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沟

2016-11-22 00:06龚培德
绿洲 2016年6期
关键词:连队戈壁母亲

龚培德

邓家沟

龚培德

人活不过一棵树

吹牛,另一层意思就夹杂着炫耀、显摆、卖弄的意思。

来西戈壁谋生活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自然不泛这类人物的出现,为吹牛的事红过脸的是常事,动拳头的也不算稀奇。但由吹牛而引发的故事却让人感到吹牛也不是简单的事,有吹牛本事的人吹牛,会弄个皆大欢喜;而不知深浅的吹牛,则会麻烦缠身,甚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先说个轻松的有关西红柿的故事。

那几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家家户户都不让种菜了,生产队的菜地由于几年没人看管,也撂荒了,临时组成的蔬菜班开始整地、育苗、浇水、栽秧子。等那些辣椒苗、西红柿苗还没开花,场部菜园子的西红柿已经微微透红了。有一天和父亲在浇水班干活的赵叔(一个嘴巴很能说的河南人)对父亲说,你看等咱连队的西红柿能吃到嘴里至少还得个把月,昨天连长家的儿子也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在学校吃,馋得我儿子差点和人家打起来,咱们也去场部菜园子整点回来。父亲说,现在的西红柿才刚下季,都是场部的领导干部和连队的头头脑脑有关系、有办法的人才能买到,你我两个浇水的是没这章程。赵叔说,你这人读书读傻了吧?这世上就没有行不行的事,说不行那是不行,说行那可中、准行。准行?父亲望了望赵叔似乎有些不信,因为那时父亲拖家带口到西戈壁时间并不长,所以对赵叔的为人并不了解,觉得有些在吹牛。赵叔说,你来这儿时间不长,我看你这人挺老实的,所以才带你出来长长见识,你只需要准备好装西红柿的家什就好了,一切由我来安排,只是白天不行,太阳落黑咱们再行动。

父亲对赵叔的话半信半疑,他没将此事告诉母亲,而是准备了两个筐和一个扁担,等到天黑父亲赶到东干渠闸门处那片沙枣林和赵叔会面时,见赵叔也是一个扁担两只筐,两人卷根莫合烟抽着挑着筐就出发了。夜深人静,只有沙枣花浓烈的馨香弥漫了田野。

父亲原本想跟着赵叔黑夜去场部菜园子会不会去偷菜?到了菜园子看菜的小房子前,父亲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冤枉了赵叔。只见赵叔和守园的人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人各卷了两支莫合烟后,守园人便将菜园子的门打开,放赵叔和父亲进了园子。借着明晃晃的月光,两人也就是半个小时工夫摘了满满两筐西红柿和辣子。

在回西戈壁的路上,父亲挑着担子问赵叔,那菜园子的人是你亲戚,你咋有把握咱们能满载而归?赵叔说,我事先打听过,这菜园子的人和我是河南老乡,而且是一个县的,亲不亲,家乡人啊,就凭这点,就拉近了距离,我刚才对他说,我们两家都有几个孩子,生活特别困难,孩子们快一年没见过新鲜蔬菜了,苦大人也不能苦了孩子啊。这不,老乡感动了,我们也就有收获了。只是,今晚这事你千万不能给别人说,老乡也是冒着风险的,让人报告上去了,他的饭碗也就没了。父亲说,放心吧,咱哪能不知好歹呢。就为这西红柿和辣椒,老赵我真得谢谢你,今晚,家里老婆孩子会乐疯了。

赵叔说,看看我说能弄到西红柿不假吧,这牛皮可真不是吹的。

赵叔文化程度不高,不知小学毕业没有,但靠着他的聪明,后来不知怎么成了连队的小学老师,还被转了正。多年以后,西戈壁没有了小学,他又成了场部中学的生活老师。退休后工资比场长、政委的还高出许多。

可见赵叔一辈子活得还算精彩。

还有个老换“首长”的“警卫员”的故事。

这个“警卫员”姓崔,因为他常常在人前人后说自己是某某首长的警卫员,时间长了,人们就把他叫“崔警卫”。

“崔警卫”原是被国民党部队抓壮丁穿上军装的。后被“解放”编入人民解放军的部队。他的这段历史,在他的个人档案中都详细地有记载。可“崔警卫”对自己的这段历史好像没有了记忆。在连队新职工面前,老是摆出一副老资格,好像是走过二万五千里雪山草地的红军。当然,他的一番言语,也着实唬住了一些刚进入西戈壁的人。

彭德怀元帅成为国防部长,他说他跟随彭总鞍前马后,多少次出生入死。彭总进京了原本要带他去北京享福的,可他觉得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就自愿来西戈壁开荒了,说得神乎其神的。庐山会议之后,广播、报纸里再也没有彭德怀的名字了。有人问“崔警卫”,最近你在忙什么,和彭德怀还有联系吗?他连连摆手说,我怎么可能和彭德怀有联系呢?是我脑子记错了,我不是彭德怀的警卫员。我是咱刘少奇主席的警卫员,我给刘主席不光牵过马,还和刘主席在延安合过影呢。文化大革命,刘少奇成了“叛徒、内奸、工贼”。“崔警卫”一下子脸变得苍白,一夜间好像也老了许多,连队人在一起干活,他的嘴巴好像被什么给缝住了。但他说自己是刘少奇警卫员的事还是给人报告给了场部的造反司令。造反司令对“崔警卫”的历史不清楚,听说西戈壁还有这等“人物”,立即让手下的人把“崔警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审讯室。这“崔警卫”只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各地死了不少人,今天一见这个阵势怕自己命在旦夕,便一下子跪了下来,不停地用头磕着地,连磕边说,都是我嘴贱,嘴贱,你说我这个国民党的兵怎么可能和刘少奇扯到一起呢,我就是想给他当警卫员也不够资格啊,更别提给他牵马了,那都是我胡说八道啊。造反司令看着跪在地下“崔警卫”那副鼻涕和眼泪抺满一脸的可怜样,心想这样的家伙确实不像给刘少奇当过警卫的,连点骨气都没有。于是,让手下的人找来农场的老人问问“崔警卫”的历史,才得知这家伙确实是吹牛不怕犯法的料。虽然给刘少奇当警卫的事不成立,但他原来当过国民党兵的事实确实存在的,由此看来,此货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让他到造反司令部“学习班”清醒清醒,受受皮肉之苦,尔后让他和农场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负责全场部的几十个厕所卫生的清理,每天拉粪车浇菜地。好在这“崔警卫”脑子还算好使,拉了几个月粪车后求人给造反司令送上两条当地最好的香烟,才算重回到西戈壁。

经历了这番折腾,“崔警卫”老实了一段时间,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上海、天津、南京等一批知识青年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农场,为西戈壁建设增添了许多新鲜血液,这“崔警卫”仿佛又没了记性,他的故事在西戈壁原有的人群中已没有了听众,但对于这些新到西戈壁的知识青年来说 “崔警卫”的故事还算鲜活。只是“崔警卫”这次编故事相当慎重,他感觉这几年林副统帅的声音一直响亮,而且是铁定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于是故事的版本是他又成了林副统帅的“警卫员”。这次“警卫员”的故事由于有了底气,似乎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使好多不明真相的青年学生听了故事后对他肃然起敬。

谁料想没多久,林副统帅又出事了,而且被摔死在了国外。当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时,“崔警卫”的脸刹时就扭曲了,他知道自己将为吹牛付出代价。

果真没多外,在一个秋天的黑夜,“崔警卫”被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带走了。因为林彪案件牵扯到很多人和事,不是几句话都能讲清楚的,对“崔警卫”被带走后的故事人们就知道的很少了。好多年过去了,大概是在人们快遗忘了“崔警卫”的时候,“崔警卫”又回到了西戈壁,那时他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他是回到农场要求落实有关政策,办退休手续的。至于这些年他被带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么过来的,他不再言语。

现在的西戈壁,知道“崔警卫”的人已不多了。

“崔警卫”年轻时和西戈壁人种植的树还在,有一天我到五二八条田去,在老涵洞边发现还站立着一棵疤痕遍身的老柳树。父亲对我说,人活不过一棵树啊,那棵树的树龄最少有56年了。

缸的故事

母亲决定要去县城买缸。

听说要去县城买缸,家里人都睁大了眼睛。因为我们西戈壁连队离团部有5公里,团部离县城足足有30公里。这么长的路可不是闹着玩的。而那时去县城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如果有顺道的马车、牛车、驴车之类还可以,但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只能靠人的两条腿。而且那时仅有的交通工具是马车,农场场部也仅有几辆,谁能撞上如此大的好运呢。要知道那可是在40多年之前,去县城只有一条土路,土路西边是杂草丛生荒凉的戈壁,土路的东边是一条深深的大渠,渠里的水发黄,湍急的水流眨眼之间就流的很远。当然更为可怕的是还有四处流窜的野兽,人们说的最多的是吃人的狼。

但母亲说她一定要去买只缸回家,因为没缸的日子太不好过了。

夏天,缸的事情对母亲来说尚可凑合,但一入冬,腌大白菜需要缸,做盐豆子需要缸,腌雪里红需要缸,盛水、盛粮,缸的用处大了去了,可以说没有缸的人家生活方面一定不完整。县城供销社也曾到农场临时销售过百货,可拉来的几十个缸在场部周围就被人抢购了,待连队的人得到消息赶到时早已是缸去车空。父母那时是第二次来疆,在农场属于人生地不熟的状态,即便有几个老乡也交往不深。在几次托场部的熟人买缸但一直未能实现其愿望后,母亲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她要去县城买缸。当然,这件事她给我们说时感觉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她说来农场几年了,她也没机会去城里转转。再说,入秋了也要给家里人扯点布,每人做件新衣服。顺道她是可以把一只缸买回来的。

父亲说,你去还不如我去,我是个男人总比你有些气力。

母亲说,拉倒吧。家里的事哪件指望上你,你若有那本事,早把缸给我买回来了。能让咱家等到现在?你看看连队现在没有缸的人家有几家?哪儿凉快你到哪儿凉快去吧。

一席话说得父亲哑口无言。因为无论拼耐力还是脚力,父亲自知不是母亲的对手,除了肚子里一点墨水外,他哪点儿都比不上母亲,要知道母亲在淮海战役可是推着小车上过战场的。

那年我7岁,还从未上过城。母亲指着我说,明天跟娘去县城可愿意去?我想我当时的喜悦一定是难以表达,咧着嘴直乐。恨得两个姐姐对我咬牙切齿。

母亲问完我后对家里人说,放心吧,我已经给房后边老朱家说好了,他家昨天来了个老乡是佃坝公社的,他可是赶着驴车来的,已答应我可以坐他的驴车,再说他家离县城也不过10多公里,我和儿子走着去也没问题的,不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看着母亲胸有成竹的样子,家里人知道再怎么说道也是多余,因为母亲一旦认准的事情,想让她改变主意那可是八条牛也拉不回来的。

跟母亲去县城那天我真是高兴极了,因为在7岁之前,我到的最远的地方是农场场部。那还是被父母和姐姐轮着背着去的。那时候的连队可真处于原始状态,没有任何机械,犁地靠牛,收获靠人。就连吃的粮食也是每户分到原粮自己到磨房去碾,而碾粮都没有畜力,只能靠父母用两只手推着磨盘不停地转动。所以说,在那个物资短缺甚至做饭没有火柴还靠父母用石头取火的岁月里,用“苦中作乐”这个词一点都不过分。

坐在老乡的驴车上,虽然道路颠簸,尘土飞扬,但那种对县城的期望已装满了我幸福的大脑,不停地在驴车上东张西望。母亲很健谈,她和赶驴车的老乡——一对30多岁的夫妇不停地说着什么,聊到高兴处,几个人还同时笑得前仰后翻,一点儿也没有生疏或初次相识的感觉。驴车走了大半天,应该是半下午了,到了那对夫妇的家,那对热情的夫妻非要留我们在他家吃点东西。母亲嘴里说不用太麻烦了,但拉着我的手脚还是跟着进了人家的院子。那时候,农村生产队的生活条件比我们农场好,除了生产队的集体土地外,每家还有自留地,在自留地上可以种植家里所需的蔬菜还有少量的土豆、玉米之类的农作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和母亲在那户人家吃了好几个馒头,临走时那家的女主人还从她家屋后的玉米地里掰了几个大玉米棒子煮熟后硬塞进我母亲用头巾挽的包袱里。

那户人家的住处离县城有10余公里,因为吃得很饱,所以当日和母亲走了半天路也并未觉得累。当太阳还在西边的天空慢慢腾腾地往下坠,原野被涂染得色彩斑斓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县城。靠着母亲见人就爱搭话的嘴,我们很快找到农场人常住的一家大车店。我和母亲只占了一个炕位,一夜只需5毛钱。由于我从来没有跑这么远的路,躺在土坯的大炕上,没听几句母亲和住宿的人东拉西扯的声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县城对于年幼的我来说简直是最繁华的世界。人多、车多(不光有马车,还有不用马拉都能跑的车),商店多,还有比地窝子高出许多的房子,那些房子真漂亮啊。墙有白色的、红色的,更奇特的那些墙显然不是用土块垒的,而是用一种红色的砖块,母亲告诉我那叫红砖。在一家供销社的商店,母亲很快就看中了一只细腰的缸。缸的高度到我的脖子了。母亲问卖缸的人这缸能装几桶水?那人说那得看你家桶的大小了,一般正常的桶4桶水应该是没有问题。母亲听罢卖缸人的话似乎觉得很满意,而且这只漂亮的缸只需要2.5元 (比县城拉到农场卖要便宜好几毛)。

母亲很快将缸扛回了大车店。那时候,也就是半晌午,用现在的钟表来校正的话,也就11点多钟。为什么要回大车店?这是因为农场到县城的人大都在这儿歇脚,如果场部的马车早晨来县城办事或拉东西可以捎个脚,那可是顶顶运气的事。(或许母亲来县城买缸时心里就有那碰碰那顶顶运气的心理)可惜的是我和母亲那天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因为从场部到县城的马车是不确定的,有时一连几天都会有,有时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碰上。母亲是个急性子,别说这事没个准头,即便是晚两天会有,她也呆不住,因为家里还有许多活,耽搁一天就少挣一天工分呢。眼看将近中午没什么希望了,母亲决定扛缸回农场回连队。大车店有些歇脚的老乡听说母亲要扛缸跑了30多公里的路,都惊得睁大了眼睛,有人劝,也有人安慰的。也有人说你前脚走,后脚就有马车来呢?也有人说,你空手回那肯定是没问题,可你要扛一个缸,而且还要牵着孩子走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路上碰到只狼,是你跑还是孩子跑啊,是顾你自己还是顾孩子啊?母亲回应道,哪有那么多的万一啊?这些年你们净听狼出没了,伤人了,可你们谁和狼交过手。狼又咬到你们谁了?别自己吓自己。再说,就是真遇到狼,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护自己的孩子,要不那还叫孩子的娘吗?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主意已定,你们就别瞎操心了。母亲看出我心里有些害怕,宽慰道,别怕,有娘呢,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我相信儿子的,保证能跟娘走回家。

在准备了一些干粮后,母亲就扛着那口直径有50多厘米,长度足有1米的大缸拉着我的小手就离开了县城。

于是,秋阳之下,有了这样一幅凝固的画面:一个女人甩着头发,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孩,一只手扶着肩头的一口缸,她们行进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那天我们应该足足走了有七八个小时,而就从那时起从县城到农场一路的地名和村庄刻在我脑海:苗圃、三屯庙、佃坝一队、佃坝二队、佃坝公社、黎明大队、黎明二队、农场一队、农场二队、农场副业队、农场场部。

在那天擦黑之前,母亲拉着我的手终于走到了农场场部的副业队。在这个副业队有母亲的一个女老乡。那个女老乡看见母亲扛着口缸走进她家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赶紧给母亲递过一碗水,母亲一气喝了好几碗,放下碗对老乡说,今天可真把我给累坏了,当然把我儿子也累坏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赶紧弄点。老乡连忙生火做饭,记得我们在她家吃了好几碗面条。待母亲说继续扛着缸还要走回我们四队时,老乡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又赶紧煮了六个鸡蛋塞给我们。老乡说,家里就这么多了,留在路上吃。母亲看看我贪馋的眼神,本想拒绝,但最后还是接过来,嘴里连连说谢了。

回家5公里的路程很快,但是当我们摸着黑赶到家中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人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谁都不会想到母亲会以这种方式买回了一只缸。

而我的兴奋是从第二天见到连队的孩子起,自此以后我就有了吹牛的资本,因为那时节连队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几乎从未到过县城。

那是我们家在西戈壁连队的第一只缸。而这只缸也成了家中最重要的成员,曾伴随我们走过很多年贫瘠困苦的岁月,但就是因为有了缸,使我们的平凡生活有了色彩。又过了几年,县城在我们农场开了一个商店,缸不再成为稀缺品。而母亲对缸的喜爱热情却丝毫未减。她陆陆续续地又买了好多缸,用以储藏各种生活的必需品。有时她看着这些缸会很富足地开心一笑,自言自语地说,没有缸,怎么能过日子呢?

至于母亲从县城扛回的那只缸,在我们家使用的年限可谓久长,直到20年后我们家从西戈壁四队搬到农场场部(场部那时已通上自来水,各种蔬菜供应充足,甚至冬季也可买到从外地运来的新鲜蔬菜了,缸在生活方面用处已不多了。)母亲在搬家时才将那只缸恋恋不舍地送给了邻居。送邻居时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这只缸我对它是有老感情了,不是场部房子小我还舍不得送你呢。你可要用仔细了,千万别碰着了……

那只缸如今在哪儿?我已经不知道它的下落了。母亲几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接受母亲缸的邻居现在也已不在了。可无论在哪儿一看见缸,我就会想起母亲扛缸的影像,想起那个秋收即将开始的季节。

母亲从县城扛缸那年整整40岁。40岁的女人,在庄稼收获的季节里应该是最美丽、最富有色彩的。

女人如花,40岁,应该是花儿怒放的岁月啊!

地窝子纪事

地窝子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戈壁四队所有人的居住之地。

那时候,来到这里参加开发建设的无论是从部队转业复员的退伍军人,还是响应党的号召从内地来的“支边”或者“盲流”,对于汇聚到此地的人来讲,居住条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西戈壁东大渠的西侧,选择一处面朝东的地方斜挖一个半人多高、长约3米、宽不足2米的坑洞,这些坑洞就是人们常讲的地窝子。建设地窝子所有的用材都是就地而取,地窝子的横梁用的是邓家沟边的老梧桐树,从主干上砍下来的那些树枝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几根房梁上,也有的人家会铺上一些铃铛刺、红柳枝(因为红柳枝更具韧性),之后在这些树枝上再铺些从邓家沟边或渠埂边割下来的芦苇和芨芨草。如果是在麦收后搭建地窝子,还会在上面铺些麦草,等这些铺严实了,大伙儿用铁锹往上面扔一些土,土的厚度以房梁能承受为主。因为土太薄不保暖,而太厚又怕压垮了。

地窝子不留天窗,那是因为受条件所限,没有能遮挡风沙雨雪的材料,而且由于搭建地窝子所使用的材料都是临时性的,一般没有人会在地窝子的顶上踩踏,至于那些不听话的牲畜偶尔会在上面跳来蹦去,体重轻的没事,体重大的马、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蹄子踏空屋顶,在初建地窝子时这种事情没少发生过。西戈壁搭建的地窝子门都是朝东。为什么门朝东而不朝南?这是由当时风沙所吹刮的方向决定的。西戈壁属于光溜溜的戈壁滩,除东边有一条十余公里的自然沟——邓家沟之外,四周没有任何阻挡的东西,除了太阳的炽烈火辣得让人记忆难忘,就是从西边老龙河两岸刮起的风了。那个年月老龙河的风可真叫厉害,把鸡鸭刮上天一点都不稀奇,甚至猪羊也被刮得找不见影。高高扬起的灰尘让人面对面不仅不相识,连站起来都非常困难。那时候不知道有“沙尘暴”这个词,每逢刮这种风沙的天气,借着地窝子煤油灯的一点光亮,有人就说,这地方怕是风神的住所。也有人说可能有人干了缺德事,惹得老天爷发怒了。而大家伙最为担心的是,这肆无忌惮的风把好不容易露出脑袋的庄稼苗连根拔起。因为风从西边来,地窝子的门朝东,是顺着风头,否则没有门的地窝子非被沙土灌满屋子。为什么地窝子没有门?这也是当时条件所限。尽管老龙河、邓家沟两岸不缺树木,但西戈壁极缺木匠。就是有一两个会干木工活的,也没有木工家什。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却无法施展鲁班的技艺。更何况当时一切以开荒生产为主,解决每个人的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首先顾命,有了命,其余的问题应该都不是问题了。所以西戈壁几十户住地窝子的人家尽管没有门,但每家都挂了不同的门帘。有挂块布的,有挂块尿素袋子的,有挂床单的;还有就地取材,用稻草、芦苇编成草帘的。这些门帘在夏季尚可凑合,到了冬季必须挂上厚厚的棉布帘。家境好的在棉布帘里面填上些旧衣料,如果没有便会填塞上一些麦草、稻草和一些玉米棒子的内里。有家室的人即便再穷再寒酸,也必须给地窝子挂个门帘。而那些单身汉则不同了,冬季是能弄什么当门帘就用什么,夏季几乎什么都不挂。因为几个单身汉同住一个地窝子,在大田里劳累了一天,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腿倒在用麦草铺的床上,连饭都懒得去吃,便呼呼大睡了。

关于地窝子,我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因为我们家在西戈壁四队就有搬迁了3次地窝子的经历。

到西戈壁四队是父母第二次来疆,那是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父母亲第一次来疆是新疆解放不久,那时父亲在乌鲁木齐一个政府部门工作,母亲在一家医院工作。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在60年代初又拖家带口地返回了家乡。在家乡生活期间,一个小男孩出生了,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也是非常欣喜的事情。在那个以男孩传递香火也是家中的顶门杠的乡村传统观念中,在这个极度穷苦的年月里,男孩子的到来使他们回到家乡一直阴郁的面孔露出了笑容。在这个男孩子长到3岁多的时候,家乡遭受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他们尽管拼命地劳动也无法填充几张嗷嗷直叫的嘴。父亲跺了跺脚,和母亲商量了一个晚上,决定第二次回新疆谋个活路。对于这次返疆,父母亲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如果说父亲第一次去新疆是带着一种光耀,是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而走出家乡。那么这次返疆可以说是灰溜溜的,或者说生怕家乡的亲戚朋友得知。而且他们心里都暗暗下了决心,那就是无论在新疆过得好坏,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运河边这个小村庄了,因为回来这几年,他们受不了村里人看待他们的眼光,那种胜似语言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那就是,瞧,这一家子,怎么样,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吧?肯定是被单位处理过没别的法子才回来的。别以为外面遍地都是狗头金,谁低下头都可拣一块呢,只怕是有念想但却无福消受呢。

这次离开家乡,在父母心中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心境。

靠着父亲一个在新疆的老战友的帮忙,父母没费些什么周折就来到这个正处于大开发大建设时期的农场。

因为初来乍到,又是拖家带口,最为关键的是父亲的老战友给这个农场的场长打了招呼,所以我的家很快被安排到西戈壁四队。四队领导临时让我们家住在了队部的地窝子,这也是我对地窝子的第一次认识。论住宿条件,这里当然比不上家乡,但这里唯一的好处是根据劳动力和孩子的年龄每月定量供给粮食,可以勉强填饱肚子。我们在这个地窝子住了4个多月。到了当年的秋天,父母决定自己搭建一个地窝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建地窝子,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一是父母来时是春季,落完户就要参加劳动,没有时间准备搭建地窝子的材料;二是搭建地窝子仅凭父母两个人是无法完成的,而他们刚来西戈壁认识的人又不多,况且生产队暂时提供了住宿的地方,这样就拖了下来。但是住队部毕竟不是长远之计,于是父母在劳动之余便向别人打听搭建地窝子需要准备些什么,并按照别人的指点,砍了几棵梧桐树。所以这个地窝子搭建得很仓促,然而就是因为仓促,却几乎要了我们姐弟3人的命,这是母亲一说起来就非常懊悔的事。

那是第二年的7月底,西戈壁的土地被太阳晒暴了。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条田里的麦子正一片一片地垂着金黄的麦穗等待收割。生产队的劳力基本上都是披着星星出门,伴着月亮回家,那个季节家家户户是不开火做饭的,全部由生产队的大食堂供应一日三餐。当然那时候的大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很少能见到米饭、白面馍等细粮,大都是玉米面发糕和高粱面饼子。油水很少的煮菜可以随意自己取。由于那时肚子里缺少油水,人人饭量都大得惊人,每顿饭吃上一公斤发糕和高粱饼子的人不在少数。大人去出工,家里的孩子只好在地窝子里玩耍,肚子饿了去大食堂记个账就可以拿到吃的了。那时我们姐弟三人的年龄分别是12岁、7岁和4岁。因为连队还没建立小学校,故父母去割麦就将我们姐弟三人放在地窝子里。那天午后,按照原来的习惯,我们都会在铺得厚厚的麦草铺上睡觉,可不知为什么,那天7岁的二姐老是睡不着觉,不是说这儿不舒服,就是说想到外面玩,大姐怎么也哄劝不住。在两姐妹的争吵过程中,大姐突然发现地窝子的屋顶往下漏沙子,并且伴随着“吱吱”的声响。二姐说不会有老鼠在上面打架吧?大姐说不会吧,老鼠打架不应该有这么多沙子漏下来吧。说话间,大姐发现屋顶的沙土漏得更多更快了,屋顶的声音也更响了,她说声不好,连忙从床上抱起还呼呼大睡的我,并随手拉着二姐的小手跑出了地窝子的大门。就在大姐刚把我们带出地窝子的门时,地窝子的屋顶就全部塌了下来。那塌陷下来的沉重响声和高高扬起的灰尘使生产队没下地干活的人全部围拢过来。有的人边看还边叹息,直到看见我们姐弟三人都无恙时,仿佛才缓过神来说,这几个孩子命可真大,前几天上边有个生产队的地窝子就发生塌陷,把一对双胞胎活活闷死在里面呢。母亲在麦地里不知如何得到家里地窝子塌陷的消息,她扔下正割麦的镰刀,疯了似的跑回地窝子,直到把我们三个孩子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遍,像是才清醒过来,她说多亏老天爷啊,看来我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善事,老天爷才这样眷顾我啊,没让我断子绝孙啊。好多年后,每每提到此事,大姐说,那天从来不信什么的母亲跪在地上虔诚地向老天爷磕了三个头。

当天晚上,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母亲发那么大的脾气,这倒不是因为父亲未能及时从塌陷的地窝子中将铺盖和能用的物件搬出来,而是母亲责怨父亲为什么当初搭建地窝子时未能选择结实些的房梁。母亲说如果今天几个孩子有个好歹,有个闪失,我会跟你拼命的,我也就不活了。后来母亲又扯到原来在乌鲁木齐市好好的工作不要了,赌个什么气的跑回老家,现在又沦落到这么个鬼地方,差点搭上孩子的命。总之,在母亲长时间的唠叨声中,父亲完全丧失了反驳的机会或者说丧失了反驳的勇气,只好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卷着莫合烟。

因为没有地窝子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出事后的第二天,生产队长抽调了连队几个壮劳力,用生产队唯一的一辆马车到邓家沟边砍伐了几根几人才抬得动的粗大的梧桐树,决定为我们家重新搭建一个地窝子。这个地窝子选择在离生产队队部不远的土岗上,那里地势较高,土层属红黏土,虽然不好挖,但比沙土结实。当时那里已经有了几户人家。我们家的地窝子紧挨一户姓孟的安徽人家搭建。姓孟的安徽人是支边来疆的,他们家弟兄3个都拖家带口来到农场,只是被分配到不同的单位,他被分配在生产队的食堂当大师傅。孟师傅在生产队人缘很好。他们家有4个儿子和一个叫梅子的小女孩。这次我家新建的地窝子由于帮工的都是懂行的人,再加上房梁也选择的是结实粗壮的大树,用孟师傅的话来说就是牛踩上去也不会塌下来。母亲对这次新建的地窝子看来也是非常满意:一是比原来的要宽敞;二是处了个不错的邻居;三是为地窝子的事她没再向父亲埋怨。

而和孟家做邻居对5岁的我来说最为开心和快乐,因为他们家有两个男孩子和我年龄相差不了几岁,我算是有了玩耍的伴了。而那个叫梅子的小女孩也算和我两个姐姐打成了一片,玩得也很愉悦。

我们和孟家在那个当时看来还挺满意的地窝子又住了四年。

四年之后,随着生产队“生产要好生活也要好”的逐步落实,西戈壁四队在东大梁的东面,墙角墙头用砖,中间用土块建起了几排新房。那可是西戈壁有史以来最豪华的房子啊,对那几排新房,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得眼红,盘算着自家能不能分上。最后的分配方案是按每家的人口数来分,以前在渠西边已分配到土块房的人家此次不参加分房。这样,我们家虽然来得晚,但因为人多,很幸运地成了第一批搬迁户。搬家那天,所有分到房子的人家那高兴劲儿胜过过年,只是搬家后我们和孟家不在一排房子住,成了前后的邻居。

时间又过了20年,那个叫梅子的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

20世纪80年代末的初冬,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我和梅子结婚了,我们的新房很阔气,红砖砌成的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半亩地的院子。

而那些曾经留给我们深刻记忆的地窝子已远去了。

如今在那些地窝子的遗址上正开建的是多家著名的葡萄酒庄园。据说西戈壁和法国葡萄酒产地波尔多小镇处于同一纬度。

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对这个简单的问题尽管每个人回答不同,但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是一种无法割舍的乡愁,因为无论你的脚步走得再远,回头望望,一个“家”字就会唤起温暖,令人魂牵梦绕。

一部《舌尖上的中国》,除了讲述食材和美味,更多的我认为是把人对故乡,对家的情感和念想拉回到心灵的港湾。

我的家乡西戈壁所有的作物种植都是根据阳光的冷暖开始它的春种秋收。冬季的人们在立春过后就眼巴巴地看着原野。(其实那时候的原野依旧是白雪一片),准噶尔的冬季不像内地,可以按节气走。这片土地上的季节是等清明过去,雪水融化,风来时地可以扬起高高的灰尘了,才算进入春天。这时候的西戈壁没有半点儿绿,女人们用纱巾捂住脸,以防风沙吹疼眼睛吹裂皮肤,男人们大多戴一顶鸭舌帽,脸早已被阳光不知过了多少遍筛子,比灰黄的土地更显得赫黑,称之为铜像一点都不过分。

好不容易等到5月初,阳光把土地都晒得焦了,点根火柴都能燃着了,可是老天好像还没下点雨的意思。好在西戈壁所有作物的灌溉是靠大渠引的雪山水,才使这片绿洲顽强地呈现出生命的旺盛。

这时候,不管有没有雨水的光临,邓家沟的芦苇早已冒出星星点点的芽尖。那簇簇直立的芽尖仿佛是射向天空的一支支利箭,马号边菜园子里可以嗅到葱的味道,那种味道预示着春天的真正来临。那些贴着地皮的韭菜被人小心地铲起来,对于经过漫长的冬季的人们来说,这点新绿带给人们的欣喜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如果说现在生活在大海深处的海产品被称作海鲜的话,那个岁月春天的大葱和韭菜才真正鲜到天堂里去了。

冬天每个家庭贮藏的菜为三大样:大白菜、青萝卜和土豆。

夏季就不同,西戈壁的夏天不缺菜,而且菜的品种也不少。那时节,每个连队都有十几亩菜地。连队有的职工有残疾的或年老多病,出不了大力气的就组成了一个副业班,当然副业班的工分肯定要比大田班的少,但干活也比大田班轻松许多,所以有些人削尖脑袋要钻进去,如果报名要去的人太多,连队就要开会,要职工举手表决,最后才能决定谁能分到副业班。当然表决归表决,有的人私下和连领导“沟通”好了,即便按条件进不去但最后也进去,而碰到有些老实巴交的不会“来事”的,虽然条件够,但最后也未成事,这在那个年月不足为奇,现在这种事也不可能杜绝。副业班一般有10多个人,种植管理的蔬菜品种有豆角、葫芦、苦瓜、茄子、辣椒、芹菜、甜菜、莲花白、西红柿、雪里蕻、白萝卜、青萝卜、黄萝卜、水萝卜等。除供应连队大食堂外,每家也都可以去菜园子购买。购买时交钱和记账都可以。不知是人们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在吃的上面没有了口味还是什么原因,对现在超市里或批发市场的蔬菜缺少那种新鲜感。因为现在的蔬菜即便是模样好看,捆扎打扮的再齐整,买回来就放入冰箱,要不了几天也会腐烂。而那时连队菜园子的蔬菜你放在墙角十天半月的也不会出现皱纹和斑点,用现在的话叫做品相极佳。

在菜园子的蔬菜还未能全部满足每户人家需要的时候,连队的女人们便会在下班之前用她们的衣服包裹着大包小包的各种野菜。那时候西戈壁已落过几场雨了,而靠天山雪水灌溉的庄稼正在拔节生长。花大姐在草丛中飞翔,各色蝴蝶开始在沙枣花、油菜花中起舞。这块地上的野菜品种真不算少,蒲公英、野椒蒿、野苜蓿、野芹菜、野蒿笋、野韭菜……因为这些野菜发芽早,根须扎的深,不需要育苗和移栽,自然生长的速度也超过副业班种植的。对这些野菜,母亲大都会用开水焯一下,然后进行凉拌,在拌的过程中放点蒜泥,放点辣子面或者用勺子炼点油,那种美味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如果当时吃不完的,大多人家都会晾成干菜,以便冬天再食用。如果在青青的麦地中,你发现有一片撑起白伞的东西,那你口中绝对有福了。那是西戈壁有名的鸡腿菇,有时候出土一片就可以拾一筐子。而且西戈壁的鸡腿菇生长特有意思,那就是你这茬采摘后过一段时间从地下又冒出来一片又可以采收,而且今年采过的地方来年保准还会生长,所以连队有些记性好的老职工有经验,他们会根据蘑菇生长的地点常年都有收获。

那时候人们在吃的方面没太多讲究,可以说是每种不同的食材都以最简单的方式进入人们的舌尖。即便那样,母亲也会尽量地变换些花样,以使我们感到更加可口。比如辣子炒鸡蛋(不知别人家是如何炒这道菜的),母亲是将略带点红色的青椒不去籽直接切成指甲大小的长条或方块,然后在锅里轻煸,直到辣椒皮泛起微黄,再放点葱花,而后再将事先打入碗中的鸡蛋倒入锅内,片刻之间辣椒全身便裹上了鸡蛋,如果再加上点母亲自制的盐豆子那味道就更上一筹。

夏季,随着渠水灌溉庄稼芨芨庙水库的白色小虾便顺渠而流,这时连队几个老人便会用自制的捕虾工具一张用粗铁丝制成的纱网沿渠而捕捞。对这些仅几厘米长的白色小虾,母亲极为钟爱,当时家里如果没有现钱,母亲就是赊账也会买上一些,当那些活蹦乱跳的小虾倒入爆炒的青椒中,那可真是一道神仙也不换的佳肴。对芨芨庙水库小虾的运用,母亲算得上高手,可以说发挥到极致,辣椒炒虾,韭菜炒虾,葫芦虾、炝虾汤、在小虾最盛行的季节,我们家可谓享尽它的美味。而且夏秋之季,水库的水流到麦田、稻田随随便便那一滩水洼之处都可以捞出许多的小鱼。最多的是鲫鱼和泥鳅。对那些没能当天消化完的小鱼,母亲会将它们剖肚洗净腌制后晒干挂在厨房的房梁上,被风吹过的这种咸鱼放上一两年都不会坏,小时候当我们馋嘴时就会取下几条,根本不用任何加工,将其放在锅底柴火已烧成炭的灰堆上,不一会儿一股焦香便散发出来,用它当菜下饭也称得上食欲大增。

对冬季蔬菜的短缺,西戈壁的人们早已有心理准备。所以在秋季蔬菜还未完全罢园之前,人们会将前面所讲的各类蔬菜(也包括野菜)全部晒成干菜,已备那个漫长的冬季。那时候的冬季也真叫漫长,从当年的十月中下旬开始飘雪一直到来年的清明之后才结束,大约有半年之久。在那个靠着点煤油灯熬过长长夜晚的人们来说,能够见到一星点绿就令人非常欢喜了。所以每年在元旦之后,母亲必然会在窗台上种两盘蒜,当青青的蒜苗长在挂满窗花的窗台上,那种生机盎然给人增添了许多美好的希望,虽然窗外大雪纷飞,但家的温暖却让人时时感受到幸福。

入冬前家家户户还会腌制许多的咸菜,因为连队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地地理环境不同,也就是人们对食材使用方式的不同,口味的不同,腌制的各类咸菜味道也就有了不同,酸的、苦的、辣的、咸的、麻的。这时候女人们也在手艺上进行了暗暗的较量和比拼。在这一点上,母亲不占优势,因为有的人家腌菜水平绝对高超,不仅颜色好,吃起来也满嘴香甜。而我们家腌的菜恨不能把买盐的齁死,那个盐味重的让人很难朝盘子里伸筷子,或许这正是母亲的高明之处,当春节已过,别人家的各种美味腌菜都已是菜去缸空的时候,我家的咸菜缸保证有一口还未开缸。特别是清明过后那段日子,别人家都在到处寻菜,恨不得将缸里的盐再过滤一遍的时候,我母亲会将那些人们都不喜爱的咸菜,什么罢园时的甜瓜蛋子、黄瓜蛋子、青萝卜、黄萝卜、甚至萝卜秧子在铁丝上晒起来,待风吹过晒干后,她会将这些不起眼的咸菜放在大锅煮上一个晚上,当第二天早晨我们再朝锅里看时,昨天还是不同颜色的蔬菜到了早晨全变成黑黑的一个色,而且味道似乎更齁盐,但母亲从不理会我们脸上的表情,她甚至还带着一种愉悦的心情,似乎成功完成了某项非常重要的大事,她边哼着歌边将这些黑咸菜装入另一个缸内,嘴角露出一种很惬意的微笑。多年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种黑咸菜时,我才明白,那是母亲在最贫困的岁月里用最原始的方式为我们保存对生活的一种向上的追求和希望。在任何灾荒的年月,只要你的胃中有咸淡,才能体会到生活的全部意义。当然那种黑咸菜也有其特定的优势,那就是放上三五年都不会坏,依旧会保持种种油性,如果拌上小葱淋点香油。过段日子换换口味还是很下饭的。

家的味道是什么?

谁也无法说清,理清,但是家就是那种浓浓情感生长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谁也无法忘怀。

人与狐狸

那时在兵团连队,严格意义上的那时应该属于60年代。那时人们对生活的贫瘠和困苦记忆相当深刻。饥饿,是那个年代人们嘴里经久不衰的话题。也因为家家户户都存在缺乏粮食填充肚皮,所以连队看场的任务便显得举足轻重。

我们那个连队人口不多,大人小孩加在一起不超过400人。土地面积不小,种了上千亩地,但因为产量不高,而且有的土地因为天灾人祸甚至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故打的粮食还不够自己吃。因此一到秋季,高粱、玉米、水稻上了场,看场的任务就显得尤为重要,而看场的人选也是经过连队领导慎重筛选的。尽管这样,每年看场的人选还是经常轮换,这是因为大家对谁看场都是怀是戒心的,面对满场院的粮食,即便是在看场的小屋的炉子上烤两穗玉米棒子也可饱餐一顿呀,更何况看场的人随便在衣服口袋里、衣服的夹层里装上一些粮食,也能满足一家人对食物的渴望或者说是解馋。这样就造成了看场是个很让人眼红的差事,也成了连队人人都羡慕的岗位。由于岗位的重要,引发的矛盾也多了起来,让谁看场就成了一件挺让连队干部挠头的事,按一些人的说法这事得轮着来,每个职工看一年,但这样下去全连有百十户,怎么也得看一百年,这样谁先谁后成了问题;又有一些人说应该抓阄,这样显得公平,但也有些人反对,有的人手气好,可能会连抓几年,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上一回,再说抓阄连队干部作弊怎么办?谁能保证连队干部们都大公无私?所以选个大家都无意见的看场人,确也非是易事。按说什么工作党员干部都应带头吧,偏偏这看场的事党员、干部还不能带头,要不连队的职工说好处都被党员、干部们带头占了。

这年,有一个人进入了连队领导的视线,对他,连队的领导认为应该不会有人有意见了。

此人姓王,名柱。年过四十,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让他看场,即使是他每天吃场院的东西,又能吃多少呢?即便是每天往家里拿,他拿多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让王柱看场,连队的人倒真提不出什么意见了。想想连队除了王柱,谁家没有几张对食物渴望的嘴。连队的领导觉得今年看场的人选是选对了。

要说这王柱也挺争气。别人看场早晚还回家,王柱看场后,吃住都在场上,而且尽心尽力,不要说人到场,就是牛羊还没到场院,他就拿着杈子嘴里边吆喝边赶紧跑过去。这年十月初天气就渐渐变冷了,早晚都得穿厚厚的衣服,有许多女人都穿上了棉衣,连队的老职工说,这日怪的天,看样子冬季会提前来到,果不其然,在下过两场细雨之后,才刚刚到十月中旬,天空中就飘起了雪花,而这时候,连队的高粱、玉米才收了不到一半,水稻也才刚刚割完,稻捆还在稻田里堆放着。

秋季,是连队职工最为忙碌和辛苦的季节,那时,除了极少数的庄稼是靠连队马车、牛车拉到场上外,大部分靠的是人挑身背,我就曾在连队上小学时多次参加过这种秋季劳动,尽管背的是一捆稻穗上挂着冰凌的稻捆,压得小腿不住地颤抖,心里还是充满自豪感,觉得自己是为连队做了贡献。而把劳动看做最为光荣的事是每个孩子心里最真诚也最真实的写照。秋收季节连队的职工是不回家做饭的,怀里揣着早晨或头天晚上烙好的高粱饼子或发糕,如果能带上点咸菜,真可谓天下最好的美食了。

王柱看场的尽心尽力还表现在他的确把场院收拾的干净利索,无论车拉的还是人挑的庄稼,只要到场上,王柱都会把庄稼归类放好,看上去整整齐齐,赢得连队上下很多的称赞之词,这也使王柱干劲备增,即便是一群一群的麻雀飞过来叨食,他会嗷嗷叫着拿着大扫帚一遍遍地赶过来赶过去。

高粱和玉米脱粒之后被装入麻袋,很快被运到场部的库房里,最后要脱的是水稻。水稻的益处不仅是能产生白白的大米,而且还能提供很多的稻草,这些稻草长些的被连队职工码好,准备冬季搓草绳,短些的被脱粒机打乱的便堆成高高的几座山,成为冬季牲口的饲草。眼看着稻粒收仓,当年的看场日子在大家伙都满意的状况下即将结束。谁知在这时候,王柱出事了。这一出事也使王柱好的形象一下子跌至谷底,也可以说颜面扫地。

其实王柱出事是可以补救的,也就是说他只要管住自己那张嘴,别人是无法知晓的,可惜的是王柱在极度伤心之时,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其经过大致如下:眼看场上的庄稼即将收尽,王柱也算是尽职完成了任务,这天,王柱回到连队他的一个老乡家里,王柱看场后托这个老乡帮他带养了六只鸡,他的老乡见王柱空手而来,心里有点不高兴,别人看场,老乡朋友都可以沾点光,我们为你养了这两个多月的鸡,你总要表示表示吧。连队人很诚实,心里有怨便写在了脸上,而且有一句没一句地刺激王柱,意思是你如何公私分明呀,真是清白到家之类。王柱听了老乡的话一下子觉得脸没处搁,一方面觉得有愧于老乡,别一方面觉得老乡讥讽的有道理,自己这么没白没夜地守着大场没往自己嘴里装一粒粮食,说来鬼才相信,但如果自己真要弄些粮食回家,却又觉得辜负了连队领导的信任,心里左思右想颇觉为难。后来看看老乡不愿再替自己喂鸡,便有了个打算,回到场上,王柱便有了动作,他在那些准备喂牲口的稻草堆上扒了个大洞,把从老乡家弄过来的6只鸡,白天在场院上刨食,晚上就赶进草洞,那几只鸡经过粮食的调理,一下子便显得丰满起来,也显得非常有精神,王柱想今年冬天自己可以好好品尝一下这鸡肉的美味了。正当王柱暗自得意时,不料悲剧却发生了。有天晚上,有只狐狸不知从哪儿嗅到了鸡的气息,猛然扒开了草丛,可怜6只鸡只在草洞里挣扎了几下,还没鸣叫几声便被狐狸撕咬的鸡毛遍地。到第二天早晨王柱要赶鸡到场院时,发现他昨晚堵的草丛洞口大开,血污和鸡毛遍布草丛。王柱这个气呀,真是无处可泄,他拿起杈子,不停地在稻草堆上打来打去。那晚王柱又去了趟老乡家,老乡见他垂头丧气之色,在吃饭时给他倒了杯逢年过节才能打开瓶的农场酿的高粱酒,几杯酒下肚,王柱边流眼泪边将鸡被狐狸吃了的事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王柱觉得心情好一些,但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便叮嘱这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要不别人准笑话他,弄不好还会落个处分。老乡答应不告诉别人,可老乡婆娘那张嘴却管不住自己,她把这事当做笑料给抖落出去了,结果可想而知,王柱很快被撤换掉了,不仅在连队职工大会上作检讨,而且还被扣了两个月的工分(农场当时按工分发放工资)。事后连队领导总结经验说,看来最老实的人也靠不住。

事情到此也算结束了,因为下个年度看场又要换人了,但连队有个叫老曹的四川人在这个狐狸与鸡的故事中有了新发展。他在听说王柱的事之后到场院的稻草丛中看了看,心里便有了计谋。他悄悄用一个铁丝笼子装了自家一只大公鸡,然后在笼子边上又下了一个夹野兽的夹子。事情果然如他所愿,第二天早晨他到场院草堆的时候,那只被夹住腿的狐狸正用两只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呢,而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鸡虽然活着,但在不停地发抖。

老曹把狐狸打死后剥了皮,那张狐狸皮他卖了20元钱,在当时可以说是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因为连队职工两个月的工分收入尚不足20元,狐狸肉被老曹煮熟后分给了几家邻居,我有幸也尝到了一块,只感觉有点酸,在那个粮食还吃不饱的年月里,有肉吃算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了。

连队人爱好给人起绰号,这个老曹从此后被连队大人小孩都称做“老狐狸”,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倒被人渐渐忘记了。

过年

现在的城里过年是越来越少年味了。不知是因为现在的人口袋里都富足了还是人变得懒了,就连年三十的年夜饭也都懒得动手,不是早早地在酒店订上餐,即便是在家里也是购些熟食对付,用现在时尚的话,那就是大家肚里都有油水,不需要铺张浪费。这话初听觉得不错,但细细咀嚼才感到那不过是为掩饰自己偷懒所寻找的一个借口。

很怀念小时候的过年氛围。

那时节只要一进入腊月廿三,就预示着新年的即将来临,母亲会早早起床,喊姐姐妹妹们起来清扫屋子。那时的屋子清扫起来比现在困难多了。顶棚是芦苇编织成方框再用报纸糊上去的。有的房间由于跨度较大,担心方框不结实,还得用选好的红柳条打个龙架,而那些用芦苇打好的框架,事先必须在每根芦苇上用报纸卷好,否则糊顶的时候报纸不易粘贴。家境比较好的家庭,还会在报纸上面再糊上一层白纸。如果家里的墙壁夏天时候用石灰刷过的话,那这家就显得非常宽敞明亮了。除此之外,在窗户上还要贴上母亲用红纸剪的喜鹊登枝、寒梅怒放的窗花。

在我8岁之前,离现在应该在40多年前,我所在的农场还没有煤,所有冬季取暖的燃料是梭梭柴和红柳等,而且每家每户都是土火墙。那时的冬天好像也比现在寒冷多了,人出去转一圈,全身都挂满了霜,连眼睛,眉毛上面都是白皑皑的,活脱脱的似冰山上的来客。离连队居民点300米处有一个自流井,夏天自流井旁种植了一片高大的白杨树和榆树,是人们说话拉呱的好去处。说话久了,口渴了顺手从井管子里捧起刚冒出的水喝上几口,那个清爽啊仿佛饮了甘露。可一到冬季,连队的人到自流井处取水可就麻烦大了,因为整个连队的牛马羊驴也都需要自流井的滋养。只是这些牛啊、马啊、羊啊、驴啊天生的不怕冷,它们会四蹄站在井旁的水塘里自由地畅饮。原本牲畜饮水和人是没有过节的,可实际上它个对连队人们的生活影响极大。这是因为通往自流井的只有一条小道,饮饱了水的这些牛、马、驴、羊从水里一出来就要通过这最重要的人畜共用的小道回到它的家园。而在冰天雪地里,沾了水的蹄子很快就让这条小道变得光滑如冰,连队出来挑水的人颤颤巍巍在这冰面上走,一个不小心便会使人滑倒,无论是空桶还是装满水的桶都会随着那重重的一跤而滚得远远的,连队挑水没被滑倒摔倒的人屈指可数,最严重的还被摔伤骨头,在家躺了半年之久。我们家由于女孩子多,父母一是担心小道太滑,二是担心两个姐姐还挑不起沉重的木桶,便让她们两人合着抬一桶水。就那样,她们也没少滑倒,经常弄得衣服、鞋子都湿透了,等抬着水到家,衣服鞋子都被冻硬的吱吱作响。但过年需要用水又太多,所以挑水对过年来说是个很重的活。但对新年的渴望,使孩子们战胜了一切困难。现在想想那份喜悦究竟来自何方,到如今也没有搞明白。

蒸馒头,炸丸子、炸豆腐、泡干菜,鸡鸭鱼肉虽然不能全部摆上桌,但有多少算多少吧。而我们家每年都有两道独特的菜,常常引得邻居们眼红。一道是臭盐豆子炒鸡蛋,这臭盐豆子就类似臭豆腐,是把秋天晾晒好的黄豆,用清水洗过后再放入铁锅内煮,当黄豆煮熟满屋都能闻着黄豆香气的时候,将其捞出,盛入一个用柳条编的小篮里,等水控尽后再将其放入一个粗布口袋里,而后将这口袋放在一个大枕头内。当这项工作完成之后,母亲会用一条装满麦草的大麻袋将枕头放入麻袋中间,紧挨着土火墙将麻袋放好,有时候还会在麻袋上压块石头,我问母亲压石头是什么意思?母亲说那是给黄豆做窝呢,三七二十一天,到时这些煮熟的豆子就该发芽了。我摇摇头不信这些煮熟的豆子还能发芽?真会哄人。可是你不相信的事居然演变成了现实,到了二十一天,当母亲将那装满黄豆的袋子打开,那金黄色的豆子已经变乌黑了,彻底改变了特有的高贵容顏,而在筷子的搅动下,那些乌黑的豆子居然缠成了道道丝线,母亲说,我没骗你吧,我要的就是这些个丝。当黄豆由生变熟,由灿烂而成乌黑,它们的生命历程也已进行了转变,剩下的工作就靠母亲灵巧的双手了。她将干辣椒粉碎,将青萝卜切成片,再调点香油之类的,总之,她将这些毫不相干的食材混搭聚集,你绝对想不到芳香的诱惑对胃来说是那样的强烈。平常的日子里,母亲会将这一缸臭盐豆子下些青萝卜作为辅菜,如果连青萝卜都没有了,她就会切上几根葱段,然后从缸里盛出一碗,全家人围着这一碗盐豆子感觉生活的富足和希望。而母亲的眼睛每每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总是闪着泪光,不知是感到亏欠了自己的儿女,还是为自己的手艺在贫困年华里得到发扬和延续感到骄傲和自豪。你想想,连平日里就几块萝卜片和几段大葱都能让我们全家吃的那么幸福的臭盐豆子。如果加上鸡蛋、葱花去炒那是个让人无法抵御诱惑的情景啊。还有一道菜是小鱼炒辣皮,那时节农场的水坑很多,夏秋之季那些水沟里经常是哗啦啦一片响声,经常摸鱼的人凭水声就知道 鱼的多少和大小,我想母亲也没这个能耐或者说是经验。但由于当时鱼多人少,即便是在别人捞过的水坑里,母亲也会颇有收获,那就是她会捞上一筐子小鱼虾。对农场的大部分人家来说,这些小鱼虾是喂食鸡鸭的好饲料,可对母亲来说那也是我们乡村贫困岁月餐桌上的美食。对那些小鱼她会将其破肚洗干净之后在锅里烤至金黄而后在铺在房前的苇帘上晾干,而对那些新鲜的小虾她会拣出草梗、草棍后直接晾晒,用这些晾干的小鱼虾与辣椒、葱、姜、蒜结合爆炒出的美味令人回味无穷。著名作家余秋雨说过对故乡的印记,那就是每个人的胃对故乡回味和咀嚼。母亲的这两道菜使每年到我们家拜年的人胃口大增,赞不绝口。而每到这时,母亲总会微微一笑说,这些都是上不了桌的东西,你们是嘴里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图个新鲜。这些年,我曾根据童年的记忆,按母亲的方式进行过这道小鱼炒辣皮的试验,可是我无论使用多么好的食材,怎么也炒不出母亲的味道。当有一年母亲过80大寿,我回到农场时,母亲又亲自动手炒了这道菜。从锅里飘出的味道我立马就回到过去的记忆里。我问母亲这是何缘故,母亲说这是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就是家的味道。

父亲在春节的重要工作是写对联,父亲过去读的是私塾,有很好的毛笔功底,可以说在农场连队95%以上住家户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字,父亲这辈子自恃有些文气,虽然大家干的都是连队的活,但常常在说话之间有些得理不让人的味道,这样时间久了,或多或少得罪几个人,这样,春节到了,被得罪的人家不好意思拿红纸让父亲写字,便自己写或请家里有笔墨的人写上几个字,也算新年新气象。而每每这个时候,父亲鼻孔里总是哼出一种轻蔑的音调,意思是那些狗爬的字也配贴在墙上吗?而母亲则会针锋相对,我看人家那字写得也挺好的,再说字是贴在墙上的,图个吉祥、热闹。不请你是人家看不上你的字,不要以为离开你,地球都不转了,公鸡都不打鸣了。母亲的一席话说得父亲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不过父亲的字的确写得还算可以,香港回归时,他曾写过一副“天是鹤故乡,海是龙世界”的对联,在我们市书法比赛中还获了个二等奖,可见他也确有骄傲之处。

那时过年没有电灯,更谈不上有电视。只有连队有个大功率的收音机,带动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人们通过这个喇叭知道外面的革命形势,以及如何紧跟形势进行各项革命工作。只是一到晚上,大喇叭就停了,人们只有在煤油灯下干着各自的活,或寻找着快乐,女人们大都在纳鞋底、做鞋。小孩子们做作业,男人们多数在打牌。只是那些扑克牌被打得脏乎乎的四角都翻起了毛边,甚至还少了一两张,临时用香烟盒子代替,就那样还打得不亦乐乎。我记得能形成牌场的主要是连队的几个单身汉家,因为他们那里不会影响到家里人做活,如果牌桌上再有几个女的,定能赢来一片嘻笑声,赢牌像打了胜仗在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年三十晚上,是不需要睡觉的,叫做熬夜。由于连队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各地过年的风俗不一,所以准备过年的餐桌上的饭菜也不一样。但大部分人家都会包饺子。过年分的肉是按每户人口来分,并不是敞开供应,所以除了年三十的那顿最重要的年夜饭之外,我们家的肉都被母亲和着大白菜、青萝卜剁碎在一起了。当饺子被母亲用高粱秆编成的圆圆的箕子,一箕一箕端到门外冻的时候,新的一年也就算开始了。

当然,炮仗还是要放的。那是在吃饺子之前,是每个男孩子盼了一年的梦。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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