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唐小媛

眼

唐小媛

一

它是喜乐蒂牧羊犬和柯利牧羊犬的后代，还没出生，就被主人指定给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和它一起出生的，还有四个同胞，它们一起拱在母亲鼓胀的乳房上咂吮着母乳，满月后，它即被主人送给了一对丁克夫妇。

新主人非常疼爱它，为它准备了精致的奶瓶，定时给它喂奶，它喝的奶，是主人从城郊奶牛场买来的新鲜牛奶。吃饱喝足后，它被主人抱着出门晒太阳，主人说日光浴是非常必要的，不但能补钙，还有助于牧羊犬幼崽的快速成长。

它果然长势喜人，不到半岁，体重已达到八公斤。漂亮的女主人在朋友家那只正给五个幼崽喂奶的喜乐蒂牧羊犬的肚腹处，一眼就看中了这只略显腼腆的雌性幼崽，据说雌性喜乐蒂幼崽比雄性的好养，而且更听话温驯。趁着狗妈妈被主人引开吃食的空儿，美丽的妇人飞快地把它从挤簇在一起打盹的狗崽中拎出来，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吃过食返回孩子们身边的狗妈妈立即就发现了异样，在它还没有来得及四下搜寻时，新主人已经在老主人的授意下夺门而出。

在一处舒适的住宅里，这只有着纯正血统的喜乐蒂牧羊犬幼崽，被有银铃般嗓音的女主人命名为点点，它实在太小了，托在男主人的手中，显得那么一丁点儿。

主人每隔几天都要给它洗澡，它的澡盆是专用的，随着它体型的不断变化，澡盆也跟着接连更换。

男主人在家时，点点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客厅和书房，书房一角，有一个精致的布艺狗窝，那是女主人特意为它布置的。它最爱客厅那组长长的绵软沙发，它偎着女主人一起蜷缩在沙发里，看着各类肥皂剧，它很快就厌倦了屏幕上那些嬉闹追逐的场面，在它看来，那远没有一根被啃得光溜溜的干骨头更有趣，可主人却应和着屏幕时而嬉笑时而沮丧。

不满一岁，它已经能听懂主人的各种指令，通过神情，也能准确猜到主人的意图。

男主人不在家时，点点肆无忌惮地跳上主人夫妇的双人床，在上面打滚，还把主人掖在被角下的避孕套叼着满屋乱窜，它和女主人一起躺在席梦思上，听主人对它说着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原来，女主人之所以选择丁克，并不是她不愿意做母亲，而是婚前的数次流产，使得她失去了做母亲的生理条件。她凭着姣好的容貌，成功地从另一个女人身边抢夺来它的男主人，她很享受目前闲适富足的生活，却对雄风不振的丈夫心生厌倦。

有一天，女主人精心妆扮了一番，还在衣领处喷了让点点头晕的法国香水，点点不愿独自留在家里，在女主人脱了拖鞋准备换上牛皮短靴时，它直立起来抱住了主人的腿，它的身高已接近成年喜乐蒂牧羊犬的标准体型，它仰起楔形的狗脸，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那妆容精致的脸，女主人原本没打算带它，看到爱犬恳求的眼神，心软了，只好带着它一起出了门。

主人家有两辆车，男主人开的是一辆大奔，女主人开着一辆二手宝马，夫妻同行时，就开着大奔。女主人把它安置在宝马副驾驶座位上，驾车载着它行驶了数小时，到了W市，它对W市的街景很熟悉，主人常带它到这里购物，而这次，女主人并没有去购物，车子七拐八转，开到了一栋别墅前，一个帅气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女主人和他挽着手进了别墅，它有点郁闷，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陌生男子把早已准备好的狗粮放在一个一次性纸盘里，把纸盘摆放在地板上，女主人有些不悦，嫌给她爱犬的食物太过马虎。别墅里还养着两条体型健硕的狗，其一是法老王猎犬，另一只则是金毛寻回犬，两条狗对于它这个闷闷不乐的外来者很不待见，在它埋头吃食时，意欲冲上来把它扑倒，好在女主人一声尖叫，那中年男人忙厉声呵斥着，制止了这场即将发生的野蛮撕咬。

它静静地蹲在卧室门口，听着一门之隔的床上一对赤裸着的男女亲热的声音，它想起了男主人，不由得一阵怅然，这更加重了它的郁闷。当晚，女主人就留宿在别墅里，晚饭时，那条外形精干的法老王猎犬居然不知羞耻地舔了它的屁眼，它立刻呲着牙发出愤怒的低吼，法老王猎犬高傲地走开了，显然，它只是在羞辱这个外来者，不屑于采取进一步行动。

当女主人载着它返回小城时，男主人还没有回家，女主人哼着歌曲冲了澡，躺在床上满脸暧昧地给别墅的主人发着热辣辣的短信，它趴在床下，安静得像平铺在床下的一张地毯，女主人没有觉察到它的不快，正处于情欲中的女人，哪里会顾及一条狗的感受。

在它两岁时，女主人和闺蜜相伴着到三亚旅游，把它留在家陪伴男主人。当晚，一个妖艳的女人就登堂入室，躺在了女主人的床上，它愤怒极了，低吼着发出威胁的声音，那女人娇滴滴地扎在男主人怀里，指着它说，亲爱的，赶紧把这条讨厌的长毛狗弄出去，我害怕。男主人立即跳下床，狠狠地踹了它一脚，把它轰出门。那晚，它就在门外蹲了一夜，直到翌日晌午，男主人才把它唤进家，丢给它一盘剩饭，还气呼呼地警告它，再敢对他心爱的女人呲牙咧嘴，就把它扔到大街上去。

彼时，它再也没有愤怒和不平，一夜的纠结让它省悟，人类对情感就是这么虚伪，他们唯恐它发情时和雄性犬类勾搭，把它禁锢在房间里，出门遛弯时，用一根狗链紧紧牵制着，不肯放松须臾。可他们自己却纵情求欢，背离了最基本的忠实。

在更多个平静的夜晚，它和主人一起舒展在沙发上，看着各类电视节目，它最喜欢的节目，当然是动物世界。主人也乐于满足它的喜好，每期的动物世界，它都能如期观看，也只有这样的节目，才能让它看到更多的关于适者生存的动物界实例，让它身体里潜藏着的野兽本性蠢蠢欲动，它幻想着自己是一头矫健的狮子，奔驰在辽阔的非洲草原上，用锋利的牙齿肢解犀牛，啃咬那新鲜的血肉。它藐视那些欢跳着的野兔和笨拙行走的企鹅，它崇敬目光冷峻的狩猎者。

在它以为日子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着时，它从不曾设想会失去主人的疼爱，那怎么可能呢，女主人越来越依恋它，在雷雨天气时，她甚至让它跳上床，和他们夫妻俩同榻共眠，她这么地爱着它，给它最好的食物，让它得到最温情的宠溺。

这年暑假，女主人的姐姐带着八岁的儿子来度假，那个叫轩轩的男孩总是恶作剧地追逐殴打它，女主人屡屡制止，都被她的姐姐抱怨，说她对一条狗比外甥都好，她说，品相再好的喜乐蒂牧羊犬，也终究只是一条狗而已。

轩轩有一把令它胆寒的玩具手枪，那把枪里射出的塑料子弹，打穿过窗台上叶片肥厚的万年青，也洞穿过仙人掌，很快，它就成了活靶子，遭到多次射击，塑料子弹打在皮毛上，倒也不算多疼痛，可那恐怖的啪啪声，让它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它拼命压抑着去狠狠扑咬这个顽劣孩子的愤怒，尽可能躲避着这个孩子。

那天傍晚，动物世界节目开始了，女主人呼唤着它的名字，满怀歉意地把它抱在膝头，抚摸着它油亮光滑的皮毛，轩轩举着玩具手枪向她们瞄准，女主人看到了，立刻大喊着让他走开，她的姐姐从厨房里探出头，有些不悦地说，怎么了，我还在房子里呢，你就这么大呼小叫吼我儿子，看来，我们娘俩是不受欢迎的。女主人说，姐呀，你看看，你儿子来了不到两天，打坏了我几盆花，还吓得点点缩着不敢露头，你不能这么惯着孩子。那个当娘的撇着嘴说，现在的男孩子受的约束太多，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动，一个个比丫头片子还胆小，我儿子就要往霸气了养，在这个社会上，一个男人没有一点狼性，怎么能立足呢！

女主人忙着往桌子上端菜，它则卧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动物世界，屏幕上，一只小斑马正被几只豺狗围攻着，生命危殆。它丝毫没有注意到，轩轩正躲在暗处，枪口对着它瞄准着，当它察觉到危险时，右眼已被击中，它旋即跌下沙发，在客厅的地板上嘶叫着翻滚，女主人惊惧之下摔碎了手中的菜碟，地板上滴满了它眼中流出的鲜血，那个闯了祸的孩子也惊呆了，他妈妈忙把他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慰着他，给他压惊。

在宠物医院，医生察看了它受伤的眼睛，摇着头说，不行了，眼珠已经破了，这只狗算是废了，可惜了，这可是条少见的纯种喜乐蒂牧羊犬啊。

留在它眼眶中的塑料子弹没有被取出，在听到医生的诊断后，女主人哭了，她伤心地抚摸着它颤抖着的身体，主人的抚摸减轻了它的痛苦，它伸出舌头，一下下舔着主人的手，抚慰着她的悲伤。

它听见女主人和她姐姐在宠物店门口低声商量着，主人的姐姐说，既然瞎了一只眼，留着也难看，不如扔了算了。不要领回家里。女主人恨恨地说，都是你儿子，惯得成啥样了，这幸亏是打着点点，要是打着人家孩子，能轻易饶了你们娘俩？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那肇事者的母亲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怎么能和人相比，我们轩轩可从没有把枪口对过人，看你说的，好像点点是你闺女。女主人悲伤地擤了把鼻涕，说，点点可是我们两口子从朋友那求着要来的，多纯的喜乐蒂牧羊犬啊，这样的狗，市价好几万呢，你说得这么轻巧，我把它从巴掌那么大点养到现在这样，真是拿它当闺女养呢，你说句扔了算了，说得多轻松啊，你还不如直接拿把锥子戳我的心窝子呢。

宠物医院的医生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摘除已经废了的右眼，装上一颗假眼。这样，就算不可能像以往那么漂亮，也不至于太难看。女主人迟疑着，说先回去和老公商量商量，回头再联系。

男主人阴沉着脸，送走了大姨子母子俩，他惋惜地看着瞎了一只眼睛的它，深深叹了口气，对女主人说，既然你舍不得扔，就先养着吧。

它越来越感到女主人的嫌弃和厌恶，无论它表现得多么温驯懂事，都难以重新获得她的宠幸，她一看到它的眼睛，就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她不再允许它跳上沙发，就是它想卧在沙发下的地板上，她也会踢着它的屁股命令它回到书房自己的狗窝里去。她开始抱怨满屋飘着它的狗毛，而以前，她从没有这么说过。以往，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用一把木梳给它梳理长毛，还夸赞它长着一身多么华美高贵的皮毛啊。而今，她不再为它洗澡，更懒得和它说心里话，它已经被主人从情感上抛弃了。

在被男主人抛弃到野外后的第二天，它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奔袭四十多公里，返回了小城，当它疲惫地来到主人的家门前，像以往那样抓挠着房门，房门紧闭着，而房间里，是女主人慌乱的脚步声和抱怨声，她责怪丈夫把点点扔得太近，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回来了。男主人惊讶地说，我都开出去五六十公里了，又没让它看见窗外，谁知道它还能再找回来呢。都说喜乐蒂牧羊犬聪明，我算服气了。女主人说，再聪明现在也不能要了，瞎了一只眼，另一只早晚也得瞎，瞎眼狗谁要呀。男主人说，这样吧，干脆狠狠心，把它弄远点撞死得了，也省得它回来揪心。

它听到了男女主人所有的对话，并没有逃走，它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却不知该往哪里去。如果让它四处流浪，倒不如死在主人的车轮下。

女主人没有让它进门，只是扔出来两根火腿肠，饿急了的它狼吞虎咽地吃完，即被男主人拉扯着再次弄上了那辆大奔，这次，男主人选择了一条更加僻静的道路，行驶了一个多钟头，停下车，没等男主人伸手拉扯，它就跳下车，走到小路当间，卧在地上，睁大左眼，平静地看着他。男主人上了车，启动，慢慢加速，在它面前刹住车，停了片刻，又往后倒退，它看到男主人趴在方向盘上，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它期望主人能回心转意，让它重新回到车里，可车子掉转头，未做停留，即绝尘而去了。

二

它沿着主人车辙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它的影子在满是碎石的路面上拖行着，被抛弃的痛楚比受伤的眼睛更让它痛苦，它已无法再回到主人生活的区域，那儿所有的记忆，都如同它正腐烂发臭的右眼一样狰狞。

有几辆车先后停下来，从敞开的车窗里响起惊喜的声音，有人喊，啊，看呀，多好的一条狗，怎么会在这里呢？车上跳下的人忐忑着靠近它，然后失望地走开了，说，原来是一只瞎了眼睛的残废狗，怪不得被丢在这里呢。

它并不指望有人会收留它，那么宠爱着它的主人尚且难以面对它伤残的眼睛，陌生的人们怎么会接纳它呢？可是，那个置它于被嫌憎境地的孩子，却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责罚。它记得陪主人看肥皂剧时，屏幕上一个小丑模样的男子神情夸张地叹息着，说，我混得还不如一条狗。当时，它洋洋得意地想，这个小丑果然混得不如我这条狗。可是现在，它明白，一个再微不足道的人，也比一条血统高贵的狗不容侵犯。

它饿极了，女主人丢给它的两根火腿肠，也只是它平时饭量的三分之一，现在，它多么渴望一盘食物，哪怕是一盘啃咬狼藉的骨头。干渴让它的舌头在与牙床的摩擦间火辣辣的疼，它奔向小路边一道缓缓流淌着的排水沟，挨近沟边的水面上，泛着脏兮兮的泡沫儿，它有些犹豫，这样的水，是它从来都不曾接触过的，它饮用的水，是主人从净化器中分离出来的优质水，就是它洗澡的水，也被主人加入了芬芳的香料。如今，它的毛发还飘逸着好闻的气味儿。可是，不喝这样的水，它已经无法坚持走下去，它眯着左眼，屏住呼吸，把鼻子埋进水里，晃动着头颅，荡开了水面上的污垢，然后伸出舌头，把依然不甚清亮的沟水卷到了嘴里。一股凉意直达肺腑，立时缓解了它的焦躁，几颗泪珠沿着它平滑的鼻子流到了它不断卷动着的舌头上，那咸涩的味道让它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被主人无情地抛弃了。

它沿着小路上凌乱的车辙痕迹走着，急切地想靠近人烟密集的城镇，只有那里，才可能寻觅到得以果腹的食物。

忽而，它听到百十米外的胡杨林里，有人低声说，哎呀，发现了一条喜乐蒂牧羊犬，赶紧，围过去把它控制住，要是没啥毛病，可以卖个好价钱，要是有毛病，就地烧烤了打打牙祭。

求生的渴望让它开始奔跑，它听到身后有车子发动的轰鸣声，它飞速向坑洼不平的田野跑去，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穿梭着，风声在它耳边发出尖锐的呼哨，它仿佛听到了塑料子弹正从它看不见的地方疾射而来，失明的右眼影响了它的平衡感，在拼命的逃跑中，它数次摔倒，又快速翻身腾起，它黄褐色的长毛如箭羽般披在身体两边，像极了水中奋力潜行的剑鱼。

它终于脱离了追逐，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让已经疲惫不堪的它重新振奋起来，它朝着那光明的地方奔去。

发出亮光的地方，原来是一片棉田中的几间土坯房，宽敞的院落里，亮着几盏电灯，灯下有几个人正忙碌着，它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壮着胆子靠近院落。即刻，院子里响起了狗叫声，那是一条拴在一根木桩上的土狗，土狗最先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向主人打着危险的招呼。院子里的人也发现了它，有人操起一把铁锨向它奔来，它掉头就跑，钻进了稠密的棉花地，卧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听着人们的喊打声渐渐消失了。

原来，人们对于犬类怀着这样的敌意，它开始谅解女主人，并想起了她曾给予它的诸多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它并不想再回去寻找她，主人的两次抛弃，已经凉透了它的心。失去了右眼的它，不仅让主人失去了炫耀的资本，还丧失了为主人保驾护航的资质，也由此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可是，它还想活下去，它必须像所有失去依傍的动物一样顽强地生存，求生的本能让它不断地寻觅奔走着，它在途经的路边喝了数次并不干净的水，它饥饿的肠胃一阵阵紧缩着，提醒它体能已透支到了极限。

黎明前夕，它终于到了一个小镇，人们还大都徜徉在梦乡中。静谧的黑暗中，零星地亮着几盏路灯，它迫不及待地奔到一个垃圾池子边，在一堆垃圾中嗅着，食物变质了的酸臭味儿让它作呕，可饥饿又迫使它吞下了半块霉变的馒头，还有几块被啃噬得分外干净的鸡骨头。能找到的食物实在太少了，霉变的馒头和几根鸡骨非但没有减轻它的饥饿感，反而激起了它更强的食欲，它扑在垃圾堆上用前爪不住地扒拉着。很快，它又翻找到了一只垃圾袋，隔着袋子，隐隐可以嗅到食物特有的香味儿，可那只垃圾袋被人系了个死结，它只得用牙齿撕开垃圾袋的外皮，袋子里的垃圾随之散开，果然，它扒拉出一只干硬的汉堡，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还是感到饥饿。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它急忙回过头，只见两只流浪狗在几步远的地方向这边张望着。显然，它健硕的体型吓着了那两只小型犬，它们的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仇恨，这让它恍悟，这个垃圾堆，原本是两只流浪狗的觅食场地，被它侵占了。它并没有退缩，继续在垃圾堆上扒拉寻找着，随后，它又翻出一些能够下咽的食物，它的体能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这时，天色大亮，人们陆续走出家门，镇子开始喧闹了。

有人发现了它，很惊讶这么大的一只牧羊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街上，即便它瞎了一只眼，可它干净华美的皮毛还是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这样的关注是危险的，已经有人开始盘算如何捕获它。对危险的预感让它明白自己应该立即离开这里，它也确实这么做了。

它继续寻找下一个人烟聚集区域，它也始终处于饥饿状态，没有谁能体会到它此刻正承受的磨砺，它要忍耐来自右眼针扎般的痛楚，还要时刻警惕来自周遭的算计和危险，它以为被主人抛弃就是最惨的结果，经过数日的流浪，它明白那只是为它悲惨的生活拉开了序幕。

困了，它就卧在草丛或土堆里，渴了，它就在能找到的水源里狠狠饮到腹胀，在茫茫戈壁滩上，并不是随时都能找到水源。在饥饿的驱使下，它吞食过人们的粪便，那是它从没接触过的，现在，也成了美味佳肴，因为即便是粪便，也不是能轻易获得的。在野地里，它成功地扑倒了一只慌张逃窜的野兔，却在犹豫中被它挣脱了，它没有吃过活着的生物，主人总把烹制好的肉食放在精致的盘子中端给它，这极大弱化了它狩猎的天性。在饿得两眼发昏时，它感慨自己的无能，原先，它以为自己的吠叫足以吓倒一头小鹿，现在它知道，就算摁在爪下的猎物，都有可能逃脱。如果不想被活活饿死，就得像只疯狗那样残忍地撕碎无辜的野兔。可是，漫山遍野中，邂逅一只野兔的几率是不高的，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它没有碰到一只兔子。

它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连续两天断食，现在它知道，只要有足够的水，即便不吃食物，它也能撑着往前走。只是，它的鲜亮的皮毛在一天天的游荡中黯淡了，它高傲的头颅也在窘迫的觅食过程中总处于卑微的低垂状态，它已经失去了可靠的依傍，比它以往最鄙视的流浪狗更加不堪。

那天，在强忍着恶心吞下了一只浑身疙瘩的蟾蜍后，它找了个草窝准备睡一会，正当它眯起眼睛神思恍惚时，它那时刻绷紧着的神经忽地一跳，它的耳朵捕捉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它猛地张开左眼，看到一双眼睛穿过一蓬杂草，正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在它们目光交接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大摇大摆地逼近，原来是一条很诡诈的边境牧羊犬，它在动物世界中看到过对这类牧羊犬的详细介绍，它知道边境牧羊犬是犬类中智力拔萃的，它不明白这样一只优秀的牧羊犬，怎么也会出现在荒僻的野地里。

边境牧羊犬唏嘘着，围着它转了几圈，还在它身上嗅了嗅，它看着这条比自己块头还要大不少的同类，居然没有丝毫恐惧，在边境牧羊犬重又转回到它眼前时，它们平静地对视着，它率先开口问，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边境牧羊犬没有搭腔，凑近它，几乎挨着它受伤的右眼，顿了顿，然后往后移了移，在它惊疑不定的注视下，终于开口说，我来这里已经很多天了，倒要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边境牧羊犬的声音很是浑厚，这是一条雄性犬。在边境牧羊犬冷漠的注视下，它讪讪地从草丛里站起来，既然这里是边境牧羊犬的领地，它必须离开。看着它走了几步，边境牧羊犬说，我的名字叫乔治，你叫什么名字？它转过身，看着自称乔治的同类，说，我以前叫点点，可那是主人给我起的名儿，现在主人已经把我扔了出来，这个名字已没有意义了。乔治同情地看着它，说，你的眼睛怎么了？再不清理，会要了你的命。它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里面有一粒塑料子弹，是主人家的一个顶讨厌的孩子用玩具枪打伤的，主人为此抛弃了我。

当晚，它被允许留在乔治的领地里，还分享了乔治捕获的一只野兔，它第一次吃下血糊糊的新鲜肉，感觉不错。

乔治告诉它，数月前，主人开着车带着它来这里找一位债主讨账，两人约好在那个债主所在地的一家咖啡厅里见面，可就在主人的车子即将进入市区时，接到了对方的电话，说他有急事外出，改天再见。主人驱车已经大半天，债主的爽约让他非常不快，他只得在夜幕下掉转车头，可就在返回途中，有两个年轻人站在路当中挥舞着手臂拦车，其中年轻的女人托着大肚子摇摇欲坠，看样子要临盆了，那段路很是僻静，已经黯淡的夜空下，车辆非常稀少。主人动了恻隐之心，停了车，可就在车门被拉开的瞬间，那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忽地从腹部抽出一瓶辣椒水，喷向主人的脸，那个年轻人挥舞一把铁锤砸向捂着眼睛痛叫着的主人，乔治愤怒地扑上去咬断了年轻女人的三根手指，并咬伤了那个年轻男人的大腿和脸，可路基下还潜伏着几个凶残的歹徒，他们手持铁棍狠狠抽打着乔治，几乎把它打死，等乔治醒来后，它已被抛在路基下的草丛里，而主人的车子不翼而飞，乔治挣扎着站起来，沿着望不到尽头的路面一路寻找，试图找到主人的踪迹。在途中，它遇到了一群赶场的牧民，好心的牧民给了它充足的食物，并带着它沿着公路走了很远，可它没有发现主人的任何线索，它猛然醒悟到，主人可能还在被袭击的地方，不祥的预感驱使它掉头往回跑，牧民骑着马追赶着它，舍不得放过这样难得的牧羊犬。面对牧民吓唬着高举的马鞭，乔治匍匐在地上，仰起脸哀求地望着他，牧民从这条神情悲伤的边境牧羊犬的眼中，看到了不可动摇的坚持，牧民挥了挥马鞭，叹了口气，拨转马头走了。临走时，还扔给它一包骨头，对它说，要是无处可去时，可以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在离此几十公里的山上，有他们的牧场。

乔治又跑了好久，终于返回了它和主人遇袭的地方，它看到了路基下已经干涸了的不甚明显的血迹，显然有人用沙土刻意掩藏着罪恶。乔治凭着超凡的嗅觉和异乎寻常的追踪潜能，终于在离路基百余米的红柳丛处，发现了端倪。那被多次踩踏压实的土层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黄沙，乔治奋力地用前爪刨着，数日前才下了一场暴雨，使得土层板结着，乔治的前爪被板结的沙土磨得皮毛脱落，它坚信主人就在咫尺的地下，它已经嗅到了主人特有的气味，那气味没有被浓烈的血腥味遮蔽，它仿佛听到主人痛楚的呻吟声，这也促使它更加努力地刨挖着。主人灰白的脸暴露在夕阳下，那半睁着的双眼粘满了沙土，乔治想起主人曾为眼里撞进一只小飞虫疼得直跺脚，可他已经无法再拨出眼球上数不清的沙粒了。乔治卧在沙坑中，静静看着主人毫无生气的脸，有几只绿头苍蝇嗡嗡而至，它们肆无忌惮地在主人的额头上，鼻尖上，嘴唇上颠着屁股，撒下秽物，这让乔治怒不可遏，它呲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怒吼，那喷溅而出的唾液吓跑了几只讨厌的苍蝇。

它知道主人已经不能再领着它沿着小区的人行道遛弯了，主人也不会抡圆胳膊甩出飞碟让它追逐着捡回来，主人那亲切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它不想看沙土中主人那呆滞的神情，那让它感到迷茫和痛苦。它返回路基旁，一点点搜寻着，竟然找到了被它咬掉的三截断指，它把它们叼回了掩埋主人的沙坑，把三小截罪证丢在主人的下颌处，然后用嘴和前爪推动着沙土，盖住了主人的脸，它这么推了良久，却无法还原土堆的原貌，它只是想让主人不再受到蚊蝇的侵扰。在其后的日子里，它始终在那丛红柳周围游荡，时不时去看看，它看到土层间蠕动着白胖的蛆虫，它愤怒地用爪子去摁压，却发现土层下蠕动着数不清的蛆虫，这样的场景吓坏了乔治，它失魂落魄地跑开了，它感到非常愧疚，它拿那数不清的蛆虫毫无办法，只得任由它们抢占原本属于主人的坑穴。

乔治对它说，像我们这样的牧羊犬，离开了主人，还不如普通的流浪狗，不要指望能在肮脏的垃圾堆里讨生活，即便我们不畏惧那些血统低贱的土狗，可我们总也躲避不了贪婪的人类，他们会觊觎我们的肉体，或觊觎我们高贵的血统，让我们沦为繁衍的工具，为他们牟利，而我们的子孙，会重复被贩卖、被赠送、被戏弄、被豢养、被蹂躏的命运，人类发生瘟疫，我们就很可能被当作病毒肃清。

它茫然地问，我们离开人类的庇护，能在野外生存吗？

乔治坚定地说，当然能。我还是叫你点点吧，点点，别记恨你的主人，自从我们的先祖被人类驯化后，我们就成了人类的附庸，我们的存在，只是人类生活的点缀，我们的生死，也完全掌控在人类的手里。不管被宠爱，还是被抛弃，都是他们对我们行使的权利。可是，你也看到了，就是人类自己，也在相互算计和杀戮着，我的主人就惨遭了同类的荼毒，我以为离开主人的庇护后，我将难以生存，可这几个月来的独自闯荡，让我发现离开人类，我们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会活得更自在，没有谁再限制我必须尿在哪里，不得在哪里拉屎，这辽阔的戈壁滩上，到处都是我们的猎物，只要你肯寻找，就会收获到大自然慷慨的赠予。

三

仔细看了它腐烂的右眼，乔治显得很忧虑，它说，点点，在我主人生前，一次，我被几个偷狗贼盯上了，他们开着车紧紧尾随着我，从车窗里冲我射出一发麻醉针剂，我被他们拖上车，拉到了一个陌生的训练场，他们逼着我接受赛事训练，在那里，我看到很多和你我一样的牧羊犬在残酷的训练中被淘汰，被淘汰后的命运就是屠狗场，每隔几天，都有酒店来训练场拉走几只垂头丧气的牧羊犬，我新结识的几个好朋友都被拉走了，它们冲着我喊，逃跑吧，乔治，在这里，终究是死路一条，你总会被更健壮的牧羊犬取代。

在那个训练场里，乔治也遭遇了平生遇到的最暴戾的强敌，它被其扑倒，眼看着对手那锋利的牙齿就要穿透它的咽喉，求生的本能让它奋起两条后腿，猛力蹬开了对方，在那条赛狗还没来得及腾身跳起时，它即恶狠狠扑过去，咬断了它的一只前爪。悍勇的乔治很快在几十只赛狗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训练场主人的另眼相看，在训练间隙，它还获得格外开恩，被解开了紧紧扣在颈部的铁环，得以在训练场后面的山坡上遛弯，这个训练场位于半山腰，四周都是茫茫戈壁，每天，都有车子送来狗粮，也有车子送来新捕获的各类名贵的狗，时而，也有酒店的皮卡车前来拉走淘汰了的牧羊犬。除了用于赛事的牧羊犬，其它名贵的各类宠物狗在喂养一段时间后，又会被训练场主人高价卖给有钱人。

一天，又一次赢得训练场魁首的乔治，被训练场主人解开了脖颈处的铁环，由着它在场地后的山坡上撒欢，它像往常一样趴在山坡朝阳的草窝里慵懒地晒着太阳，可它的耳朵警惕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乔治知道，逃跑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一旦逃跑失败，自己就会被训练场主人用猎枪击毙。它亲眼目睹过三条逃跑失败的赛狗被当着其它赛狗的面击毙，训练场主人的枪法非常精准狠辣，弹无虚发，一枪毙命。

但乔治毫不动摇地决心逃出这个如炼狱般的训练场，它掐准时机，在主人忙于给赛狗们准备伙食时，飞快地跑向山坡的另一面，跃过了两米多高的铁丝网，如箭一般向山下跑去，它很快就被发现了，开着车追赶上来的训练场主人狂怒之下向它射出了四发子弹，其中三发都擦着它的皮毛飞过去，有一发击中了它脖子，但没有把它击倒，它成功地逃出了训练场主人的魔爪，凭着记忆找回家，它和主人终于在分别了近一个月后重逢了。

主人把它带到了宠物医院，医生给它取出了颈部那颗子弹，并把伤口四圈已经腐烂的肉全部清理干净，主人心疼极了，医生说，除痈务尽，必须切除所有腐烂变质的部分，伤口才能愈合，否则，创面会越来越大，直至整个脖子都烂掉。

听乔治说了它的经历，点点明白它的意思，可自己这只受伤的右眼，已经烂了半个多月，最近，居然不再那么频繁地刺痛了，在忐忑中，它心存侥幸地想，这或许就是快要好了的征兆吧。乔治听了，沉吟着，再次察看了它的右眼，断然说，你的烂眼圈即将深达脑部，再拖下去，你就没命了。点点，你想活下去，还是想就这么烂掉？

点点深情地看着乔治征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在遇到你以前，我已经对活着还是死去没有了恐惧，可是，现在，我想活下去，跟你在一起。

乔治把点点带到了一个水滩边，秋天的水滩清洌可鉴，它们都饮了水，乔治让点点在水滩边等着，它自己飞快地跑开了，过了许久，乔治衔着几株叶片奇特的草疾步跑来，它把草放在地上，温柔地看着点点，问，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吧。点点信赖地望着它，很认真地说，我想活下去，永远跟你在一起！

乔治扑上前摁倒了点点，用舌头舔向它腐烂的右眼，它舔几下，就跑到水边，把舌头探进水里，左右摇摆着脑袋，甩掉舌头上的脓血，然后再跑回来，继续在点点的伤眼中舔舐。起初，点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还感觉到麻酥酥的瘙痒感，没多久，它即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可乔治毫不留情地把舌头探进伤口，用力卷动着。当又一次清洗完粘满脓血的舌头后，乔治显得有些疲惫，但它毫不迟疑地再次探身向前，不顾点点的呻吟，用力舔着那只已经现出黑洞的伤眼，这次，它卷出了一小坨臭肉，臭肉中，分明有一粒黄色的塑料球，点点认出来，那正是轩轩射向它的塑料子弹。当清洗完舌头再次凑近的乔治还没挨着它的右眼，点点就晕厥过去。

等它醒来，乔治正静静地蹲守在它身边，它的右眼非常疼痛，可它如此信赖乔治，没有问那只伤了的眼睛在清理出那颗罪恶的塑料子弹后，还会怎样。乔治看出了它的心思，说，不要指望你还能长出一只新的眼珠，但你可以和我做伴了。医生当初为我清洗伤口后，就用了一种神奇的草药，使得我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在我被歹徒打伤后，好心的牧民也用同样的草药敷在我伤口上，原来，这种草就生长在这片戈壁上，我已经嚼碎了草，把草药敷在你的右眼里，相信会有奇效的。

点点的右眼不再散发腐臭味儿，几天后，塌陷的右眼也不再疼痛，乔治每天都衔来草药，嚼碎了敷在点点的伤口处，还把狩猎来的食物送到它的嘴边。

伤愈后的点点深深爱上了边境牧羊犬乔治，它跟着乔治在旷野中奔跑，一起追逐惊慌逃窜的野兔，一起和沙漠蛇缠斗，一起扒开虚浮的尘土，翻找出藏在其中的各类虫蚁，它们的食物如此丰富多样，点点很快就恢复了体力，显得更加强壮了。

一天傍晚，点点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近三岁的它意识到，那个尴尬的时期又来了。从它十个月开始，就开始了这种躁动，主人说，这是母狗发情的表现，主人并不想伺候一只待产的宠物，于是，每当点点发情期，主人都显得格外严苛，不管它如何吠叫吵闹，也不带它出去遛弯，即便不得已带它出门，也用狗链紧紧牵制着它，不允许公狗靠近。

乔治也变得兴奋起来，它贪婪地亲吻着点点，频频碰触它的下体。数天后，在一片草丛间，它们亲密地交接在一起。其后，它们愈发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地在戈壁滩上游荡。

乔治多次带着点点去那丛埋葬着主人尸体的红柳旁，告诉点点它的恩主就在这已经被大漠劲风削平了的沙土堆下，杀害主人的歹徒不知去向，而它之所以不愿离开这里，就是不愿把主人孤零零地抛在这里，主人有个正上中学的女儿，还有位美貌多才的爱人，主人夫妇俩人缘很好，每个周末，主人家都会聚集一大帮谈笑风生的朋友。可这一切，都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戛然而止了，歹徒的铁棍砸伤了它的后脑，使得它怎么也想不起回家的路，它试图去寻找主人的妻女，却在这无垠的旷野中数度迷失方向。

乔治悲伤地对它的爱侣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自己也会在这里守护着我的主人，我要等待主人的亲人发现我，并找到这里来，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很多辆车子来回，却没有人愿意跟我来这里看看，哪怕一个人也好，只要有人发现了主人，我的女主人和小主人就会把我带回家。

点点温柔地舔去了乔治的眼泪，安慰它说，亲爱的，不要难过，现在，你有了我，不久，还会迎来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陪伴着你，一起守护着你的恩主，总会有那么一天，有人被我们引到这里，发现这桩罪恶，为你的主人雪恨，做了坏事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经常和主人看天网栏目，主持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乔治欣喜地用脸蹭着爱侣稍稍隆起的腹部，它感受到了新生命的萌芽，这让它心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情感，那是一个准父亲对孩子的渴望和温情。想到不久后就要出生的孩子，两只牧羊犬沉浸在对阖家幸福的憧憬中。

有天清晨，醒来后，它们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冬天来临了。点点的身子日益沉重起来，乔治不再允许它跟随自己去狩猎，它总能为待产的爱侣叼回美味的猎物，不是一只吓得半死的兔子，就是一只在追逐中断了气的野鸭。有次，乔治还衔回了一条甩着尾巴拼命张着嘴徒然喘息着的大鱼。乔治笑吟吟地看着爱侣撕裂猎物，津津有味地啃噬着美味，等点点吃饱后，它才开始吃猎物剩余的部分。这对牧羊犬如此恩爱，它们每晚都交颈而眠。在很多个寂静的夜晚，乔治总是为它酣睡中的爱侣扫去皮毛上的霜雪，它开始忧心忡忡，思虑着如何让即将出生的孩子们不至于冻死在冰雪中。

乔治带着点点再次来到那丛被白雪压弯了红柳边，默默地看着主人的墓穴，它决定带着临盆的妻子去山里寻找那户好心的牧民，等它们的孩子长大后，它会带着妻儿回到这里，陪伴着可怜的主人。

它们沿着铺满了白雪的马路不停地走啊走，其间，它们数次遇险，有几辆车子注意到它们，有人觊觎它们华美而厚重的皮毛，有人觊觎它们健硕的身体，还有人盘算着它们的市价，每次遇险，都在乔治机警的周旋下化险为夷，可剧烈的奔跑让点点倍感不适，它终于卧倒在路边的雪窝里，流着泪对乔治说，亲爱的，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肚子疼得厉害，看样子，就要生了。

乔治焦急地看着茫茫雪域，远处的一处山上，有一株株青翠的塔松挨肩接踵地耸立在山坡上，那户牧民一定就在那里，望山跑死马，要到达那里，少说也要大半天，可点点寸步难行，眼看着就要把孩子生在了雪窝里，这样恶劣的天气，一旦出现异常，母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正逡巡间，乔治的耳朵猛地竖起，这是边境牧羊犬遇到险情时本能的反应。

一匹饥饿的灰狼慢慢逼近，它贪婪地盯着衰弱的点点，目光如刀般一块块支离着这只喜乐蒂牧羊犬的身体，乔治狂怒地从喉咙处发出低沉的警告声，它呲着牙，全身的毛刹那间蓬起，蓄势待起，时刻准备着和危及它爱侣的灰狼决一死战。

灰狼的冷酷的眼睛狠狠地转向乔治，它显然忌惮着这条勇猛的边境牧羊犬，可它不能退缩，饥饿让它勇往直前，嗜血的本能也让它不惧生死。

一阵寒风掠过，灰狼腾身而起，直向乔治扑来，乔治怒吼着迎上前去，它们锋利的牙齿被皑皑的冰雪映得白森森分外刺眼，一狼一狗在离路基十多米的野地上搏命争斗着，喷溅出的血花瞬间洒在白雪上。

点点在惊惧中痛苦地挣扎着，那两道厮杀在一起的影子晃得它一阵晕眩，可它无力相助，它仰头嘶声狂吠着为丈夫鼓劲，热腾腾喷洒出的血雾迷离着它的眼睛，它瞪大左眼，却无法分辨究竟是乔治的血还是灰狼的鲜血。

乔治显然不是灰狼的对手，嗜杀成性的灰狼有着丰富的格杀经验，也更加残忍凶悍，它尖利的牙齿撕裂了乔治的嘴，洞穿了乔治的一条前腿。乔治毫不退缩地舍命相搏，只为了保护爱侣和即将出生的孩子。

一声尖锐的枪声划破苍穹，灰狼仓皇奔逃，惊惶中在雪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一个骑着马的牧民手持一把猎枪，居高临下地看着受伤的乔治，乔治惊喜地扑上前去，它认出这正是半年前在这条路上邂逅的好心的牧民。

牧民收起猎枪，跳下马检查了乔治的伤势，略略放下心来，紧接着，他看到了雪地上倒卧挣扎着的喜乐蒂牧羊犬，他赶忙拿出手机给附近的兄弟打电话，很快，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驶来，一个络腮胡子的哈萨克牧民下了摩托，把点点抱上了摩托，乔治也被好心的牧民简单包扎好伤口后抱上了马匹。

在牧民温暖的毡包里，点点产下了四只肉嘟嘟的狗崽，乔治热切地看着这四只蠕动着的丑东西，它忘记了伤痛，被满溢的幸福包围着，初为父亲的喜悦，让这只边境牧羊犬兴奋得整宿没有合眼。

四

被需要的感觉如此幸福，它半仰在毡包一角的一块毛毡上，任由四个幼崽允吮吸着它的乳头，那咂吮一下下牵动着它的腹部，有点儿疼痛，可那痛感又是那么的甜蜜。它一度不敢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紧贴在它肚腹间的四个颤巍巍的小东西，生怕一眨眼，这几个肉团就在它眼前消失了。它这样爱着它的孩子们，以至于乔治凑到身边来，它竟有些抗拒。

它们那么慵懒，吸足了奶水就蜷缩在它身边酣睡着，起初，它惊吓地以为它们死了，急忙用嘴翻动它们，它们立即用嘤嘤的哭声抗议着，这样的回应让它几乎落下泪来，毡包的女主人每天都会进出多次，除了给它的喂食外，就是不断给毡包的一只火炉添加燃料。女主人深知刚生产的母狗非常护崽，总是把给它的食物和饮用水放置在距离它和它的狗崽们的毡片数米远的火炉边，除了女主人外，频繁进出这个毡包的，就是作为幼崽生父的乔治。

它和乔治在期间发生了一次不快，是因为乔治不轻不重地用嘴把一只幼崽拱得翻了个跟头，幼崽委屈地哭了，它立即心疼地冲乔治呲着牙发出了警告声，乔治往后缩了缩，它没有料到爱侣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威严受到挑衅的边境牧羊犬气呼呼地掉头出了毡包。可没多久，乔治的脑袋又顶开毡包厚重的棉布门帘，迷醉地看着它的妻儿。点点心软了，它的目光温柔如水，低声哼唧着，示意乔治挨近点儿。乔治立即闪身进了毡包，在火炉边稍作停顿，它是怕自己从外面裹挟而来的寒意伤着妻儿。这一细节让点点明白，乔治对于四个幼崽的疼爱，丝毫不逊于它这个母亲。这对初为父母的牧羊犬伉俪依偎在一起，怜惜地凝视着它们的幼崽，乔治对它的爱侣说，这是我看到的最美好的生灵，它们这么弱小，我要用生命守护它们，我要教授它们生存的技能，把我所有的智慧都输入它们的小脑瓜里，我要让我的孩子们在这片天地里快活地长大，不会遭受你我经历的磨难。

它们一起舔舐着四个幼崽，崽子们短短的绒毛渐渐蓬起，在最初的几天，它们紧闭着眼睛，不管它们的父母如何低声呼唤，都鲜少回应。有几次，就在乔治和点点有些气馁时，这些小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哭起来，声音细弱，这立即让这对年轻的父母紧张起来，它们惊惶地在幼崽四周查找着可能危险的异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边境牧羊犬乔治与它的喜乐蒂牧羊犬妻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它们侧耳聆听，除了火炉里燃烧着的牛粪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就是毡包外隐隐传来的风声。它们稍稍放下心来，乔治安抚着爱侣，说，如果这里会有危险，那么，我们就找不到一块可以存身的地方了，放心吧，有我在这里，绝不允许谁靠近和伤害我们的孩子。

乔治的话音刚落，从毡包的门帘下，就露出一只杂种土狗麦黄色的脑袋，乔治认出这是毡包主人豢养的一只看家狗，名叫阿黄，看上去笨头笨脑。此刻，阿黄好奇地向它们这边张望着，点点立即愤怒地瞪大了左眼，乔治嗖地一声向阿黄扑过去，一下把阿黄隔着厚重的门帘撞出数米远，它紧接着钻出毡包，追咬着大声讨饶的阿黄。原来，这个破旧的毡包以往都是阿黄的安乐窝，从两只牧羊犬到来，阿黄就被主人撵出了毡包，倍感失落的阿黄很不甘心原本属于自己的家被这群不速之客占据，就挨挨擦擦地用脑袋顶起门帘，它要权衡自己和对手的实力，看能不能把这群讨厌的家伙驱逐出属于自己的毡包。阿黄是条很不起眼的雌性土狗，是主人在转场途中捡来的一条流浪狗，前年，它曾生产过一窝狗崽，却没有一只存活下来，这让阿黄很伤心。毡包里那四只可爱的幼崽让阿黄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之前的愤懑情绪立时一扫而空，它多么想近距离去看看这几个娇弱的绒团儿，没想到被幼崽的父母发现了，凶猛的边境牧羊犬一路追咬，把阿黄逼到了一处山崖，幸而毡包的主人及时赶到，阻止了愤怒的乔治。主人对乔治说，这片辽阔的戈壁滩，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即便是一匹狼，只要它不伤害人畜，都不该对其赶尽杀绝。阿黄已经让出了自己的毡包让你的妻儿躲避风雪，你应该心存感激，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并无恶意的同类呢？我不管你们是更有价值的牧羊犬还是傻乎乎的杂种狗，在我看来，都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的羊群们需要你们的看护，我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乔治在主人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恭顺地亲吻着主人脚上的毡筒。从那以后，阿黄再也不敢靠近乔治妻儿栖息的毡包，而乔治也不再敌对这条夹着尾巴的土狗。

在点点生产的第六天，四个幼崽终于能睁开眼睛了，对于父母亲昵的呼唤，它们也开始主动回应，孩子们的眼睛看上去都是黑色的，但细心的乔治发现，有两只陨石色的幼崽眼珠透着隐隐的蓝色。四只幼崽中，有三只是雌性，只有一只雄性幼崽，它最安静，同时也最贪婪。它总是第一个叼住乳头，又最后一个松开，不管母亲如何变换姿势，它总能移动到离母亲乳头最近的位置，有好几次，如果不是乔治及时发现，这只馋奶的幼崽就会被疲惫的点点隐没在肚腹下。

乔治给四个幼崽分别起了名字，三只雌性幼崽，白色鼻子的叫大妮，黑色鼻子的叫二妮，毛色驳杂的叫小妮，而那唯一的儿子，就叫崽子。

边境犬的幼崽们在第二十天时，终于在父母的鼓励下先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它们第一次离开那块滴满奶汁的毡片，毛茸茸的脚掌接触到了毡包的土地上。它们在离母亲一米左右的半径内活动着，一听到动静，即飞快地向母亲奔去，它们的父亲骄傲地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它时常对着四个尚懵懂中的幼稚说话，也不管它们能否听得懂。

除了陪着妻儿，乔治每天都是忙碌的，它已经成为毡包主人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每天都帮主人看护着数百只羊儿，它是那么忠于职守，它数次及时报警，唤醒主人用猎枪赶走了偷袭羊群的饿狼，它是那么的聪慧，能看懂主人所有的示意，甚而能准确揣摩到主人未曾出口的意图，主人对它越来越器重，它甚至被允许和主人一家一同坐在主人热乎乎的土炕上，一起欣赏一个小屏幕电视不断变换的画面。当然，乔治更愿意陪伴在妻儿身边，它不愿错过任何与它们相伴的时机，它总是患得患失着，深恐在它疏忽的瞬间，它的妻儿就会遭遇不测。

春天到了，乔治带着它的孩子们在尚未长出青草的山坡上散步，它的三个闺女总是叽叽喳喳问着一些可笑的问题，而它的唯一的儿子还是那么安静，它默默跟在父亲身后，但乔治知道，四个孩子中，崽子不但在外形上承袭了它所有的特征，更承袭了它所有的敏锐和机智。崽子显然比它的姐妹们稳重，它像所有雄性幼崽一样好斗，却懂得谦让三个娇滴滴的同胞。

在孩子们两个半月大时，毡包主人决定把他的牛羊转移到他的夏季牧场去。

这天，从山下来了三个风尘仆仆的人，两女一男，他们自称是当地电视台的记者，要对辖区内的牧民转场做一个专题报道。毡包主人热情接纳了他们，让他们住在离乔治一家的毡包最近的一处砖房里，并允诺配合他们拍摄转场的全过程。这三个记者很快就注意到了两条牧羊犬和它们的四只幼崽，尤其对崽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引起了乔治的不满，它隐隐担忧着，时刻警惕着，害怕这三个人会打儿子的主意。果然，乔治听到他们和毡包主人商量，向主人讨要崽子，乔治愤怒极了，幸而，毡包主人一口回绝了，他说他的牛羊更需要这些牧羊犬的守卫，这样优秀的牧羊犬到了山下，充其量就是人们的宠物，而在这里，它们却能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实现作为牧羊犬的生存价值。

在乔治带着它的妻儿卧在山坡上晒太阳时，一个女记者悄悄靠近，她好奇地看着瞎了一只眼的点点，轻佻地扬起了秀气的眉毛，转头对着不远处朝她打着手势提醒她不要靠得太近的同事说，看啊，原来，这条母狗是个独眼。她的话让点点浑身一颤，泪光瞬间笼罩了它的左眼，女记者惊讶了，她举起相机，给点点来了张特写，当她准备继续拍照时，乔治已开始冲她低吼，女记者惊慌地向后退去，之前，她数次抚摸这条边境牧羊犬的脑袋，并和毡包主人一起拿着木梳为它梳理长毛，边境牧羊犬表现得非常友好，而这会儿，它居然冲着她呲起牙来。

女记者悻悻然回到她的同事身边，喃喃抱怨着，说没想到幼崽这么大了，牧羊犬还是那么护崽。实则，她不知道，让乔治愤怒的，是她对它爱侣的冒犯。

开始转场了，毡包主人和他的两个兄弟在记者的帮助下，收拾起必备的生活用品，赶着牛羊从山上浩浩荡荡地向山下移动，乔治和阿黄协助主人驱赶着掉了队的羊只，而点点则负责带着四个好奇的孩子紧跟转场队伍行动。

中途，有只羊羔咩咩叫着寻找妈妈，而它的妈妈不知为什么居然跑到了公路上，不等毡包主人示意，乔治即疾奔向前，把那只呆头呆脑的笨羊撵到了羊群里，就在乔治穿过公路时，一辆轿车刻意加快速度向它撞过来，乔治箭一般冲向路基，和那辆轿车擦过，它的尾部还是受了伤，使得它在前肢着地前整个身体被掀了起来，那巨大的冲击力让它滚下路基十多米，三个记者愤怒地拍下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毡包主人策马上前，挥舞着马鞭用哈萨克语高声谴责着轿车主人，轿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伸出一只胳膊，向他们侮辱性地竖起了中指。

点点惊叫着奔到乔治身边，四个孩子也惊慌地围过来，乔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它的眼珠凝滞了一般，在主人和妻儿的呼唤中没有一丝反应。毡包主人跳下马，跪在地上，准备托起这条边境牧羊犬。就在他的手即将挨着乔治的脖颈时，乔治蓦然起身，撇下目瞪口呆的人们，冲上马路，飞奔而去。

毡包主人赶忙让他的兄弟骑着摩托追赶，过了良久，他那络腮胡须的兄弟垂头丧气地返回，说，那条边境牧羊犬像着了魔一般，见他追赶，竟然跑下公路，钻进了一大片胡杨林，他尾随到胡杨林，却发现狡猾的牧羊犬不知何时又窜上了公路，等他再把摩托推上公路，发现公路分道，他不知那条牧羊犬究竟上了哪条路。大家都感到非常惋惜，但转场是大事，不能因为跑了一条牧羊犬就停滞不前。

点点却不愿跟随毡包主人继续走，它执意卧倒在路基下，固执地不肯挪动半步，当络腮胡须的哈萨克牧民试图上前抱起它时，它愤怒地呲着牙朝他吠叫着，它的四个孩子也仰头大叫着，声援着母亲。三个记者用相机把这一幕拍摄下来，说这是转场途中最有趣的小插曲。

毡包主人给失去伴侣庇护的独眼喜乐蒂牧羊犬留下了一些食物，他没有接受几名记者关于抱走几只幼崽的提议，他怅然地望着边境牧羊犬远去的方向，沉重地说，我们哈萨克人，绝不会夺走朋友的孩子，更不会伤害朋友的妻子，哪怕它是一条牧羊犬。

等转场的队伍慢慢走远后，点点带着四只幼崽再次走上了公路，它不知道乔治为什么像着了魔一般跑掉，它坚信乔治还会回来找它们，乔治的突然离去，让它有种被抽离的空虚感，这样的感觉，甚至比被主人抛弃时的感觉更加惨痛，幸而，四个孩子还在它身边，提醒着乔治的存在。

喜乐蒂牧羊犬点点带着它的四个孩子吃了毡包主人留给它们的食物，吃剩的食物，它们显然无法带走，点点只好把这些食物埋在路基下的沙土中，三个女儿大声哭起来，它们已经适应了被人关照的生活，也习惯于被父亲庇护着，初春猎猎的寒风让它们感到寒冷，而无垠的大漠那渐渐降临的夜幕也让它们感到恐惧，崽子没有哭闹，它默默跟在母亲身后，轻蔑地用眼角扫视着呜呜咽咽的姐妹们。点点伤感地安慰着三个女儿，说它们的父亲一定会回来寻找它们，不会把它们抛弃在这里。

天黑后，点点和它的孩子们紧紧挤在冰雪尚未融化的路基下，内心的恐慌让它们时睡时醒，天不亮，它们又开始沿着公路走，崽子对它的独眼母亲说，妈妈，我可以嗅到爸爸的气味，我们紧随爸爸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点点欣慰地点着头说，我也能嗅出它的气味儿，它是特意引着我们更快地找到它，我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怎么会不打招呼就离开，可我知道，一定有我们现在猜不到的原因，我们要相信它。

可是，点点已经开始动摇了对乔治的信任，几天前，那个女记者惊讶于这么英俊的乔治居然会和一只独眼喜乐蒂母狗结成伴侣，尽管乔治坚定地捍卫了它的尊严，可女记者的话还是让点点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无限放大了。是啊，雄健威猛的边境牧羊犬乔治，应该匹配一只同样优秀的雌性牧羊犬，而不是它这样有着明显缺憾的喜乐蒂牧羊犬。不管乔治因为什么离开，对它都是一种遗弃。让它难以忍受的是，乔治连同它的孩子们一起抛弃了。数日前，乔治曾对它说要狠狠心让四个开始偷懒的孩子吃点苦头，难道说，乔治就是要以这样残酷的手段来磨练它的亲骨肉？

小妮哭闹着，说太渴了，再不饮水，它就没法走下去，听小妮这么一说，大妮和二妮也跟着喊渴，崽子没有附和，点点挺直身子，向四处张望，它看到在数十米外的地方，一道水流在碎石间哗哗流淌着，那条水流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而它们现在的位置，正处于一个有着明显坡度的半山腰。

点点带着四个孩子来到水边，伸着头，饮了几口冰凉的雪水，大妮和二妮跳上大石头，探头伸出舌头拍击着水面，崽子则紧挨着母亲，就近喝了几口水。忽听噗通一声，小妮在离它们一步开外的地方掉到水里，它惶惧地哭着喊，妈妈，妈妈。点点慌了，赶忙跳进水里，朝小妮奔去，湍急的水流冲得它向着下游跑着，它眼睁睁看着小妮被水流冲击着在碎石间流转，有两次它就要奔到跟前时，豁然开朗的水面一下就失去了阻挡，它自己都无法在这样的水流中立足。它和小妮一前一后在水流中挣扎呼喊着，忽而到了一处陡坡，水流像瀑布一样泻下，小妮呜咽着喊着妈妈，即坠入一片白花花的水帘下，点点被卡在两块碎石间，总算没有一并跌落下去，它挣扎着从水中爬上来，已经听不见小妮的呼喊，身后，大妮二妮和崽子嘶声吠叫着，点点一刹那万念俱灰，它颤抖着伏在水边大声哭喊着，它彻底失去了小妮，这个娇怯的女儿从此再也不会给它撒娇，也不会缠着它恳求再吃一口奶汁。

在一天之间，它失去了信赖的丈夫，又痛失了心爱的女儿。这只瞎了右眼的喜乐蒂牧羊犬和另外三个惊魂未定的牧羊犬幼崽抱头痛哭着。它们悲伤的吠叫声惊跑了几只麻雀，却无法让那哗哗的水声稍作停顿。

点点带着三个孩子继续往前走，现在，饥饿已经比悲伤更让它们难过，大妮和二妮有些恍惚，它们显然被小妮的坠亡吓坏了，点点把三个孩子安顿在一块丑陋的巨石下，它必须为孩子们狩猎，尽管，那并不是它的强项。

五

走出一百多米后，它又折回来，再三叮嘱三个幼崽就等在巨石下，要躲在背向公路的一面，不要被路上来往的车辆发现，大妮和二妮哭闹着要跟着妈妈一起去，崽子也恳求喜乐蒂牧羊犬带上它们一起狩猎，它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即使单独狩猎，也不会扑空。但它们的妈妈因为痛失了一个孩子，已经不敢再冒险带着它们涉险，早先，它跟着乔治在这片戈壁上狩猎，它多次拒绝乔治的辅助，成功地捕获过飞奔的野兔和獐子。

它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体能为它的孩子们狩得充足的食物，可是，当它在尚未完全解冻的野地里搜寻良久后，它沮丧地发现，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要想找到一只野兔居然这么困难，以往，它和乔治几乎每天都能逮到几只壮硕的野兔，吃不完的部分，就埋起来，有时，等它们想起来再去刨出时，猎物已经腐烂了。

想到乔治，它不由一阵锥心般痛苦，临产前的一个月，乔治就不让它陪同狩猎，生了幼崽后，它又长时间被乔治和毡包主人一家照顾着，这样的生活，比它在抛弃的的原主人家的日子还要滋润，它欣然接受了乔治关于雌性犬只负责耐心哺育幼崽的安排，它以为只要有乔治在，它和孩子们就永远不必担心食物。事实上，乔治在身边时，它和孩子们确实不曾为食物发愁过。

乔治是一个骗子！它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但这样的话一经出口，就把它吓了一跳，它随即坚定地说，不，乔治不是骗子！它怎么可能欺骗和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而此时，它委实失去了乔治，孩子们也失去了父亲强有力的庇护，小妮已经被冰冷的雪水冲到了遥远的地方。想到小妮，它的心痛得紧缩在一起，那个从一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它的小东西，那个咂吮着它的乳头一点点长大的孩子，那个总是用粉红的舌头亲舔它塌陷的右眼的亲爱的小女儿，就在它眼前倏地一下消失了，小妮惊叫着喊妈妈、妈妈的哭声，总是挥之不去地响在它耳边，让它痛不欲生。在它对乔治刻骨的思念时，又夹杂着难以遏制的怨恨，它以为再度拥有的幸福，在乔治抛下它们的那一刻，轰然瓦解了。

忽然，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枯黄的败草间一闪，它确定，那是一只野兔，它立即撒开四蹄疾奔向前，在灰兔没有钻进洞穴前，咬住了它的后腿，灰兔拼死挣扎着，而喜乐蒂牧羊犬那缺失了的右眼也影响了它的攻击力度，有好几次，灰兔都险些从它的嘴里挣脱出去，点点愤怒地一甩脑袋，把这只倒霉的灰兔摔晕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当它的牙齿在灰兔的咽喉处加力时，它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绵软娇怯，一下就粉碎了它所有的杀机，那是幼崽嘤嘤的叫声。

喜乐蒂牧羊犬在并不坚固深邃的兔子洞里，发现了一窝闭着眼睛挤簇着的刚出生不久的兔崽子，看着这些粉嘟嘟的小肉团儿，点点心中漾起了压抑不住的母性的柔情，它放弃了那只尚未苏醒的灰兔，饿着肚子离开了即将到嘴的猎物，它不忍心吃掉正在哺乳的灰兔，想到自己和三个幼崽撕碎了一个刚生产的母亲，使得一窝尚不能独立生存的兔崽子饿死在塌陷的洞穴中，喜乐蒂牧羊犬就心如刀绞，这茫茫戈壁，有着那么丰富的食物，为什么一定要吃掉一只奶汁充盈的母兔呢？

一股鱼腥味随风飘过来，让点点精神为之一振，它立即拱起后背，头部和前肢俯下去，飞快地在野地上匍匐着，向着那美妙的气味潜去。久违了的人群的喧闹声传来，它立即腹部紧贴在地上，竖起耳朵倾听着，判断声音的距离，它确定按照这样的距离，除非有望远镜的辅助，否则，人们是不可能发现它的。

对人类的畏惧，让它有些退缩，但一想到三个幼崽正饿着肚子等着它，它的胆气又壮了起来。它以很难觉察的速度，进一步靠近了人群，食物的气味更加浓烈了，在一丛被踩踏得乱糟糟的败草的掩护下，它鼓足勇气探出头去，用左眼观察着，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帮身穿彩色衣裤的男女，他们拥在一面很花哨的旗子下摆出各种姿势拍着照。离彩旗十多米远的一块空地上，燃着一小堆炭火，两三个人正坐在石头上串着烤肉。这样的场面，之于这条喜乐蒂牧羊犬并不陌生，在失去右眼前，它数次跟随主人夫妻参加野外徒步群，在春秋季节结伴出游。

点点看到一只擦洗得分外铮亮的不锈钢盆子里，放着两条被开膛破肚的大鱼，那只盆离炭火边串着烤肉的人有一段距离，离那群正忙着拍照的人更远些。于是，它猛地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扑到盆子边，一下就叼出了其中的一只大鱼，它还想再衔出另一条大鱼时，被听到动静的人们发现了，炭火边正串着碎肉的男人丢下手里的烤肉签子，手疾眼快就地抓起一块无烟煤，冲着它狠狠砸过来，这一下正砸在它的嘴上，把那条已经衔在嘴里的大鱼打落在盆子里，点点急忙叼起地上的大鱼，飞速逃离。

当它叼着大鱼一路狂奔，回到三个幼崽躲避的巨石下时，却发现石头下除了几小坨狗屎，它的三个儿女已不见了踪影。喜乐蒂牧羊犬顿时气倒在碎石间，它暴怒地围着巨石兜着圈子，发狂地用狗爪刨着，石头被它拨拉得咕咚作响。

妈妈，妈妈，崽子在远处大声叫着，点点立即直立起来，向四周张望，果然，崽子在离它一百多米远的马路边，正朝着它奔来。

喜乐蒂牧羊犬喜极而泣，迎着它的儿子扑过去，崽子边跑边哭着，妈妈，大妮和二妮被人弄走了。

原来，就在喜乐蒂牧羊犬为它的幼崽们寻找食物离开后，久等不见妈妈回来的孩子们开始沉不住气，大妮和二妮闹着要去找妈妈，崽子不同意，它说妈妈离开前再三叮嘱不要离开这里，万一妈妈回来找不到它们，会急坏的。崽子的力阻暂时让两个雌性幼崽安静下来，可就在崽子打盹的空儿，大妮和二妮姐妹俩竟然偷偷离开了巨石，向着公路跑去，等崽子发现时，已经与它的两个同胞相隔数十米，崽子追上去，喊着让它们回来，就在这时，两辆轿车停下来，车上的人显然发现了两只肉嘟嘟可爱的牧羊犬幼崽，他们惊喜地跳下车，追逐着两只牧羊犬，有人冲下路基，朝着崽子奔来，试图擒获这只更加可爱的牧羊犬。崽子掉头拼命跑开了，追逐者最终悻悻然放弃了追赶，返回了马路，等崽子再次跑到路边时，两辆轿车扬长而去，大妮和二妮就这样被人抓走了。

再度失去两只幼崽的喜乐蒂牧羊犬已没有了泪水，它和崽子分吃了那条大鱼，在又一个夜幕降临的夜晚，母子俩相偎着。崽子小心翼翼地卧在独眼母亲身畔，它能感觉到母亲绝望的情绪，它害怕听见母亲的哭泣声，它思念着多日不见的父亲，祈祷着，盼望父亲快点回来。等天亮的时候，崽子才发现，母亲和它一样，一夜都没有合眼。

点点深悔没有带着三个幼崽一起狩猎，把孩子们丢在石头下独自离开，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啊，这个决定让它失去了两个女儿。点点已经不指望还会有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经过一夜的反复思索，它已经醒悟，在被主人数次抛弃后，它能幸运地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幸运不会总是眷顾一只缺失右眼的牧羊犬，哪怕它有着高贵的血统。在这片戈壁邂逅乔治，就是上天对自己最慷慨的眷顾，它还因此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是死了的小妮，还是被人抱走了的大妮和二妮，都给它留下了无比幸福的亲情记忆，即便是抛下它不告而别的乔治，也不应该怨恨，与很多不幸的同类相比，作为喜乐蒂牧羊犬的它，凭着不俗的血统，已然享受了数年舒适优越的生活，如果没有失去右眼，这样的生活势必还会继续。这就足够了。

它并没有能力独立抚养幼崽，别说它瞎了右眼，就算它双目炯炯，要喂饱四只正成长中的半大的牧羊犬，也是办不到的。小妮死在了湍急的雪水中，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被屠杀被碾死要少些痛苦，在路边数日的奔走中，它看到过两只被碾成肉泥的流浪狗，那触目惊心的惨状让它和它的孩子们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大妮和二妮外形俊美，又有着纯正的血统，这样的幼崽，总被城里喜欢养宠物的人视为奇货，必定会得到善待，但愿收养它们的主人家里，不会有邪恶的孩童。尽管被那个孩子夺去了一只眼睛，点点还是相信更多的孩子对犬类是友善的。

崽子对母亲说，它在公路上逡巡时，嗅到了父亲的气息，它有信心追踪到父亲。喜乐蒂牧羊犬看着酷似乔治的崽子，叹了口气，说，孩子，既然你这样想念你的父亲，我们就得沿着马路一路找下去，你要知道，这样是多么危险，我是一只有着明显残疾的，被人嫌弃的狗，而你这么俊美，一定会被人设套擒拿，你是我仅剩的亲骨肉，是你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崽子亲吻着母亲的脸，说，妈妈，你也看到了，离开了主人和父亲的庇护，我们随时都处于危险中，与其在这儿挨着饿担惊受怕，为什么不去寻找可以依靠的父亲呢？

喜乐蒂牧羊犬对它的儿子说，孩子，这一路充斥着各种怪味，到了人烟密集的地方，要想凭着这么丁点儿可有可无的气味找到你的父亲，更是妄想。我真是后悔不该拒绝毡包主人的挽留，没有随同他们一起转场，如果你的父亲回来找我们，它肯定会去牧场寻找。而我们只要跟着毡包主人在一起，你的姊妹们怎么会遭遇不测呢？现在，妈妈决定追随转场的队伍，不管你的父亲还会不会来找我们，起码，在那里，我们是安全的。

崽子没有再坚持，默默地跟在喜乐蒂牧羊犬身后，沿着路基直向转场队伍行进的方向走着，转场途中，牛羊留下的粪便就是最好的路标。

在经过埋葬着乔治恩主的那个红柳丛时，喜乐蒂牧羊犬停下了脚步，它示意崽子跟着，母子俩站在乔治无数次站立过的地方，崽子说，妈妈，我嗅到了爸爸的味儿，你们一定在这里生活过。

那丛红柳的枝干已经开始返青，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经历了多个寒冷的冬季，冰雪压不断，狂风吹不折。

点点把看似平坦的沙土下掩藏着的那个凄惨的故事告诉了崽子，随后，它说，你的父亲曾说过，要和我们一起守护着主人，可它不但抛弃了我们，也辜负了它的恩主。

崽子说，妈妈，请不要这样指责我的爸爸，我相信爸爸一定会回来寻找我们，它绝不会抛弃我们。

离开那丛红柳后，母子俩继续追踪着转场的队伍。一路上，它们配合默契地跳进雪水捕捞过鱼儿，也在渐渐酥软的泥土中刨食过半醒的青蛙，有几次，崽子嗅着几坨尚未干硬的人类留下的粪便迟疑不定，它的母亲一声不响地凑过来，大口吞食着，给它做着示范。

厄运总是不期而至，一辆敞篷车发现并锲而不舍地追上了它们，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手持棍棒把它们打了个半死，然后把它们扔到后车厢里。在车厢里，它们看到还卧着几条垂头丧气的犬只。崽子俊美的外形使得它数次被凶狠的大汉拎出车厢，和沿途的狗贩子讨价还价，有几次，眼看着交易就要成功了，崽子像疯魔了一般又蹦又跳，呲着牙狂吠不已，还奋力冲向尖锐的器物，把自己撞击得血肉模糊。这只边境牧羊犬幼崽最终被重新丢回车厢，它立即扑到了那默默流泪的喜乐蒂牧羊犬身边。

这辆车一路上捕捉到数十条狗，车厢也越来越拥挤，其间，趁着歹徒稍有松懈，机警的边境牧羊犬幼崽和伤了后腿的喜乐蒂牧羊犬跳下车子，飞奔而去，不幸的是，在流浪了数天后，母子俩再度被同一伙狗贩子发现，重又被擒拿，挨了一通踢打后，被丢进了车厢。

这天晌午，满载着流浪狗的屠狗车缓缓驶上了小城的街头，在一个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这辆车原本要在天亮前赶到小城菜市场内那个非法的屠狗场，可因为司机醉酒，耽误了行程，以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众多体面的私家车一起出现在闹市。忽然，崽子猛地扑到铁丝网上，冲着紧挨着的一辆轿车狂吠不已，它喊着，爸爸，爸爸！

喜乐蒂牧羊犬闻声冲撞开挡在身前的几条流浪狗，扑到崽子身边，往下一看，那辆半敞着车窗的轿车里，露出一只边境牧羊犬的上半身，那只牧羊犬也惊讶地望向它们，当目光交汇时，轿车里的那条边境牧羊犬大叫起来，它喊着，点点，点点！果然，它就是喜乐蒂牧羊犬点点失踪多日的伴侣乔治。

轿车里的人见状非常震惊，她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爱犬会对着那辆拉满脏兮兮流浪狗的车子发疯，绿灯一亮，司机即加快速度向前驶去，同时，她试图升起车窗。就在车窗闭拢的刹那，边境牧羊犬乔治奋力探出脑袋，它的脖子险些被上升的玻璃夹断，坐在乔治身边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她惊叫着示意降下车窗，还没等她抱住乔治，乔治已经从重又降下的车窗窜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车辆紧接刹车，避让着这条发了狂的牧羊犬。

乔治追着屠狗车拼命奔跑着，屠狗车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状况，加快速度向前行驶，那速度显然已经超过了城区的交通限速，但车速还是没能把乔治甩掉，在许多道惊讶的目光中，边境牧羊犬乔治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眼看着无法阻止车子，它猛地加快奔跑速度，抢在车头前，一声巨响，它被屠狗车撞出七八米远，屠狗车并没有停下来，可随后追上来的轿车比肮脏的屠狗车车速更快，逆行着掉转过来，挡住了屠狗车的去路。

猛力刹车后，屠狗车被迫停了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凶巴巴下了车，大声问轿车司机想干啥，轿车司机是位中年女子，她愤怒地说，你明明看到我的牧羊犬在追赶，却故意加速，还撞了我的狗。轿车后座的女孩哭泣着奔下车，跑向被撞倒在路边的边境牧羊犬，弯腰奋力把它抱起来跑回轿车边，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这一情形顿时引发了围观。远处传来警笛声，屠狗车那面目凶恶的司机有些慌了，他说，我可不是故意撞你的狗，是它自己找死，你赶紧把车开到一边去，不然，我就不客气了。轿车的中年女司机察看了女孩怀里的受了重伤的牧羊犬，闻言冷然一笑，我绝不会把车开走，你的车上，有我的狗。

果然，有人指着屠狗车大喊，看呀，车上有条一模一样的边境牧羊犬。乔治缓过神来，拼命挣开女孩的抱持，扑到屠狗车前，直立起来，扒着铁丝网哀声呼唤着，点点，点点。

非常不幸，刚才屠狗车的猛力刹车，让紧贴在铁丝网上的喜乐蒂牧羊犬受到了致命的创伤，有一根突起的铁条钩住了它那因饥饿而松弛了的腹部皮毛，由于惯性，那迅猛的冲力顷刻间撕开了点点的腹部，在听到乔治的呼唤时，喜乐蒂牧羊犬努力睁开了左眼，悲伤地说，唉，我又开始做梦了，我总是梦见你这样。

崽子惊慌地试图把母亲徐徐涌出来的内脏推回去，这使得它的嘴巴粘满了鲜血，它哭着说，妈妈，你没有做梦，爸爸真的来了。

六

在警车到来前，屠狗车司机和他那形象猥琐的同伴就弃车而去，这辆经过数次改装了的已经报废了的车子一旦被扣，光是非法营运的处罚就远远高于这辆破车的价值，还别说开车的大汉根本没有驾照，属于无证驾驶，而且，他们拉着的将要送往菜市场屠狗处的众多犬只中，有部分是司机从居民区捕捉的宠物狗，他们也惧怕被焦急寻找的狗主人发现。

围观者中不乏喜爱犬只的人，他们合力拧开了粗糙马虎的铁丝网，放出了笼子里那些哀叫不已的可怜的狗狗们。一时间，在小城最热闹的十字路口，一群逃出铁笼的狗狗们四散而去，很多人用手机拍下了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而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喜乐蒂牧羊犬和守在它身边须臾不肯离开的边境牧羊犬幼崽，以及固执地守候在铁丝笼下受了重伤的边境牧羊犬，让围观者唏嘘不已，明眼人不难猜测，这是一个牧羊犬的三口之家，在笼子里哀哭不已的牧羊犬的幼崽，以及那已处于弥留之际的喜乐蒂牧羊犬，母子俩被狗贩子捕获了，幼崽的父亲穷追不舍，终于拦下了屠狗车。可那条瞎了一只眼的喜乐蒂牧羊犬肚破肠流，死亡已不可避免。

在乔治的坚持下，它的主人只好雇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把那只濒临死亡的喜乐蒂牧羊犬拉往宠物医院救治。边境牧羊犬和它的幼崽起初还跟在电动车后面奔跑，因为主人不愿让它那身上粘满鲜血的幼崽上车，它也执意不肯登上主人的轿车，可跑了没多远，边境牧羊犬乔治就栽倒在马路上，它的嘴里大口吐着血沫儿，尾随电动车的女主人忙停下车，招呼电动车司机把边境牧羊犬乔治和它的幼崽一并弄上了电动车。

在历尽磨难后，这对牧羊犬伉俪以及它们的儿子，终于在电动三轮那显得窄狭的车斗里紧紧拥在了一起，崽子不住地亲吻着父亲，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刻，它就坚信终有一天父亲必定会回到它们身边，可它没有想到为了重逢，父亲会以死相搏。

乔治附在气息越来越微弱的爱侣耳边，倾诉着离别后的思念和悔恨。失血让喜乐蒂牧羊犬那唯一的眼睛也模糊了，它微眯着左眼，歉疚地对乔治说了痛失三个女儿的过程，最后，喜乐蒂牧羊犬闭上了眼睛，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它的左眼角溢出，它说，亲爱的，小妮死了。

乔治说，小妮没有死，它现在还在好心的牧场主人那里，是牧场主人的儿子在一个水洼里发现了小妮，把它救回了毡包。

原来，小妮被冲下瀑布后，顺着湍急的雪水一路向下游而去，在水中半沉半浮的小妮无力爬出水流，犬类与生俱来的游泳天赋使得它在数十公里漫长的漂泊中并未溺水，隐在水中的石头让它遍体鳞伤，却也使得它时刻保持着清醒。幸运的是，它被毡包主人八岁的儿子发现了，那孩子牵着马匹饮水时，惊喜地发现了水中的小妮，赶忙跳到水中把它抱上来，毡包女主人喜出望外，当即架起一堆篝火为它烘烤湿漉漉的皮毛，这条幸运的牧羊犬幼崽除了不甚严重的擦碰伤，骨骼完好，只是，它失魂落魄地哀叫了好几天，终于在土狗阿黄的不断爱抚下安静下来。

当乔治长途跋涉找到了毡包主人时，从阿黄那里得知了爱侣和幼崽们在它离开后并没有跟随转场。乔治吻别了女儿小妮，在小妮揪心的哭泣中狠心再次离开了毡包主人，它沿途寻找爱侣和几个幼崽，可找了数日一无所获。它的女主人也在这条马路上开着车一路寻找着它，女主人不知道它为什么再度离开家，也不明白它怎么会这么依恋这条马路，在它的引领下，主人大仇已报，乔治应该重新回到温暖的家中，也理应得到主人妻女更优厚的关照。

听说小妮还活着，而且被好心的毡包主人收养了，喜乐蒂牧羊犬点点那黯淡的眼珠顿时熠熠生辉，它的生命似乎都凝在了这只眼珠上。

乔治吻着爱侣，它嘴里不断涌出的血沫染红了胸前的白毛，它喃喃地把自己离开后的经历向爱侣娓娓道来。

那天被驶过的车子扫中尾部的乔治在跌下路基的一刹那，雷鸣电掣般想起了主人遇袭的那一幕，主人的惨叫声犹然在耳，主人呼喊着爱人和女儿的名字，那是主人留在它记忆里最后的声音。它想起了回家的路线，它急欲把这样的噩耗传递给主人的亲人，它坚信那是主人最渴望的事情，也是主人向它发出的最后的指令。

它跑了很久，终于回来了主人居住的城市，找到了主人的居所。见到失踪近十个月的爱犬，女主人惊呆了，她随即报了警，并召集了丈夫生前的几个好友，跟着这条边境牧羊犬，沿着国道一路前行，找到了亲人遇害的地点。边境牧羊犬乔治引着一群神情紧张的人们来到了那丛红柳丛前，在那里，它嗅到了妻儿留下的气味，说来也巧，那正是前一天伤心欲绝的喜乐蒂牧羊犬带着仅剩的幼崽站在那儿留下的。二者只差了一天，却这么错过了。当时，它也没有办法丢下一群急于勘破事件的人群去寻找自己的妻儿。

实际上，在乔治的主人失踪的第三天，他的妻子就报了警，警方根据失踪者最后通话记录，锁定了那个爽约的债主，经过讯问，并没有发现他与报案者的丈夫失踪有直接关系，他当晚确实有急事以至于爽约，并有充足的证据佐证了他当晚的活动轨迹。

警方随后调取了失踪者失踪前所有的活动影像，发现他确实在即将进入市区前掉转车头，看样子是返回了原住地。但他走的是一条僻静的捷径，那条路不仅离他家近，而且还能躲开高速收费站。可这样一来，搜寻的线索也中断了，因为那条路没有安装监控设备，自然也无法追踪到失踪者的活动迹象。

由于失踪者具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他的失踪在当地引起了多种猜测，说什么的都有，这给他的亲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乔治的出现，使得久悬未破的失踪案出现重大转机，在它的引领下，人们在那丛红柳下，挖出了失踪者已白骨化的尸体。经过亲人的辨认，那确实是失踪者的遗骸，经过法医鉴定，死者是在尚未停止呼吸前被埋入沙土里，而他的握成拳头状的指骨间，有一个卷曲着的健康证，健康证上有张清晰的照片，那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姓名和编号也标得清清楚楚。更为奇怪的是，在这具完整的尸骨的头颈部，还发现了三截指骨，经过比对，那并不是失踪者的。但它们断裂的时间和腐烂的程度，又几乎与失踪者同步。

不过，这个谜团很快就被破解了，警方根据健康证上的姓名，迅速找到了健康证的所有者，那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正在一家汽车修理店当学徒，当他看到警察向他走来时，丢下手中的工具没命地翻过一道矮墙逃跑了，他很快就被捉拿归案，从他的反常举动看，可以肯定，他与这起失踪案有着密切关联。果然，坐在刑讯室里，还没等警方讯问，他即嚎啕大哭，交代了整个犯罪经过。

根据他的交代，警方迅速逮捕了涉案的另外四个人，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右手缺失了三根指头，经过DNA检验，失踪者尸骨边的三截指骨，正是该女子的。

原来，这伙开着一家汽车修理店的年轻人嗜赌如命，他们在地下赌场输得眼红，决定铤而走险，在离他们修理店数公里外的那条马路上抢劫豪车。那条路在高速公路没通车的几年里车流量很大，高速公路通车后，那条路上的车辆就少了很多，尤其到了夜间，来往的车辆更加稀少。

他们在那条路上等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下手目标，经过的车子太廉价，根本不值得他们杀人涉险。他们被赌场追要赌债逼得两眼冒火，决定那晚不管经过的是啥车，哪怕是一辆面包车，都绝不放过。

他们料到一个男人在夜晚拦车是不会有人搭理的，他们就让其中一人的女友假扮临产的孕妇，站在路上拦车。果然，失踪者驾车经过，那奥迪车醒目的标志让这群恶魔欣喜若狂，他们商量着，如果车主见了孕妇也不停，潜伏在路基两边的同伙就拉起拖车的钢丝绳，强行拦车。

没想到失踪者见到孕妇拦车，毫不迟疑地把车停在了路边。他们立即控制了失踪者，却不曾料到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卧着一条凶猛的边境牧羊犬，这条狗发疯般咬断了女子的三根手指，还咬伤了其中一个歹徒，急了眼的牧羊犬被他们用铁管狠狠打倒在地，没等他们咒骂着把这条狗打成肉泥，几束灯光远远射过来，吓得他们赶忙把牧羊犬扔到路基下，把看似咽了气的车主塞到了后备箱中，一伙人拥上奥迪车，沿着公路一阵狂飙，他们开着车跑出去很远，等确定没有危险时，又返回了距离作案现场不远的地方，把车主从后备箱里拖出来，本以为车主已被他们用铁锤砸死了，没想到拖下车的车主又苏醒过来，他居然挣扎着和他们撕扯起来，也正是这番撕扯，他们中的一人口袋里的一张健康证被车主拽出来紧紧握在了手里。此人以前在饭店打过工，办过一个健康证。在修理铺当学徒的他压根用不着健康证，所以，这张健康证不见后，这个年轻人从未留意过，直到他被警方抓获，他也不知道警方是通过这条线索找到他的。

在掩埋了车主后，被咬掉三根手指的女人哭叫着让他们返回去，把那只该死的狗拉回来剁成肉泥。

一伙人经过商量，一致认为，那条名贵的牧羊犬实在太惹眼，一旦被人发现，就会顺藤摸瓜找到他们。于是，这几个人在天亮时又返回了作案现场，在路基下却没有找到那条被打死的牧羊犬，这下可把他们吓坏了。他们立即开车返回修理店。把那辆白色奥迪车喷成了黑色，弄了个假牌照，一路开到了内地，在黑市上廉价处理后，打听到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才又返回了修理铺。

从乔治找回家，到它引着一群人找到受害的主人，又到整个案件侦破，历时不过十天，而在这短短的十天中，乔治失去了它最心爱的妻儿。

在女主人向朋友们表示乔治已经成为她的家庭中不可或缺的成员的第二天，乔治就离家出走了。女主人心急如焚，开着车沿着乔治引领他们行走过的马路来回寻找着，最终找到了沮丧的乔治。她不知道在失踪了的十个月里，这条边境牧羊犬经历过什么，它的神情如此忧郁，时常卧在客厅一角低声呜咽着。

在宠物医院，医生对乔治的女主人说，真是抱歉，破了肚子的喜乐蒂牧羊犬已经死了，而这只被车撞伤了的边境牧羊犬，也没法救了，它体内被撞断了的骨头刺穿了心脏，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边境牧羊犬乔治慈爱地望着它的儿子，女主人哭着对它说，乔治，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它，从此刻起，我决定收养它，就像当初我的丈夫收养了你一样。乔治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满是血沫的舌头，舔了舔儿子悲伤的脸。它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女主人，又看了看躺在宠物店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喜乐蒂牧羊犬，它的女主人立即就明白了它的心思，把它从治疗台上托下来，放到了已然死去的喜乐蒂牧羊犬身边，乔治把脑袋靠在爱侣的头颅上，显得那么惬意满足。在女主人母女哀伤的抽泣中，这条不满三岁的边境牧羊犬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在通往南山牧区的一条较为僻静的山坡上，有一座用碎石堆砌的坟茔，一块大理石墓碑上，刻着几行鎏金墓志：在无情的世界里，它们深情地活过，不要忘记它们——乔治（如此优秀的边境牧羊犬），和它钟爱着的妻子。

在离这座坟茔不远的草场上，乔治和点点那血统高贵的女儿小妮，正和呆头呆脑的阿黄嬉闹追逐着，这只外形俊美的牧羊犬已经把土狗阿黄当作了最亲密的伙伴。

后记

有一天，一个神情悲伤的女人开着一辆宝马车来到了牧场，在和牧场主人一番交谈后，她被带到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前，看着墓志铭，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她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很精致的布艺狗窝，轻轻地放置在墓碑旁。在离开时，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再次回望着那座小小的坟茔，几滴清亮的泪珠从她秀美的脸颊滚下来，落在了绿油油的青草间，即倏忽隐没了。

她是在一个关于牧民转场的专题报道中看到了被她遗弃了的喜乐蒂牧羊犬，失去了右眼的喜乐蒂牧羊犬并不丑陋，甚而，它那笼着泪光的左眼，把它整个儿烘托得那么出众，以至于让它的原主人惊讶得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主持人其后有一番题外话，向人们讲述了关于两条牧羊犬悲壮的爱情故事，画面最后定格在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上，不久前侦破的那起轰动全城的劫杀案件，居然与一条牧羊犬有直接的关联。

那座小小的坟茔总是吸引着慕名而来的人们，它甚至为这家牧场的主人赢得了不小的经济收益。人们竞相购买女主人制作的原汁原味的奶酪，还坐在热情的主人的毡包里，喝着香浓的奶茶，听主人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讲述着勇敢的边境牧羊犬乔治为了捍卫临产的喜乐蒂牧羊犬，和一匹凶猛的灰狼展开了殊死的博弈，他的故事总能博得人们由衷的喝彩。

而在小城某小区一户装修典雅的民居家中，一条名叫乔治的边境牧羊犬静静地卧在绵软的沙发里，和它端庄的女主人一起观看着家庭影院，它是那么俊美，酷爱牧羊犬的有识之士说，这是小城最优秀的一条牧羊犬，它的身体比例这么的协调和完美，坐卧行走间，无不彰显着作为犬中贵族那高傲的体态。

它，就是边境牧羊犬乔治和喜乐蒂牧羊犬点点的后代，如今已成年了的崽子，它承袭了父亲的名字，为女主人所深深喜爱着。

责任编辑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