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文化与哈孜·艾买提

□ 阿拉提·阿斯木

哈孜·艾买提先生

哈孜·艾买提先生是当代中国画坛乃至世界画坛颇具影响力，成就斐然的维吾尔族画家，一代油画大师。先生天资聪颖，性智灵敏，艺术感觉丰富，表达独特，人格成熟，善良怜悯，德高望重，具有丰厚的人生经验。晚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让人刮目相看。先生多方面的才能，光耀照人。他的画和文字，感动了众多的民众。当我看过他众多油画和国画作品，特别是油画《罪恶的审判》和天才的《木卡姆》，读过他在病榻上写就的回忆录《不朽的生命画卷》，诗集《夙愿》，感动我的是他的智慧，才情，丰富的阅历，细腻的艺术感觉，是他坚定的人生信念。这背后的东西，是理想和奉献。从这些境界和热爱中，派生出了一个好儿子，一个懂得回报家乡父老和养育他成长的人民的好儿子。而作为一个好丈夫，他让爱妻看到了自己的成就，这些荣誉在更多的时候也是家人的光荣和幸福；同时作为一个好父亲，他是近处的榜样，无论子嗣们从事什么职业，都能努力地开拓自己的心智，向父亲学习，学习父亲的敬业精神和博大胸怀。作为一名毕生从事艺术教育工作的教师和领导，先生为新疆的艺术教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智慧和才华。这是八十年如一日的人生灿烂。哈孜·艾买提先生从老师做起，后来是系主任，再后来担任了新疆艺术学院的院长，培养了各民族的艺术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多年来，我痴迷地欣赏哈孜·艾买提先生的油画，学习他的文学作品，聆听他的教诲，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先生是一位成熟，善良，成功的艺术家和文学家，是儿子娃娃的好榜样，是我们这个时代以画为旗，开创事业的强者。

《罪恶的审判》油画 哈孜·艾买提

哈孜·艾买提先生主要作品中的《罪恶的审判》（1964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可以说是一炮打响，1982年在巴黎春季沙龙展出。这幅作品维吾尔语的名字是《不公正的审判》，后来出版社在翻译的时候译成了现在这个名字；《麻合穆德·喀什噶里》（1981年）获全国少数民族美展一等奖，北京民族文化宫收藏；《木卡姆》（1984年）第六届全国美展获银奖，中国美术馆收藏，1987年在莫斯科展出，引起了轰动，专家们在莫斯科出版的美术杂志《创作》上发表文章，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地毯·维吾尔人》（1987年）参加第一届全国油画展并赴日本参加中国当代油画展被日本作家协会收藏。无疑，这些都是划时代的精品力作，是先生一生的艺术奉献。

哈孜·艾买提先生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拥有一颗坦荡又充实的灵魂，不懈地为心爱的事业奋斗，在培养自己专业能力和综合素养方面，在学习借鉴多元文化，构建新文化方面，都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和思维方式。作品的成功，其实是思想的成功，艺术的、方法的成功。底料是多方面的智慧，这是成功的秘诀。当年，周恩来总理赋诗说：“梦想赤色的旗儿飞舞，却不用血来染它，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儿。”在底层摔打成长起来的哈孜·艾买提先生深知，世界上不存在没有代价的鲜花。天上可能有馅饼，但它不会自己掉下来。先生完美诠释了活到老，学到老，创作到老。

哈孜·艾买提先生1933年生于喀什。1957年毕业于新疆学院（现新疆大学）艺术系，是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退休前曾担任过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新疆艺术学院院长，新疆文联主席和名誉主席。他在回忆录《不朽的生命画卷》中说：“万恶的旧社会，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生灵涂炭，世道日衰，新中国的诞生，就像春天早已到来，但一些背坡冰雪还未消融一样，我童年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度过的。我将那个时代，如实的记录了下来。”在书中，哈孜·艾买提先生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坎坷的童年，没有母爱的少年时代，求学道路上的执着和艰难。画家在人生旅途中自强不息的精神风骨，读之令人感动，叫绝。2010年，这本回忆录出版后，我在一篇评论中谈到：“艰难的环境造就了博大的哈孜·艾买提先生。这是他的资本，也是一个人民画家，一个在晚年靠一本书一夜成为作家的天才不幸童年中的万幸。作者真实地描写了继母在他幼小心灵留下的创伤，因为继母的虐待，作者的童年生活可以说是没有欢乐，没有母爱，年迈的父亲整日在民间参加主持各种活动仪式，不能顾及他的日常生活，愚昧的继母毫无人性地欺辱这个天资聪颖的少年。加上忍无可忍离家出走的那次经历，他的成长伴随着苦难，冒险，自信，迫害和考验。其实，他的经历是一个作家的经历，他的写实能力像他的画一样，可读性很强，又像一部风俗影片，激动人心。”哈孜·艾买提先生具有坚强的精神品质，这是他最大的动力。他的毅力和博学都来自这个总源头。他敢于面对，不是放弃自己，而是教育自己，相信生活，在社会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从小，他的心愿是读书学习，酷爱绘画，最终，时间和时代成就了他的夙愿。

在当代画家中，哈孜·艾买提先生的思维走在了最前列。这种修养的基础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他的民间经验和多元文化涵养的帮助以及深刻的哲学修养。先生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是一个从学习中寻求自己幸福未来的智者。学习，创造，奉献，是他最可爱的脾性，是我们的榜样。就是这样的思想和智慧，脚踏实地，忘我工作的良好作风，成就了他的艺术生命。他的油画，文学作品，始终都在追求一种高尚的，美好的，善良的东西。当然，也有反映人心丑陋的《罪恶的审判》，而天才的《木卡姆》，却是罕见的美丽，是拴住人心不放的神奇，也是先生美学思想的一个高峰。在一幅作品里，能表现一个民族内心的艺术渴望的艺术家，是天降大任，灵魂里有大爱，是一种纯粹的自我超越。一幅画之所以好，因为在这幅画里，蕴含了生活诸多方面的经验，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信念，往昔的美好和绚烂，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也是一种文化的力量和感情的力量在支撑这幅画。

第一次看到《罪恶的审判》，吸引我的是这幅画的思想光芒和艺术风采。显然，这是一个没有民意的审判。是画家的艺术表达，把罪恶势力的灵魂嘴脸，赤裸裸地撕开了给人看。财主和罪恶审判者的肮脏灵魂，在他们的脸面和眼神里发臭。甚至他们的走狗，也溢满着罪恶和糜烂。画中，作者最大的成功是对人物特性的勾画。每一个人物，都有鲜明的面部特性和内心活动。围观的群众，敢怒不敢言，有的暗暗叹息。那位骑在毛驴儿上的长者，手持乐器，似乎是在痛苦自问：世间啊，天理何在？为什么总是弱者在流泪呢？他找不到答案。给他牵驴的孙子，惊慌地注视着那个被判给了财主的女孩子，似乎也是木讷地自问：这是为什么？而更多的眼神在燃烧，这种暗藏的地火，最后在时间的成全下，变成了熊熊烈火，旧社会土崩瓦解了。那个给爷爷牵驴的孩子，在新时代的龙舟里，开始了有尊严的生活。这幅画，其实也是可以当小说来读的，从不同神态人物的表情中派生出来的精神面貌和活态语言，从不同色彩中流露出的苦难和仇恨，暗藏的希望，都是小说密码所需要的东西。为什么要把这些丑陋的东西暴露给人看呢？这里的哲学是，呼唤人的平等，鞭挞在那个时代践踏人心污蔑美好的罪恶。人心原本是慈悲的，这是人类的资本。这样的艺术效果，不仅是画家在技巧上高人一筹，重要的是通过这个牵驴的孩子的形象，表现了那个时代的苦难和黑暗。在这幅画里，画家充分地表现了自己的艺术胆量。真实的东西，自古就是震撼人心的。

时代翻开了新的一页。哈孜·艾买提先生在描绘新时代的征途中，他的一个了不起是认识了自己。这个了不起又帮他发现了民族文化的璀璨和滋养。第二个了不起的发现是大型音乐套曲《木卡姆》，这个一代代抚养心灵，播种希望的木卡姆世界的奥秘。因此他有了在油画的世界里，把木卡姆的丰碑树在人心的志向。于是他来到了和田，在这个民族文化厚重的福地，静下心来，开始和远古的木卡姆大师们对话，和在人间的木卡姆民众交流，从时间、哲学、伦理、心理学、民族学、技术、色彩学、结构、绘画语言及艺术生命上，寻找一种精神视觉和宏伟的艺术效果，一种厚重和永恒。

1984年，油画《木卡姆》在墨玉县诞生了。我用诞生这个词，也是为众人代言。30多年来，这幅画以艺术的力量，爱的力量滋养了众多的心灵，给画家带来了极高的荣誉。墨玉县文工团的玉素甫江是哈孜·艾买提先生的学生，他准备了肥羊，要给老师接风。画家说，不急，我把活儿干完。因为这个“活儿”，是他多年的夙愿。从小，从懂事开始，他就是在木卡姆套曲的熏陶下长大的。那些深沉，高亢，优美，痴醉，神奇，忘乎所以，天上人间，万象世界，心灵奥秘的木卡姆旋律，可以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哈孜·艾买提先生。我们的画家准备好了，从心灵，爱，精神，艺术，画技，人物形象，结构上，都找到了绝佳的感觉，抓住了自己的灵魂和责任。背后的哲学，是他灵魂深处的感恩，回报人民的博大心胸。他的学生玉素甫江的羊只，似乎也在等待这幅天才的作品。画家开始动笔了，时间钟爱这位敬爱的画家，把这个博大的构思信念，送到了他的灵魂里。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经验，他的直觉能力，铺排能力，构图能力，色彩能力，记忆能力，帮他完成了这幅杰作，把千年的木卡姆和千年的人心，清晰地浓缩在了画布上，送给世人欣赏，检阅，憧憬，回味，感谢，铭记，为我们带来了欢乐和希望的木卡姆生活。这幅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画家是为木卡姆立传，画面上的每一个人物，从八岁至八十岁的聆听者和演奏者，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不是任何历史上的大家和音乐家。这种安排的背后，是画家的哲学思想在起作用，是人民创造了灿烂的音乐世界，美属于人民，这才是伟大的力量和永恒的动力。于是那些形态各异，光明灿烂的人物群像诞生了。我们为什么喜欢这幅画呢？因为它代表了人民。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幅画里，找到自己，自己的从前和当下，自己的光明磊落和理想。这幅画的总基调是颂扬人生。每一次，我站在这幅画前欣赏它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内心里会有一种崇高的旋律，它是悠扬的，沉醉的，深沉的，私密的。也因而，音乐也代表了人类的光明，同时也代表了人心的渴望和梦想。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油画大师全山石先生在评价哈孜·艾买提先生的油画时说：“哈孜·艾买提的创作深受新疆人民的喜爱，他的作品已融入维吾尔族人的精神生活中，人们无论是走进乌鲁木齐市的大巴扎，还是走进乡镇的集市，无论是在城镇维吾尔族人的家里，都会发现哈孜·艾买提的作品被仿制在各种工艺品上，就像我们到了意大利到处见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印制在各种旅游纪念品上，到荷兰时就会见到伦勃朗的‘夜巡’凡高的‘向日葵’一样，已成为他们的‘图腾’。由此，哈孜·艾买提在新疆文化史上留下了历史性的不朽功绩。”

《木卡姆》油画 哈孜·艾买提

我第一次见到这幅《木卡姆》的时候，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时间凝固了，征服我的东西，是画面上鲜明的，坚定的人物形象和艺术力量，都是一个个血肉飞腾的活人。那是一个夏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伊犁河岸的一家景点，准备写点东西。正是午饭时间，景点没有客人，这里的特点是，游客们主要是在下午的时间里欢聚。我吃了一碗面，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木卡姆》巨大的仿制品，挂在露天大厅的背景墙上，我被震撼了。很长时间以后，有客人来了，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在那里了。画面上的人物，个个神态鲜明，穿戴各异，魁梧高大，都是劳动阶层的民众形象，视觉上给人十分暖美的力量。在画面中间位置上拉琴的白胡子长者可以说是这幅画的灵魂人物，老人完全沉浸在了神曲里，饱经沧桑，面部表情丰富，额头皱纹默默地阐述岁月的沧桑，眼神坚强有力，释放着木卡姆优美的旋律，气定神闲，变换绝美的复调，在温暖的人间流淌。这是一个丰满鲜活的人物形象，也是画家多年来在心里酝酿的一个人物形象，是民间众多音乐家的缩影，也是画家向遥远年代里无数音乐豪杰的致敬。老人的坐式，也是画家的精心安排，是民间麦西热甫活动中标准的坐式，寓意尊重和礼节，也是画家美学思想在每一个动作细节上的刻意表达，让人叫绝。老人右侧的鼓手，是一位留有坎土曼胡子的精汉，突出的前额，表明了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硬汉。他的双手在另一边打鼓，头伸到长者耳边，仿佛在说：大师，不要忘了晚上的那个宴会。或者是在说：大师，太美了，绝唱啊！可以想象，这位鼓手是这个乐队的社交人物，是一个成熟的性情中人。在鼓手身边的那位拉艾杰克琴的汉子，也是画家的精心安排。这是一个阳光，豪迈，热爱音乐生活的正人君子，他昂头平视前方，眉宇间闪烁着人见人爱的温暖，底气是热爱生活。这个人物画的好，是画家对未来青年们的一个期盼。画家仿佛在说：“孩子，昂起头，向前看，要有梦想，才能有斑斓的鲜花。”在生活、民间各种活动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有涵养，亲近人心的人物，他们开朗豁达的性格，就是他们的财富。从这幅画中，我们可以清醒地窥见画家灵魂深处的豪迈和坚定的人性力量、生活力量。

哈孜·艾买提先生是一位阅尽了人间沧桑的智者，因而他内心里有这种干净阳光的人物形象。为什么哈孜·艾买提先生笔下的这些人物，都是人间大地中最典型的群像呢？专业能力和艺术表现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他熟悉民间生活和人心渴望，爱的深沉。自古，是美在衔接我们的生活信念，这是亘古的规律，也是人人灵魂里最珍贵的东西，是永恒的召唤。人类能一代代地走出麻烦，颓废，苦难，罪恶，是因为人心里有光明的灯塔。哈孜·艾买提先生的作品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艺术的本质，一手应该是寻找那个无限的美；另一手应该是能够抓住而且是已经发现了的那个美。

画面上有两位女音乐人，这个安排，也是画家独具匠心。那位身穿艾德莱斯绸的都塔尔乐手，慈眉善目，是一位热爱生活的良家妇女形象，最能代表民间广大琴手的精神面貌，这位纯情女性，能和这些大师在一起演奏，我们可以想象，是一位民间认可的代表性人物。从另一方面来讲，在歌舞、音乐等方面，社会和艺界，从未排斥过女性风貌和她们独特的女性魅力。尊敬女性在社会生活和艺术活动中独特的作用，尊敬她们在文艺方面的才华，也是维吾尔族悠久历史文化脉络中主要的一个方面。从历史上的阿曼尼莎汗到当代的康巴尔汗，帕夏·依夏，帕坦木·库尔班等等，都是舞蹈音乐界女性杰出的代表人物。

在《木卡姆》中，画家也画出了孩童的形象。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安排，因为他们是未来的传人。画家在自传《不朽的生命画卷》里写道，童年的父亲给他举办割礼仪式的时候，请来了众多的客人，也请来了一流的木卡姆大师演出。他灵魂里的木卡姆情结，就是在那个时候播下的。从此，在街道，婚礼，割礼，麦西热甫，过年过节，他都能欣赏到这个魂牵梦绕的木卡姆旋律。可以说，画家为这幅画，做了长期的准备，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这幅巨作早已完成，而不是在1984年。画家同时在文学、哲学、伦理学、民俗学、人体解剖学、宗教文化学等方面，也做了大量的积淀。这些文化内涵，都直接间接地为他的《木卡姆》和其它名作增添了光彩。2005年，在申报十二木卡姆为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先生的作品《木卡姆》印在了新疆申报书的封面，为申遗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同时也给先生带来了荣誉。

木卡姆是博大的，智慧的，也是心灵的传诵。一代代人，传唱至今，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美好、和谐、美满。木卡姆是光明的，善良的，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生活方式，是民族文化的血脉经典。哈孜·艾买提先生以他的巨作《木卡姆》而永恒。永恒是什么？是爱，是智慧，是奉献，是爱人民所爱。

走进哈孜·艾买提先生的艺术世界，会给人一种哲学层面的思考。继而你会从思考中，派生出对历史文化的认识，热爱，对现代文化的向往，审视从前和当下，珍惜流淌在生活里的众多可能，你会明白，努力奋斗，最后行将就木的时候，你为社会留下了你的爱心，如果你平庸无为，那么你也留下了你的悔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哈孜·艾买提先生那些温暖人心，启迪心智的力作，也是一种激励人心的深刻的教科书。

哈孜·艾买提先生的人生智慧，艺术表现能力，他独特的美学理念，鲜明的表现方法，通过他众多优秀的作品，丰富了我们的文化生活，留住了时代的风貌和声音，超越了自我，超越了时间，感恩大地人民，这是天下最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