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洋洋
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
1927年王国维投身昆明湖,关于他的争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王国维是一个在诸多领域都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学者。他在任何一个领域的研究都获得了足以让今人钦佩的成绩。
我们可以将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大致分为这样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898年前,王国维主要生活在海宁。王国维和当时所有读书人一样,幼时都接受了私塾教育。王氏家族在清代已显没落,但这个式微的书香门第更盼望子孙可以通过科举之路光耀门楣。作为长子的王国维,少年时代就已显示了非凡的学习才能,有浓厚的学习兴趣和良好的艺术素养,尤好诗文、历史、考据,课余时间用来阅览家中藏书。王国维还有机会得见新学之一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谓新学,即近代科学。浙江海宁人杰地灵,必然率先感受到整个中国的思想界展开的科学实践。王国维很早就接触到了新学,并对留学产生了向往。在王国维的少年时代,他的志趣已露端倪,第二阶段从1898年正月至1912年腊月,为追求新学阶段,在此期间王国维在哲学、伦理学、美学、教育学、文学等领域内做了大量译著工作,具体说来可以分为三个时期:1898年——1901年是王国维的学术准备期。王国维于1898年进入《时务报》报馆工作,同年二月进入东文学社学习日语。王国维在东文学社学习日语、英文,第一次知道康德、叔本华哲学。1900年12月,王国维东渡日本在东京物理学校习数理。1901年他从日本归国,协助编辑《教育世界》。这一时期王国维并没有明确自己的学术道路,他的著述多是反映个人情感的诗词和根据需要的翻译作品。1902-1906年为第二时期,王国维从“辛壬之间”开始研究哲学,从哲学思辨中研究美学。1904年开始主编《教育世界》,这一时期他写下了大量的哲学、美学论文。王国维对哲学、心理学、教育学、伦理学的研究也包含了他的美学思想——在美学学科建设的最初阶段这是不能避免的——学科间也往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1907-1912年是第二阶段的第三个时期。这一时期王国维从哲学转向文学,以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表达他感性的审美体验。这一时期他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代表作《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考》都创作于这一时期。他创作的大量序跋里,也有散见的审美观点。在文学创作和研究上,他由词及曲。如果我们把王国维对西方哲学的介绍、翻译、吸收,把他对中国哲学的整理、重新阐释看作他美学研究的依据的话,那么他的文学创作、文学研究似乎也可以看作他美学思想实践的产物,对于艺术的研究也可以作为美学研究的重要补充。王国维对美学的研究是和他的哲学思想、文学实践密不可分的。
1913年至1927年,是王国维学术研究的最后一个阶段,这一阶段持续至大师生命的结束。这个阶段的成就“主要在经史小学,特别在金甲文字、汉晋简牍、汉魏石经、敦煌卷子的整理与考释,在商周史、蒙元史等的研究上,他方法出新,创获尤多”①。王国维在辛亥革命后东渡日本,治学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告别了曾经痴迷的哲学、文学史研究而走向小学、历史考据、西北地理、金石文字等领域,成为一位国学大师。诚然这里有历史机遇的关系,比如王国维敏锐地把握了20年代初甲骨和敦煌文献的发现,也有罗振玉和沈曾植的影响,更有时事突变对王国维思想的震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王国维潜在的学术倾向,少年时代就表现出的对历史考据的痴迷,还有王国维对自己过去学术道路的反思和衡量。
王国维的学术转向历来是引发争议的。这种争议甚至上升到品评人物的高度。王国维的学术转向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社会变革。特别是辛亥革命之后,王国维东渡日本,放弃了当时代表新学的哲学、美学,选择了在当时看来不合时宜颇有保守倾向的所谓“旧学”。这也遭到了很多研究者的攻击,甚至根据这种学术选择把王国维前后视作两人,似乎一个进步的向往新学的王国维转眼间就变为一个在学术上倒退的遗老。
只有把王国维的美学研究投射到他的全部学术生涯和生命历程中才能真正理解王国维的选择。试想一个年仅20岁的年轻人忍受清贫、义无反顾地选择当时无人问津的哲学、美学,投入全部心力获得了惊人的成就。十年后又对这些研究工作避而不谈。究竟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还是个性的使然?是什么样的动力支持着他,又是哪些因素的变化促使他做出了改变。他研究美学的动机,仅仅是如他自己在自序中所说的吗?他的离开是因为已经找到问题的答案还是“可爱”与“可信”之间不能调和的矛盾使然,抑或高处不胜寒的生命感受让他知难而退?美学研究对王国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王国维试图在美学中寻找到什么?
笔者认为是知识的满足和情感的满足。王国维认为“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之于文学、美术,知识之最高之满足,必求诸哲学”。美学与文学和哲学都关系密切,“且定美之标准与文学上之原理者,亦唯可于哲学之一分科之美学中求之。虽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无俟此学之教训,而无才者亦不能以此等抽象之学问养成之。然以有此等学故,得使旷世之才稍省其劳力,而中智之人不惑于歧途,其功固不可没也。”②
在美学领域,从王国维开始,中国学人树立了为知识而知识的观念,这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立和使命意识的自觉。王国维向后人昭示了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无用之用”的学术观念将认识论和本体论联系起来,真理和人生有了联系的桥梁。出于这样的动机,王国维的美学是具有内倾性的生命美学。这标志着自我意识的觉醒。王国维的悲剧情怀恰恰是个体的感性欲求与社会结构和理性的冲突。他主张“禁欲”,恰恰说明他感受到了个体欲望的扩张。
王国维和梁启超代表了中国现代美学的两个趋势,前者是内倾式的,后者是外倾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启超的美学是一种外倾式的社会美学。与之相比,王国维为现代美学注入另外一种传统:摆脱世俗功利,超越世俗的价值观念,以情感慰藉人生,人的主体地位在审美活动中才能够确认。他的美学研究向内探询而非向外部世界扩张。王国维之后,不断有人追随王国维的步履,执着地叩寻生命的意义。鲁迅和王国维一样,有着难以平复的悲哀,对生存状态充满了悲剧性感受。1924年,鲁迅翻译了厨川白村的美学著作《苦闷的象征》,还把这本书作为他在高校的授课教材。鲁迅对这本书的推崇大概源于对厨川白村观点的认同。鲁迅在引言中指出,作者依据柏格森的哲学,“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那里,“寻出生命力的根柢来”,“用以解释文艺”不过作者不同意弗洛伊德的泛性欲论,主张代之以广义上的生命力的突进跳跃。
除了美学研究的内倾性以外,王国维开创的美学道路的第二个影响即人生的艺术化。学者将这种充满人文关怀的美学思想称之为人生艺术化思想,也是一种以审美或艺术精神为根本取向的人生观,其精神实质是追求一种摆脱了世俗价值观念,充满了个性生命情趣的生存状态。一些人文知识分子从审美角度提出的人生理想或生活主张,或者说,这种思想体现了一部分爱好艺术的现代文人所追求和践行的人生志趣或生活趣味。人生艺术化思想被认为是朱光潜前期最为重要的美学思想。朱光潜的思想与王国维相比略显平和。他推崇艺术,追求人生的艺术化。通过审美来改造人心,改善人生,以此作为一种审美追求和人格理想。同时也认为人生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审美活动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且这些活动并不应互相冲突。在丰子恺、林语堂、梁实秋这些并非以美学家定位的艺术家那里,人生艺术化思想都有个性化的体现。
20世纪已然过去,王国维在上个世纪初的美学研究其可供挖掘深度可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的学术动因在当时是独特的,也是深刻的。这种深刻和独特决定了他美学研究的特色和意义。
(本文图片由吴洋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