么想看东湖呢?晓亚说。其实,晓亚心里隐隐有了答案:比如,这个男人是在东湖边读的大学,初恋就在东湖诞生和夭折,如她晓亚一样;或者,东湖附近有他的亲戚,他走亲戚顺便在东湖边走走,等等。不过,晓亚还是想听听这个男人的答案。也许是为了便于称呼,晓亚问:怎么称呼您?
老孙说:你就叫我老孙。
嗯,老孙,难得你喜欢东湖,作为武汉人,我还是挺感谢你的。晓亚说。
老孙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东湖?我还没见过东湖呢。
晓亚奇怪了:那你为什么要去看东湖呢?
老孙说: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很多人在那里比较东湖美还是西湖美。说老实话,我只知道西湖,东湖压根就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有网友叫我发表评论,做出判断,说到底是西湖美还是东湖美。是的,我知道西湖很美,但是,因为没见过东湖,所以,我就不能妄下评论说西湖比东湖美,我必须亲眼看看东湖,并且拍一些照片来证明,这样,我说的话才有依据。
老孙的一席话,犹如在晓亚心湖投下了一枚小石子。这个老孙,做事情竟然认真到这种地步,真是少见。不过,年过四十,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短暂的惊讶后,晓亚又恢复了平静。认真是认真,但难免看出此人的拘谨和小家子气来。至于吗?还千里迢迢坐火车来武汉看东湖,网上不是成堆的东湖图片,看看不就得了?晓亚的手里,橘子因为温度变得有点儿发软。晓亚开始剥橘子,很快,弄了一瓣到嘴里,酸得晓亚眯缝起了眼睛。老孙忍不住笑了,说:很酸吧?
晓亚不明白老孙怎么这么喜欢说废话。明明看她朋友走了要问一句朋友走了,明明看她吃橘子很酸要问一句很酸吧,晓亚很烦。她冷冷地说:不酸。
这回轮到老孙惊讶了,他说:不酸那你怎么做出很酸的样子?
晓亚更烦了,她想,今天的乐子看来还真是需要继续了,她说:因为我是演员。
“演员”二字与晓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职业,但晓亚偏偏说出这两个字,晓亚自己也觉得吃惊。
老孙明显识破了晓亚的谎言,说:我不信。
为什么?晓亚不解。
老孙说:看得出来,你不是演员。别误会,我并不是否认你的外貌,而是第一感觉,你绝对不是演员。
好吧,我不是演员。那么,我不是演员,是什么呢?晓亚叹了口气,直视着老孙,你们这种人,自认为对世界上的万物了如指掌,可是,你再怎么了解,不了解女人。
老孙还是微微笑着,说:你说的很对,我是不了解女人,所以,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
不知为什么,轻易不肯在单位暴露自己隐私的老孙竟然在这个陌生女人面前说自己是光棍,说完后,他有点后悔。
晓亚不喜欢光棍的话题。这个狭小的车厢里,男光棍和女光棍面对面,晓亚觉得可笑。她想聊点新颖的东西,比如,不是他们这个年龄感兴趣的“星座”。因为前夫高川的出轨,晓亚研究过狮子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晓亚看着老孙,说:你是狮子座吗?
老孙愣了愣,显然,这个问题让他意外。他不明白狮子座和光棍有什么联系。老孙略略思考了几秒,说:我不知道星座什么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
晓亚问:那你总知道自己的生日吧?
老孙的银行卡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他的视线扫视了一下晓亚,好像做了某种杀毒程序之后,决定给她一个模糊的答案,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底。
晓亚指指老孙,说:果然傻,生日当密码。七月底不是狮子座是什么。
老孙说哦,说完,心里暗暗有些后悔,虽然他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一号,但如果遇到有耐心的,还是可以一直追问到他的生日密码的。
老孙有些期待,他想知道晓亚的下一步意图。没想到,晓亚的目光黯淡下来,不再说话。
老孙的嘴巴微张,说:……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晓亚并不看老孙,心里暗暗好笑,嘴巴朝着中铺的底板说:我恨。
老孙更意外了,问:恨?恨什么?
晓亚忍住恶作剧地笑:狮子座。
老孙是个认真执拗的男人,他端坐在下铺上,提高了声音:这可就奇怪了,活到四十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恨某个星座的人。请问,你受过什么伤害吗?你为什么独独痛恨狮子座男人呢?
不仅仅是男人,晓亚的母亲就是狮子座。她突然滋生出一种表演的欲望,她故意想起一些伤心的往事,让鼻尖变红,然后,声音也颤抖起来,气息间有一种伤心欲绝的成分:这还不明摆着吗?我恨狮子座你难道想不到吗?你们狮子座最可恨!
老孙不服气地说:怎么可恨了?怎么可恨了?我在学校是好领导,在家里是好儿子。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同事对不起朋友的事,我就是狮子座,我有什么错?
晓亚继续悲愤并用一种鄙夷的口吻说:你说的这些都是表象,敢问,你内心里就没有罪恶的念头吗?你就从没想过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你永远都是那么光明磊落吗?你敢发毒誓吗?
老孙的脸因为内心某些秘密而憋得通红,话语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是……是的,我承认……我曾经有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我甚至想过贪污项目经费,可……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这么做,我到底还是没有做。改过自新,难道不是一种美德吗?
老孙的话并没有引起回音,显然,他已经成为晓亚这头猛兽遗弃的猎物。老孙叹了口气,重新倒在下铺上,无聊地看着中铺铺板。
列车以自己的脚步行走在大地上。老孙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步。他闭着眼,脑子里重新将晓亚描绘了一遍:长发、精致的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一个漂亮异常的女人。那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痛恨他这样的狮子座呢?想来想去,老孙得不到答案。想了一会儿,老孙觉得可笑,便摆了摆头,闭上了眼睛。
列车在暗夜里向前。晓亚看了一眼黑魆魆的窗,知道自己离自己的小窝越来越远了。晓亚喜欢这种远。因为远,晓亚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小,小得可以让任何人忽略,包括自己。
对了,我们说说小时候的事吧?老孙终于还是坐了起来,他不想让旅途太虚空。
晓亚觉得乏味,但睡觉又不踏实。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找一个人混点了,就是无聊的时候,做一些无聊的事,目的地到了之后甚至连姓名电话都不问就各奔东西。不过这样也好,无论怎样,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老孙倒是十分认真,他看着晓亚,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口玉米牙:我先说?
看到老孙的牙齿,晓亚笑了。黄灿灿的牙齿,四环素牙,这是个不讲究的男人,晓亚的笑从鼻孔里挤出来:Ok,谁先谁后无所谓。
老孙说:那咱们可说好,我讲了,你必须讲。不许耍赖。
讲什么?晓亚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讲小时候的事呀!老孙一认真脸就拉长了。
行。晓亚说,那就讲讲童年。
老孙又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了:我,出生的那天是一个夏天的下午……
晓亚不耐烦,微皱着眉头说:能不能把节奏弄快点儿?从你出生的那天讲起,那要讲到什么时候?
老孙没料到晓亚不让他这么讲,为难地说:不这么讲不行,我脑子里有画面,你不让我这么讲,我后面的没感觉,接不上。
好吧好吧,晓亚暗暗发笑,她没料到老孙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好吧,尽量简单点儿。晓亚听老孙接着说:我出生在一个闭塞的小村庄,我不是在医院出世的……
晓亚一时想不太明白,为什么老孙不是在医院出生的,她正要打断老孙,老孙自顾自地接着讲了:我和母亲躺在家里阴暗潮湿的雕花床上。据我母亲后来讲,我的眼珠黑亮黑亮的。说实话,我忘记了是否吃过奶,大概吃过吧,不过,那个年代,即使吃过,母亲的奶水,也是稀薄的……
晓亚觉得别扭,拉下脸说:嗨,嗨,注意节操啊,别走偏了!
老孙被晓亚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什么意思,还是继续着:……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喜欢看书。可家里穷,买不起书,也没有闲钱买书。记得大概是读小学一二年级吧,认的字不多,我最喜欢看小人书。小学校就在供销社对面,当时,供销社里就有小人书买,一排一排的,摆在玻璃柜台里。我背着妈妈用花布拼做的花花绿绿的方格书包,鼻尖贴在玻璃柜台上,眼睛里恨不得伸出铁钩子从玻璃柜台里把小人书勾走。兜里没钱,想买书,没门。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个时候脑子里竟然想着怎么赚钱把自己喜欢的书买来,那个时候也没有伸手向父母要钱的习惯,从来没有。当然,那个时候的学校,也是几乎不收费的,除了低廉的学费。当时,我家的背后是一座大山,我想到了捉蜈蚣。供销社里,一条红头蜈蚣可以卖一毛甚至两毛钱,我为什么不去捉蜈蚣卖了买书呢?
晓亚闻所未闻,笑起来:捉蜈蚣?你可真想得出来!
老孙说:是,那个时候我很聪明!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家里找了一个空酒瓶,用水洗净了,然后,从碗柜里抽了一双筷子,兴致勃勃地上山了。蜈蚣的头越红越值钱,所以,我渴望找到这种老蜈蚣,当然,老蜈蚣的毒性也比小蜈蚣的要大,咬上一口,那可是锥心地疼。蜈蚣不会在山上大摇大摆地走路,尽管它有许多脚。它们都藏在石头下面呢,可别担心石头会压着它们,它们的身体像水一样的灵活和柔软。我放下瓶子筷子拿出了吃奶的劲去搬石头。在搬石头之前,还要巡视一番,以免它们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将我咬伤。确信它们还在石头下面之后,我的十个手指牢牢地扒着石壁,将身子尽量往后倒,这样,石头就会随着我的身子翻个个儿,而此时,虽然摔倒在地,也是丝毫不能懈怠的,须赶紧揪起身子抓起筷子和瓶子到石头下面找蜈蚣……
有蜈蚣吗?晓亚一脸紧张。
当然有!我运气真的很好,看到那团红,不是鲜血的红,而是充满神秘、快乐又带着点心跳的红!我赶紧用筷子从蜈蚣中间夹起,看它们的头尾硬得像箭一样向我进攻,我不怕,它离我还有一段距离呢。我屏住呼吸,用筷子将它夹得紧紧的,慢慢调整着它的姿势将它放进空玻璃瓶里。
晓亚直了直身子,舒了口气。如果老孙不讲这些,晓亚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些事情是老孙做出来的。
老孙接着说:一两个小时,有时会抓上三四条蜈蚣,看看玻璃瓶里蜈蚣一排排的脚在里面蠕动着,我没有恐惧,只有说不出的快乐,甚至筷子都丢在了石头边,拿了没有封口的瓶子鸟一样地向山下飞去。到供销社,还有很长的一段石子路要走,一个下坡,再一个上坡,再一个下坡,然后,穿过长长的青石板路,就能看见石级上的写着毛主席语录的供销社大门了。也许是我太激动,太心急,太喜悦,奔跑的速度太快。我拿着装了蜈蚣的酒瓶“扑”地摔了个狗啃泥,玻璃瓶破了,红头蜈蚣们舒展身子从大块的玻璃片中出来,大摇大摆地向路边的丛林中爬去。
晓亚叹了口气,说:唉,你怎么就摔了一跤呢?
老孙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说:我哭了。不是为流血的膝盖,也不是为破了洞的裤子。夹蜈蚣的筷子还在山上的石缝边,我没有勇气将大拇指和无名指充当筷子来夹起那些即将走掉的蜈蚣,在我眼里,它们,不是蜈蚣,是一个个方块汉字,写着有趣的故事;它们爬进供销社大缸的一刻就是我得到小人书的一刻,而此时,这个梦想却如玻璃瓶一样地破裂了。
晓亚看着老孙,有点心疼童年的老孙,但她极力将自己的面孔铺平坦,不想让老孙看出什么端倪。老孙看着晓亚,大概是想从晓亚那里听到一点什么。晓亚可不会上当,她可不是那么轻易被打动的。
晓亚冷冷地说:讲完了?
老孙说:讲完了。
晓亚说:你可真能编。
老孙一脸无辜,说:真能编?什么意思?我没编,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
晓亚眨了眨眼,故意说:可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这篇文章。作者名字不姓孙。
老孙的额头有青筋鼓起来,他愤怒地说:你怀疑我讲的别人的经历?
晓亚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为什么就没有这个可能呢?我问你,你写过那篇文章吗?
老孙说:没有。
晓亚耸耸肩:那就是了。为什么别人写的文章和你讲的一样呢?
老孙不再说话,脸上出现一种复杂的表情。晓亚觉得有点可怜,说:不过,这没关系,咱们只不过随便讲个故事而已。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
是——真——的!老孙忽地站起来,我绝对不可能说别人的故事,我说的就是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老孙拿出手机递给晓亚,你!你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可以给我证明!
晓亚没想到老孙能来这一手。本来,刚才她说自己曾在杂志上看到过这篇文章,完全是随口编的,目的是为了打击老孙,没想到,她遇到一个强硬的对手,要她在电话里证实。晓亚可不是遇难就缩的人,她接过电话,说:哪个电话是你妈妈的?我打。
晓亚是个动作麻利的女子,她甚至不等老孙回话,就从联系人里找到写着“妈妈”的号码,立马拨过去,通了。晓亚脑子里搜寻着词汇,想着如何对老孙的妈妈说。而老孙的身上,手机响起来,第二个手机。
晓亚一直等着那边接听,而老孙兜里的电话也一直响着。
晓亚明白了,说:接呀,怎么不接?
老孙用手摸摸左胸的内兜,并不回答,也不掏手机。
晓亚挂了电话,老孙那边也没声了。
妈妈?你妈给你证明?原来,你就是你妈!哈哈。晓亚将老孙的手机还给他,大笑着倒在自己的铺位上。
上铺是一对情侣,两人在说悄悄话,根本无暇顾及晓亚和老孙的纠葛。老孙的脸别到一边,好长时间没说话。晓亚躺在床上,也懒得搭理,十几分钟后,老孙还是忍不住了,大概不甘心,说:该你讲了。
讲什么?晓亚白了一眼老孙。
你小时候的事。老孙说。
晓亚很烦,这个男人可以说幼稚无知。她小时候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八竿子打不着。晓亚坐起来,说:我不讲,你能把我怎么着?你倒要给我说清楚,你妈妈的手机怎么在你手里?你这不是变态么,弄俩手机身上,土豪吧你?
老孙的眼光有点求救似的,小声说:抱歉,你能不能不提我妈妈?
心虚了吧?晓亚笑起来,你这叫自作自受,知道吗?难道不是你叫我找你妈妈证实的吗?
我错了。老孙低下头。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撒谎的咯?你那个什么捉蜈蚣的狗屁故事完全是抄袭别人的咯?晓亚仿佛看到了前夫高川的嘴脸,她抬高声音说:我最讨厌你这种虚伪男人!撒谎已经成了你们的习惯,所以,什么事情都喜欢撒谎!因为撒的谎多了,所以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
老孙的双唇紧闭,接着慢慢向前凸起,然后扭曲着拉成一张弓,紧接着,晓亚听到了来自老孙的哭声。
晓亚愣住了。心想这男人真是至贱无敌,这一招可真是没防备。不过,能看着自己欺负一个男人到他掉下鳄鱼的眼泪,晓亚心里着实生出不少快感。
乘务员经过,见老孙哭,在一旁问:同志,你怎么啦?生病了?
晓亚看着乘务员,说:谁生病像这么哭的?没事,没事,他哭,是因为他想哭!
乘务员大概明白了,说:哦,两口子吵架呀,怪我多管闲事哦。说着笑着离开了。
两口子?谁和一个爱哭的男人两口子?晓亚自言自语,疯了我!
老孙终于停止了哭,他说:我错了,错在不该对牛弹琴。像你这种冷血动物,是不懂人间真情的。算了,不说这个了,但你得履行承诺,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要是我不讲呢?晓亚有股挑衅的意味,同时,也很享受这种对抗。和高川离婚前的一年,她就是这种状态。晓亚从来不看高川的手机,那天,她和高川靠在床上看电视,见高川在她眼皮底下发短信,一时兴起抢过手机,看到“老婆”二字,顿时有点发懵。而高川责怪从不看手机的她性情大变,说她是个泼妇。从那个晚上起,他们的婚姻被钉入了楔子,让她如鲠在喉,必须要吐出来。
在准备结束将近二十年婚姻的日子里,“未来”二字,在晓亚眼里混沌不堪。不仅仅是未来,用“混沌不堪”这个词去形容晓亚现在的生活也太恰当不过了。没有希望,没有祈求,白天当黑夜过,黑夜当噩梦过,迷迷糊糊地让日子成为一杯不能饮的死水。同时,那种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也郁结在她的胸脯,成为挥之不去的忧愁。晓亚知道,很多女人的乳腺癌就是这么来的。但是,又能怎样呢?日子还得一天天往前翻,让它成为旧日历一样的废纸。
老孙的整个身体在晓亚眼里顿时松软下来,他一脸无奈,说:可你答应过我的。
是的,我是答应过你,可我现在不想答应你了。晓亚说。
老孙说:是不是你们女人都是这么蛮横不讲理?就像我前妻。自以为是,蛮横无理。
晓亚扬起下巴,说:是吗?你前妻?你前妻为什么要抛弃你这样的男人呢?我好像明白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晓亚说到最后唱了起来。
事实上,晓亚和老孙的对话已经很难进行下去了。晓亚想早点睡觉,但一想到和这个老孙相隔咫尺,同一个方向而眠,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没多久,晓亚发现,躺下比坐着与老孙说话更难受,对面的老孙也是,躺在铺位上唉声叹气。晓亚觉得对一些极品男人了解得还很不够,既然他那么想听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讲也无妨。
于是晓亚又改变了主意。
还好,老孙不是太记仇,听晓亚说她要讲小时候的事,那口金灿灿的玉米牙全部晾晒出来。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橘子,递给晓亚,说:最后一个了,给你。
晓亚看了看橘子,会心一笑,道:我讲的,就是橘子的故事。
是吗?老孙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夸张。
晓亚说:是的。听我讲,别插嘴。老孙信誓旦旦地说:肯定,肯定不插嘴!
晓亚说:我就不从产床上讲起了。大概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吧,我当时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面。四世同堂那种。我们家很穷,我奶奶家也很穷。因为我爸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很早就分家分出去了。我们家与奶奶家,一墙之隔。奶奶的妹妹,是一名军人,在南京军区,我们喊她五姨太……
五姨太?哈哈,太好笑了。老孙说。
晓亚横了一眼老孙,接着说:现在想来这种叫法,有点不伦不类。但那个时候,我们确实是叫她为五姨太的。那是一个阴雨天,隔壁奶奶家人声鼎沸,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南京城里的五姨太来了,她背着黄书包,穿着解放军的衣服,神气极了。最重要的,是五姨太此刻在奶奶家的堂屋里给小孩子们发好吃的东西,听说,有好看又好吃的糖,还有橘子。可以想象那个场面:一群孩子,黑压压的小脑袋,把五姨太围了个严严实实。手臂交错着,伸向同一个焦点,不同的嘴巴传出的都是两个字:我的,我的……
老孙脸憋得通红,也在为晓亚着急,问:你要到了吃的吗?
晓亚面色平静,不屑地看看老孙,说:在那群孩子中间,我,是羞涩的,高傲的,清高的,胆小的。我站在外围。
外围女?对,对,现在有这个词,原来外围女是这个意思!老孙手舞足蹈。
晓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缓缓地说:我的手够不着五姨太的手,我的嘴,也喊不出那两个乞求的字——我的!我的!等小伙伴们拿着糖果橘子兴高采烈地散开时,我和五姨太之间空旷起来,地面是一些杂乱的脚印。我看到五姨太将书包的兜底翻过来,笑着说:没有了,没有了。啊,亚亚,没有发给你吗?看你,这么老实,也不要。明年我还要回来的,到时候买蛮多橘子给你吃,啊!
老孙的嗓子眼好像塞了橘子皮,有点呼吸不畅,他不甘心地问:你什么也没捞着?
晓亚并不回答,说:五姨太的那个“啊”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屋檐下回响,我笑了,说好。我看到身旁小伙伴们手里橙黄的橘子,他们在绵绵细雨中嬉闹着,小心翼翼地剥皮,把橘子剥成了一朵花。让那敦实憨厚的橘肉变成了花苞。他们是小心而吝啬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一瓣瓣地把橘肉塞进嘴里。他们的吃法是那么夸张,仰着头,舌头伸得长长的,即使一点点汁水,也不让它溜走。我嘴唇紧闭,狠狠地咽下了满满的一口口水。我心里说:明年,明年,五姨太就会从南京回来,她会带很多很多的橘子给我吃。这么一想,我就又笑着跳着跑开了……我钻进洋姜地里捉蛐蛐,我拿起装着小蜜蜂的空四环素药瓶,我端起方凳站在高悬的碗柜边抓一把雪里蕻……
可怜的孩子。老孙说。
晓亚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说:五姨太说给我带好多橘子的许诺,整整一个年头,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些橘子,滑溜溜的,在我大脑里的轨道里滴溜溜地转动着,它们唱着歌,犹如一个个小精灵,一次次光临我的梦境。黑暗里,我闭着眼,想象着它们如何脱掉那一身华丽的衣裳,又如何挣脱掉捆绑它们的绳索,一瓣瓣,在我面前妖娆地跳跃舞蹈。一年的光阴是什么呢?是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是稻谷从秧苗到抽穗到垂下重重的头颅,然后变成丰腴的谷垛托起乡村的满月。终于,有一天,奶奶在稻场边的大樟树下发布了一个令我彻夜难眠的消息,奶奶说,五姨太,明天,就要来啦!
老孙兴奋起来,击掌道:太好了,太好了!五姨太要回了,你有橘子吃了!
晓亚没有理会,说:我的村庄,离马路有二里地。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飞一般地穿过村子,穿越了二里地,等在马路边。远远的,看见五姨太了。她还是背着那个黄绿色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五姨太也看见我了,她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真乖哟,亚亚,这么大老远地来接姨太。我开心地笑着,转身后,又跑在五姨太的前面,我飞一般地穿过村子,穿越了二里地,羊角辫掠过一丝丝风,我的耳畔,是清甜的乡野气息。五姨太到家了。在奶奶爷爷的簇拥中。我还是像去年一样,挤在黑压压的小脑袋中。我是那么胸有成竹和满怀期待。我看着五姨太打开她的黄绿色书包。五姨太最先拿出的是一块红格子布,说是给奶奶做件衣服;再就是一个银光闪闪的手电筒,说给爷爷晚上去茅房;再就是送给叔叔的钢笔……
橘子呢?老孙的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晓亚的手,橘子呢?橘子快拿出来呀!有橘子吗?
还有什么,我就不记得了。五姨太把书包又翻了一个面,只是,里面没有橘子,一瓣也没有。那一刻,我眼里的世界刹那间安静了。我咬着嘴唇,默默转身,然后,离开了喧哗的人群……
老孙将拳头狠狠砸在床架上,说:太可气了!
晓亚终于从回忆中走出来,舒出一口气,说:后来,长大的我终于吃到了橘子,各种各样的。它们身材婀娜,气息芬芳,它们酸甜可口,汁水充足。我终究没有吃到五姨太买的橘子。
为什么?老孙说。
因为,她已去世好多年了。晓亚看着老孙,眼神淡淡的,面无表情。
老孙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晓亚的故事打动了他,他勇敢地看着晓亚,说:晓亚,你先生对你好吗?
晓亚缓缓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老孙愤愤不平。
不为什么,我们离婚了。
老孙眼里划过一道亮光,他惊喜地说:真的?那太好了。
晓亚有些嘲讽地说:那太好了?什么意思?我离婚,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离婚之后,决不再走进婚姻了。
老孙眼里的亮光很快黯淡下去,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光棍。你也是光棍。
是啊,那又怎么样?世界上的光棍多如牛毛,我和你没交集。晓亚的话硬邦邦的。
可我喜欢你。老孙说。
谢谢,谢谢你的喜欢。可我真的不想再走进婚姻了。你知道在我眼里婚姻就像什么吗?
像什么?
一艘正在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在婚姻这艘船上,会全军覆没。晓亚说,人世间所有的幸福都是一种假象,都是一个肥皂泡,我们自己欺骗着自己,同时也欺骗着别人。
老孙没料到晓亚的观点这么偏激,他想说服晓亚,可一时半会又找不到什么词汇。晓亚和老孙不同,她是家里出生的第三个女孩,来到人世间没有听过鞭炮的响声,简单说来,晓亚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就像家门前的那些树,樟树槐树桑树等等,不知道是何时发芽谁种下的,也不用担心这些树会离开,它们的脚在土里深埋着。任何时候抬头,只要你有兴趣看一眼,它们,就在那儿。然而,人和树是一样的,都要吸收宇宙的精华,在风霜雨雪中也不忘记生长,多长大一天,意味着就高一些,离蓝天更近一些。田里的农活需要人去做,否则,谷子不会从远处走到家里来。那个时候,晓亚还不会走路,但家门前有一条小河,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淹死。于是,晓亚穿着棉袄的腰上多了一根绳子,父亲将晓亚系在堂屋方桌的一脚上,有那么一块空间任晓亚爬行。童年虽然单调,毕竟,是安全的。晓亚对土地的感情,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方桌底下的那片土地,就是母亲的胸脯,柔软、舒适,晓亚在上面自由爬行,匍匐、仰卧、侧身……各种各样的姿势,永远不用担心会摔倒。所以,成年后的晓亚喜欢行走,在还没有确定目的地的前提下,拖着行李箱可以在半个小时之内决定出发。
其实,晓亚也是去看东湖的。
东湖边,有着晓亚太多的回忆,她和初恋男友的足迹,随时可以去捕捉。虽然现在初恋男友已经在大洋彼岸,两个最初决定不在一起的人,相互之间已经不再有伤害,只有那些稍纵即逝的回忆。晓亚没有目的,只想走走,看一看东湖的水。
列车上狭小的空间里,相对的两个下铺上躺着两个单身的中年人。老孙看着中铺的铺板,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孙没料到晓亚对婚姻也如自己一样悲观,同时,也发现自己的情绪有了细微的变化。至少,他不再讨厌女人和婚姻的话题。
车厢里的灯熄了。
老孙在上车之前,心绪是平静的。他在离婚之后,和晓亚有着相同的想法,不再走进婚姻。所以,他才有这种闲情逸致一个人去看东湖。他本来很平静很平静的,可这个对面铺的晓亚,一个大眼睛的调皮女人,一下子把他所对于后半辈子所有的计划和安排都打乱了。他不想一个人过日子,他想再次结婚,而且,他想和晓亚这个女人步入婚姻的殿堂。这个念头从开始萌生到现在,已经仿佛病毒一样植入了他的躯体和灵魂。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他是堂堂的博导、编剧、某著名影视公司的合伙人之一,他见过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为什么这个晓亚就入了他的法眼呢?而且,老孙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不和晓亚共度余生,他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因为他会没日没夜的思念她、想她。随着火车毫不犹豫地前行,老孙害怕起来:火车到站后该怎么办?晓亚肯定将头也不回地离开他。那个时候的他,将成为一个空心人,因为心被晓亚带走了。
晓亚没有睡着。
半夜,晓亚在车厢狭长的过道上走了几个来回,车窗被纱帘遮掩着,看不到外面。晓亚走在过道上,目不斜视,好像一个梦的使者,守着这些陌生的旅人的梦。晓亚回到车厢里,她坐在下铺上,看着对面的老孙。老孙的面部也朝着她的方向,只是,已经睡熟。晓亚的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抓住了被子上的一团,摇晃起来。老孙睁开了眼睛,见是晓亚,浑身一哆嗦,很快坐了起来: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晓亚的恶作剧还没有完,她咬了咬嘴唇,说:你……你可以爱我么?
老孙睁大了眼睛,神情甚至有些恐慌,他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晓亚说:你真的不明白吗?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啊。你,可以爱我吗?
不知为什么,老孙好像忘记了刚才还如此渴望她,他的语气生硬得可怕:我为什么要爱你?
晓亚说:你不是狮子座吗?狮子座男人喜欢女人,喜欢掠夺女人的爱。现在,有女人送上门了,难道你就不爱吗?
老孙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老孙突然笑起来。晓亚问他笑什么,老孙说:我觉得你真的挺可爱的。
是吗?晓亚半信半疑。
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说实话,我很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晓亚问。
然后,然后……老孙一时语塞,也许,他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还有,他不知道晓亚到底是不是在恶作剧。
晓亚说:然后呢?
老孙说:不知为什么,我认为,童年抓蜈蚣的事情在我的人生中并不光彩。那些蜈蚣与我无冤无仇,我却伤害了它们……
晓亚冷冷一笑:恭喜你放下屠刀。
列车犹如一把短柄长刃的手术钳,悄无声息地刺破了武汉的清晨。
天还蒙蒙亮。
火车带着晓亚的躯体和梦境经过一夜的行驶终于到达终点——武昌火车站。
晓亚拖着行李箱,混在人群里,向出站口走去,晓亚的腿有点儿软。昨晚因为空间狭小,晓亚只得蜷缩一团,翻来覆去的,蹬了被子也不知道,大概就那么敞怀睡了大半夜。行驶中的火车虽说是封闭的,但它是行驶在流动的空气里,从北到南。
一出车厢,晓亚站在行李箱边禁不住张大嘴巴大吸了一口气,好像她的嘴巴是行李箱,要装下整个城市清冽的空气。合上嘴后,晓亚还是无法让她的上下唇胶着在一起,就好像两个分居异地太久的恋人,互相伤害后心越来越远。她的两片嘴唇触电一般迅速弹了开来,另一个自己在空洞的地方骂了声: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是句汉骂。武汉人对这句汉骂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不少家里姆妈骂儿子,老爹骂宝贝丫头,通常笑着这么骂上一句,以表达自己对挨骂者的喜爱。较起真来,这骂的,竟是自己,儿子也好,女儿也罢,毕竟是自己养的。武汉人的情感,注重的不是“婊子”,而是“养”,一种对生命延续的自嘲与满足。武汉人的这句汉骂就像路过垂着柳条的河边捋一把柳叶那么自然,你不能以道德什么的去评判。骂就骂过了,不往心里去,何况,他们骂的就是自己呢。
晓亚的这句骂,很爽口,她感觉好像吃了一条腌制的脆萝卜皮,牙齿变作匕首,直插萝卜皮扁平的胸膛。
嘿,你等等——
老孙从晓亚身后追过来。晓亚站住了,看着他。晓亚说:干什么?
老孙提着一大袋橘子递给晓亚,说:拿去吧,这橘子挺好吃的。还有,我想知道你的电话。
晓亚明白老孙是在火车站旁边新买的,她看了看老孙的眼睛,透过镜片,她看到了一种探求科学的精神。晓亚说:为什么?
老孙说:我怕我找不到你了。
晓亚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火车站显得格外刺耳,但这笑声从她的耳膜随着血液传回她的心脏,分明觉得身体有点儿颤抖:怕找不到我?找不到就找不到呗!你想咋地?
老孙的声音也在发抖,他说:我怕我后半辈子不得安宁。
我有那么恐怖?晓亚质问道,难道我是恐怖片?
老孙的声音仍然在抖: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晓亚想起昨夜的恶作剧,冷漠地摇摇头,说:不行,不可以。
老孙困在原地了,一脸的窘相,下嘴唇慢慢有了弧度,感觉又要哭的样子。
晓亚指着老孙叫道:别,别哭,您老人家千万别哭。您在我面前哭,那我找谁哭去?瞧瞧你的牙,满口黄金,也没人管管你。
说着说着,晓亚突然又想骂人。这个人,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空气和空虚。婊子养的!晓亚仰着头,忍不住骂了出来。这句汉骂出来之后,晓亚身上终于扔掉了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包袱,轻松里有一丝虚空。
婊子养的!老孙也学着晓亚骂了一句,然后,两人相识一笑,这一笑,好像开启了某个机关,两人的笑不仅没有止住,还愈发大了,空旷的广场上两人笑着笑着,最后捂着肚子,甚至笑得蹲在了地上。
千里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协签约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中年荒芜》等十余部。文学作品散见《长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百花洲》《芳草》《长江文艺》《青春》等。2005年长篇小说《爱情豆豆》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2006年《不再疼痛的翅膀》获“我与深圳”全国网络文学拉力赛报告文学亚军,2007年《爱情豆豆》获湖北文学奖提名奖等,2007、2008年获武汉市突出贡献作家称号。现居北京,自由写作。
责任编辑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