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平
杀房
○陈继平
安放进入宜居豪庭的时候,保安还警惕地拿职业的眼光审视他,像审视一个怀惴作案工具的嫌疑人一样。也难怪,安放看起来业主不像业主,装修工不像装修工,倒像是个送外卖的,但现在送外卖也不对钟点。他身穿一副宽大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饭盒。等到安放拿出业主出入卡,保安才放行,还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前天小区发生盗窃案,是有人冒充送外卖进来的。”高档住宅区的保安比较有素质,开口必“先生”,检查当然严格。安放在心里骂了句“操”,便径直地进入小区。
宜居豪庭在市区属高档住宅区,里面像一个小村落,有流水,有小桥,有假山,还有草坪,不同的是,村落没有高楼,而这里的高楼却像一堆堆积木似的,砌搭在规划齐一的“村庄”上,“积木”上最高层,居然还凸出一团,似乎摇摇欲坠,像颈椎骨增生,给人一种长久顽固的痛感。其实安放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是现代力学建筑学的最新设计,潜藏在里面的钢筋早已把整幢楼挽成一个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这样的小区格局必然是统一规划的,层与层距离相等,幢与幢高度一致,连拐进的通道也都一样种上了玉兰树,一样的繁茂,树下的板凳,一样的高低,阳台玻璃门窗,一样的颜色规格,甚至第一层凸出的小庭院中晾的被子,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暖黄色,这当然应该是主妇们选择色彩的跟风吧。在这样的幢阵中行走,难免要走迷糊,安放的方向感很差,比较注意细节,譬如他现在走向14幢5202,主要是由小区的那个雕塑洋女人引入的,洋女人半裸着身子,抱着水瓶往水池下面倒水,神态安然,极其好认,之后就是一幅悬有“天地1号”的广告牌引向拐角,进入拐角后在最后一座电梯入口,由电梯便可到达目的地。安放记得很清楚,电梯口旁边还有一只空置的旧鸟笼,草地上还散发着浓浓的鸟粪味。
安放拐进后,沿最后一座电梯口迈进,却发现旧鸟笼不见了,代之是一口破碎的玻璃鱼缸,安放觉得有点奇怪,谁把旧鸟笼连同鸟粪味一块清理掉呢?四周依然恬静,玉兰树怒放白色的花卉,像有人不知疲倦地把浓烈的香水洒在小区上。电梯口的防盗门适时洞开(可能有人进门推力太大,忘记关了),安放走进电梯内,按了按52,电梯便在无声地上升。
在52层,安放走出电梯,他似乎觉得有点异样,门的不锈钢似乎锃亮了好多,像一片刚被太阳光烙过的面板,辉煌得有些刺眼;门面的花岗石也似乎刚在油锅里熬过,油亮亮的,像一块块蒸发着肥腻气味的卤肉。安放顾不得想很多,掏出身上带的钥匙就往锁洞里拧。
钥匙在锁洞转了半个圈,却被意外咬住了,安放一急,拔出又插入,弄出了许多声响。突然,内里的一扇木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还没睡过瘾的女人隔着钢门的栏杆警惕地问:“你是谁?要干什么!”
安放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走错门了,忙解释道:“这不是5202吗?哦,我可能走错了。”
“慢!”隔着钢铁防护,女人的胆大了起来,凶凶地质问:“你走错门,为何手里有钥匙?”
安放解释说:“我就是因为走错门,才有钥匙。我是业主,要不,我拿出入卡给你看。”安放说着,又往口袋掏,却一时忘放在哪个口袋里。门内的女人看安放在裤袋里掏什么,猛然感觉到危险,“砰——”一声把门关上。
安放转身下楼,他知道自己走错了幢号,但小区的树木太茂盛了,钉在外墙的幢号被伸长的树枝绿叶掩盖,安放一时找不到北,在小区的楼幢中瞎闯。
就在安放四处寻觅5202时候,突然间,他被几个刚刚盘问过他的保安围住,“干什么干什么?”胖保安喝道:“我们得到业主报告,你形迹可疑,跟我们走!”安放说:“我就是这里的业主啊,干嘛跟你走?”
胖保安问:“你是业主?有房产证吗?”
安放气不打一处来:“谁把房产证揣在身上?”
瘦保安说:“那你有什么证明你是这里的业主?”
安放说:“出入卡。钥匙。够了吧。”
保安们拿过来看看,应该说,有卡有钥匙,就是业主,因为进入电梯间的防盗钥匙是小区统一打制的。安放说:“我是走错楼幢的。”
保安们把安放导向52幢,安放才痛切地看到,那块“天地1号”的广告牌被人移位了,使安放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误区。但保安们显然并没有彻底消除戒心,他们随安放到5202。安放在电梯里,与保安们对峙着,感觉好像被押着去指认现场,偌小的空间,空气被几个大汉吸尽,安放有些窒息,他好几次要发火,但都忍住了。电梯终于打开,看安放连续打开二道门进去,保安们才说了声对不起,撤走了。
安放狠狠地关上门,“砰——”的一声,算是把自己的不满发泄出来。
现在安放站在5202房宽大的阳台上,这阳台比他原来住的客厅还大,意大利瓷砖,欧洲拱门设计,站在阳台放眼眺望,城市一览无余,道路像一节节细长的管道,密集蠕动的汽车,像飘浮在上面的污染物,慢慢流动;行人更像一只微小的蚂蚁,用气味传导着同类,寻找着密布在管道以外的蚁穴;周围的许多楼台,全部臣服在5202的威势之下,错错落落,猥猥琐琐,像跪着翘起,露出的一个个向天的屁股……安放努力地寻找着他原来居住的地方,但始终看不见,只能凭方位判断它的大概位置。
这是全市目前为止最高的建筑楼群,52楼是全市的制高点,站在阳台上,八面来风呼呼地登堂入室,穿过房间、客厅,从入户阳台席卷而过。阳光充沛,满屋生辉。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一应具备的,家用电器、家私、生活用品,一切都是时尚且新潮的,连安放需要的电脑也是专业的配置。吃完6块钱已经凉了的早餐,简单地打理一下房间,安放很快就适应新环境。安放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好环境更不用说。现在哪把钥匙开那个锁,哪个抽屉装什么东西,哪个开关控制哪路电源,甚至热水器能开多久出热水,安放都弄清楚。这是标准的宅子,每个生活细节都纳入装修设计中,躺在那张一米八宽的大床上,安放不觉百感交集。
安放进入宜居豪庭时备受挫折,说到底还是底气不足。这地方安放也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找褚向南,褚向南比他还年轻一岁,但喜欢人叫他老褚,可能是心理上祈求成熟点。老褚是安放的铁哥们,幼儿到高中的同学,读书时候经常抄安放的题,安放被同学欺负了,老褚就帮他出头。这房子就是老褚临时借给安放住的,严格地说,安放只是宜居豪庭的暂住者。
老褚的爸早死了,妈不知怎么扯上一个老外,后移居到美国去,老褚有绿卡,但不愿去,他无法忍受那个胸前汹涌着一撮卷毛叫亨特的继父。继父有性虐待的倾向,经常关门整他妈,有一次老褚从漏开的门缝里看到他妈被亨特脱光衣服,四肢捆住,用手掌掴打他妈丰满的屁股,便冲进去解救他妈,被亨特扔了出来。后来他发现,他妈已经习惯了亨特的捆绑,两人像幼儿园玩游戏似的乐此不疲。但老褚并不拒绝这对男女从美国寄来的美金,这套房子就是用大西洋的美金买的。老褚有了房子,女友轮番着换,也不知在这张床上,剥夺了多少女人的贞操。安放想到的一件事就是马上洗床单,他总是隐隐地闻到一阵精液的腥臊味。
洗衣机放在阳台上,洗衣粉还没有启封,洗床单不是什么难事,安放高中时候就具备了超强的生活自理能力,连纽扣儿掉了都自己缝。但床单洗好却碰到小问题:安放闹不清楚老褚装修这套房子时候,为何漏了在阳台上装上晾衣服的架子?现在安放必须尽快晒干床单,晚上睡觉才好盖上。外面阳光正猛,安放想到下面草坪空地上,有一个专门晾床单的不锈钢做的衣架,便拎起床单,跑到下面来。
安放穿着家居衣服,趿着拖鞋,来到楼下地方。他晾放床单的动作极其优美,像干练的渔家在抛网捕鱼,“唿——”的一声,如一片飞落的彩云,降临在张臂以待的金属衣架上,之后,安放把床单的皱角用手抖开,“哒哒”脆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乐手,弹拨着一架硕大的竖琴,发出了清丽的和鸣。
安放没想到,正是这个看似非常生活化的细节,奠定了安放业主地位的基础,是居家男人的那种。女邻居们从一旁走过,惊奇地看着安放在晾晒床单,一脸羡煞,都热情地跟安放打招呼:“洗床单呀,日头正好呢!”
一个女邻居悄声地对她男人说:“你看你看,会赚钱的男人不等于就不会做家务,哪像你,懒过屎虫!”
胖保安巡逻经过,看见安放,原本藏在脸上的狐疑终于烟消云散,他挺不好意思地走过来跟安放套近乎:“嘿嘿,晾床单啊,我记住了,你是5202的业主,放心,这里不会丢的。”
安放本来想纠正胖保安的说法,但话到嘴口,还是咽下了。
也不是说安放有多强的虚荣心,安放不跟保安说只是考虑到问题说不清,实际上也没必要说。保安是什么?充其量就算古代的家丁吧?古代家丁还接近亲信,主人要干好事坏事都可交给家丁办,保安只不过是你暂时雇用的守门人。安放并不是因为那天保安的刁难而记恨,实际安放是一个很随意也很尊重别人的白领,个人修养颇佳,一个烟蒂、一口痰,安放都要寻到垃圾箱才吐。
当初老褚要他搬来暂住,安放是不要的,别人家的房子,你住多久也是别人家的,安放不想折腾。但老褚要到美国去,一去不知多少时间,或许很久不回来,宅子总得有人住,打扫打扫,缴交物业费、水费、电费乱七八糟费,安放是最佳人选。第一,他信得过,老褚有时还付托安放代他取款,密码当然给了安放;第二,安放有洁癖,保证房子会整洁,不像有些朋友,主人在场时候,还不拘小节地往地上扔烟蒂;第三,安放没有杂七杂八的朋友,有时来路不明的朋友会为房子埋下难说的隐患。老褚几乎是求安放,房子你住着,就算帮我个忙行不?至于缴费,卡里钱多着,安放只不过每月跑去刷一次罢了。安放考虑到为公司设计的面板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那边的租期也差不多要到,就答应了老褚的要求。老褚走后,连房产证也交付安放保管。
这段时间,安放不用在公司上班,就全身心地在家设计,安放很会安排生活,食物多买几天的量放在冰柜里,每餐就简单地凑合,安放是个对生活十分随意的人。就在安放把残羹倒入垃圾桶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手机里传来一个已经消失许久的声音:“安放,你在哪里?”
安放弹起身子来,这是他消失了两年又五个月的女朋友叶子的声音,这声音像教堂里的圣歌一样,穿透着他的心灵,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记忆。叶子是他大学同学,两人相恋了四年,又一起在这座城市生活,本来喜结良缘是水到渠成的事,就因为安放没房子,没房子的男人什么优点都归零。严格说来,叶子也不是“唯物”主义者,但在这个现实世界,没有物质却是万万不能的,物质化的东西就是房子,你想想,连遮风挡雨的房子都没有,你还想哪个姑娘愿意跟你一块去寄人篱下?安放不甘心他跟叶子的爱情就这么夭折在房子上,他请求叶子让他上门去跟未来的丈母娘说说,他希望用他与叶子的感情来打动未来丈母娘。结果说了这么多,丈母娘丝毫不怀疑他对叶子的感情,但还是绕不开房子。丈母娘说:“你什么时候买下房子,就什么时候娶走我女儿。”安放说:“我会努力的,目前先租住,房子终究会有的。”丈母娘不客气地说:“少打空头支票,我要的是实在的,没有房子,你少打我女儿的主意。”叶子是个漂亮可人的姑娘,周围的闺蜜条件比她差的,嫁了都住小区,起码120平,叶子有这个想法当然不过分,问题是安放真的没有房子。之后,叶子就在安放面前消失,原来的手机成为空号,据说叶子已经交上了一个拥有至少二套房子的新男友。可以说,现在叶子给安放打电话,是另一片陌生的叶子。
安放听着叶子陌生得像月球尘埃一样的话,随口答:“在外面。”
叶子改不了穷追猛打的习惯:“外面是哪里?”
“屋子里吧。”
“哪里的屋子里?”
“我还能是什么哪里的屋子?”听得出安放心里还有气。
叶子笑了说:“身居豪宅,不要脱离群众哦。”
安放没想到叶子消息这么灵通,只好坦白:“在宜居豪庭。”
叶子又问多少楼房号,安放说了,叶子说:“你等着。”就挂了。
半个小时后,叶子依约出现在安放的门口,敲打着不锈钢门。老褚不知怎么的,装修处处到位,就是缺了一个门铃,只在门外墙上露出两根电线,或许是老褚不喜欢门铃吧。叶子穿着一件连衣长裙,一朵朵水墨色的莲花开放在她的身上,长长的盖过膝盖,看起来就更加的飘逸。安放把叶子迎进屋子,他不知道这时候叶子怎么会想起他。
安放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交了新的男友吗?”
叶子毫不遮掩地说:“有房子的男人不一定是好男人。吹了!喂,你的房子不错。”
安放在原则问题上,并不想含糊其辞:“是我朋友的,他到美国去了,这房子让我暂住。”
叶子笑了,看着安放娴熟地拉开家中的抽屉说:“安放,你记恨我吧?”
安放说:“我记恨你什么?我记恨你还请你来吗?”
叶子明白,自己不是安放请来的,但安放本来就是自己的,他的一切也将是她的,她咯咯地笑道:“不记恨我,你干嘛说这话?”
“真的是朋友的,他叫老褚,跑美国去了。”
叶子有些不高兴了,像往常那样数落安放:“安放呀安放,我跟你处朋友,就是看上你从来不说假。人家都跟我说了,看见你趿着拖鞋在楼下晾床单。再说,这世界上还有谁肯将房子借给别人住?你就是想蒙我,心里对我还有气,我是对你不好,但我找男人要求有房子过分吗?连公鸟在求爱前都懂得筑个巢。你也不想想,这段时间,其实我过得特别不开心,那个男人,自恃有房子,心花着,把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带上床!而且戒心特别重,整天怀疑我另有男友,说一经查实,就要把情敌砍残,我只好把号码换了,怕你……我想通了,没房子的男人更可信赖。”
安放说:“我不怪你,可这件事我得给你说清楚……”
叶子把脸凑上来,喃喃地说:“咱俩忘掉过去的不愉快,行吗?”
叶子身子清香的气息直逼安放,安放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嘴被叶子用嘴封住了。好几次,安放都到了“封嘴”的地步,再要有所动作,叶子就会清醒过来,把他的手放开说:“什么时候有房子,给你。”如果说安放有点耍阴谋的话,那就是他一直想先把“生米煮成干饭”,造成既定事实,无奈总是难以得逞。说安放阴险无赖也行,但男人面对佳人而不可得,哪个不动歪心思呢!现在安放终于弄明白,叶子就是因为有人给他报讯,跑来找他的,谁都知道,有房子的男人抢手,一忽略可能被别的女人占有,叶子的急在情在理。
安放觉得跟叶子说不清楚了,而本能却让他的手动作起来,很快,他一点一点地解除叶子的武装,叶子清醒着呢,却没有以往那句话。安放想,既然如此,做了再说。便在沙发顺势把叶子做了。
被安放做过的叶子穿好衣服,收拾起房子来。她看起来就是这套房子的主妇了。而一旦想到结局被捅破,安放不觉后怕起来。
安放公司的同事们都知道安放冷不防买了房子,而且一买就是宜居豪庭那个档次,都说安放是闷声发大财,深藏不露。安放发誓,自己绝没有能力买房,现在的房子是朋友借住的。如有半句假话,愿将女朋友割爱!这是男人的毒誓,有点壮士断臂的壮烈。但同事们并没有被安放表面的高调所迷惑,他们常常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安放有房子了,何愁没有女朋友?安放狡猾!宜居豪庭因为一处空地被物业公司占用,业主们几番投诉未果,请来电视台报道,那天只有几个挑头的业主接待记者,安放恰巧从楼下走过,安放是白领,又戴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几个业主就拉上安放。安放不知什么热闹,就凑上前去,知道是物业与业主纠纷,想自己是暂住者,犯不着瞎掺和,便连连摆手,硬是退了出来,但摄像早已将把镜头对准他。新闻播出时,安放的身份被打上“业主”字样,他的摆手动作配上解说词,是“业主坚决不同意”。这下子,全市人民都知道,安放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
众人都声讨安放“潜伏”得渺无声息,处处装穷,原来是暗中囤积银子,寻思着要他“出血”,正巧安放多拿了一笔设计的酬金,这就有了请客的“立项资金”了。安放拗不过众人,说“请客可以,但绝对不是买房的请客”。众人也没有必要跟安放纠缠这个,便在下班后簇拥着安放,奔附近一家酒楼而去。
席间,众人的话题自然又扯到房价上来,都知道那地方好几年前就建成了,安放肯定是盘别人的,说安放出手得当,如是现在才购,一平又高出一千!那些持币待购者又在痛惜,当然他们的目标是本市二手房,跟安放盘过手的毛坯房有天渊之别。怀里银子不够且不说,二手房稍不打紧,就会落入“所有权”陷阱,纷纷向安放讨招。安放发现他再怎么说也没人会相信房子不是他的,只好胡乱把途听道说的购房招数乱说一通,引得众人连连叹服。
这顿饭安放吃得糊里糊涂,酒也喝了不少,仗着酒气话也说了不少。从酒楼回到宜居豪庭,安放酒醒了大半,心里开始堵起来,没有人知道安放的烦恼,就像没有人知道一只寄居在新棉袄里的虱子,是如何捱过饥饿的冬天的。
在宜居豪庭大门口,安放又遇到了那个胖保安,胖保安早没了原先的正义凛然,有的是一脸的谄媚。小区的纠纷解决了,物业退出了占用业主的空地。有传说,物业公司的退让,是安放从中起作用,对于这种说法,安放懒得去解释,就让事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每个入住这里的业主,都是事业成功之士,都是有一定来头的,都得罪不得,问题是胖保安把安放得罪了,所以他一直在想办法修复关系。
胖保安之所以跟安放套近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安放对门住着一个性工作者,安放知道她叫贝贝,因为不时有男人半夜来找她,叫她名字。安放有次失眠,走到阳台透气,忽然发现有异动,以为是贼,开了条门缝,却见胖保安从对门像一条泥鳅似地溜了出来。保安半夜离岗嫖娼,就是严重的违纪,胖保安可能发觉安放的门开了条缝,自己的行径是暴露了,怕安放借机报复,于是急于修复关系。
胖保安不知从哪里得悉叶子来找安放,献媚地说:“你女朋友来,我都没收她的寄车费。放哥,今后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嘿嘿,跟你说吧,那块空地被占用是好久的事,还不是业主和物业在掰手腕?放哥以后,还得帮衬帮衬我。”安放不置可否,不是他喜欢冒充强势,是这些保安太世俗,保持点神秘也好。从这点说,安放已经从原来的不说假话,变成默认假话了。
胖保安还在为那天的误会作解释,安放敷衍了几句,便走了。在拐向5202的时候,看见对门的那个性工作者一个人坐在树下板凳上,树荫间,地上飘着些许落叶,一阵阵的玉兰香味沁溢而出,她穿着一件素雅的长裙,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开,脸上不施粉黛,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上去像一个大学生在温习功课。安放并没有因为职业的偏见而看不起贝贝,有时在电梯口遇见了,都互相点点头。这时,贝贝大方地向安放打招呼:“哎,帅哥!”
安放停住步,好奇心让他想看看贝贝看的是什么书,竟是海子诗集。安放不得不有些惊叹问:“你看这个?”贝贝合起书说:“看啊,没事就翻翻,你不觉得海子快乐吗?他的快乐就是逃离这个世界,留下‘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句子。”安放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有文化的性工作者更可怕。贝贝接着又说:“别问我为什么?不必怜悯,我的钱比贪官来得干净。同理,只要是自己用身体的某一部分挣来的,就实在。但你不实在。”
安放一惊,问道:“你咋就看出我的不实在?”
贝贝说:“你不是这里的业主,活得不实在。但我不一样,房子不是我的,我是自由的。”
安放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不是业主,辩解说:“我怎么不是业主?我把床单都晾在楼下了,我的女朋友都找上我了,电视都给我打上‘业主’字样了,我还不是业主?”
贝贝说:“你连门铃也懒得安,你连门口的对联都不换,你还是业主吗?你心里堵着,既怕人家认定,又怕失去这种身份,其实,暂住就暂住,有必要用套子套自己吗?”
安放不得不叹服贝贝眼毒,不简单。
安放住进宜居豪庭不久,隔一段时间就有陌生女人来按门铃,安放接受对门贝贝的建议,给门口边上露出的电线安了个门铃按扭,让安放看起来更像一个业主,从这点上,安放非但没有澄清事物本质的意思,反而想办法造成既定事实。门铃响时,安放开门,就像当初安放走错楼幢一样,轮到门外的女人诧异不已:“你是谁?”
安放反问道:“你又是谁?你按我门铃还问我是谁?”
闹了半天,陌生女人是来找褚向南的。安放说:“老褚是我朋友,他出国去了。你打他手机吧。”
女人说:“打了,空号。”安放不信,用自己手机呼叫一会,果然空号,想必老褚孽缘太多,干脆换了手机号码,这意味着他也找不上老褚。现在老褚就像一个标点符号,掺和在一部旷世巨著中,安放和陌生女人一样,要一句句地读,才有可能遇到老褚。但失望的女人,却给了安放一点一点的安慰:老褚此一趟,或许是不想回来了!
如果老褚不回来,这是最好的结局。安放可以长此以往地住下去,成为名副其实的业主;退一步说,老褚多年之后才回来,也是好事。安放现在正跟一个同事合伙搞设计,开局良好,有不错的发展前景,照此下去,安放每月都能赚上万把元,安放的钱叶子查不到,自信能够按揭另一套房子,到时,跟叶子怎么说都说得过去,反正自己不外是另一个小区的业主。安放后悔当初老褚出国,自己没有向他普及美国的三权分治,美国可以骂总统,美国姑娘豪爽,拿得出手的常识,他希望老褚能在美国遇到一个泼辣而又霸气的金发女郎,然后乐不思蜀,把在宜居豪庭的一套房子忘记了,在遍地黄金的美国,这样的一套百出平的房子算什么呢!最不济,就是老褚回来了,看在朋友份上,房子给他租住,总可以吧?反正老褚不缺钱,更不缺地方住。
想到这里,安放便不觉底气实起来,他对业主的身份已经不遮遮掩掩了。有房子真好,有房子的男人更好,说话就是不一样,跟客户合作,也顺畅得多,人家都知道他有房子,有房子的概念是明摆着有一百多万的固定财产,不怕你跑路。现在叶子问他当初为什么要编造谎言说房子是一个叫老褚的,安放给出的说法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爱我”。叶子说:“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你不能再存二心哦!”
叶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隔着时日跑来找老褚的陌生女人被叶子撞见了,叶子问是谁,安放说是找错楼幢的。安放的回答并不能消解叶子的怀疑,一个有房的男人,隔三差五总有不明不白的女人找错门,凭女人的直觉,不由不让叶子警惕,有一次,叶子还特意跑到楼下拦住“找错门”的女人,逼问她跟安放是什么关系,俩女人没几句就吵起来,叶子骂她想勾引她老公,那女人骂她神经病。在对骂中,叶子终于知道真的有一个叫老褚的男人,只是这个男人出国去了。叶子回来问安放老褚是怎么一回事?安放说:“老褚到美国去,房子盘给我。”
有房的男人危险,他们总会轻而易举地勾引上一群女人,房子就像一块散发着油香的蛋糕,会引来无数的飞虫,这是叶子跟上“短期”男友的惨痛教训,男人是抵挡不住诱惑的,他们多多益善,吃锅里的想锅外的,什么都想来一口。更为严重的是,安放的对门竟住一个妓女,妓女的每块骨头都为男人酥着,她们的风情会让男人把持不住,叶子觉得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她与安放的关系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
安放再次出现在未来丈母娘面前的身份是有房男人,丈母娘已经把他作为一个成功男人来款待,不用说求婚一路绿灯,甚至言辞中,都有生怕安放抛掉她女儿的意思。每有客人,丈母娘必先隆重推介安放:公司白领,我女婿,有房子,他们差不多要结婚了。
紧随其后的是叶子那边的三姑六姨一齐涌来宜居豪庭,看看安放的房子,他们一齐赞叹房子格局好,藏风聚气,是吉宅。安放年纪轻轻就能在市里买下这么一套房子,都说叶子好眼力,男人重要的是有房子,那种先租房再买房的男人都是骗子,有人当面算了一笔账:按正常收入,除去日常花销,照目前本市房价,一个男人大概要到他60岁左右才能买下一套房子,60岁是什么概念?颈椎痛、骨质增生、前列腺炎,还不是一辈子受苦?说得安放脸一阵红一阵白。
安放的婚礼在紧张有序地排办,本来是安放人生美好的一个新起点,但安放却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房子里不知哪里飞来的什么虫子,在夜间起舞翩翩,凭安放怎么的薰杀,也无济于事。安放一看见虫子肥胖臃肿的肉体,浑身便浮起了鸡皮疙瘩。在安放跟叶子的关系亮起红灯时,安放原来的租住屋也飞进这样的虫子,这种飞虫对安放来说,是不祥之兆。更让安放感到怵心的是,他的梦里飞进这种虫子,他梦见他在一片迷茫中,被虫子误导,进入类似悬崖的地方,更大的一群虫子群起围攻他,停歇在他身上,发出了疑似吸血的咂咂声……
叶子不以为然,她说这是种益虫,是季节的突变,把它们诱入了住宅,过几天它们会自动地飞回田野。叶子的话,并不能给安放丝毫的安慰,安放对于害虫和益虫都是同一种概念,他不欢喜虫子。
似乎在印证安放的直觉,安放的合伙人突然人间蒸发,顺便卷走了安放的投资,安放原先的如意算盘打不成了,弄不好还得吃盒饭;胖保安因为在半夜脱岗嫖娼,导致小区发生入室盗窃案,除了开除出保安队,还要负起连带责任。本来胖保安只是职业上的疏漏,但不知谁举报他半夜嫖娼,性质就不一样了。胖保安走时,狠狠地盯了安放一眼,因为安放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业主。随后,性工作者贝贝被强行清出宜居豪庭,她倒是无所谓,到哪里都能租到房子,她对安放说:“我又飞了,是自由的迁徙。”贝贝许多时候都把自己当成一只觅食的候鸟,哪儿有温暖就往那儿迁。叶子对贝贝的离去十分高兴,她说这种女人只会败坏小区名誉,把男人教坏。
没有人再质疑安放的业主身份,安放却越来越不自在。他时时关心着中美关系,看看美国枪击案有没有中国人,看看中美有没有恶化到互相断绝公民出入境的地步。一句话,他希望老褚羁留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永远不要回来。但一个陌生的号码突然打进他的手机,安放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达过来:老褚回来了!
老褚回来,安放开始还不至于慌乱到没有方寸的地步。他夸张地表示出对老褚的思念和欢迎,然后问明飞机的归程,准备届时到机场接老褚。
安放租了部车开,去机场的路上,早已想好了跟老褚要说的话。现在他退而求其次,准备请求老褚把房子租借给他,多年的铁哥们,这点不算过分吧?
在机场,安放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褚,两人客套了一阵,说了些哥们分别的感情话。为了表示亲热,安放学着外国人的礼节,猛地拉住老褚,想给老褚一个拥抱,不料老褚不提防,被安放抓得猛,在老褚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抓痕。老褚看起来急于回家,安放把他领到候机室坐下,对老褚说,能不能把房子租借给他,多少钱由老褚说。没想到,老褚一口回绝说,不能,绝对不能,一是他现在没有别的房子;二是他回来后就要结婚。安放的心像冰棒一样,表面冒着热气,里底却冻着。他实在想不起有什么理由再要求老褚把房子租借给他。只好对老褚说明,这段时间他和女友住到小区去,可能得费点时间才能把房子腾退出来还他,届时等他电话。老褚说:“理解理解,那我这几天就暂时住旅馆。”随后老褚发了一通外国女人比国产女人厉害一万倍的感叹,说他竟被外国女人关在屋子里做家务,外国女人奶大,性欲也强,他真受不了,相比之下,没有国产女人来得更体贴温存。总之,外国的一切并没有想像那样美好。
老褚依然兴致勃勃地谈美国,安放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的脑子像炸开一锅粥,热滚滚的,又粘又稠。
车子把老褚载到旅馆附近,行李由安放帮老褚带回家。老褚坚持自己走一程,看看国内这段时间的变化,安放也就不坚持了,开车往回赶。车子却一直慢速,在市里郊区乱兜了几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四肢不受大脑的控制。
安放把车还给车行,昏沉沉的,也不知怎么钻进老褚的房子。虫子还在起舞,安放也懒得驱赶,他甚至连灯也懒关,一个人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房子像一头巨兽的大口,里面的房间陈设一排排坚硬错乱的牙齿,安放在牙齿缝中作最后挣扎。其实挣扎是徒劳的,安放把谎撒得大太,要重新回归真相已经不可能,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安放走投无路,只有人间蒸发,逃离这座城市。不然,他无法面对叶子,面对所有人。
安放决定,当老褚打电话通知他时,他就背起简单行囊,把房子的钥匙交还老褚,然后远走他乡。给叶子短信的内容他早已拟好:“叶子,我走了,你不必找我,我对不起你,你重新找一个有房子的男人吧。”然后,安放会把手机卡拔出来丢在马桶冲掉。
安放决定一走了之,这几天叶子找他,他总是搪塞忙着,叶子可能是忙于嫁妆的置办,也没来宜居豪庭。安放一直盯着手机,但奇怪的是老褚一直没来电话,安放忍不住拨过去,对方却关机了。老褚怎么了?改变计划?不可能吧,安放狐疑中又不免有些忐忑。老褚会跑到哪儿去呢?重回美国?可行李还在他的那里;丢手机了?可老褚蒙上眼也能找到宜居豪庭呀!被那个找错门的女人软禁起来?难道他说要结婚不是跟那个女人吗?
直到那天,安放在城市早报的边角上看到一条新闻:本报快讯,在城区郊外,发现一30余岁的男人倒毙路上,死者身份不明……希望死者家属与警方联系。并附有死者照片。安放一看吓了一跳,尽管面部血肉模糊,但安放一眼就认出是老褚,老褚的眉毛很短,嘴唇左边有一颗黑痣。
天,几天前还跟他在候机室喝茶的老褚竟遭遇不测,从美国回来的老褚竟被人杀死在路上,安放惊恐之余,心渐渐地安定下来。老褚的死是不幸的,但对安放来说又是幸运的,这么说安放就有狼心狗肺之嫌,但对于濒临绝境的安放来说,实实在在是个好消息。
没有老褚,就没人来讨房子,安放就可以顺利成婚,就不用人间蒸发,眼前像在做梦,恶梦过后是美梦。安放在心里念叨着兄弟,不是我绝情,是我不能去认领你,你在天堂别记恨我。随后,把老褚的手机号码连同他行李的衣服一起扔掉。
那个找错门的女人又来按安放的门铃,她听说老褚回来了,问安放有没有他的消息?安放撒了个谎,说听说了,但人没见着。女人问安放:“你不是说一直借住着他房子?”安放只好撒了更大的谎:“房子他已经盘给我了,不信,我拿房产证给你看。”是啊,朋友再好,也不可能拿房产证给人,何况那女人跟老褚没有任何法律关系,只好怏怏走了。
安放开始忘掉了老褚。这段时间叶子来安放这里布置新房,不知怎么的,叶子突然对那个陌生的老褚充满好感,说要是老褚不把这房子盘给安放,他就不可能在下楼晾床单的时候被同事看到,或许就会成为别的女人的夫婿。女人总是对命运的偶然性充满惊奇,而安放的心却格登了一下,随后在往墙上钉钉子挂结婚时,一锤子钉到自己的拇指上。
安放想,老褚的死压根儿与他没关系,他需要的是尽快忘掉老褚。就在安放跑到本市一家五星级酒楼预定婚宴的路上,几个陌生男人冷不防围上去,几双手紧紧紧箍住他,让他动弹不得。安放以为遇上黑社会了,拼命挣扎,其中一人说:“别动,我们是警察!”并亮出警察证。
安放说:“抓我干嘛?”
“你叫什么名字?”
“安放。”
“对,就是你。你涉嫌一宗谋杀案,跟我们走。”
随后,安放被推上警车,警车把安放载到公安局。在公安局审问室,警察作了如下审问:
“知道你为什么被抓吗?”
“不知道。”
“一个叫褚向南的男人,你该知道吧?”
“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刚从美国回来。”
“你把褚向南杀死了,然后伪造抢劫现场。”
“没有,绝对没有!我为什么要杀死我的朋友?”
“你有作案动机!据我们了解,褚向南的房子一直借给你,他回来了必定要向你讨房子,这方面,我们有证人。你见到褚向南了,却骗说你还没遇上他。你以为把他杀了就不用还房子,你杀的或许不是你的朋友,你是杀房!”
“不是。我再怎么样,也犯不着杀我朋友,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同事,我连杀一只鸡都没胆。”
警察轻蔑一笑:“别说这个,许多杀人犯作案都说自己连捏死一只蚂蚁都不敢。不是你作的案子,你把褚向南的衣服扔了做什么?”
“我……”
“还有,我们在你租来的车子里,提取到你和褚向南两人的指纹,你从机场接走褚向南,便一直寻找作案机会,车子开到郊野一处僻静地方,你让褚向南下车,从背后猛击一锤,致褚向南毙命。”
安放气得浑身发抖,挣扎着要站起,无奈被坐审椅锁住:“瞎说,你们全是颠倒黑白,凭空捏造事实!”
警察并不急,这种事他们见多了,又步步紧逼问:“据法医鉴定,死者约于23号晚上9时许被害。那你说,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做什么?有没有人给你证明?”
安放说:“我在开车在郊区,兜了几个圈,然后回去。”
“兜了几个圈?”
“不清楚。”
“有没有人看见?”
“……没,没有。”
“除了兜圈子,你还做什么?”
“我头很昏,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审问的警察冷笑一声:“你记不清楚,但你留下的证据却很清楚,我们在死者的手臂抓痕上,提取到你指甲里留下的DNA。你怎么说?”
“是我拥抱褚向南留下的,是我拥抱留下的……”安放的解释像一个蹩脚的小学生学写作文,逻辑混乱,措词不当。现在,什么都说不清楚,连安放也有点怀疑自己:那段时间,他真的在郊区兜了几个圈子吗?
一个月后,安放以故意杀人罪被正式批捕。
陈继平,男,生于广东澄海。现供职于汕头市艺术研究室。第四届广东省签约作家,二级编剧。自1980年代末开始零星发表文学习作,以小说为主,在各大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被《文艺报》等报刊推介或被转载;长篇小说《血洞》在《南方都市报》上连载;长篇小说《埠魂》、小说集《最后的香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大型话剧《大潮商魂》《风雨侨批》等入选广东省精品文艺项目,并在广东省艺术节获奖。
责任编辑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