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毛伟
玻璃墙
孙毛伟
1
汤阿贵和老三还有小工小刘抬着绳索、长柄刷、清洗液等工具跟着清洗公司老板吴银光上了楼顶。在楼下还风和日丽的,一上到这二十多层的楼顶,顿时觉得一阵阵强劲的风扑面而来。汤阿贵皱了皱眉头。
干这行的别的不怕,就怕刮风天。人吊在空中作业,大风会把坐在坐扳上的人像秋千一样荡起来,别说是握着工具在玻璃幕墙上清污除垢,就是人保持平衡都很难。一不留神失足掉下来那可就不是伤腿崴脚的事。所以在有大风的天气是不能施工的。但是风力多大可以施工多大要歇菜,就没有一定之规了。吴老板的清洗公司是个小公司,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章制度。再说天气这东西瞬息万变,就是天气预报说的也是个变数。本来风平浪静的,“溜子”们下吊绳干了半吊活,忽然又起了大风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有风的天气能不能干,进度就要根据看溜子们的心情和状态、施工工期、工作量等各种因素灵活掌握。“溜子”是这行当里对清洁工的通称。
阿贵只犹豫了一下就定了心,他让小刘抱过来一盘绳索,扯起拇指粗的绳头在靠近楼边的通风口烟囱根处拴起来。老三也在另一个烟囱根处系上了绳。
吴老板站在楼顶入口附近抬头看看天,像是测试风力强弱似的高高举起手臂伸开巴掌,嘴里嘟囔着:“这熊天气预报没有一点准头。早上起来听还说风力三到四级的。”他走过来有些担心地问阿贵:“你看能干不?”阿贵正在把安全带往身上绑,听吴老板问就瓮声瓮气地答:没事。吴老板的脸色立马暖和过来。他当然希望施工能够不受影响,就算工期不紧,少干一天也会少一天的收入啊!但另一方面他也很明白,他干的是高危的行当,他不敢让他的溜子们蛮干,真出了伤亡事故那就不是钱的问题。阿贵的回答让他把心又放回原处了。
阿贵指点着小刘把坐板的连接带用滑扣连接到拴好的吊绳上,把吊绳拉到楼外边放下去,松动下滑扣让坐板落到楼边墙外一米处。他抬腿翻过齐腰高的女儿墙,双手抓紧吊绳,两脚踩住坐板再将两腿用力前伸,顺势稳稳地坐在坐板上。上面小刘已经把装着清洗液的水桶递下来,阿贵接住桶挂在坐板旁边的钩子上,又接过小刘递下的长柄刷。他把刷头在桶里浸上清洁液,再伸开长柄刷向身前的玻璃幕墙上刷去,刷子一到,玻璃上那些长时间无人问津的灰尘们不是被水压制服了,便是在刷子未扫到之前欢快地跳起来,腾起一缕缕黄褐色的烟尘。
作业进行得很顺利,他干完了一个工位就放松下滑扣,随着坐板下降到下一个工位。当他下滑到离开楼顶五六米的位置,忽然一阵风刮来,他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整个身子晃了起来。他赶忙紧紧抓住吊绳,身体用力后仰,两腿死死蹬住两块玻璃幕墙间的缝隙处才稳住了身体。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转头看看吊在他右边七八米处的老三。老三也脸色煞白,骂了一句顺风飘到阿贵耳朵里: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2
这不是人干的活儿阿贵已经干了一年多了。
在村里,阿贵进城务工不算早也不算晚,是在村里的青壮年男女走出去过半的时候进的城。他喜欢随大流。他平时想法不多,没想过成为先富起来的人,但是看见别人大把大把地真金白银带回家来,他也不能不动心。明摆着的,他和玉芝夫妻两人在他自家那几亩地里,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几块钱来。眼看两个女儿一个上了中学一个上了小学,花销也越来越大,还真不能不想想别的活路。
阿贵打好铺盖卷对玉芝说,你也别指望我能发大财,能挣俩活钱回来就不错了。要是好就多干几年,要不好就还回来老老实实地撸锄把。
阿贵说的是实话,来到城里,他除了有一把子力气就啥都没有了。他先是通过村里的老吴哥介绍去到老吴哥打工的家具厂做打磨工。老吴哥会木工技术,一个月能挣三千多。阿贵就不行了,既不会木工也不会油漆工,只能跟着油漆大工师傅打下手做小工,按要求把涂过底漆的工件打磨平。既然是小工,工钱自然不会多,是按件算的,干一件算一件的钱。算下来每月也就一千多块钱。
最初阿贵也没觉得钱太少,总比在家撸锄把强得多。让他觉得钱不够用是因为家里的一场变故。
阿贵在家具厂干的第四个月头,一天他正撅着腚拿砂纸机“嗡嗡”地打磨一件梳妆台的面板,忽然屁股兜里的手机动了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就去外面接听。一开手机玉芝就急吼吼地说,你赶快回来,咱爸叫汽车撞了。阿贵一听就急了,说伤的咋样?赶快送医院啊!玉芝说,送县医院了。伤得不轻,现在还昏迷呐。
阿贵连夜赶回家。老爸果然伤得不轻,头部被撞得颅内出血,大腿股骨颈骨折,还断了两根肋骨。更坏的消息是,肇事车辆跑了,虽然警察也出面四下追凶,但估计是抓不到了。
抓不到肇事车,医疗费就没了出处。阿贵拿着每天好几千块钱的医药费单子看得心惊肉跳。原来家底子就薄,哪经得起这番折腾。阿贵这几个月打工挣的钱还不够做CT拍片子的。他脸皮薄,还豁不出脸向别人借,急得直薅头发,薅得头发簌簌地往下掉。玉芝看得都烦了,说不想办法去弄钱,薅自个儿的头发有屁用!你那头皮上是能薅出金子还是能薅出银子?阿贵更急眼了,就骂:你个臭娘们知道个屁!办法不是从头皮里面抠出来还能是从裤裆里放出来?
可最终阿贵也没能从头皮里抠出办法,还是玉芝从娘家和娘家兄弟那儿借了一笔救命钱。老爷子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多月,前后医疗费花了十几万,人总算救治了过来,可阿贵却背上了五万多元的债。
阿贵对家具厂的小工活就不再安心了。一月一千多,就是勒住喉咙芯还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五万元的债。可他没技术,找不到来钱多的活儿,干着急上火,嘴上一个劲起大泡。
一次,老板让他去商店买打磨砂纸。走在大街上,他看到路边一栋大楼下面站着不少人在仰头往上望。他也抬头看,看到这楼的整面墙的玻璃幕墙的半拉腰处,有几个人像蜘蛛似的悬在空中刷洗墙面。他看得头皮发麻,脱口而出:真悬啊!没想旁边有人马上接过话茬:悬?这是钱拿的。知道人家干这个拿多少钱不?一天二百多……
阿贵的心咚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去买砂纸,就一直站在楼下面仰着头看。直到天擦黑,干活儿的人收了工,收起工具家伙什,上了一辆面包车开走。阿贵忙叫了路边一辆摩的,说声跟着前边面包车走。就骗腿坐在后座上。
3
他坐着摩的跟在面包车后面三拐两绕来到一条窄路上一栋楼的地下室入口处,旁边挂着一块牌子:银光清洗公司。面包车上的人下了车就进了地下室。阿贵赶忙付了摩的钱,跟着几个人后面走进去。地下室里有几个房间,他正不知该去哪个房间。前面一个刚下车拿着绳索的人回头看见了他问,你找谁啊?阿贵忙答,我不找人,找活儿。你们这儿还需要人吗?那人愣了一下指着一扇门说,你去找吴老板问问。
阿贵这才看清那扇门旁右上方有个经理室的牌子,他推门进去。正对着门的桌子后面有个秃顶瘦瘦的男人。阿贵就问,你是吴老板吗?那人抬头看看他,反问,你有什么事吗?阿贵说,我想找活儿。你们公司要人吗?吴老板上下打量着他又问,你多大年龄?阿贵说,三十八。吴老板摇摇头说,大了。我们这里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五岁。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刚才那个扛绳子的。吴老板指着他说,老三是最大的。老三在后面接口说,我今年三十四,属兔的。吴老板说,年龄大的上到屋顶头就晕,不能干这活儿。
阿贵忙说,我不晕,我身体好,要不咱试试,我转十圈……说着就原地转起了圈,一边嘴里数着:一、二、三、四……数到十的时候,他停下来,在吴老板桌上抓起一张报纸说,我不晕,我还能读报纸,接着就读起来:应国家主席胡锦涛的邀请,俄罗斯联邦总统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梅德维杰夫将于9月26日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
吴老板笑了,他叫停了阿贵的播报:行了行了。其实,阿贵刚才一进来他就看中了,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透着股精神,是个溜子的材料。他最近又接了几个活儿,正愁缺少人手呢。能干这行的人可不像建筑工地的小工一抓一大把。在他看来,能干这个的人必须具备干劫匪的条件,一个是胆大,一个是缺钱。头晕不晕并不是问题。
他笑着问阿贵:你带身份证了吗?阿贵忙从身上掏出身份证给他看。吴老板说,那你就留下吧。行不行,先干两天试试看。
第二天,阿贵就上了工地。吴老板的公司有十几个人,正在做的工地有两处。吴老板让阿贵跟着老三那组,老三那组干的是八层楼。他说楼层低一些,新人更容易上手。
阿贵和老三、王杰、大周、老鼠还有一个小工一组人上到楼顶。老三对阿贵说,你先看会儿。这活儿没啥,只要胆大心细就行。然后拴绳结扣披挂停当,和大周从两处分头下了吊绳。
阿贵在楼顶向下看了一会儿,直觉得头皮木麻。别说是下吊绳,就是站在八楼上往下看也觉得腿发软,两腿间的那块肉麻簌簌的又酸又涨,心悬的比吊在绳上的老三还高。
老三清洗完第五层的墙面,顺着绳溜到地面又乘电梯回到楼顶。他拍拍阿贵说,你下,从第四层开始,先练练手。阿贵头上冒出了汗,到这时候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就是火海也得跳了。老三帮他带上安全带,系上安全绳,再嘱咐一遍操作要领,然后扶他翻过女儿墙,哆哆嗦嗦坐到墙外的坐板上。老三在上面指挥:好,慢慢松滑扣。阿贵定了定神,松下滑扣,顺着吊绳慢慢下滑到四层。他正准备伸出长柄刷操作,忽然觉得像被谁推了一把,人吊在绳上转了起来。楼顶上老三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别慌!别往下看。向后仰,腿蹬住墙。阿贵身仰腿蹬,才把身体稳住。
阿贵努足劲从四楼刷到了一楼,落了地早已浑身瘫软,内衣全湿透了。这算是他完成的第一吊活儿。那边大周早已干完了两吊。
4
到收工时,他也干完了三吊活,人已经筋疲力尽。他知道这是因为太紧张空耗了力气。他有点后悔了,他觉得这个工作简直就是玩命。要不是那五万元的债务压着身,他是绝对不会干这个的。可想想这一天也干了六十多平方,算下来能拿到七八十块的工钱,如果熟练了,一天挣一百多不成问题。这样一年多就能把债还清了。这样一想他又高兴了些。
收了工,阿贵想铺盖卷还在家具厂,他不可能去那住了。这家公司也不管住,就打算找个澡堂先对付一夜。老三从后面赶上他,问他在哪儿住?他说还没地儿住,先去澡堂子住一夜。老三马上说,要不你去我那儿住吧。我原来和人搭伙租了间房,这伙计不干回家了。你要没地儿住,干脆咱俩搭伙。租金不贵,一月八百,咱对半担。离这儿不远,床、铺盖都有。阿贵想想,觉得一月四百块还行,就说,行,那就去你那儿住?。
老三带着阿贵过了马路,穿过一条小路右拐,进了一个小区。在小区门口老三又买了一瓶二锅头,半只烧鸡、一包花生米。他们进了小区的一栋楼的底层,摸着黑老三打开了一扇房门。原来这里是房东的一间半地下的贮藏间。房间里阴冷潮湿,摆着两张木板床和一张旧桌子,靠墙根躺着几棵外边叶子干巴了的大白菜。
老三把旧桌子拉到两张床之间,摊开烧鸡和花生米,又找了两个杯子,咕咚咕咚倒上酒说,来,今天算我给老哥接个风。
老三先端起杯子。阿贵坐到老三对面,也端起杯子迎上去和老三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老三喝了一气儿放下杯子说,老哥你看这住的地儿寒碜吧?先凑合吧。阿贵忙说,还行,还行。老三说,其实我原来是打算在这城里买房子的。我干清洗干了五六年了,也攒下点钱,我想买个小套,把老婆孩子都接城里来过。哪想这房价涨得比他妈火箭都快。房子是买不成了。
老三端起杯子,自顾自地咕咚喝了一口,咚地蹾下杯子说,我看啊,这城里就是个大漩涡,咱乡下人一靠近就得被漩进去,最后打到河底。
阿贵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出来挣俩活钱。老三握着筷子点着阿贵说,你啊,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老三脸已经喝得像烧鸡,他打着酒嗝说,我还不甘心。我想好了,过两年自己拉队伍,当老板。干清洗用不了多少投资。吴老板原来不也是打工下吊绳干清洗后来自己单立门户的吗?
酒喝了大半瓶,阿贵眼有些迷糊了,他想说不喝了。这时有人敲门。
老三忙去开门,进来一个女的,三十多岁,马尾辫高耸着,黑黑的但眉眼还不难看。老三把她让进来,她就挨着老三坐下来,一句话不说。过一会儿她用胳膊捅捅老三说,你快点儿啊。老三才对阿贵说,不好意思,老哥你能借个光不?阿贵一愣,老三解释说,你出去溜达一会儿行不。阿贵才明白过来说,好吧,我出去转转。
阿贵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又在夜市上看了一会儿别人喝啤酒吃烤串。过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回来。那女的已经走了。老三吭哧吭哧地说,她叫东梅,是来做生意的,一个月固定地来两三次。下次她再来,你要不嫌闹心,你就睡你的觉。说完,他像是给阿贵解释又像自言自语地说,狗还吊秧子呢。
5
阿贵的技术提高很快,也不像刚下吊绳那会儿提心吊胆的,坐在吊绳上上上下下如履平地,一不留神还能打个盹。每天完成的平方数也越来越多,相应地拿到的钞票也就越多。吴老板每月发一次工资,基本上不拖欠。阿贵也就每个月去邮局给玉芝汇一次钱。
阿贵坐在空中擦亮了一栋栋高楼上的玻璃墙,透过这些玻璃墙,他也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觉得从前看到的城市只是个外壳。过去他来城里卖过菜,印象中只有菜市场里的腐菜烂叶味和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的吵吵嚷嚷。他也开手扶拖拉机来城里建筑工地送过砖,满眼都是盖好的和盖了半截的混凝土楼房。现在,他看到了玻璃墙那边的真正的城市,城市的喧嚣、纷繁、鲜活、疯狂透过玻璃墙扑面而来。他常吊在墙的这边傻傻地看着。他一直觉得这些都属于城里人,城里人和乡下人是鱼走鱼路虾走虾路,互不相交,直到看到葛扬。
那天清洗的是一栋十层的写字楼,下吊到三层的时候他停歇了一下。无意中从玻璃墙看进去,那边是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有半个场院大的房间里只有大老板桌后面坐着一个人。桌上有一个铜牌子,上面写着董事长三个字。他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闪着耀眼的光亮,董事长白色的衬衣闪着光亮,紫红色的领带闪着光亮,茶色的地板闪着光亮……
他正要松下滑扣往下滑,忽然觉得那位董事长先生有点面熟,有点像乡中学时的同学葛扬。他揉揉眼仔细看,岂止是像,就是葛扬。那颗小金针菇似的小肉瘤还挂在耳廓上呢。
那时他在乡中学上初中,和葛扬同班,还坐过一段同桌。葛扬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阿贵经常抄他的作业,有时被拒绝,他就会揪他耳朵上的小金针菇报复。后来,葛扬考上了县中学,再后来听说高考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而他,高中没上完就回了家。
阿贵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怜得像一条狗。同是农家子弟,同在一个屋檐下读过书,人家现在是董事长。他知道董事长就是大老板,是腰缠万贯的人,钱多得数不清。而他却要为还债吊在墙上出苦力。就隔着一面墙,墙里墙外可是天上地下。他怕葛扬认出他来,赶忙松了下滑扣滑了下去。
晚上,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玉芝接了电话吃惊地问,有啥事吗?虽然有手机,阿贵并不常给家里打电话。也就是半个月给玉芝通上几分钟的话。上一次是前天打的,只隔一天又来电话,玉芝以为他出了啥事。阿贵张嘴就问,玲玲最近学习咋样?玉芝又吃一惊,这个当爹的从来就没过问过孩子的学习,今天是咋啦?她唏了一声说,就在那个破学校里还能咋样?玲玲在本村中学读书,能读个啥样儿他很清楚。他也没把女儿的学业放在心上,女孩子大了能看个报纸算个小账还不就行了。
他对玉芝说,我想让她来城里上学。玉芝让他弄得摸不着头脑,说,那好啊!只要你能供得起她?能不能供得起阿贵也说不上来。不过他主意已定,他要让女儿上大学,只有上大学将来才能在城里扎下根来。
阿贵向老三打听学校的事,老三说大周的儿子是在城里上中学的,你去问问他。阿贵又去问大周。大周说他儿子是在一家私立寄宿中学上学,不过费用怪高的。阿贵先问,学校咋样?他的意思是在那读书有没有希望考上大学。大周说,升学率还是很高的。阿贵说好,再问费用。大周说,连学费带生活费一年要三四万呢。阿贵也吃了一惊,咋恁高啊?心里就有些打怵。但细算一下,他一年能挣四万多,欠的债也快还清了,再努把劲每天多刷几个平方,就能供得起女儿在城里上学。他笑了。他铁下心来,等暑假后开了学,就让女儿进城读书。
6
一天收了工,老三说要去洗个澡,阿贵就自己回了出租屋。刚进屋关上门,就有人敲门。阿贵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人,女的。他问,你找谁?女的怯怯地说,大哥,我就找你。我能进来吗?说着人已经进来了。阿贵想,这货也是和东梅一样做生意的吧?但细一看,是个年轻姑娘,人长得清纯可爱,有点像在电视里唱歌的明星,怎么也不像是做皮肉生意的。
女人说,你可能还不认识我吧?阿贵说不认识。除了一群干清洗的溜子,这个城市里他谁也不认识,怎么可能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啊!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刘云。你下班后我跟在你后边才找到这里的。阿贵问,你找我有事吗?刘云说,有事。大哥,我想求你件事。说着她刚活泛了些的脸色又忧郁下来。
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有事求他,这让阿贵激动得心里发慌,像一个常年的差生忽然受到老师表扬,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还不知道人家求的啥事,他心里先就答应下来了。当然他还得问问是啥事,就说,你有啥事就说吧。
刘云说,大哥,我有件重要的事求你。你还记得上星期一你在延平路上那栋八层楼上干活的事吗?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你一定看到了,当时你正在那房间的玻璃墙外干活,我看见你了。因为你们那些干活的人都戴的旧头盔,你戴的是新的,所以我才能找到你。
阿贵蓦地想起来了。那天的事他记忆犹新,怪不得刚才她就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他记得那栋楼,吴老板说是个局机关。那天天气太热,他干到三楼的时候,那里有一块广告牌遮蔽出来的阴凉,他就停下来歇歇喘口气,正好把那件事看在眼里。
开始那间房里只有一个领导模样的男的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写着什么,后来有个年轻姑娘推门进来,拿着几张纸样的东西放到他桌上就回身走了。男人扬手好像在叫她。姑娘站住了,男人走过来拉起姑娘的手塞给她一件什么东西。姑娘用力抽回手,男人忽然上前搂住了姑娘,又把嘴巴凑上去亲她。姑娘奋力挣脱开,跑了出去。阿贵想起来那姑娘就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刘云。事后那男的发现玻璃墙外还有人,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拉上帘子。
阿贵大为惊奇,可他把这事说给老三和溜子们,他们都是很疲沓地睨他一眼,什么话不说,好像是他少见多怪似的。
这时刘云早已经泪流满面了,她哭哭啼啼地说,那男的是我们局长,他一直打我的主意,纠缠我多少次了。我忍了再忍,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去纪委把他告了。可纪委说我没有证据不大好办。你说这种事怎么好找证据呢?后来我想到那天的事你都看见了,只有你能为我作证。
阿贵这才明白,素不相识的刘云找他原来是想让他给作证。他就有点犹豫了,他不想多管这些事,每天干活累得贼死,哪还有这个闲心?可是看这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又不免生出怜悯之心,觉得如果不麻烦的话,就帮她一下也没啥,于是就问,咋作证?刘云说,很简单,你就把那天看到的事写一下,就是写个证词吧。这事才过去几天,你应该还记得吧?阿贵点点头说记得记得。
他想如果只把自己看到的写一下倒也简单,不至于带来啥麻烦,就答应下来说,我给你作证。等会儿我想想就写,明天给你不晚吧。他不想当着刘云的面写,他很长时间没摸过笔了,还不知能拿动不能拿动。他不想在姑娘面前出丑,要等刘云走后慢慢摆弄。他对刘云说,你也不要再往这跑了,我明天还是干万达广场的活儿。下了班你就在万达广场旁边的邮局门口等我,我到时交给你。
听阿贵答应给她作证,刘云转忧为喜,连声说,大哥你真是个好人,你能给我作证就是帮了我大忙了。说完,千恩万谢地走了。送走刘云,阿贵想了一下,找了张纸,把那天看到的事认真地写在纸上,写好又仔细看一遍,折起来放在衣袋里。
第二天,阿贵在万达广场干活。中午吃过饭,阿贵披挂好准备下吊绳的时候,吴老板到楼顶上来了。吴老板把他叫过去,悄声问,听老三说,你前几天干延平路上那栋写字楼的时候看到新鲜事了?阿贵说,嗯,我看见里面有个人调戏妇女。吴老板沉下脸来说,这事千万不要给别人说啊,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阿贵一愣,他犹豫了一下,没把刘云找他作证的事告诉吴老板。他原来想得简单,他给作证,既没有说瞎话,也没有偏向谁,只是实话实说,到哪儿都能说得过去。可吴老板是老江湖,他既然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吴老板不让他把这事告诉别人,肯定是怕招惹是非。而他是要给作证,比把这事告诉别人还要严重,是把自己也扯进去了。这是不是会弄出什么事来呢?他有点吃不准了。如果在乡下他能判断一件事他能做还是不能做。可在这城里他是两眼一抹黑,有些事他实在弄不明白。他摸了摸衣袋里那张证词想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7
下午收了工,他没去万达广场旁的邮局,而是绕路回了出租屋。一路上他心里总觉不安,像赖了别人一笔账。路过大排档他坐下来,要了一瓶酒,十串烤串,两个煮玉米外加一大碗羊肉拌面,呼噜呼噜吃喝完,拎着剩下的半瓶酒回了出租屋。
走到出租屋的楼道入口处,听到有人冲他喊大哥。是刘云,她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刘云问,大哥,我一直在邮局门口等你,你怎么没去啊。阿贵支支吾吾地说,那个证明我还没写,那天的事……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刘云盯着阿贵的脸看了一会儿声音就变了,说,我明白了,你变卦了。你不想给我作证了,是吧?阿贵低着头说,你知道,咱……咱乡下人来城里打工也不容易,不想招……招惹是非。他努力想把话说得利落些,可说出来还像是舌头打了结似的。
刘云说,这不是城里人乡下人的问题,是有没有良心的问题!咱这么说,如果大哥你在街上碰到坏人调戏侮辱妇女你就是不上前制止也得打个报警电话,不会装看不见吧?将心比心,这事要摊在你妹妹你女儿身上你又会怎么做。
这话戳到了阿贵的痛处,他真的试想了一下:如果有一天,女儿大学毕业,也在哪一栋高楼的玻璃墙里上班,有个坏种要对她撒野。他真的能拿刀剁了他。
刘云接着说,原来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算了,算我看错了人。
她转身欲走,忽而又回过身来说,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个坏蛋知道我告了他,反而更纠缠我,威胁我说如果不从了他,就要告我诬陷罪。我原来想,如果你不能为我作证,我反倒会成了罪人,那我就只有一死以证清白。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就要和他斗一斗。山再高也挡不住太阳,我不信告不赢。
刘云脸上一点也看不到昨天那可怜楚楚的样子,而是一脸的悲怆和决绝。她转身就走。
阿贵说,你等等。他的声音一下响亮起来,舌头一点都不打结。他从衣袋里掏出他写好的那张纸说,证词我早就写好了。如果打官司,我可以为你出庭作证。他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身体里有股气浪直冲头顶,他像个充足了气的变形金刚,整个身子都挺了起来。直到刘云走了,他还一动不动结结实实地站着。
接连几天,阿贵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干的平方数也明显少了。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
这天,阿贵在工地上吊着干活,看见下面吴老板从面包车上下来,一下车就神色严峻叫阿贵赶快下来,好像有什么急事。
他一落地,吴老板劈头就说,你闯了祸了!阿贵一惊,忙问,我闯了啥祸?吴老板两眼圆睁,指着他的手直哆嗦:我早就给你说了,那天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可你倒好,还给人家写了证词。你知道吗?那个局长可不是咱能得罪起的。现在事情闹大了,不光是你,公司也要受连累。人家放出话来了,要再和他作对,咱公司就别想干下去了。
阿贵大声嚷起来,他凭什么让公司干不下去?吴老板苦笑了一下说,这些事和你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城里有的人拔根汗毛也比咱的腰粗。
自阿贵给刘云写了证词,他就觉得可能会有事,但没想到会连累了公司。他对吴老板说,我汤阿贵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公司。既然这样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吴老板脸色缓和下来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走吧。你留在这里咱们都会有麻烦。钱,我会给你多算点。他拍着阿贵的肩,两眼流露出几分不舍:兄弟,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天黑下来的时候,阿贵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列车。看着窗外一栋栋朦朦胧胧的高楼一闪而过,他觉得城市就像一片干树叶被风卷着刮跑了。
忽然,手机响了,是玉芝打来的。她喜滋滋地说,阿贵,告诉你,我已经把女儿的退学手续办了。过了暑假,她就能跟你去城里上学了……
责任编辑张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