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你知道“陕”是哪里吗?你一定会说,陕西,陕西的简称就是陕。其实,陕在河南的三门峡,古时称为陕州,陕以西才为陕西。那么,这个夹耳的陕,就让人有了诸多兴趣。造物主随性造的这一块陕地,险崛而奇特。这里还有一条著名的崤函古道。黄河以南只有两条狭路可通东西,从洛阳伸出的丝绸古道,至今仍留有一段车辙深深的痕迹,人称崤函古道。古道一直没入崤山天险,著名的秦晋崤之战即发生在此。秦皇汉武东巡的车辇,在函谷关写出《道德经》的老子,诗人李白、杜甫们,还有从这里出去的杨玉环、上官婉儿,无不要过这条古道。
千仞峭岩与万里怒涛的冲撞挤压,也在陕地托出了三道塬,并形成了地坑院。我深信,地坑院就是人与自然共同书写的大书,是最具创造力和生命力的体现,谁能想到,多少年间,竟然有成百上千家村落,潜伏于地平线之下,成为天下奇观。
雪片似梨花,覆满整个陕塬,勾勒出一个个坑院。谁家拦马墙散出了炊烟,让塬上的黎明活泛起来。一条狗钻上来,雪原有了一溜花瓣。这时候听见了鸡鸣,起伏于无边的沉静中。
红衣女子一点点地从地下冒出,手挥扫帚,坑院上方一条小路显现出来。这是新婚不久的女子,来的时候,柿子还在树上,红炫炫地挂满坑院四周。扫帚扫到了塬的边上,塬下,一条大河正蒸腾着雾气远去。
这样的景象也许上世纪初就被德国人航拍在了影像中。坑院虽不用一砖一瓦,却有自己的风骨,所建必有遵循,所用必有遵守,所设必有尊重,说到底,还是民族智慧、东方文明的结晶。德国人鲁道夫斯基由此惊叹这人类建筑史上的活化石是“大胆的创作、洗练的手法、抽象的语言、严密的造型”。
独特的陕塬,高险平阔,南有重峦叠嶂的崤山,北临沉郁雄浑的黄河,深沟狭壑纵横,陕州故迹遍布,远处的镜湖,还会有天鹅翔集。站在这样的地方,该是有诗的。唐玄宗旅次陕州,曾吟出“境出三秦外,途分二陕中。山川入虞虢,风俗限西东”的诗句。当时驻跸哪里呢?想他没住地坑院,若在地坑院留住一晚,诗中情怀当更为雄奇。
一代诗圣也错过了地坑院,黄昏时匆忙投入的是石壕村的靠山窑。那地方离塬上并不远,却存有不安定因素。若果老杜走上塬来,住在坑院,情境或有不同。说不定晚年选择这里,便不会“茅屋为秋风所破”了。
又过去多少年,慈禧来了。慈禧避乱长安回京,没走回头路。光绪二十年九月,慈禧的銮舆进入函谷关,到这里天色已晚,只得在地坑院落脚。陕塬人没有亏待她,腾出最好的窑院,点起过山灶,给她做“十碗席”。高高在上的慈禧对现在“高高在下”有些不适应,然而面对舒适和美味还是做了一回普通人。
不过,陕塬人虽安于一隅,但性情刚毅,遇日本人来犯,自发组织,不让侵略者安宁。至今这里仍有遗迹,纪念抗争中的牺牲者。
头一次住进地坑院,感到有一种四合的凝聚与向下的沉淀力,却离天尤近,繁星框了一院子。院子像塬上开的天窗,所以人们敢大声地说,畅快地笑。这里娶媳妇才真的是入洞房,热炕上任怎么打滚,也不怕偷听了去。三道塬,相互交织和延续的,也许就是这种简单的安逸感。
天黑严的时候,坑院就成了一种暗物质。巨大的安静,使夜溶解得贴切而真实。偶尔有小曲传出,那种抑扬顿挫的眉户调,混合着蛐蛐、咕咕喵、南瓜花、扁豆花的声音,实为一种天韵,有女人在这天韵中剪着窗花,消磨一天中最后的时光。
什么时候有了叽喳的鸣叫,叫不出名字的鸟你说我唱,汇成无与伦比的乡间大集。而坑院还在深深地沉睡。太阳被塬的一头悄然挑起,镀亮湿漉漉的早晨。塬上永远都散发着一种清香,那是最本质的土的味道。
一位老人从坑院里走上来,见了我,看着不认识,话语却出了口。我赶紧回应,声音里,竟然有一种亲切与感动。
很长一段时日,对于尘世来说,这里是远僻的、深藏的。当地行保护和旅游措施后,地坑院就像尘封的窖酒醇香四溢。纯粹的乡村越来越多地远离了视线,这一片坑院越加亲近地挤占了怀旧的情感。有人来看建筑,有人来搞摄影,有人支着画板写生,有人搜集俚语唱曲,有人学习泥砚剪纸,有人什么也不为,就为了看看与自己的老屋有什么不同。想若是李白苏轼来,也许会把坑院当成一方金樽邀月起舞。地坑院是一个个模子,能翻模出民间艺术的孤绝与惊喜,翻模出华夏中原的诚厚与质朴。
再次来到地坑院时,梨花正旺,柔风掀落片片花瓣,花瓣把一个个院子铺满了,有些花儿高出坑院飞,与桃花杏花汇在一起,直把整个山塬绚成缤纷的世界。通向外面的村路在塬上起伏,渐渐升出一个人,又升出一个人,近了才看清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儿,他们身后是年迈的老人,千叮万嘱地相送。年轻人渐渐没入塬下,只剩纷舞的梨花与摆手的老人。我突然有些伤感,当年坑院里种梨,是图吉利的意思,现在倒有一种离别之情。再多少年过去,坑院里还会有人厮守吗?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