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轩
现代视野中的城乡梦幻
——王保忠小说综论
○段崇轩
山西当代文学走到今天,又涌现了一个文坛瞩目的新锐作家群,是为山西的第五代作家。王保忠无疑是这个群体中的中坚之一。比之既往的第三代、第四代作家,这代作家的创作自然更多元、新潮、个性了,但王保忠的创作却呈现出一种守成、融合特色,可以说是最得山西文学精神和底色的作家。但王保忠的创作又分明表现出多方求索、努力创新的自觉追求,颇有点集大成的气象。正如评论家贺仲明所评价的:“山西曾经产生过赵树理和以他为中心的‘山药蛋派’。这一流派的风格是朴实自然,作为21世纪的作家,王保忠的创作显然有很多的变化,如叙述方法上充分借鉴了现代小说的手法,但也可以看出他对传统的有所秉承。”①
王保忠是60年代作家。对这一代作家,评论界有过深入的讨论,有的认为他们的“童年记忆情结”和“个人化迷恋”,导致了一种精神“窄门”现象,成为创作“瓶颈”。而王保忠的创作是一个例外,他执着乡村社会,观察城市生活,努力用宏观的、现代的眼光,把握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转型,显出一种厚重、开阔的创作风貌来。他的小说叙事自然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但在那个真诚朴实的讲故事人背后,又隐含着一个土地的儿子、赤诚的知识分子的身影,有一种“大我”、大气的东西。他在精神谱系上更靠近40、50年代作家。也许是这种“不合群”的创作,使王保忠在文坛上受到了某种忽视,但也正是这种“不合群”,显出了王保忠的分量和价值。雷达指出:“王保忠是一个尚未被文坛充分认识的作家,实际上他已经成熟,是一个重要的乡土作家了。”②
60年代作家,乃至70、80年代作家,面对的一个重大的社会和文学局势是,乡村文化和文学正在向城市文化和文学转型。这对王保忠这类作家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他生长在农村、工作在农村,写农村和农民几乎是他安身立命之本。许多中青年作家,因社会重心和文学题材的转变,有的改换门庭,有的落伍辍笔。而王保忠所以能在“逆风千里”的情势下,脱颖而出、立足文坛,原因就在他写出了转折时期中国农村和农民的真实命运,把握住了生活深层的某种脉动。同时他穿越城乡壁障,用乡村眼光审视城市社会和人生,描绘了一幅幅独特的城市图画。站在乡村看城市、立足城市看乡村,努力从现代视野的高度,观照城乡交融的历史变迁和走向、特别是其中的曲折和阵痛以及人们心理世界中的幻灭和探寻,成为王保忠小说的思想内核和精神特征。当然,我们还不能说王保忠站得有多高、看得有多远,具有了成熟的现代思想。恰恰在这一点上,显出了他的局限和问题。
王保忠是一个稳健型作家,既不新潮,也不守旧。他始终在探索着一条经典小说的路子。他在一篇创作谈中说:“我以为,现当代文学有三种经典的乡土书写方式:一种是鲁迅的启蒙主义思想主导下的书写方式,这种视角下的农村和农民,落后、麻木、愚昧、封闭;一种是沈从文式的浪漫主义的书写方式,其现实背景虽然也苦难重重、危机四伏,但却是一个理想的或者想象的精神家园;再一种是赵树理式的农民化的书写方式,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原汁原味的充满矛盾的乡村世界,其笔下的农民大致不变形、不矮化。”③这是王保忠多年探索乡村小说的理性认识,也是一种实践心得。其实王保忠创作的成功,就在他转益多师,熔铸新我。他继承了鲁迅的现代启蒙思想,揭示了农村中的专制遗毒、封建迷信特别是农民身上的奴性,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作家的现代思想。他汲纳了沈从文的浪漫抒情文学传统,发掘普通农民身上的真善美品格,表现乡土家园的自然美、民俗美,创作了一系列优美、隽永的短篇小说精品。他承传了赵树理问题小说、民间立场等文学精髓,揭橥社会问题、直面底层生存,努力呈现一种原汁原味的社会人生,显示了山西传统现实主义的力量和风采。此外,山西前辈作家成一、李锐、张石山、王祥夫、曹乃谦等在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上的经验和写法,都对他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同时,王保忠又是一个面向现代和世界的作家,经典现实主义作家和现代派作家,都是他深入研读、努力效法的。譬如契诃夫、欧·亨利、海明威,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多丽丝·莱辛、雷蒙德·卡佛等,他们的创作理念和表现形式,都润物细无声地化入了他的创作中。总之,王保忠的小说,是以现实主义为根基,以现代意识为烛照,以诗意抒情为神韵的小说。这是一条艰难、漫长的创作路子,也是一条扎实而富有后劲的创作路子。
1990年代之后,乡村与城市的发展出现巨大反差,传统农业文化向现代工业科技文化缓慢蜕变,广大农村走向凋敝、衰退。据说,近十年来全国每天消失的村庄有80到100个。它直接导致了乡村写作的式微和退潮。但在这一深广的文学转型中,却出现了乡村小说“回光返照”式的复兴景象。多部长篇小说杰作诞生,众多中短篇小说精品问世。由此可见,观照已逝的乡村历史,描绘阵痛中的乡村现实,依然可以写出惊世之作来。现在,文学的这一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王保忠在这一乡村写作的“波浪”中,可以说是让人瞩目的。他用短篇和中篇小说的形式,揭示乡村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描绘晋北一代的民情风俗,塑造具有传统美德的农民形象,记录一个古老村庄在败落过程中的惨痛情状以及底层农民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迷惘。他笔下的乡村虽然也不乏温暖、希望、亮色,但基调却是沉重、悲凉、梦幻的。
直面乡村社会,揭示时代问题,期望通过文学对现实产生变革作用。赵树理的“问题小说”理念对山西几代作家都有深刻影响,作为山西文学传人的王保忠,同样秉承了这种理念。其实1994年走上文坛的王保忠,最初是沿着沈从文的浪漫抒情和赵树理的批判现实两条路子前行的,但他后来偏重了赵树理一路,兼顾了沈从文一路。从1997年开始,他一鼓作气写了多篇乡村问题小说,显示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强劲生命力。虽然他后来有所调整,弱化了小说中的“问题”,但作为一种现实主义精神,在他的小说中却绵延不绝。
《丰年》写的是种粮大户玉米丰收后遇到的种种烦恼与困难,延续的是经典作品“粮贱伤农”的社会主题。《树了个典型》写的是农民办婚事和丧事的故事,揭示了村乡政府的造假行为和农民的无奈。2009年的《家长会》是一篇短篇小说精品,表现了以煤老板为代表的商品(煤金)文化同以人民教师为象征的精英文化,二者之间的胶着、对峙和冲突,刻画了余黑子的狂妄、狡黠、霸道,汤河校长的正直、严厉、清高,形象突兀,问题尖锐。王保忠的中篇小说同样精彩。《愤怒的电影》以农村放电影为故事主干,展示了上世纪70年代,一个小山村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和农民的生存与生活,揭示了农村文化生活的匮乏以及正直农民同腐化、堕落的县干部的矛盾斗争。《万家白事》以一位下煤窑的农民工的“死”而复生为情节主线,描绘了一连串的戏剧性事件。这位农民工张冠李戴的“死”导致了万家一场复杂的丧事,而他的活着回来,又引发了万家一场无端的官司,最终让家长老万送了命。小说深刻地折射了农民的卑微地位和他们任人耍弄的命运,乡村农民的拜金主义和奴性行为,渗透着作者的启蒙思想意识。两部中篇小说提出的问题也许不是那样尖锐,但思想内涵显得更为丰富,作者的情感表现更为浓郁。
王保忠对乡村社会问题的揭示,集中在村民与村干的矛盾冲突上。《大水》《柳叶飞刀》都表现了乡村干部徇私枉法、横行乡里,村民的懦弱无助、走向反抗。中篇小说《老枪》的中心事件是护秋风波,但展开了北方农村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其中有周姓与邢姓两个家族几十年来的历史恩怨、权力争夺,有当权派周家弟兄的大权独揽、仗势发财、上下勾结,有在野派邢家的韬光养晦、伺机夺权、借机挑衅……表现了农村家族矛盾的尖锐、激烈。《遍地西瓜》同样是写村民与村长的纠葛,村长吉顺的西瓜秧被人拔掉,引发了村长兴师动众的破案行动,充分展示了一个专横跋扈、媚上欺下、玩弄权术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村长形象。这些问题小说故事精彩、人物强烈、语言遒劲,有些可谓现实主义力作,有些则存在着故事编造、思想浮浅、情感过激的弊病。2005年之后,这种过分戏剧化的小说在作家的创作中就很难看到了。
扎根晋北土地,书写民情风俗,展示一个地方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变迁。晋北是一个古老、封闭、贫困,具有独特民风民俗的地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往往就有数百年的历史,保存着丰富的文化断层信息。曹乃谦的《温家窑风景》就诞生在这里。王保忠挚爱、谙熟这块土地,对这里的地理风貌、民情风俗有一种息息相通的感情,因此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写进小说中。《1973年的乡村婚礼》写“文革”期间,“我”叔叔娶媳妇,全篇洋溢着一种热烈、喜庆、幽默的情调。整个婚礼程序中新娘登场、向毛主席以及父母亲行礼、向媒公大人敬酒、上菜开席、新人开饭、大闹洞房等,写得真实、生动、有序。虽然其中增添了许多时代内容,但基本上还保留着传统的套路。特别是那位喜倌马二,不仅深谙婚礼程式,而且是民间的语言天才,出口成章,擅编四六句子,把婚礼主持得有声有色,深受全村人的喜爱和尊敬,是王保忠小说中一个不可多得的形象。《说个媳妇给根娃》写的是晋北农村配阴亲的风俗,村长的儿子不幸死亡,配阴亲成为村长乃至全村的一件大事,表现了晋北一带重死轻生的地域文化。《安魂》把笔触深入到了乡村风俗和人际关系中,通过主人公陈树在村里一连串不幸遭遇的描写,表现了乡村社会看不见的人际关系和道德要求。村人聚众上坟去唾地的驱鬼风俗,同样是一种独特的地域风俗。此外,在《村长》《关于厕所》《干鼻梁》《吃请》等系列小说中,作者以支教女老师为视角,写了晋北农村村长的家长作风、学校与农家的厕所特点、吃水的艰难以及打场收粮后的请吃庆祝,展现的是晋北农村的生存环境和风俗习惯,视角新颖,描写细腻。尽管王保忠在表现地域特色方面已有一定成绩,但做得显然还不够。他还没有自觉地理性地表现那块土地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发掘出更丰富独特的内涵来。
塑造底层人物形象,发掘真善美品德,让小说给人以信心和温暖。2007年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获诺贝尔文学奖,她的小说以及创作观念吸引了王保忠。莱辛十分敬佩托尔斯泰、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屠格涅夫这些19世纪的经典作家,并说:“我不是在(他们的作品里)寻求对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再度肯定,因为其中有很多我也不能接受;我不是在寻找重温旧书的快乐。我要找的,是那种温暖、同情、人道和对人民的热爱。正是这些品质,照亮了十九世纪文学,使那些小说表现了对人类自身的信心。我觉得,这些品质也正是当代文学所缺少的。”④这番话让王保忠有茅塞顿开之感,坚定了他塑造具有传统美德的底层人物的信念。其时,不重视或者说不会写人物已成为众多青年作家的创作症结,王保忠在这方面显示了他的厚实功力。描写乡村女性形象是王保忠格外擅长的。《美元》中的艾叶,一张20美元的钞票,竟把她投入了一个陌生、尴尬、屈辱的社会环境中。她无法应对外面的世界,于是决然地把自己劳动所得的美金弃之荒野。一个美丽、纯真、腼腆、坚执的农村女孩子形象跃然纸上。《前夫》里的巧枝,面对畸形的婚姻,她以死抗争、机智逃脱;面对不曾爱过、但深信是好人的前夫,她从容接待,真心关怀;面对她的家庭急需的几万元资助,她不为所动、理智自尊,充分表现了一个农家妇女真诚、宽厚、温情、睿智、坚强的精神性格。还有《长城别》中的女教师巧枝以及她的丈夫,是在同城市人的对比中,强烈反衬出他们置身底层而乐天知命、职业卑微而矢志不渝、家境贫困而温暖踏实的生存状态。
刻画传统的农民形象也是王保忠倾注力气的。《天大的事》中的根子,面对进城为娼将被遣送回村的妻子,他有一种塌天的感觉,但他宽恕妻子、善待岳母、劝说支书,突显出一位善良、宽厚、仁义、深情的敦厚农民形象。王保忠甚至从乡村历史中,发掘那种具有高尚精神的农民形象。《粮食》里的余黑子,为给抗战筹送军粮,饥寒交迫不动一颗粮食,往返奔波搭上了整个生命,一个忠诚、坚韧、悲壮的形象力透纸背。当然,王保忠笔下也刻画了一些性格复杂、有负面因素的农民形象。《张树的最后生活》中的光棍放羊汉张树,因取悦卖东西的女人和花钱去找小姐,在养老院和村人眼里成为不光彩的角色。其实他一直想做一个安分守己、以苦为生的放羊汉。他把卖东西的女人当作“梦中情人”,绝不想也不敢去冒犯她。他找小姐是受了别人的怂恿。这是一个诚实、勤劳、善良、厚道的典型农民,是贫困、压抑的生存环境、以及他内心的情感需求,促使他走上了悲剧道路。王保忠对这一人物寄寓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尘根》里的老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怀揣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20万元存折,决心给儿子办一场体面的丧事,让人为儿子配阴亲、杀死村长的狗做陪葬。自然是金钱膨胀了头脑。但他在亲手料理儿子丧事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悲痛、悔恨、慈爱、坚强的情感和性格,同样震撼人心。张树、老万比根子、余黑子,更具有现实主义的深度和力度。
记录历史转型期一个村庄的衰落,展示当下农民以及作家自己的精神困境与迷惘。从2009年到2011年,王保忠不再满足用一篇一篇的中短篇小说的形式,而是用系列短篇小说的形式,集中展现一个村庄的沧桑之变,终于出版了《甘家洼风景》。这是一部由20个短篇小说构成的长篇小说,全书21万字。它的出版使我们想到同样是山西作家李锐的《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曹乃谦的《温家窑风景》。这是王保忠的一部重要作品,出版后在文坛和读者中颇有反响,多位知名评论家给予好评。
《甘家洼风景》描绘的是晋北一个极普通的村庄,村外有几座沉寂的老火山,种着一些常见的农作物。村里是火山岩垒就的房舍,狭窄的街巷。它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也有兴旺、热闹的时候。但在城市化、现代化的浪潮中迅速衰败,大量的青壮年进城谋生了,但依然心系故土,村子几近“空巢”。而守在村子里的只有老人、妇女、孩子七八苗,村子说不定哪天就会撤并、消失。关于作品的思想内涵,评论家们众说纷纭,作者自己也困惑着。杜学文指出:“《甘家洼风景》似乎并不着意于告诉我们如何从经济的、政治的层面来实现这样的转变。但是,它却以生动的心理揭示警醒我们,农村、农民的物质世界与精神欲求。”“作品为我们生动而深刻地勾画出传统农民在向现代化迈进进程中精神世界的迷茫与痛苦。”⑤这一概括应该说是准确的。关于作品中的人物塑造,作者写了众多的人物形象,譬如外出打工的男人天成、二旺、磨粉等,女人小雪、小凤、天霞等。譬如留守村庄的村长老甘,年轻媳妇月桂、秀巧,上学的孩子清华、北大,还有老人婆婆、葵爷等。作者在众多篇章里塑造了老甘的形象,这是一个思想情感停滞在集体时代、对村庄和村民有一种质朴的责任感、在孤寂中守护乡土家园的底层村干部形象。《甘家洼风景》表现出作家在把握和表现现实乡村方面的审美能力,同时也暴露出作家在洞察乡村的深层问题、发展走向等方面的思想匮乏。
在王保忠的小说创作中,城市题材比重不大。在喧嚣的城市文学潮流中,自然默默无闻。但他的这部分小说是值得关注的,它反映出王保忠同样具有表现城市生活的功力,且由于他视野的开阔,对城市世界有着独到的感受和揭示。
在城乡交融地带表现城市社会和人,是王保忠经常关注的领域。过去我们把题材划分成乡村的、城市的等等,现在这种题材的界限完全打破了,乡村与城市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难分。农民工进入城市打工的故事,往往就变成了一种城市题材。《职业盯梢》中的老实农民栓成在城里干着盯梢暧昧男女、趁机敲诈勒索的龌龊勾当,是他无意中受了城里人的诱惑和欺骗,上了贼船。《云雀》里的朴实青年忠强所以学云雀一样飞翔而导致坠楼,是城市给他的压力和污染,使他无颜活在世上。《城里的老玉米》中的一帮农民建筑工,也保护不了他们的村姑,被财大气粗的工程老板所占有。《萨克斯》里的老孙头父子们的工程队,尽管在城里备受艰难困苦,依然对生活对未来怀有信心。在这里,故事都发生在城市,农民工所遭遇的是辛劳、危险、欺骗、压抑、损害,暴露出城市阴暗、险恶的一面。城市对乡村的入侵也是无情的,故事大多发生在乡村。《红套裙》中的有福本来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庭,但妻子进城当保姆竟跟主人上了床而一去不回,一个美好的家庭破碎了。《明星是怎样炼成的》里的老村长竟被城里药店的经理所误导,做了假药广告的“明星”,弄得痛悔不已。中篇小说《王富毛的梦中情人》,描述了光棍汉王富毛的悲苦人生和对一个城里卖杂货的女人的痴心梦想,最后终于明白:“卖东西的女人对他没一点感情,她一直在变着法子赚他的钱。”城市与城市人不仅剥夺着乡村的财富、人力,也在剥夺着农民的精神、情感。这样的思想理念也许是偏激的,但也是尖锐的。
表现官场生活中现代人的生存与精神状态,是王保忠创作上拿手的一面。作者在县委机关工作了18年,对基层官场不仅熟悉,而且感悟多多。《努力表现》写几位抽调到县委当解说员的女孩子,抱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在县领导面前努力表现、使用手段,把官场的生存环境以及进入官场的人的奴性,表现得活灵活现。《活动假牙》以一颗失而复得的假牙为“道具”,展现了一个小公务员老周,在单位被忽视、在家里是妻管严、在朋友圈中一副寒酸样,处处表现出一种谨慎、懦弱、平庸的公务员典型性格。王保忠还在中篇小说里,在更开阔的背景上表现了官场的复杂与残酷。《何康的最后一条新闻》写区委新闻办公室的人事纠葛与权力之争,清高的才子何康也不得不卷入竞争之中,他用了争功、送礼手段,而同事用了告状、传谣伎俩,最终他成为副主任,却身心受伤逃往南方。一个基层官场的微妙人际、恶劣生态,写得逼真、鲜活、深刻。《谁跟我开了个玩笑》围绕一个乡金属镁厂的上马,展开了村、乡、县三级党政的官场风云、经济改革乃至社会风云,凸显了一些官员的好大喜功、争权夺利以及腐败堕落。
直接深入城市人的生存状态中,揭示城市社会的冷漠、严酷、虚幻。中篇小说《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以细腻的笔调、斑驳的生活、有力的人物,展现了北京大都市豪华、严峻、梦幻般的生活图画,显示了几位打工青年生存的艰难与精神上的困境。三位曾经的文学青年,先后来京城打工,但命运却各不相同。大光走的是“女人路线”,为了地位和财富与又老又丑的女老板结婚,最终却反目成仇用花盆砸倒了女老板,主动自首进了监狱。耗子一边在建筑工地做苦力一边搞对象,为了给女朋友看病拦路劫财,最后也身陷囹圄。王小三“我”则依靠自己的写作能力在一份打工杂志当记者,看够了打工者的艰辛与悲剧,也看够了现代城市华丽外表下的无情与虚幻。《周城恋》直接切入了现代青年的爱情、婚姻生活中。从事社科研究的副研究员马德,他的婚姻是如此“没意思”:结婚是随意的,离婚是冲动的,复婚是无奈的。他的爱情是如此的“没结果”:独身期间与江南女子搞网恋,网上谈得缠绵悱恻,但宾馆的一夜情却连女子的面容也没看到。作品艺术而深切地表现了现代青年婚姻的无聊和爱情的虚幻。王保忠还视角下移,描写了城市底层百姓的生活境遇和精神性格。在《闲人老Q的幸福生活》系列小小说中,他用25个短章,刻画了下岗工人老Q勤劳、热心、正直的性格,以及他在城市社会遇到的种种喜剧、悲剧和闹剧,是一幅城市社会的市井图。
城市小说不是王保忠的“主打”,但不多的篇章证明他有这方面的潜力。而且这一代作家面临着文学的转型,学会写城乡交融题材乃至单纯的城市题材,这是必须的。但真正要写好城市题材,首先要熟悉、理解城市以及城市人,并上升到理性的、审美的高度,王保忠以及同代人,在这一领域才刚刚起步。
2010年代前后,学界展开一场关于文学经典化的讨论,指出当下的文学凭感觉和经验去写作,就像无根之树,缺乏长久的艺术生命力。王保忠小说创作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潜心中国现当代文学和西方现实主义与现代派文学,博采众长,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形成了一种经典小说文体。
首先是精心选择叙事立场和叙事角度。既往的叙事立场和角度,主要有鲁迅、沈从文、赵树理等三种。赵树理的创作是王保忠格外服膺并神往的,但他深感未必能做得到和做得好,而一般知识分子的叙事方式,又是他不愿选取的。通过多年的求索,他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叙事立场。在关于《甘家洼风景》的访谈中,他说:“我的假想的倾诉对象是‘城市’,是城市里的‘你们’,我要把甘家洼的事讲给你们听,而不是反过来说给甘家洼的人们听,这就是你所说的写作意图。”⑥这就是说,以城市人为读者对象,就要求作品写得阳春白雪一些。而作为乡村的“代言人”,又要求讲述内容是现实的、乡土的。作者事实上成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中介,即以知识分子的身份,立足底层社会立场,讲述农村和农民的故事。当代作家刘醒龙、何申、关仁山等,大体上也是这样的叙事立场。这样的叙事立场,带来的是叙事角度的多样化和叙事语言的复合化。王保忠小说的叙事角度可谓变化多端。《张树的最后生活》《柳叶飞刀》叙事者是本色的作者自己,一个有底层情怀的知识分子作家。《1973年的乡村婚礼》是一个孩子——童年的“我”。《铜货》是傻子天宝。《野店》是死后的满子的灵魂。而《雪国》模拟的则是一只叫皮皮的狗。王保忠小说的叙事语言也是独具特色的。就是把叙事者(作者)的讲述化入全部情节和人物中,以故事、人物、心理发展为主干,熔故事推进、人物活动特别是心理、环境展开为一炉。叙事语调一以贯之,视角自由转换,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示社会和人生,形成一种朴素、流畅、绵密、机智、深切的叙述风格。
其二是探索多样的小说艺术模式。小说是一种复杂多变的文体,但万变不离其宗,它的艺术特质决定着它的表现模式只有四五种。王保忠深入研究了许多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家,因此他的艺术模式就比一些同代作家丰富得多。他对短篇小说钟爱有加,写得最多也最纯熟,几种艺术模式轮番使用,创作了一批力作和精品,形成了自己的创作路子和特色。第一种艺术模式是故事小说。王保忠是很擅于讲故事的,在短篇小说憋窄的空间里,能把一个故事讲述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出人意料。譬如《城市里的老玉米》《鸳鸯枕》《周城恋》等,都是故事曲折内涵丰富的小说。但王保忠也有些小说因戏剧性强而影响了主题的开掘和人物的刻画,值得注意。第二种艺术模式是人物小说。在当下的青年作家中,忽视人物塑造已成为一个突出问题。王保忠小说的成功,得力于他扎实的人物形象。譬如《丰年》中的种粮大户梁万仓,《前夫》里的中年女人巧枝,《美元》中的山村姑娘艾叶,《老瓜棚》里的留守女人月桂,《故里人物》中的伯父、公岁叔、舅爷、六爷、张铁嘴等等,都是富有社会内涵和性格特点的人物。第三种艺术模式是意境小说。这种小说不大注重故事、人物,而更着力意境的营造。即运用散文笔法和诗意语言,创造一个诗情画意般的审美境界。它实际上是沈从文、汪曾祺小说类型的演化。王保忠有多篇这样的作品,譬如《一百零八》《教育诗》《粮食》等,这是一些艺术精品,创作上有更高的难度。第四种艺术模式是心理小说。王保忠在创作中大量使用了心理描写乃至意识流,多数是局部的,是故事推进中的有机部分,也有用全部心理流动构成文本的,如《雪国》写的是一只狗的感受和心理,如《酒国》写的是村长老甘醉酒后的内心活动,均是精彩的心理小说。
第三是汲纳中国小说和西方现代小说的表现方法和手法。阅读王保忠小说,经常可以感受到他对经典小说表现形式的自觉借鉴。譬如西方的荒诞手法和象征手法。《何康的最后一条新闻》中结尾写主人公变成一只大鸟飞走了,《万家白事》里下煤窑的万福生的“死亡”和归来,情节即荒诞又深刻。譬如《向日葵》中打工女人想象中的故乡的向日葵,象征了一种“乡愁”;譬如《普通话》里打工妹熟练的普通话和相亲人们不自觉的普通话,象征了一种城市文明;譬如《菩提钟》里悠扬的钟声,象征了一种宗教精神等,都颇有意味。此外,王保忠在继承中国小说的现实主义方法中,还大量运用了抒情、白描、空白等技巧,强化了小说的中国神韵和色彩。
王保忠的小说创作已走过20年的历程,虽然步子坚实,成果丰硕,但综观之,还存在一些突出的问题,譬如在创作的思想理念上,还缺乏一种更敏锐、更深刻的意识。思维太正容易滑向平板。在创作的表现形式上,还鲜有一种更自由、更个性的原创,继承太多也难免成为束缚。对王保忠来说,需要的是走出“围城”,实现超越。
注释:
①贺仲明:《当下乡村面貌的真实呈现》,《文艺报》2013年8月23日。
②雷达:《生活的芬芳及小人物的尴尬》,《文学界》2014年第8期。
③王保忠:《在乡土的经典书写之外》,《文艺报》2012年7月11日。
④多丽丝·莱辛:《小小的个人声音》,《世界文学》2008年第2期。
⑤杜学文:《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的陷落与新生》,《黄河》2012年第3期。
⑥王保忠、刘秀娟:《始终站在乡村的这边》,《山西文学》2011年第11期。
(作者单位:山西省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