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斯布孜额的一次重要争辩
——摩登楚吾尔与斯布孜额研究之二

2016-11-21 05:04祁大慧
新疆艺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文大辞典摩登

□ 祁大慧

2012年我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乔龙巴特的摩登楚吾尔音乐艺术》一文,先后在《中国竹笛》《西部》《西域文化》等刊物上刊出,引起关注。我于2014年又几次赴阿勒泰地区,进行了进一步实地考察,并多方查阅资料,撰写了《草原喉箫——摩登楚吾尔与斯布孜额研究》(见《中国竹笛》2015年第 2期、《新疆艺术》2015年第1期),明确提出了我的观点:

新疆图瓦老人额尔德什演奏“摩登楚吾尔”(孙伟 摄)

一、摩登楚吾尔和斯布孜额是同一种乐器,它广泛流传于北方各游牧民族中。蒙古族称其为摩登楚吾尔(笔者注:不能简化为楚吾尔等),哈萨克族称其为斯布孜额,柯尔克孜族称其为却奥尔,在蒙古国和都瓦共和国等都有流传,名称不同而已。

二、至少在学术界,应该将这一乐器统一定名为“草原喉箫”,以便于书记和研究。

三、摩登楚吾尔和斯布孜额等名称仍可沿用,它体现了这种乐器在不同民族间形成的不同风格流派。

但是,很多问题仍难以释怀。尤其被广泛用来作证的说《突厥语大辞典》中有对斯布孜额的记载这一史料,原文到底怎么写的,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中那个精美的与古琴有相同音律的乐器(“绿琴翻出音律同”),真的就是摩登楚吾尔或者斯布孜额吗?查遍了互联网和纸质资料,皆找不到解答。倒是在本人还未调入前的《新疆艺术》杂志上,意外看到了周菁葆先生透露的一个消息,说有位专家告诉他,《突厥语大辞典》上根本就没提过斯布孜额!周菁葆先生是著名的西域音乐艺术研究学者,著有《丝绸之路的音乐文化》等重要著作,他这篇文章是反驳王曾婉的。王曾婉是中国音乐家协会西域音乐研究专家。这两个重量级的人物争论的又恰好就是斯布孜额!

登载这两篇文章时,双月刊《新疆艺术》还处于草创期,留世刊物很少,那时还没有电子版,所以这次争辩几乎无人知晓。因此,很有必要把这次争辩的内容重新公布于世。况且,即便今天看来,这仍然是关于斯布孜额的一次重要争辩。

一、王曾婉的《汉代胡笳与斯布孜额》

王曾婉的《汉代胡笳与斯布孜额》一文(以下简称王文)约6000字,刊载于《新疆艺术》1983年第6期。王文由我国少数民族的文化艺术“曾给中原汉民族的文化以深远的影响”出发,“联想到我国汉代女诗人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从而提出论题:蔡文姬的胡笳“究竟是哪一种笳?它至今存在于我国那一个民族之中?”

王文的主要内容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根据《唐宋白孔六帖》《太平御览》《北堂书钞》等史料分析,笳是多种吹管乐器的统称,并归纳出五种类型:“第一种为卷芦叶而吹之的;第二种是状似筚篥而无孔的;第三种是管身长用以泛吹的;第四种则是用于鼓吹乐队中的笳。”

(二)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中的胡笳属第三种,即“管身长以泛吹的”笳,可吹五音,与古琴同音律,“具有完备的乐器形式与性能,并善奏哀音的优美的胡笳。”

(三)通过《说文》《辞源》《辞海》《风俗通》等典籍,考证了笳的制作材料“葮”与“箛”:“葮,通笳。”“葮,苇之未秀者。从草,段声。”而古“箛”音姑,多年生草本。菰与箛混用,“箛者,吹鞭也,从竹,孤声”说明笳的制作材料即芦苇和竹子。并推断“笳字大约在唐以后才普遍使用”。

(四)根据《与太子书》中对一位十四岁少年吹奏胡笳的描绘(注意!王文认定是吹胡笳而不是唱歌——笔者注),认为其演奏法的主要特征是:“喉啭引声,与笳同音”,“喉所发音无不响应”。“笳在吹奏时是有两个声音,即喉音和笳音同时发音。”最后作者下结论说:“根据以上这些记载,今哈萨克族吹管乐器——斯布孜额,在原料、形制、音阶、音律、音量、音色、演奏法以及相似的乐曲等方面,与胡笳几乎完全相同。”作者还提供了乌鲁木齐县板房沟公社社员代依力汗·塔依阿合帕木演奏的三首斯布孜额乐曲《绑着的枣骝马》《额尔齐斯河的波浪》《思念》的五线谱例,还提到现存于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布尔津县牧民依曼拜克的演奏录音,还提到《突厥语大词典》关于斯布孜额的记载。最后,王文还顺便对日本学者林谦三关于汉代胡笳早已失传这一断言进行了反驳与否定。

二、周菁葆《斯布孜额是汉代胡笳吗?——与王曾婉同志商榷》

周菁葆《斯布孜额是汉代胡笳吗?——与王曾婉同志商榷》一文(以下简称周文),发表于《新疆艺术》1984年第3期,约5500字。

周文开宗明义宣称王文“立论不能成立”,说王文“一是对引用文献缺乏研究;二是笔录有误;三是对史料的理解不确切”。并从以下三方面对王文进行反驳。

年轻的“摩登楚吾尔”演奏艺人

(一)王文“之所以认为斯布孜额是汉代胡笳,是因为胡笳‘喉啭引声’、‘喉所发音无不响应’的演奏法类似斯布孜额。”实则魏繁《与文帝笺》(笔者注:即王文所说魏繁钦《与太子书》?)中明明还有一个唱歌的人——温胡,明明“是指孩童的歌声与温胡(可能是一个胡人)所唱相互呼应。哪里是指什么胡笳的演奏法?王文得出‘喉音和笳音同时发音’的结论从何而来?难道‘与笳同音’可以理解成为同时发音?这里应该特别指出,古代文献中根本没有‘喉音和笳音同时发音’的记载。”

(二)汉代胡笳早已失传。“《北堂书钞》是我国现有最早的汉族类书,但其中对汉代胡笳的形制毫无叙述。宋代《乐书》中虽有图示,但说的是唐宋胡笳的形制,并非汉代胡笳。”“因此我们说,汉代匈奴人使用的胡笳是长型还是短形,是有孔还是无孔,目前没有任何史料可以说明。”“从形制上看,唐宋胡笳均是一种双簧吹奏的无孔乐器,但现今斯布孜额是长管、有孔,与古代胡笳根本不一致。”“胡笳制作的原料中有芦叶、羊角、羊骨、竹管。然现今斯布孜额用木制,苇管,与古代胡笳并不一样。”

三、相关史料对斯布孜额的解释

(一)“关于胡笳,日本学者林谦三先生早有考证,他认为汉代胡笳早已失传。对此笔者完全赞同,斯布孜额与汉代胡笳无从联系。”

(二)“根据新疆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校仲彝先生告知,1959年出版的土耳其文和1960年出版的乌兹别克文的《突厥语大辞典》中,根本没有斯布孜额的名称。新近出版的维吾尔文版中也没有斯布孜额的称谓。至于‘胡笳’则更不见记载。”“王文中说斯布孜额在《突厥语大辞典》中‘解释为一种笛子’,实际情况是辞典中只有关于笛子的记载,根本没有什么斯布孜额的解释。”

(三)“翻检古代文献,只有清《皇朝礼器图式》中的胡笳与斯布孜额有某些相同之处。这说明,斯布孜额的历史不可能上溯到汉代。直到宋代尚未出现。《乐书》和成书于十一世纪的《突厥语大辞典》中没有斯布孜额的记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四、争辩的意义

(一)一切正规的书写,尤其是学术著述,都应充分重视以往学者、专家的研究成果,尊重定论。对尚无定论的问题,要尊重不同学术观点的存在,不能以偏概全和恣意取舍。如摩登楚吾尔不能等同于楚吾尔,就是一例。又如,对《突厥语大辞典》有关于斯布孜额的记载这一史料,人云亦云,广泛引用,却鲜见对其认真考证者,更是突出一例。

(二)不言而喻,斯布孜额不是汉胡笳,二者不能等同。林谦三说汉胡笳已经失传,周菁葆“完全赞同”;王曾婉说汉胡笳就是斯布孜额,它“千百年来仍保持着原始的风貌”,三人两种观点,也许都过于绝对了,而且,都忽略了自己熟知的一个常识——所谓胡笳,是一类吹管乐器的总称,不可能都失传。像对待其它事物一样,我们对这一民间乐器应当持一种发展的、演变的眼光,说得相对宽泛一点,说斯布孜额有汉胡笳的遗传基因,是由汉胡笳演变而来的一种属于胡笳类的民间乐器,就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实。即是汉胡笳类的那件与斯布孜额最相似的乐器真的失传了,类似的乐器肯定会诞生。犹如说尺八在中国失传了,只有日本才有,笔者未探究也不相信。在民间肯定有与尺八相近的、各种形态乐器的存在。我们的所谓的短箫,难道和尺八没有关系吗?在我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中,也可见到它的踪影。此不赘述。

(三)周菁葆对两条重要史料的解读,对胡笳和斯布孜额研究来说,无疑具有根本性、颠覆性的意义。首先就是《与文帝笺》中的那段话。

胡笳——蒙古族乐器

为使读者掌握原文,现抄录如下:

“顷诸鼓吹,广求异妓。时都尉薛访车子年始十四,能喉啭引声,与笳同音。白上呈见,果如其言。即日故共观试,乃至天壤之所生,诚有自然之妙物也。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及与黄门鼓吹温胡迭唱迭和,喉所发音,无不响应。”

繁钦(?—218),与建安七子齐名的邺下文士之一,曾为曹操主簿。繁钦《与魏文帝牋》最早见于《文选》卷四十。此后唐代的《艺文类聚》卷四十三和宋代的《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三也有收录。《艺文类聚》题作《繁钦与魏太子笺》,(笺同牋。笔者注)《太平御览》则作《繁钦笺魏文帝》,与《文选》的篇题相似。至清代严可均辑《全后汉文》,亦辑入此篇于该书九十三卷,改称为《与魏太子笺》,同于《艺文类聚》而异于《太平御览》。

如此郑重介绍,盖因此文此段话在研究胡笳和斯布孜额中至关重要。王曾婉和周菁葆的争辩就由它而起。

王曾婉认为,这段话是专写胡笳演奏法的。“喉啭引声,与笳同音”,“喉所发音,无不响应”,“这说明胡笳在吹奏时是有两个声音,即喉音和笳音同时发音。”并进而推断,今斯布孜额“与胡笳几乎完全相同”。

而周菁葆却认为,这段话根本不是写吹奏乐器而是写歌唱的。“古文献中分明是说,一位十四岁的儿童善歌……‘喉啭引声’是指孩童的歌唱,哪有王文中所说的‘善吹胡笳’?文献中云‘喉所发音,无不响应’,是指孩童的歌声与温胡(可能是一个胡人)所唱相互呼应。哪里是指什么胡笳的演奏法?王文得出‘喉音与笳音同时发音’的结论从何而来?难道‘与笳同音’可以理解为同时发音?这里应该特别指出,古代文献中根本没有‘喉音和笳音同时发音’的记载。”

王文说这是在写吹笳,周文说这是在写歌唱,而且是二人合唱!

中国古文本来就难弄,繁钦这位大文豪可能又卖了些关子,搞得后来人打文字官司。如果那位十四岁少年是呼麦歌唱家,那‘与笳同音’和‘声悲旧笳’就只能这样解释了:少年的歌唱深沉浑厚得如同胡笳吹奏出的声音一样。或者是:少年的歌唱与伴奏的胡笳十分和谐。总之,除了要搞清楚那位少年到底是在唱歌呢还是在吹乐器,还要搞清楚胡笳在这段文字中的角色:主角?配角?或只是个比喻?

第二条史料即《突厥语大辞典》。

“十一世纪成书的《突厥语大辞典》将斯布孜额解释为‘一种笛子’。由此可见,在此之前斯布孜额就已经出现并流传民间了。”

这与其说是一条史料,不如说就是一种说法。《突厥语大辞典》中有关原文到底什么样?到底有没有斯布孜额这个词?笔者至今没有查到。但大家都在引用,而且基本就都这一句话,真真是人云亦云!

周菁葆说:“据新疆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校仲彜先生告知,1959年出版的乌兹别克文的《突厥语大辞典》中根本没有斯布孜额的名称。新近出版的维吾尔语版中也没有斯布孜额的称谓。至于‘胡笳’则更不见记载。”“王文说斯布孜额在《突厥语大辞典》中‘解释为一种笛子’,实际情况是辞典中只有关于笛子的记载,根本没有什么斯布孜额的解释。”

校仲彝先生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但毕竟是周箐葆听说的。并且,也并没有说到《突厥语大词典》的维吾尔文版、中文版等相关情况。“百度”《突厥语大词典》中文版“斯布孜额”,出现的唯一一段相关文字,还是有关布尔津县哈德勒别克·好安制作和吹奏斯布孜额的情况简介。这位好安我曾重点采访过,他是自治区级斯布孜额传承人,退休教师,在斯布孜额名艺人中,算是文化程度较高的。好安也并没有亲自查阅过《突厥语大词典》中关于斯布孜额的文字。那么,“百度”斯布孜额为什么又回到这里了呢?就是因为阿勒泰新闻网作者哈那提在这段三五百字的简介中,也没有忘记重点引用这句话:“十一世纪成书的《突厥语大词典》将斯布孜额解释为‘一种笛子’”。看!又是这句似是而非、人云亦云的话在糊弄人。这就如同猫儿咬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子,一个怪圈,转多少圈都没结果。

周菁葆对这条史料的否定是令人信服的。对类似这样一些重要史料的仔细甄别,不仅对相关课题的研究至关重要,也有利于匡正学风!

(本文图片由孙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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