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梅
70后小说家的现代性五面孔
○张艳梅
最近热映的警匪剧《寒战》和动画片《大鱼海棠》票房都不错,评分也挺高。翻看豆瓣会发现,关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的个神啊》等片的评论,可能远比讨论《寒战》《大鱼海棠》,更接近现代性这个话题。不过我还是想从《寒战》和《大鱼海棠》说起。《寒战》表面上是一部警匪片,内核里隐含着更多政治斗争及法治路径。《大鱼海棠》在网上被黑得一塌糊涂,这部片子表面上是爱情题材,或许导演想表达的,其实是个人自由与族群利益话题。现代社会有序运行依赖的是制度完善和程序正义,这个显然比提倡道德和彰显信仰来得直接而有效。虽然无论在艺术性上,还是思想性上,《寒战》和《大鱼海棠》都明显弱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的个神啊》,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思考两部影片带出来的一些话题和问题。
在这篇文章中,我准备讨论的是70后作家写作与现代性的关系。现代性究竟是什么,可以列举出诸如哈贝马斯、马克斯·韦伯、马克斯·舍勒、安东尼·吉登斯、刘小枫等很多中外学者的观点。对现代社会,现代人,现代性的理解,当然也存在很多分歧。此处都不一一赘述。那么,作家面对自己所属的社会和时代,不可回避地要给出自己对社会的认知、对时代的评价,以及对世界的理解。小说和电影是不同的艺术手段,但是阐释和表达的,往往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好的影片除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外,还应有着巨大的理解空间和阐释可能,这一点也与优秀的小说相同。
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很多作家更为看重的维度,那就是,一种写作的价值,不仅在于写作者有能力触及现实中的重大问题,还在于能够从自身的观念出发,有力量参与对文学本身的塑造。就像徐则臣说的那样:“你在巨大的、强悍的文学传统中,有革命的勇气已属不易,何况还得有解构之后重建的悟性与能力。”①在已有的关于70后作家创作的研究文献中,不乏相似的批评,即70后作家的写作大部分是同质化的,面目模糊的,缺乏鲜明的个性。这一批评其实适用于当代中国作家整体。那么,什么样的写作,会带给我们对小说的重新理解,对现代社会和已知世界的重新理解呢?我想,“现代性五面孔”②似乎可以看作是一个答案。这“五副面孔”带给我们很多新的话题,关于现代性,人,生活,以及小说的可能。
说到“现代性五面孔”,我们就会想到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他在书中分析了现代性的五个基本概念: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并且提出美学现代性应被理解成一个包含三重辩证对立的危机概念:即对立于传统;对立于资产阶级文明的现代性;对立于美学现代性自身。那么,《古代的黄昏》(徐则臣)、《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李浩)、《梵高的火柴》(张楚)、《独证菩提》(田耳)、《某年某月某先生》(东君),这五副面孔,能否对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和后现代主义呢,显然没有那么简单。那么,我们就来逐个观察一下五副面孔各自携带的现代性表情。
对于70后作家来说,各自的人生经历、思想构成、文学观念存在很大差异,甚至很多70后作家本人都不认同70后这个标签。我认为被命名并非是限定,这个标签,无非是想说明这个群体出生在同一个年代,并且都在写作的过程中。和朋友聊天时,常常说起,徐则臣的写作立场更接近托尔斯泰,李浩的气息则接近博尔赫斯,张楚内心里住着一个卡夫卡,田耳常提起马尔克斯,东君则喜欢卡佛。这一代作家身上不可避免地携带着时代的共性,甚至对西方文学、西方哲学、西方影视剧的喜欢,都很接近(当然,我也注意到则臣和张楚对卡佛的异议)。说到差异,作家们自己是否有清晰的界限,也未可知。比如说,同样喜欢卡夫卡,李浩更喜欢《变形记》,而张楚更喜欢《城堡》,两个人是有不同的。李浩喜欢做一个魔法师,擅长把同样的人和事物,变幻形态,安放在不同装置之中;而张楚的兴趣在于那些装置的构成,以及被魔法师囚禁在城堡中的那些孤独灵魂。
张楚的小说中弥漫着孤独气息,那种小人物的无助、焦虑和悲伤几乎无处不在。提到《梵高的火柴》《履历》《莱昂的火车》,张楚说:“在我的小说写作中,这些作品是异类,是不着调的变音,是对庄重肃穆的一种反讽。可是当我写完重读时,我发觉这些作品骨子里其实仍无大的变化:那些主人公,依然活在生活不完美的褶皱里,依然在探寻不可能的道路和光明。”“如此看来,无论有多老,我依然是孤独的,小说里那些人依旧是孤独的,无论他们生了怎样的面孔。”③我们阅读张楚小说时,能感受到那种生活的茫然,压抑的绝望,以及由孤独衍生出来的安然和笃定。那些孤寒的边缘人,在张楚笔下,常常长出了羽翼,生出了禅意。《忆秦娥》中那个薄情滥性的牛奶商,和不同的女人上床,有的有目的,有的无目的。而重情重义的满树香一生都活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满树香从青春年少到终老一生的一往情深,表现在渴望参军,救助舅舅,断然离婚,陪伴大海,直至大海病逝,自己孑然一身。树香倾尽全力帮助舅舅,直至放弃一切离婚住进舅舅家,悉心照顾大海,没有表现出更多对舅舅的热切和向往。相反,她平静淡然,甚至看起来对生活已经释然。大海去世后,树香去饭店做了服务员,与“我”偶遇,一小段对话,回应了数十年前的哭泣。小说结尾处,提到了彼与此,镜与月,尘与土,肉身与灵魂,虽然张楚说分不清楚世间种种是实有还是虚妄,我们阅读小说也难免感叹命运,不过,这种模糊的命运感往往更有力量。张楚的社会视点向来偏于下层,这篇小说也是沿着人性切入,关涉人在社会中,在人群中,在内心里的自我定位,充满生活的在场感和动态感。他表现人的困境,从不剑拔弩张,站在那一扇窄门前,我们是叩响门环,还是转身离去?生活是那样难以置信,而又习以为常,张楚总能给我们一些新的感受和线索,去寻找转瞬即逝的永恒,穿越黑暗,重回光亮。
张楚说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善良的悲观主义者,一个虚无的、孤独的、可耻的完美主义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作为散漫的写作者,我感到窒息。”“只有当暗夜降临,我才拥有了纯粹的自由和创造新世界的魔法——我必须承认,那种冒充上帝的虚伪快慰:在一张张白纸上,写下一行又一行齐整密集的汉字。那些汉字瘦小孤寒,或许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然而于我而言,却是抵御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孤独感与幻灭感的利器。”④就是这样的一个孤独者,让我想起鲁迅,想起魏连殳,想起吕纬甫所说的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苍蝇,不同的是,张楚把写作作为最后的抵抗,并且始终心怀远方,“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幻想着逃离此地,当他坐上火车回望故乡,肯定心怀骄傲与耻辱——骄傲是因为她终于变成了一个行动者,耻辱感则是对自己逃离的一种感伤型审判。”⑤我不知道这个远方到底有多远,只是记得张楚喜欢写望远镜和星空。在《直到宇宙尽头》中,姜欣的遭遇,其实很平常,丈夫背叛,自杀未遂,离婚,报复,都是我们熟悉的规定动作,不同的是姜欣对宇宙的热爱,是UFO,是王小塔三个兄弟的态度,是自闭症。时间诞生于什么?痛苦永无止境,真正的爱就像宇宙尽头。小说留给我们的是从眼前的苟且到宇宙尽头的寂寥空间。张楚写过很多小人物的生活。他认为和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同样的表达,田耳也有过),平时接触的都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工人,小公务员,做小生意的商人,种地的农民。这些卑微的人,在张楚眼里,同样有着丰富甚至独特的内心世界。他熟悉、了解他们,渴望把这些湮没在世俗生活尘埃里的心灵,打捞出来,把他们的精神世界描摹出来。
纵观70后作家创作,一方面确实运行在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交叉轨道上,在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历史和社会理想的宏大视野中;同时,从人性禁锢、社会批评层面,也不乏对现代性的一些反拨。70后作家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意识的瞬时性,感官的内在性,以及叙事的陌生化和缺席的在场感,都呈现出他们对传统叙事模式的反叛和反思。而后现代的碎片化、戏仿、狂欢、反讽,同样被他们运用得得心应手。这种关涉存在的不确定性中,既有去除具象身份的虚无感和危机感,同时又获得了抽象身份的自由感和自足感。当然,也可以看到70后作家自身面临的困境和矛盾——每个人都在感性和理性的冲突中,寻找自己的支撑点,寻找一种稳定感。
李浩的小说,没有张楚那种排山倒海的孤独和忧伤。他不仅在小说中表现出了强大的思想能力,在他的随笔和评论文章中,我们更是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对理论的嗜好和强大的逻辑理性。在《独自站在世界背面》那篇文章中,我曾经说起过:“阅读李浩的文字,能够感受到他从容而自由的灵魂,他站在万镜之宫,目光深邃,面对复杂的现实中国,背后是强大的西方文学传统,尤其是丰富而诡异的西方现代小说叙事,试图重构一个世界。一个思想的世界,意识与哲学的世界,文学与美的世界,一个能够阐释中国的世界。我们由此看到永恒的可能性与追求的勇气。自由、困顿,追求、爱,这些都是我们时刻要面对的,只是我们一直活在成见之中,很少有人能够走在突破陈规的路上。李浩喜欢迷宫,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或者虚构。虚构与真实,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距离,他没有特别明确的时代感,他的文字天马行空,又有着非常强烈的力量感,强大的想象可以比现实更真实,在那些叙事迷宫里,他为我们建构了无数可能。”
李浩喜欢镜子,写过很多与镜子有关的小说。在超现实主义的文本里,不断描绘变形、梦境、潜意识。他喜欢重复,反复同样的场景、动作和情绪,反复运用暗示、象征和隐喻,力图在日常性中揭示出被奴役的处境,在无意义的生活流中,揭示出某种近乎神圣的意义(当然,反过来说也成立,就是在那些貌似神圣的事物中,发现本质的无意义)。有时候,我觉得李浩的美学倾向简直不可理喻,有时候又深深为之着迷。在阅读他那篇《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时,我既为那面随时随地无所不在的镜子抓狂,又为他能够如此自由穿行于现实和超现实之间而折服。镜子是生活的折射,是妻子的隐遁,是他者的沉默,也是现实的裂隙,是精神的禁闭,是感情的深渊。单位里有写不完的材料,有没完没了的检查,有喋喋不休的科长,家里有不断被死亡的游戏,有散发着各种味道的方便面,有堆满垃圾的人生。妻子的失踪,当然是一个隐喻。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出走,是现实主义。而李浩让小说中的妻子消失在镜子里,就魔幻了。不断走错门的警察,岳母的各种抱怨,电视上的夸夸其谈……生活看起来很热闹,其实我们都是无动于衷的局外人。这面镜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碎裂了仍旧是一个谜团,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是不是才是生活的真相?最后“我”用尽全力扔下去的锤子,看起来似乎摆脱了眼前的困境,而蠕虫化的写作和生活,仍旧会日复一日地弥漫在所有的空间中。“在作品中,生活中,我们回避着真和真问题,漠然、无心、自私,麻木,缺乏责任和对具体事物的感受,因而我们的文学也是如此,因而我们的社会生活也是如此……”⑥
李浩笔下的每一个故事,大概都可以看成是一面镜子,每一面镜子照见的,都是一种人生困境。他想要表达的是人类的共性,被隐藏在日常性中的人性。喜欢赋予人物形象丰富的隐喻意味,在象征性世界中,获得自己的艺术个性。他常常引用纳博科夫的那句话:“空洞的思想是一腔废话,而风格和结构才是一篇作品的精华。”⑦联系上文,我们就会发现李浩的写作野心。他既想成为一个卓异的思想家,也想成为一位伟大的建筑师。李浩认为,现代性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人的现代性,这当从哲学的基本发端来说,当然还有社会其他的推动力量;另一个方面则是文学自身的现代性,即虚构的合法性,写作者有选择施展魔法并创造一个世界,用这种现代趣味的样式写下的小说,在人的现代性塑造中用力过少。中国人的现代性的进程是缓慢的,滞后的,甚至有的时候是和现代性有某种的背离,恰恰因为如此,写作才更应当自觉地为人的现代性进程做一些小小的努力。米莱说:文学可能要表现的不是发生,而是目睹发生的可能。他认为从这点来说,写作者可以用具有一定的现代感的文学方式,更多地辅助于我们民族的现代性的逐步完成。⑧
施战军认为,“现代性这个词应该是一个中性词,通俗来说,现代性基于个人主义的崛起,主体性的突进,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看世界的方式。⑨现代性确立的标志是人的转变,不仅是社会文化、制度形式的转变,也不仅是人的社会关系、社会身份的转变,根本上是人自身的转变,是人的内在情感和精神维度的转变。从人的外在生存结构,到人的内心秩序确立,都在发生转变。现代性作为一种观念体系,包含着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理想,也包含着个体的人获得解放和独立的命题。其重要标志之一是,我们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形态,有着明确而理性的认知。事实上,文学作品也好,影视剧也罢,都在不断提供各种喧闹的故事,这些故事也会不断刷新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和对生活的理解,而生命本身最为切近的很多东西,却往往被概念化,模糊化,或者悬置化。包括精英,底层,城市,乡土,商场,官场,青春,爱情,甚至艺术本身,很多时候都被抽象化了。我们对这一切的理解随之越来越平面化,漠然,安然,陶然于现有的生活。
那么,对小说,我们还应该抱有怎样的期待呢?那些灵魂的裂隙,生命的皱纹,那些一马平川的岁月,那些崎岖陡峭的人生,存在过的历史,正在发生的现实,这一切,应该如何被写进文本,如何被文字刷洗出本来面目?生活中充满了荒诞的意识和幽暗的无意识,小说是作者的意识隐藏和生活的无意识显露的过程,能够在直面时代真实境况的写作中,留下更多智慧的火种和哲理的星光,照亮生活和思想的茫茫夜空,应该是写作者的共同追求。“五副面孔”各自选用了其中一篇小说作为小说集名,五个书名涉及到的物象有三个:火柴,镜子,菩提;两个时间指代:古代黄昏,某年某月;四个人物:梵高,妻子,某先生,自我(独证)。当我面对这些零散的词语,试图寻找五位70后作家写作相似性的蛛丝马迹时,在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些大词之外,我发现了某些细小的脚印,说是趣味也可以,对照,印证,寻找,这些宿命论中隐含的真实和固执,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关于徐则臣的写作,近些年来,我饶舌的最多。偶尔也会自问为什么,或许我觉得他的写作最契合我对文学的理解与期待。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认为对于一代人精神世界的呈现,他是最丰富的。不仅有直面生活与成长的思考,也有回环往复的艺术探索和独创。就像他在自序中开篇说到的,“在我的新作中,一直贯穿着一股暗流,发现者甚少,发现了也多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只作为我写作的一个面向,寥寥数语也就打发过去。”⑩他所说的暗流,就是那种倾斜身子,与庞大固埃的时代生活擦肩而过,旁逸斜出的东西,他在意的,包括那些与正大的生活劈面相逢之外的东西,背面、暗处、角落、细节,沉默的、孤独的人与事。喜欢《西夏》这篇小说,并不是因为底层、同情和感动。当然,读的时候也会感动。那个名叫西夏的女孩子,是谁?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没有依凭,是我们每一个现世安稳的人的另一面吧。则臣把这个人物设定为哑巴。不对世界说话,是主动放弃表达,还是丧失了对世界发言的权力?这应该是我们的真实处境,那些滔滔不绝的声音背后,是很深的厌倦和逃避,还是不能拥有的话语权力和表达自由?小说当然有底层关怀,但远远不止于此。也不仅仅是如何与一个陌生人相濡以沫在嘈杂灰暗的生活里。王一丁的谨慎,朋友的忠告,警察的敷衍,女房东的刁难,寒冬的冷水,偷钱的诬陷,火车上的遗弃,树洞里的泪光,小书店的生意,报纸上的寻人启事,都是最正常不过的现实生活。最后放弃治疗,意味着放弃真相,放弃怀疑和追问,放弃未知的一切,在俗常生活里,拖泥带水地过下去,反面则是,温暖和包容,是一代人拒绝被灌输的反抗。都是弱者,都是有名字的大多数,反抗生活听起来并不美好,拒绝外在的医治,是否有力量听从内心的声音,疗救自己的生活,带着失败和残缺的生命烙印,小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在我和则臣的对话《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中,则臣说过:在我看来,文学的状态应该是:宽阔、驳杂、本色,是鲜活和入世的,骨子里头是一双具有反思和质疑能力的热眼,必须真诚。写作和阅读都当如此。不管写作还是阅读,文学肯定是看清楚自己是谁的最佳途径;知道“你是谁”,才能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才可能“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捡起来”。⑪我在《徐则臣的文学眼界》中也曾提及:则臣多次谈到他心目中好小说的标准:“形式上趋于古典,意蕴上趋于现代。”即形式上尽可能平实质朴,意蕴上无限开阔深广。他自己也是这一标准的追求者。无论是花街的市井人生,还是京漂的孤独青春,他都在以文学的韧劲做深度的开掘,在伦理、文化和情感各个侧面带给我们关于活着的启示。不仅小说,他的文学随笔同样清冽温暖,质地坚实,既有近距离的艺术感,又有思考的纵深感,更重要的是,有种宽厚的体恤和包容在里面。⑫
在评价“五副面孔”时,施战军认为:东君小说的叙述极具中国化,语言干净自然,面对西方写作技巧,东君善于在分辨中吸收;张楚是一个天真的感伤型作家,作品中有清晰的底线,即对人的尊重,其小说的抒情方式非常迷人;李浩是一个文体实验家,对文本形式驾驭能力强,近几年较注重笔下人物形象的整体性;徐则臣的新作《古代的黄昏》中许多作品,被评论界所忽略,建议读者将《鹅桥》放到《鲁迅的故乡》那一类作品中阅读,从而审视自我与世界。田耳,更像是一个父兄辈作家,田耳的写作十分凌厉,具有力量。⑬田耳在《自序》中则写到:“在我们生存于斯的,一切难易具名、一切难以指称的奇葩时代,即便要厘清何为严肃,也并不容易。”⑭“我一直认为,作家不应该写太亲近、太私密的事物和感情,因为这种亲密无间会影响作者的文学判断。”“写出日常生活的惊心动魄,在读者自以为熟悉的地方,写出无穷无尽的陌生,找出俯拾皆是的意外,才是我追求的方向。”“我相信一个好作家,不会怎么在乎题材,也不怕和别的写作者撞山,他具有一种在马路边小水洼里钓出大鱼的本领。”⑮喜欢他这一句:小水洼里钓出大鱼。日常生活庸常琐碎,前现代也好,现代,后现代也罢,与大众的柴米油盐爱恨悲欢的生活完全无关。生活吞噬一切,又吐出一切。只是改变了形态。包括青春、理想、美貌,也包括疾病、罪恶和仇恨。作家和普通人一样,要接受这一切,经历这一切,不同的是,作家能以文字的方式复制,并且试图打捞出每一处水洼里的大鱼,绘制每一处迷宫的地形图。
我在《田耳:日常生活的启蒙者》一文中,曾经写到:作为70后的代表作家,田耳显得更低调,更真诚,更贴近生活。这个时代和社会的内部纹路并不清晰,沿着这些纹路游走的日常启蒙者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会遭遇鬼打墙,或者深陷言说的迷宫困境。没有钥匙,其实也没有真经。我们大都匮乏内在的勇气和理性。田耳带给我们的,就是李敬泽老师所说的:抵达、唤醒和建构生活的能力。不仅仅是个体能够自立为王的内心生活,也包括文人往往慨叹无力改良的社会生活。田耳自己说:“也许我是受生活环境影响,在湘西生活这么多年,我接触太多面目模糊的人,人性的‘摇摆’,是我观察到的最日常的现象。”⑯田耳表达的多半是普遍的存在,没有忧郁情结,没有铺天盖地的孤独,非理性的荒诞也常常一闪而过,他喜欢实实在在的生活,喜欢在你,我,我们都熟视无睹的生活中,找到深藏不露的意外。虽然他给自己的小说标签:孤独、见证、寻找、等待、冒犯、自由、偶然、奇迹中,毫不意外地,也包含着“孤独”。
田耳说自己写这么多年小说,最喜欢《独证菩提》这一篇,这个说法并不让人意外,但也很有意思。尽管研究者都更看好《天体悬浮》的中国故事和中国叙事,评价也更高。有时候想,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就像百宝箱里装着的那些宝贝,制造者本人最得意的,往往是被寻常人忽视的。《独证菩提》写鲁智深。从三癞子,到鲁达,到智深这一人生过程。小时候的顽劣,长大后的火爆,出家后的放达,到一苇渡江的圆寂,写得从从容容,天高云淡,花团锦簇。和《水浒传》有太多不同,也有太多惊喜。曾经和一位古典文学专业的博士聊到水浒人物,她最喜欢的也是鲁智深,当时不免觉得奇怪。那么多大英雄,缘何独喜花和尚。看过《独证菩提》,心下释然。至于小说中的员外家小姐丁小莲,唱曲卖艺的金翠莲,林冲的夫人张莲花,三朵莲花,真正与智深有缘的是张莲花。张莲花眼中的鲁智深貌似粗鲁,实则性情平直,二人林府后院对话,更可见智深性情。“事不遂意常八九,人能知心无二三”,这一感慨真是发自内心。小说中还写到了林冲的心胸狭窄,武松的智障,宋江的黑心,时迁的无赖,反衬鲁智深宅心仁厚。最有意思的一笔是张莲花的放下。并非是没有实现生活理想的可能,最终的释怀倒像是一种成全他人的开悟。田耳自陈,这篇小说写出了信仰的状态。信仰之物也许从未出现,但却不妨碍信仰之境终身伴随。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是田耳的理想吧。当然,作家是在路上放置西瓜皮的人,多少读者会不小心滑倒呢?
70后作家大都已经远离乡土。都市,城市,县城,城镇,是他们的主阵地。就像则臣的小说集名“古代的黄昏”,对于传统,对于乡土,这一代作家,此后的80后,90后作家,大约的确是隔着千山万水了。东君的小说富有禅意,意境深远,而韵味恬淡,他给我们很多超越性的存在尺度,但不提供大彻大悟,现实就像一座强大的围城,竭尽所能想要出逃的人们,最终发现其实是自己画地为牢。这种自身的局限,是不可避免的缺憾,难以抗拒的虚无和疲惫,掩盖了真实的自我,如何才能够从“某年”“某月”“某先生”这种语焉不详的生活中摆脱出来,在漫无边际的存在中,找回自我,这应该是东君的写作初衷之一。“生活的平庸和思想的慵懒正在慢慢销蚀我们的创造力,对抗同质化趋势的个人才能也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日渐稀缺。因此,‘飘然思不群’在我只是一种暗暗向往的精神状态。‘思’寓于‘群’,而又能飘然而出,这不是一条向外的路,而是向内的路。”⑰
70后作家面对的世界,与同时代的其他代际作家,并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那么,这一代人的写作个性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呢,抑或这一代人的写作是如何重新塑造了小说,重新塑造了世界和生活呢?每一代人,都背负着催人泪下和平庸无聊的历史两面,70后也不可能从自己的历史中逃逸出去。当自我的命名变成一个代号,一代人的书写,很容易显示为一种观念或者信仰。“尽管我们常说,诗人关注的是彼岸性,小说家关注的是此岸性,但我的小说常常会在二者之间游离。”“我特别热衷于在小说中建构一个乌托邦,类似于庄子写的那种小国寡民。”当然,东君很清楚,这样的乌托邦思想在现代性大潮中的不可实现,所以大多数小说,写着写着就写成了反乌托邦小说。
《某年某月某先生》中的东先生有着自己的生活准则,写诗画画,收入稳定,饮食有度,无不良嗜好,没有搬家,也不换工作,同时与城里的三个女人保持关系,但为了避免产生留恋之情,从不与她们在一起相处超过三天。一切似乎都风调雨顺恰到好处。直到有一天忽然听到奇怪的敲打声,幻听,让他选择进山。于是出现某山,某女士,东君依然拒绝为之命名。有意思的是,东先生承认自己“我本来就是诗人”,这是一个共名。是不是共名可以缓解个体的莫名其妙的焦虑感,小说贯穿始终的是向内寻找和追问。至于找一个地方终老,更像一个托词。“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无法认识自己,她却不同,她常常在跟自己对话。”高个子女人听力异于常人,后来脑子里长了个东西,拒绝治疗,选择上山灵修。这是一代人的疾病隐喻,当然也是一代人面对病态生活的共同选择,拒绝手术和医药,选择内心的自我疗救。高个子女人对东先生的讲述,也是支离破碎的,那些迷恋神秘事物的陌生人,那个奇怪的摄影师,艳遇与骨灰,荒诞而又真实,高个子女人最终悄然离去,留下很多悬念和疑问,而东先生最终埋葬了手机和三个女人的短信,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吗?东君没有给我们答案。那些如梦似幻的际遇,那些若有似无的情感,都慢慢消散在山间云雾之中。东先生看似安稳的生活里隐伏着各种危机,他同样有着无解的困惑。尽管并没有执着地追问,却依然走上了自我救赎之路(这一点,与则臣笔下的人物选择相同)。东君说自己有着守柔守拙的道家思想。喜欢的小说是:句式简约,语言干净,气息温暖。读他的小说,颇有同感。那么,他的小说世界到底更古典,还是经由反现代性而获得了超越现代性,似乎可以单成一文论之。
讨论现代性,看起来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回到开篇说到的《寒战》和《大鱼海棠》,法治社会究竟怎样才可以真正实现,族群的利益和个体的自由又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话题,恐怕我们依旧没有答案。70后作家更喜欢写自己的生活,尤其是私人生活领域的开掘,较之前两代作家,要更加细致入微,这是对宏大叙事的反拨,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宏观把握时代生活的无力。换个说法,就是开篇提到的几部电影中的某些追问,在70后作家笔下,我们还没有看到。作家无论在路上放置多少西瓜皮,读者都可以选择绕道而行,说到底,写作,并不承担推动和完成社会转型的使命;写作者所能做到的,是带给我们他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和对世界的理解,这种理解既是独特的,同时他的思考,又应该是普世的。
注释:
①徐则臣、张鸿:《从“花街”到“耶路撒冷”——徐则臣·张鸿访谈》,《古代的黄昏》,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69页。
②“现代性五面孔”丛书:《古代的黄昏》(徐则臣)、《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李浩)、《梵高的火柴》(张楚)、《独证菩提》(田耳)、《某年某月某先生》(东君),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
③④张楚:《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自序》,《梵高的火柴》,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第4页。
⑤张楚、张鸿:《守望与怀着远方——张楚·张鸿访谈》,《梵高的火柴》,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页。
⑥李浩:《魔法师的事业·自序》,《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4页。
⑦李浩、张鸿:《从侧面的镜子里往外看——李浩·张鸿访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55页。
⑧⑨⑬王秋杰:《70后写作新态高峰南北齐商——花城出版社“现代性五面孔”丛书研讨会在京举行》,来自百道网。
⑩徐则臣:《致沉默的生活·自序》,《古代的黄昏》,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⑪张艳梅:《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创作与评论》2014年3月号下半月刊。
⑫张艳梅:《徐则臣的文学眼界》,《人民日报》2013年7月5日。
⑭田耳:《平凡之路偶有奇迹·自序》,《独证菩提》,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
⑮⑯田耳、张鸿:《“老顽童”田耳的文字生存——田耳·张鸿访谈》,《独证菩提》,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页。
⑰东君、张鸿:《飘然思不群——东君·张鸿访谈》,《某年某月某先生》,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44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70后’作家小说创作研究”(项目编号:16BZW14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