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罪

2016-11-21 17:45范宗胜
绿洲 2016年2期
关键词:狗蛋平山李庄

范宗胜

水罪

范宗胜

1

眼前这辆挂着大红花、洋溢着喜气的红色面包车却让盼水感到心被撕碎般的疼痛。一个月来她咋也想不明白,为啥要选择自己来承担这份责任。她真想脱下身上的红色婚装跑出村子,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身后那一双双恳求的、同情的或警觉的眼睛一直聚集在她的身上,她知道自己只要离开这个花车一步,就会有无数双手把自己拽回来。她想起了一个月前,为了求自己答应这门婚事,一村之长的父亲给自己下跪的那一幕。就是刚才临出门时,已满头花发的父亲依然含着泪恳求自己:“水娃呀,为了咱水村,你就委屈一下吧,父亲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你。”

盼水上了车,鞭炮声立刻满天价响了起来,新郎家带来的喜庆乐队在婚车前面开道,充满喜气的鼓乐声响得三里外都听得见。这样隆重热闹的场面在水村历史上是没有的,但水村却没有一个人为此哪怕有一点的欢喜。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拿出抢到手的糖块彼此炫耀一番,放到嘴里吸溜着、说笑着,却被自家大人用眼睛狠狠地一瞪,便低下头来,不再言语,走在大人身后,跟着缓缓行驶的花车往村外走去。

盼水一直没去看身边这个只会傻笑的男人,扭过脸望着窗外那熟悉的、绿油油的田地。在这里生活二十年了,今天就要结束这一切了吗?难道就是这个傻男人要把自己带走吗?盼水委屈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鼓乐声突然停了下来,车也紧跟着停了,盼水感觉到坐在自己另一边的伴娘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胳膊。

盼水抹了一把眼泪,正过脸往前方看去。只见两头黄牛站在路边不知所措,一个高个子小伙手持鞭子定定地立在路口,挡住了迎亲队伍的去路,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直直地射进了车里。

“大雨!”盼水在心里凄惨地叫了一声。她想开门下车,却被伴娘紧紧地抱着。做伴娘的邻家嫂子恳求着她:“新媳妇在中途脚不能沾地的,不吉利。”几个村民跑了上去,连拉带劝地把站在路中央的大雨拽到了路边。大雨眼睛里射出的凶光把吹鼓手们吓住了,大家不再鼓弄乐器,安静而快速地从大雨身边向前赶去。车过大雨身边时,盼水看见大雨的眼睛里通红通红的,怨恨、痛苦中带着恳求直直地看着车里的盼水。盼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着大雨大叫了一声:“大雨……”便泣不成声,瘫软在伴娘身上。

坐在盼水身边的男人仍然在哈哈地傻笑着,还不时把鼻子凑到盼水身上闻一闻,然后更大声地笑着。司机边上的迎亲总管回头训斥了一声:“李狗蛋,你歇歇行不?晚上抱着新媳妇了再好好笑。”傻子的笑声便小了许多。

窗外,一棵棵熟悉的树、一片片熟悉的地、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从盼水那悲伤不已的大眼睛里一一闪过。

水村,越来越远。

2

水村是黄土高原上一个缺水的村子。历史上水村不叫水村,叫郭庄。那时候郭庄并不缺水,庄东头和西头各有一口井可以取水。后来经过了三年大旱,井里的水便一天天少了下去,最后滴水不出,成了干井。郭庄人大多数是一个郭家,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去找时任族长和村长的郭丰金商量。郭丰金定下了次日择吉时焚香鸣炮挖井的法子后,牵着一头羊连夜赶到七里地外的李庄,找到李庄的当家人李更生,说了要来借水的由头。听说郭庄没水了,李更生二话没说,答应他们来村里取水。郭、李二庄几代世好,这人命关天的时候咋能不帮呢?第二天一早,郭庄的男男女女便忙碌开了,女的带着娃娃们赶着牛车成群结队地到李庄拉水,男的分两拨顺着原来的两口井继续往下挖。半个月过去了,井口越挖越大,井越挖越深,却都没挖出水来。郭庄人急了,李庄人也急了。李更生赶到郭庄看着挖出来的干土对郭丰金说:“俺庄里的水也不够用了,以后你们到俺庄的水库取水成不”?看着李更生无奈而充满歉意的眼睛和脚下的一堆黄土,郭丰金重重叹了口气,点了头。

水库在李庄村边一个土塬下,牵牛放羊的村民路过时总要叫牛羊在水库边上喝个饱才离开,水库边上满是牛粪羊便。没了水的郭庄人不得不和李庄的牲口同饮一滩水。

郭庄人重新换了个低洼处开始凿井,但这个新开的井还是没给郭庄人面子,挖到了五十多米仍没有一点儿水的迹象。

“球也挖不出来了!”郭庄人开始泄气了。郭丰金的大儿子不服气,在一个雨后硬拉着几个汉子下了井去挖,他说一来地湿好挖,二来看能不能借雨水当引子把水给请出来。水没挖出来,被雨水浸透的井壁却塌了一块,生生地砸在了郭老大的头上,没等送回家便断了气。郭庄人不敢挖井了,说是把地下挖了这么大的仨窟窿得罪了土地,土地爷要惩罚挖水的人,一个窟窿换一个人,郭老大成了第一个冤死鬼。还有俩人会是谁呢?这成了水村人的一块心病,谁都怕厄运降到自己身上,天天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在埋郭老大那天,郭丰金流着老泪说了话,三年内不能动土挖井。说也奇怪,那天刚把郭老大入了土,天就下起了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天晴后,郭丰金神使鬼差地到儿子出事的地方,蹲在井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想念着刚丢了命的儿子,便恨恨地想,该把这井给填了,免得再出个啥差错。郭丰金起身打算回村时,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井里沉淀后清亮的雨水却给了郭丰金一个启示:这不是水吗,这不是郭庄人日思梦想的水吗。郭丰金认为是郭老大的在天之灵带自己来到了这里,扑通一声跪在了井边,看着井里的雨水哭出了声:“娃哩,爹知道你的用意了。”他返回村里叫乡亲们到三口没挖出水的井里取水,然后回家用了三天时间在院子的低洼处挖了个二尺圆口、将近六尺深的旱井,遇到天下雨就把井口敞开,让雨水往里落,把高处的泥水往里引,以后的人畜用水都在这个旱井里了。

一开始水村人怕土地爷报应,不敢再挖窟窿,但在另一场雨后看到族长家吃水方便了很多,也没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心里暗暗想,就是土地爷报复也该去找领头人,便狠狠心各自在院内院外低洼处开了旱井,并且越挖越大,越挖越精明:井口还是直径二尺的圆口,刚能钻进一个人,里面却越来越大,最宽处足有丈余,然后再缓缓朝深处收回,到了井底又是二尺多宽,整个井的形状跟个大坛子一样,结构牢固,容量大。旱井,也就成了郭庄人维持生命的“水源”。

郭老大三周年的时候,郭庄的老老少少都自发到坟地上祭奠,期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叫族长心里有所安慰,更希望通过这样隆重的祭奠使老天爷和土地爷能听到郭庄人的话,明白郭庄人的苦,让郭庄人早日用上自己的水。

按风俗,人死三年后就是厄运退尽之时,郭丰金也明白乡亲们的用意,便思谋着重新找地方挖井。但儿子惨死的情景叫他心神不定,不打出自己的水又叫他心有不甘,接连几宿没合眼,终于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命归黄泉。临死前,郭丰金拉着已接替自己当了村长的二儿子的手叹息道:“你哥为水丢了命,你可不敢乱动土,将来看好机会了再挖也不迟。在咱村挖出水前,一定要和李庄处好,咱郭庄人全靠你了。俺走后,你把村名改了吧,就叫水村,希望老天爷开开眼,能给咱庄上多划拉点水来,图个吉利。”

郭老二听了爹的话,换了村名,不敢再打挖井的主意,和村民一起靠着旱井里的雨水和李庄水库过着艰苦的日子。郭丰金去世后的第三年,李更生也撒手而去。又过几年后分田到户,时任李庄村长的李平山是李更生的独生子,他和几个人把水库承包了,养起了鱼鳖,水村人再要到水库取水就要用粮换、用钱买。平时还好说,水村人有旱井水供用,遇到老天爷不睁眼,连续几个月不下雨就苦了水村人了。

县里乡里知道水村的困难,派了井队来。打井那些日子,水村家家户户过节似的喜气,盼着自己的地头上快点涌出水来,以后也不用看人家眼色了。但土地爷好像专和水村人作对似的,连着换了两个地方打下去小二百米,能用的钻杆都用完了,连个猫尿也没见。井队撤走的时候说,水村没水。

水村人只能继续喝旱井水,旱井水不够用了就得去李庄水库买水。本来就穷的水村人没买几次水,就承受不了这额外的负担,开始琢磨法子。几个胆大的后生一商量,日他奶奶的,偷!便借着后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赶着牛车,拉着汽油桶一样的水桶去偷水。没偷几次,就叫李庄人发现了,开始派人昼夜值班护水。

那天,郭老二的大儿子郭得水和铁哥们冯大雨商量了半晌,到了夜里领着几个后生赶着牛车去李庄水库偷水,可李庄人早有防备,没等他们把水装满,一群人便围了上来要收钱。郭得水气得哇哇叫:“你们李庄人也太势利了,俺爷爷那会你们李庄人多好,别说水库了,你们村里的井水都由俺们随便取。这一段老天不下雨,旱井也干了,乡里乡亲的,我们取点活命的水你们也这样难为人呀,不看僧面看佛面,俺姑姑还嫁给你们村长了呢。”李庄人不理这个茬,只说水库是俺们的,现在哪还有便宜叫你们占。都是愣头后生,几句话不对路就动起了手。郭得水和冯大雨最壮实,也最能打,一伸拳脚就撂倒一个,刚开始还占了上风。李庄的后生们也不含糊,五六个人专围了这俩能打的人一阵棍扫腿踢,把两个牛犊子一样的后生打趴在地。最后吃亏的当然是水村人,人被打了,牛车也被扣了。受伤最重的是郭得水和冯大雨,一个腿被打瘸了,一个脑袋被打出了血。郭老二闻讯后连夜把他们送到了乡医院,第二天叫了乡派出所的人抓了几个出手狠的愣头青,并把牛车要了回来。乡里来人和李平山说了半天,他却只答应叫水村人免费取一个月的水算做李庄对打人的补偿,但水库里还养着鱼鳖呢,不能由着他们长期来拉水。

郭得水和冯大雨没等伤好利索就叫了几个后生要到李庄去报仇,却被得到报信的郭老二拦了回来:现在是咱有求于李庄,就咽了这口气吧。郭得水和冯大雨咽不下这口气,一气之下离开了家,他们说这个破地方活不了命,要到外面去生计。不到一年,冯大雨赶回村里报信,他和郭得水所在的那个煤窑出了事故,死了好些人,郭得水也被埋在了里面。

郭老二把儿子拉回来后埋在了他爷爷和大爸的身边,前来送葬的乡亲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这郭得水的死也是挖那三个窟窿埋下的祸,郭老大算是第一个得到报应的,郭丰金好歹死在了自家炕上,不是横祸,这郭得水可算是第二个了,那第三个人该是谁呢?阴影又一次笼罩了水村。

3

盼水是郭老二的闺女,哥哥死后,她成了郭家唯一的娃。为了水村,郭老二忍痛割爱,答应了前来提亲的媒婆,把盼水嫁给李庄村长李平山的傻儿子。郭老二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盼水嫁过去,水村人到李庄拉水不用再掏钱、再出粮了。这个条件其实不用提,那是李平山用来交换盼水的条件。但郭老二要提,他怕啥地方再出个差错,怕赔了女儿又捞不到水。

盼水出嫁前,去哥哥的坟上哭了个天昏地暗,把哥哥骂了个天昏地暗,也捎带着对埋在旁边的爷爷和大爸说了委屈。她埋怨哥哥咋这么短命,早早就去了,要是哥哥在家的话一定能挡住这门烂亲事。但她的哭诉再伤心,也没能把哥哥叫醒,没能逃脱水村给她安排的命运。

李平山给前来贺喜的乡亲们一一敬完酒后,通红着脸站在房檐下高声吆喝了起来:“水村村长郭老二家的闺女是俺李家的媳妇了,咱和水村就是一家人了,以后咱水库的水任由水村人拉,谁要是再拦,俺可翻脸不认人。”盼水为啥嫁给村长的傻儿子,众乡亲早就心知肚明,现在听村长这么一说,便个个随声附和、唯唯诺诺。新房里的盼水也听到了这句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黑后,一帮小后生进了盼水的新房,要闹洞房,但看到盼水冷冰冰的脸和狗蛋傻呵呵的笑,觉得没趣,便吃了几支烟,早早退了出来。

盼水和衣半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宽大房顶。傻新郎几次耸动着鼻子凑到她身上,都被盼水恼怒的眼神吓回去了,便蜷窝在炕头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婆婆给盼水送来洗脸的温水,嘴里叨叨着:“洗把脸吃饭吧,女人就是这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日子长了就习惯了。”盼水没马上洗脸,只一脸冤屈地盯着婆婆看。婆婆看出了盼水的心思,却啥都没说,转身出了房门。

吃饭的时候,李平山一双眼睛在盼水和狗蛋的脸上探询地扫来扫去。盼水只低着头喝着碗里的白面糊糊,不去动桌子上的炒菜,狗蛋只夹盘里的肉吃,时不时偷偷看盼水的脸色,却不再傻笑。李平山似乎看出了什么,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趸,背着手走了出去。

吃过早饭,迎亲总管赶着装了一个大水桶的牛车,领着盼水和狗蛋向水村走去。按风俗,新媳妇要在结婚的第二天回门看娘家人的。

盼水的爹娘早早就在村口望着了,看见闺女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盼水看到二老好像晚上没睡觉一样,脸上憔悴了很多,眼里的泪水又蜂拥而出。

郭老二把盼水婆家送来的水往水缸里放,水缸还没满,桶里便没水了。郭老二把老伴叫了出来,嘀咕了几声,老伴便进了屋给陪同的总管说你先坐着,俺和闺女说说体己话,拉着盼水进了盼水原先的闺房。

“闺女,昨天那新郎动你身子没?”娘拉着盼水的手,探询地看着盼水。盼水摇了摇头,扑在娘的怀里哭了起来。

“唉,傻闺女,委屈你了。俺问你,这水是谁给准备的?”

“那个老汉叫人给备的。”盼水没叫李平山爹。昨天在新婚行礼的时候,村里人叫嚷着让盼水给公公、婆婆叫爹妈,盼水愣是咬着嘴唇没开口,老两口脸上挂不住,却也不好说什么,便说道以后习惯了再叫也不迟,算是圆了场。

“这就是了,人家只给拉了少半桶水,这里头有说法哩。”娘爱怜地抚摩着盼水的头发,长叹着。

盼水硬挨到日头快落山,才不舍地起身回李庄。分手的时候,盼水又一次看到了父亲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和乞求。

回到李庄时天已经黑了。看到他们回来了,李平山起身出去串门,婆婆招呼她俩吃了饭,把狗蛋打发回屋睡觉,便关了门拉着盼水坐在自己的炕头上。盼水憋着一肚子气,一脸冷霜地看着婆婆。

婆婆也是水村人,按辈分盼水该给她叫姑姑。为了水村能长久地在李庄取水,盼水的爷爷当年很有远见地把这个给自己叫大爸的远房侄女嫁给了李庄村长李更生的独生子李平山。婆婆不负众望,很妥帖地处理着当时还叫郭庄的水村和李庄的关系,使得李庄个别人虽对水村人这样长期来自己水库白白取水有意见,但碍于这个能干会说的村长儿媳妇只好闷声。后来,李平山又当了村长,这些人更不敢有什么想法了。但天有不测风云,当李平山的儿子长到10岁还是傻呆呆的时候,婆婆的地位开始一落千丈。那时候李更生已经过世,村里人开始议论,说是水村人取水取走了李庄的灵气,报应先降到一村之长的家里,生了个傻儿子。李平山虽对此将信将疑,但对老婆的态度却越来越坏,尤其是努了这么多年再没生出个一子半嗣来,使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便也不再听老伴为水村添好的说词。分田到户后,就找几个人凑钱承包了水库,简单地围了石堰,养了些鱼鳖,并以此为借口下了禁水令。婆婆也为此寻死觅活地闹过,但还是没能改变李平山的主意。

婆婆抹了把眼泪对盼水说:“虽然俺爹娘早就不在了,但俺也姓郭呀,俺生在水村、长在水村,俺在水村还有好些亲人呢,多想回去走走看看,可俺没脸,俺对不住咱水村人呀。闺女,水村人的命就捏在咱娘俩手里了。现在你来了,咱水村人有救了,俺也有救了,终于可以仗着你的脸回咱村里看看了。咱做女人的不就是有这一副身子吗,给谁不是给呢,只要对咱水村人有好处就成。你要是觉得委屈,当姑姑的给你跪下了。”

盼水拽住了要起身给自己下跪的婆婆,两个女人抱在一起一顿痛哭。

这个夜晚,盼水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躺在床上,不再拒绝狗蛋凑到身上的嘴和鼻子,紧张和厌恶使她紧紧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泪水从腮边流到枕头上。婆婆一句“姑姑”一下子拉近了两个女人的心,也彻底打垮了她的防线。为了水村,她不能再抱怨,念头里只有自己的身子和清亮的水在替换着飘来飘去。她禁不住地想,要是泪水能流成井水多好,自己情愿就这样无声地哭下去。

狗蛋见盼水没像昨天一样厉害自己,便放开了胆子,像猪拱地一样把盼水从上到下闻了个遍,然后心满意足地枕在盼水白白的、富有弹性的小肚上不再动弹,不一会便打起了呼噜。盼水又喜又恨又可笑,正要起身,却听到有脚步声从自己的窗外向公婆的房里走去,紧接着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天刚亮,盼水就被叫骂声吵醒了。李平山拿着鞭子站在牛棚前面一边抽打着喂牛用的料槽,一边大声叫骂:“奶奶的,两个都是傻子呀,犍牛不知道吃,你母牛也不知道吃呀,都他妈的不吃料、不吃饱,咋下地干活,来年拿什么养你们,老子明天就断了你们的粮草,叫你们就知道傻睡…”

狗蛋不明就里,听见爹在骂牲口,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出了门劝李平山:“爹,昨晚上俺给牲口添了满满的料,它们不吃就是吃饱了。”

李平山转过脸啐了一口,瞪着眼骂了句:“滚回你屋去,你知道个屁。”便把鞭子往地上一扔,背着手返回了自己屋里。

盼水穿好衣服刚走出房门,就见李平山和老伴一前一后从自己房里出来了。婆婆对盼水说道:“闺女,饭在桌子上,你招呼你汉家一起吃”,然后,婆婆意味深长地看了盼水一眼,指了指院子里冒着火苗的锅台:“锅里的水烧热了,一会和你汉家洗洗澡,俺和你爹回咱水村看看,顺便给你娘送车水去,天黑再回来。”李平山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拧了拧,接着老伴的话茬闷声道:“回来那么晚干啥,俺后晌还要去水库转一匝,看看是不是该放水清淤了。”说完便背着双手出了院门。

盼水立在院里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狗蛋一个人在屋里边吃饭边叫唤:“牛吃料,俺吃饭,牛吃料,俺吃饭。”

盼水冲着屋里叫唤狗蛋,狗蛋一手端碗,一手持筷走了出来,憨憨地看着盼水。

“吃了饭去挑担水回来。”盼水的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早鸡巴把瓮挑满了,再挑往球哪里放?”狗蛋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

“去挑吧,挑回来俺给你洗澡。”

“哎。”狗蛋把碗筷放回屋里,担起水桶哈哈傻笑着一路小跑朝村头的水井颠去。

盼水把洗衣服用的大铁盆端到屋里,让狗蛋倒进去半桶凉水,自己用脸盆从锅台上端了两盆热水掺上,然后打发狗蛋到婆婆的屋里等着,关上门自己先洗了起来。

盼水坐到盆里,用沾湿的毛巾在丰润而白嫩的躯体上缓缓擦拭。半掩的窗帘外好像有人影晃动,盼水清楚地记得让狗蛋插上了大门,家里只有狗蛋一个人,一定是那个傻子在偷偷看自己洗澡。盼水心里一紧,捂住了前胸,但转念一想,又放松下来,侧了下身子,使自己半对着窗户,继续用毛巾擦拭着。这种款款的抚摩和窗户外那个看不见的影子使盼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和快感,仿佛一丝细细的热流迅速从血管中穿越,然后又在每处慢慢地蔓延开来,直到浸染每一个细胞,把细胞灌满后,又从每一个舒展开来的毛孔中流了出来。奇妙的感觉使盼水呼吸急促起来,虽然还有羞涩夹杂在这样的感觉中,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放下毛巾,直接用手沾上水抚摩着自己的酮体,女人怕羞的天性又使她用抹香皂的动作掩饰着那种抚摩的意味,但香皂的滑腻感又使她产生了更强烈的快感。

盼水用干净床单把身体围住,叫唤狗蛋进来。狗蛋颤悠悠地拐进门,立在门口,满脸通红,两眼痴呆地盯着盼水的胸部。盼水禁不住一脸绯红,低头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狗蛋说,去把水倒了,再换上干净水给你洗洗身子。

狗蛋好像得到了冲锋的命令,步履怪异地进了屋端起盼水洗过的那盆水转身快步地向门外奔去,剧烈摇晃的洗澡水浪一般地从盆里卷了出来,洒了狗蛋一身,狗蛋更急促地加快了步伐,刚走到门口就抬手一泼,抬手间盆里的水早有一半已经洒在了狗蛋的身上。狗蛋顾不得这些,转身把盆“咣”地往地上一掷,便把靠墙放的那半桶水提起来“哗”地倒进盆里,却有一半的水飞溅到了地上。狗蛋看着那少半盆晃荡的水和湿漉漉的地,傻傻地呆着。盼水看着傻子笨拙地做着的一切,“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狗蛋终于把水添到了合适的位置,愣愣地看着盼水,不知道该不该脱衣服,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盼水下了床,走到狗蛋身边,灵巧地解开狗蛋湿漉漉的衣服。为狗蛋解裤带时,狗蛋却紧张地攥着裤腰不放手。盼水说了声你快点洗,便转过脸回到床上,脸冲墙侧躺着。

狗蛋慌乱地脱掉裤子,坐到盆里胡乱地往身上撩着水,擦了一把便上了床。

狗蛋爬在盼水身上,如同发情的狗一样喘息着,焦躁不安地扭动着笨拙的身体,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眼睛慌乱地左看右看,喉咙里发出焦急而奇怪的声音。

盼水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狗蛋的胳膊,这才让狗蛋从焦躁不安中暂时停了下来,痴痴地看着盼水红润的脸和水汪汪的大眼睛。盼水轻轻地用身体碰触着,刚才还呆傻着的狗蛋仿佛一下子清楚怎么回事了,弓起腰狠命地俯冲下去。

撕裂的痛疼让盼水差点晕过去,但随之而来的快感让盼水又暂时忘却了痛疼,一种悲悯却突然随着这份快感涌上心头,久久不散。

4

盼水成了女人,成了女人的盼水比刚来李家时泼辣了许多。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帮着婆婆里里外外地操持着家务,和婆婆一起维持着水村和李庄的关系,维护着水村的利益。看到水村人可以随时到李庄水库拉水,心里的委屈渐渐淡了下去。一年里,公公婆婆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快,却也常常在心里偷偷露出一些幸灾乐祸:是你家傻子的种子不行,和俺可没关系。婆婆也私下问过她怀上没有,盼水只摇摇头便做别的事情去了。

又是一个夏季的午后,趁家里没人,盼水把被日头晒得热乎乎的水端到屋里洗身子。这当儿,插上的大门却“咚咚”地响了起来。

“盼水,开门。”李平山的声音从院墙上飘了进来。

“来啦。”盼水急急地套上衣服,跑出去开了宅门。

站在门口的李平山没有进院子,傻了一样立在那里,直呆呆地盯着盼水的胸部,半张的嘴巴死了一般合拢不上,吸了一半的纸烟从嘴角掉在了地上。盼水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着急开门,忘记穿背心了,湿漉漉的身体从白褂子下凸显出来,两点红晕清晰可见。

盼水赶紧转身回到自己屋里,插上了门,穿好衣服。李平山站在盼水的门外叫唤,盼水开了门,转身低着头坐在炕沿上。李平山用暧昧的眼睛盯着盼水,顿了顿说:“俺知道你来俺家委屈你了,但俺也没亏待过你,更没亏待过你娘家人。你知道俺家就狗蛋这一个独苗,那傻子不争气,连个活种子都没有,这怨不得你。可是,俺家不能断后呀,俺……”说到这里,李平山沉默下来,同时眼睛不眨地看着盼水。

盼水听明白了,感觉像有一只苍蝇堵在喉咙里,直反胃。盼水起身收拾了几件衣服用包袱裹了起来,说了声:“俺回娘家走走。”便从一脸恼羞的李平山旁边侧身而过。

盼水在娘家住了三天,这三天帮娘作饭洗碗,帮爹下地干活。这三天里,郭老二给盼水说过,忙过这阵子要去乡里、县里跑跑,给政府要点钱打水井。盼水疑惑地问爹,上辈子人不是挖了几个黑窟窿、打了几个黑窟窿吗,你不怕把钱白扔了?

郭老二长叹了一声:“你爷爷死的时候因为水没闭上眼睛,你大爸死在了水上,你哥哥也为水离开了家死在了他乡。这个心愿不了,俺也死不瞑目呀。再说,咱总不能老指望着从别人的瓮里取水,将来再有个变故,人家一断水,咱不就是等死吗。”

盼水想起了李平山那双暧昧的眼睛,也跟着爹长叹了一声。

第三天晌午吃饭的时候,村头的二麻子来到盼水的家里:“盼水呀,你公爹又把水给断了,说是过几天要清淤泥呢,他这一清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这老天爷又好久没下雨了,怕是咱水村人又要过一阵子上甘岭了。”

“啥时候停的?”盼水想起了自己出嫁的第二天,李平山一大早在院子骂牛的说词。

“今天一早俺赶着牛车去李庄水库拉水,那里又有人在守着了,说是要清淤,不让拉水。俺说你现在还没有清淤,俺大老远来了,就让俺拉一车吧,人家横的不得了,就是不让。”

盼水放下碗筷,对爹娘说了声俺回去看看,便起身往李庄赶去。出村口的时候,盼水又遇到了大雨。郭得水把命丢在煤窑后,大雨再没出去过,一心一意地在家做着农活,侍候着老母亲。大雨扛着耙,赶着牛从地里返回村里,高大的身子还像以前那样魁梧,黝黑的脸上显得更加成熟,这让盼水的心“咚咚”地跳了几声。说过几句客套话后,盼水看着大雨说道:“大雨,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吧,也有个知热知冷的。”大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那老家伙又把咱村水断了。”大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换了话题,脸上露出了怒容。

“俺就是为这事回去看看的,明天,或者后天,你们再到水库看看。”盼水的脑海里浮现出李平山暧昧的眼神。

盼水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着,路边发黄的麦子送来亲切的气息。快开镰割麦了,这时候的劳作是很累的,乡亲们需要更多的水来作饭、来洗涮。她预感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也必须解决这个问题。黄花闺女的身体都给了傻子,也就没什么可珍惜的了。一点委屈,两点委屈,都是委屈,反正自己命里注定要遭罪的,就是不能再让水村人受委屈了。盼水低头看了看自己丰盈的身体,两只奶子在衣服下晃动着。她想起了李平山那半张着、露着黄色斑迹牙齿的嘴,厌恶感又一次从胃里翻了上来,却没有放慢走向李庄的步伐。

“爹,俺回来了。”盼水一进宅门,就看见李平山和狗蛋在收拾打麦用的家什。听见媳妇的声音,狗蛋站起身傻笑着:“媳妇回来,媳妇回来了,俺晚上可以闻味道睡觉了。”

进门一年多了,盼水一直没有叫过李平山爹,今天这一叫,还把他叫得不适应。虽然李平山心里知道盼水今天叫他一声爹的由头,还是流露出一些愕然,仿佛这声“爹”是叫另一个人的。

盼水没有理会李平山诧异的表情,问道:“俺娘呢?”

“哦,你娘到菜地里浇水了,这一阵子没下雨,虽说对麦子好,但菜都蔫巴了。”李平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就地坐了下来,掏出一支烟点上。

“俺娘身子薄,那么大的菜地怕忙不过来,叫狗蛋去帮帮她吧。”盼水又转向狗蛋微微一笑:“狗蛋听话,去帮娘浇地,晚上回来让你闻着味道睡觉。”说这话的时候,盼水吊着眼睛斜看了李平山一眼,李平山夹着纸烟的手抖了一下。

“哦,对对,狗蛋,去帮你娘浇地,浇不完就别回来吃饭。”李平山的嗓音里多了些颤抖。

狗蛋乐呵呵地拿起铁锹就出了宅门,边走边嘟囔着:“浇不完就不吃饭,浇不完就不吃饭。”

盼水送狗蛋出了门,随手插上了宅门,然后向自己房里走去,头也不回地说了声:“你来,俺有事问你。”

李平山愣了一会,才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看了看关死的宅门,迟疑了一下,还是向盼水的房里走去。

盼水脱了外衣,只穿着短褂坐在炕头上,两只挺拔的奶子鼓在褂子里,好像要掉出来一样。这情景让李平山突然局促起来,一张老脸开始泛红,站在门口局促着。

“俺问你,是不是你把水村的水给断了?”盼水随手拿了炕上的蒲扇扇动着,两只奶子便随着摇动的手臂生动地摇晃起来。

李平山一阵晕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盼水的胸脯,哼唧了半天终于颤悠悠地说出了声:“俺明天就把守水的人叫回来,明天就叫回来。”

盼水放下手中的扇子,转了身正对着李平山一字一顿地说道:“一会你就把人撤回来,以后再不要断水村的水了!”

李平山忙不迭地点着头:“中、中、中。”

盼水脱了鞋半靠在被子上,低低说道:“回你屋洗洗再过来。”便转身朝里不再言语。

李平山匆匆地洗了那玩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轻轻地关上了门。

盼水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平躺着。李平山急切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又上来脱去盼水的褂子和裤子。就在他要进入盼水身体的那一刻,一直闭着眼睛的盼水突然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双手阻止了李平山急于俯冲的身体。

“你必须答应我,以后无论啥情况,再不能停水村的水。”

“中、中,要是水库要清淤的话,俺让他们来村里的井中取水。”李平山开始气喘吁吁。

“俺干地里活干够了,可也不能吃闲饭,以后你教俺养鱼鳖,去城里卖鱼鳖。”

“中、中。”李平山听到这些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俺的身体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常常要,俺啥时给,你啥时才能要。”

“中、中,俺听你的。”李平山撑在床上的胳膊开始颤抖。

“俺婆婆迟早要知道这事,这要你来处置,但不能打她。”

“中、中。”李平山的头上开始冒汗。

盼水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睛。汗味夹杂着臭臭的烟草味还有老男人身上怪怪的味道突然包围了盼水,仿佛要把她吞噬一般,她不得不尽量减少呼吸,但下体被冲击所涌出的快感却让她的呼吸更急促起来。

盼水怀孕了。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傻子的怂一点不傻,还能找到盼水的卵;有的说,盼水生下的娃一定和狗蛋一样,是个傻子;还有的说,说不定人家盼水的娃像狗蛋他爹一样聪明哩。有人就骂这些人,你们知道个屁,盼水肚子里的娃和狗蛋有球的关系。便有人问了,和狗蛋没球的关系,那和谁的球有关系。那人便努努嘴,背着手像模像样地走那么一圈,大家一阵哄笑后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别人在背后说什么,盼水没听到,就是听到了也不会争执的,她把一门心思用在了养鱼鳖、卖鱼鳖上。每次出门卖鱼时,盼水和李平山各骑一辆驮着装有鱼鳖的铁皮箱子的自行车赶二十里地到县城摆摊,李平山把秤,盼水算账收钱。盼水每收一次钱都会一分不少地交给公公,这叫李平山很满意,对盼水的防备心理逐渐削减了下来。跟着公公卖了几次鱼,盼水看出了城里的门道。连着好几次,盼水都把李平山一人丢在那里卖鱼,自己跑了好几家饭馆和单位食堂,以实惠的价格和上好的质量联系了卖鱼的事。再进县城卖鱼时,李平山摆摊零卖,盼水直接进了饭馆和食堂放了鱼收了钱就回去找李平山。李平山一算账,虽然盼水卖得价格低了点,却省了摊位费、工商税,省了工夫,卖出的数量也多,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个俊媳妇还真有心计。

怀了孩子的盼水成了李家的宝贝。看到盼水出怀了,李平山不让她进城卖鱼了,也不再纠缠她的身子,只叫她守着水库,养好鱼鳖。但盼水的婆婆却很精明,从乡亲们的指指点点和神神秘秘的做派中感觉到了点什么。盼水虽然一直没承认,婆婆还是从她闪烁其词和带有委屈的眼睛里看出了心事。婆婆是明事理的人,她思前想后,只在心里叹了一句“俺娘俩上辈子欠了水村什么债呀”,便不再追问盼水,也没有追究老伴,只小心地照顾着盼水的起居饮食,同时也更多地和盼水在一起,怕自己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凑空再翻孽水。李平山把一小间放粮食的房子收拾了一下,盘了小炕,对狗蛋说:“你媳妇肚子里有了你的娃,娃生下来前你就住在这里,不能动她的,要是不听话,老子打断你的腿。”说着还拿起鞭杆做出狠狠抽打的样子。狗蛋便乖乖地听话,虽然傻笑的时候更多,还老盯着盼水渐渐隆起的肚子看,却不敢离盼水太近,怕自己近了,娃就没了。

盼水娘提了一篮子鸡蛋来看盼水,李平山像接待县上领导一样热情备至,还叫狗蛋从村头的井里取了满满一桶水放在牛车上,从水库抓两条鲤鱼放在脸盆里,从菜地摘了满满一筐菜放在屋檐下,说一会叫狗蛋赶着牛车给送去,后来又说啥也要留亲家过夜,陪陪盼水,娘俩说说体己话。盼水娘争执不过,就住了一宿。

晚上娘俩睡在一个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盼水娘想起了自己进村那会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感觉不对劲,就问盼水肚子里娃的事情。世上哪有不知道女儿的娘呀,盼水娘在盼水遮遮掩掩和问东答西的话里,多少猜到了娃的来历和女儿的委屈。

第二天一早,盼水娘谎说家里农事忙,没有留下吃早饭,推辞了李平山执意要送的水、鱼、菜,转身出了院门。

5

听了盼水娘的唠叨,郭老二足足抽了半晌烟,才骂出了一声“日他奶奶的”,然后对老伴说,给俺挖两袋上好的白面,俺要去乡里。

郭老二叫来了大雨,两个人替换着挑着两袋白面往十多里外的乡政府赶去。

乡长听了他们的说法,摇了摇头:“咱乡里日子也不好过,你们那早先不是打了两个黑窟窿吗,明知道没水还要打井,咱可不能把钱往黑窟窿里扔呀。”

郭老二赶紧解释:“先前那两口井都只打了小二百米,刚过了黄土层机器就不中用了。俺们想找个更大的机器,再打深点或许能出水呢。乡长,俺们村子里这几年过的啥日子,您不是不知道呀。”说到这里,郭老二就想起了盼水,两把老泪在眼睛里打起转来。

对水村的情况,乡里是知道的,以前为两个村子因偷水和护水打架的事,乡里没少出面,但只能和稀泥,解决不了长久问题。水库是李庄的,离水村七八里地呢,咋也划不到水村的地界里去。看着郭老二的丧气样,乡长心也软了,手一挥对郭老二说:“你也别在我这里哭丧了,我给你写个条,你去找信用社说说,看能不能贷点款,真有水了,乡亲们就有救了,将来还着也不难。”

听说全靠贷款,郭老二心里一惊,这要是还不上,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但转念又想到了全村人天天起早贪黑走七八里地拉水的情形,想到盼水和盼水肚子里的孩子,便咬了咬牙:“中。”

到了信用社却吃了闭门羹,守门的老汉说主任到县里开会,晚上就住县城的家里了。郭老二和老汉唠了一会,想打听贷款的手续问题,却意外得知这个新调来的信用社主任是村头二麻子老婆的一个亲戚。郭老二这才想起来以前二麻子在自己跟前炫耀过有个亲戚在县里什么银行工作,当时自己还刺刮了那家伙一顿,说你摇摆个屁,有这样的亲戚咋不把你迁到一个有水的地方去呢。当时二麻子气红了脸,闷声不响地走开了。

郭老二把白面寄放在门房,和大雨急急地返回了村里。

二麻子大腿压二腿抽着旱烟,不搭郭老二的腔,可把郭老二急坏了,忍不住跳着脚大骂:“你不帮就不帮,要是俺们打出水了你别指望用一滴水。要是没钱打水,俺明天就开村民大会,告诉乡亲们是你二麻子不仁义,坏了村里的好事。”这句话还真把二麻子将住了,连忙起身说:“老哥你急个屁呀,俺不是回应一下上次你说俺亲戚不顶用的话吗,还不许俺跩一下。”

老哥俩哈哈一笑,便赶紧收拾东西。二麻子让老婆把家里攒下的鸡蛋都装到筐子里,郭老二回家抓了两只老母鸡,俩人急急忙忙赶到十多里外的公路边,搭上去县城的公共汽车,直奔信用社主任家里。

第三天,郭老二带着大雨和二麻子一大早就赶到乡信用社办贷款手续,进门时看门的老汉叫住他:你这两袋面不要了?郭老二呵呵笑了笑,摆摆手:“老哥你帮我送你们伙房去,叫大家伙吃吧。”

收完麦子打完场,井架就支在了村边上。地址是郭老二带着一个阴阳仙选的。阴阳仙在郭老二家里酒足饭饱之后烧了一把香,嘴里念念有词,捧着插香的碗出了门,在村边绕来绕去,最后朝那片洼地走去。到了洼地,阴阳仙把香碗往土堆上一放,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铜钱来,闭着眼睛在原地转了一圈,把铜钱往天上一扔。铜钱在空中翻了几个个,郭老二的眼睛也跟着翻了几个个。铜钱“扑”地一声落在了一个土坷垃上,翻了个身,郭老二的心也“扑”地翻了个身。铜钱摇摇摆摆地滚到一棵草上,再也走不动了,就斜斜地靠在了那里。

阴阳仙微闭的眼睛一睁:“就这里了。”

郭老二的心也不动了:“好歹就这里了。”

井队热热闹闹地干了一个多月,郭老二痴痴颠颠地忙了一个多月。一个大早上,一宿没睡好的郭老二跑到井架边上,眼前的景象让他傻了:机器停了,管子没了。井队队长从机台上跳下来,摇了摇头:“三百米的管子都打进去了,没水。”

井队撤了,还带走了郭老二从信用社贷来的款。井队队长说,井位是你定的,俺只管打井,不管有没有水。郭老二说了半天好话,井队队长才答应来年秋后再来取剩下的几万块钱。

搬走了井架的洼地上高高低低、水水泥泥的残迹一片,郭老二蹲在地上,脸上也是水水泥泥的一片。

郭老二病了,一病就是一个月。盼水挺着大肚子回去住了几天,劝爹说:“有盼水在,咱水村人不会缺水。欠下的钱也别急,盼水想法子帮着爹一起还。”郭老二寻思着孝顺的盼水只是给自己宽宽心,埋怨她能有啥法子,叫她别管那么多,把自己的身子招呼好。盼水却很认真地对爹说一定帮爹还钱。郭老二担心地看着盼水的身体问:“你这身子还要上县城卖鱼?再说那能卖几个钱,就是卖了钱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盼水,咱宁可饿死,也不能做不干净的事呀。”说到这里,郭老二猛地想起了什么,抬起手就裹了自己一嘴巴子:“看俺这嘴,爹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盼水好像没听到什么,拽了郭老二的手扶他躺下,起身去锅台上做饭去了。

郭老二病倒的时候,大雨也好一阵子干躺在家里生闷气,心说就日邪了,三百米该多深呀,咋还不见水呢。胡思乱想间,他突然想到自己当年和郭得水为了偷水和李庄人干仗,后来跑到外地煤窑挖煤的事情时,灵光闪了一下。他们在那里干活的时候,煤窑上也打过一口井,四五百米深。给大雨深刻印象的是那一拨打井的人和给自己村里打井的人不一样,那些人在打井前拿着图纸在周围转了好几圈才定了位置,听说是什么地质队的。地质队可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新名词,就冲这名字,一定把势。想到这里,大雨精神一振,起身跟娘要了路费,只身跑到了百里地外的城里。

三天后,大雨回来了,先去了郭老二家里。

“叔,俺进了趟城,打听到打井要找地质队,他们能知道地底下有啥没啥,井队只管打井,他们不知道有没有水的。”

郭老二愣了愣:“地质队是啥队伍?比阴阳仙还管用?”

“阴阳仙管不了水,地质队管得了。地质队就是专门收拾地底下的东西的,煤矿、铜矿、金矿、地下水都是他们找出来的。俺还去地质队问了情况,人家翻了一大堆图纸,说咱这里应该有水的。”

郭老二身体渐渐好了,干了两天着急的农活,就拉着大雨进了城市去找地质队。

第二天晌午,郭老二和大雨坐着铁壳吉普车回到了村里。地头上干活的人都看傻了眼,心想:俺村长咋一夜之间长能耐了?

车上还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郭老二给前来看热闹的乡亲说,这两个是地质队的技术员,找水专家,这个叫老王,那个叫小彭。老王和小彭对大家笑了笑,就铺开一张地图看,看一会就在村子周围指指划划一阵,然后把地图一收,问郭老二,离这里最近的水井在什么地方。郭老二说在东边三里多地的杨家庄,不过那里的水不旺,水旺的地方要数西边的李庄了。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便拉着郭老二上车去了杨家庄。不到一个时辰,吉普车又回到村子里,他们从车里搬出一个仪器,还有一骨碌电线,在村边的地里拉来拉去好一阵子。

太阳快落的时候,老王让司机帮助小彭把仪器收拾到车上,自己走到郭老二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咋样?”郭老二不停地用拇指按着烟锅里的烟丝。

老王擦了把汗,把自己的纸烟点上,长吸一口后说:“有水。”

郭老二的手指僵直了,身体也僵了一下:“俺咋没打出水来。”

老王笑了笑:“你定的位置不对,打的井也浅了。你这里的水位大概在地下四百米的地方。”

郭老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却又很快消失了:“要把水打出来得多少钱?”

“二十多万吧。”

郭老二疑惑而有点愤怒地看着这个为他们找到水的老王。

老王笑了笑:“打水井这事,越深成本越大,风险性也越大。你们村为水发愁和花冤枉钱的事情我听大雨说过,按常规这口井少说也得二十七八万,我给你报的价是最便宜的,主要就是考虑到你们的经济承受能力。”

郭老二在心里算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恐怕俺这辈子是打不成这口井了。”

老王又笑了起来:“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回去后给你出个技术报告,你拿着技术报告去县里找水利部门和银行,看能不能申请到扶贫贷款。”

“要是打不出水呢?”吃过一次亏的郭老二多了个心眼。

老王猛吸一口烟,把烟屁股拧烂在土里:“出不了水不要你一分钱!”

郭老二“滋啦”一下擦着火柴,把烟锅点着,吸了一口后就愣愣地发呆,过一会回过神来想起抽了,才发现烟锅已经灭了,又“呲啦”一下划火点着。就这样“呲啦、呲啦”地划了一堆火柴,燃了三锅烟。周围的村民们都盯着郭老二一会儿点火、一会儿装烟丝的动作,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和他那张肃穆的脸一样不可琢磨,只好把溜到嘴边的话憋回去,不敢出声。

“村长,俺家里有五百块钱存款。”大雨按捺不住了,第一个走到郭老二面前。

“俺家有八百块。”见有人说话了,二麻子也凑了上来。

“俺家存的粮食多,至少多了一千斤。”

“俺家娃刚从外地邮了三百块钱回来。”

“老哥,俺那个亲戚就是从县银行出来的,说不定他还能帮上忙哩。”二麻子又往前凑了凑。

被水困扰了两代人的水村人都是穷得叮当响,这时候听说可以打出水来,便不顾一切地把所有的家底翻出来,惟恐过了这个机会,水村就打不出水了。

郭老二把没燃完却灭了火的烟丝磕碰出来,把烟锅往烟袋里一插,用烟袋上的细绳子把袋口和烟杆缠在一起,用手攥了攥,又好像掂了掂分量,然后往胳肢窝里一夹,才闷闷地说了声:“中,就按老王说的办。”

五天后,郭老二拿着大雨从地质队取回来的水文地质报告带着大雨和二麻子拽着信用社主任跑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眉目。县水利局给拨了三万元,乡里给了一万,银行答应过了年放十万元的低息贷款,五年还清。郭老二算了算账,这些钱加上乡亲们凑的两万,还差四万块钱的缺口,这可以和地质队说道说道,宽限个一两年应该没问题。郭老二便决定过了年、开了春动工打井。

过小年的时候,李庄捎信过来,盼水在头天晚上生了个女娃。盼水娘赶紧前去探望,李平山不冷不热地说了声:“来了。”便回了自己的屋再没出来,倒是狗蛋在院子里乐呵呵地叫唤:“俺当爹了,俺当爹了。”

看着盼水的炕头上放着半碗半冷不热的玉米糊糊,盼水娘埋怨地盯着陪在自己身边的亲家母看,盼水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盼水娘坐不住了,跑到院子里冲着上房就骂起了狗蛋:“你个狗日的东西,再咋说你媳妇为你生了娃,女娃虽然没有男娃气势,将来大了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俺盼水没功劳也有苦劳,大冷的天让她吃这些东西,俺盼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就撞死在你家宅门上,让你李家一辈子晦气。”

盼水娘这一骂,李平山在屋里坐不住了。虽然盼水生的是个不顶事的女娃,他也知道这个娃的来由,心里有愧,但他却强行制止了老伴要悉心照顾好盼水的做法。他心里的结不在这个娃身上。

李平山起身走到门口搭上了话茬:“俺说亲家,你这是骂狗蛋呢,还是给俺脸色看呢。不管咋说这孩子也是俺李家的骨肉,俺能不亲吗?只是当下快过年了,俺们都忙着把水库里的鱼拉城里卖,换几个钱过个好年,忙中出错自然对盼水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俺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可是话说回来,你们为盼水考虑了吗?盼水爹贷款打井的事情对得起盼水吗?你们也不想想,从上辈子到现在你们打了多少个黑窟窿了,明知道没水还朝里扔钱。别说打不出水,就是打出水了,那水能卖钱吗?你们那几十万贷款靠什么还?还不上贷款,还不上乡亲们的血汗钱,公家不扒你房子,乡亲们能放过你们吗?你们落个身败名裂,无家可归,盼水这个孝顺娃能忍心吗?能安心吗?这对她的身子好吗?今个起,盼水的吃喝你就别操心了,俺让她婆婆天天早晚拌个鸡蛋汤、烧个鲫鱼汤什么的,倒是亲家你回去给俺那老哥带个话,叫他赶紧把贷款和乡亲们的钱退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有俺李平山在,水库为你水村敞开了供应,保证叫水村人天天有水喝,为俺那老哥把村长的脸拾起来。这样以来,盼水有吃有喝的,心里也不负担什么了,她娘俩的日子美太太哩。”

李平山这一说,盼水娘觉得还真有几份道理,气消了不少,话也软了下来:“那好,你们把俺盼水和外孙女照顾好,俺回去和她爹说道说道。”

看娘回到了屋里,盼水把婆婆支了出去,悄悄问娘:“咱村打水钱够不?”

“够啥呀,上次打井还差两万多没给人家,这次又差四万块哩,咱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呀。”

“你回去告诉俺爹,这四万块钱俺给他想办法,叫他别着急。”

盼水娘一脸诧异地看着盼水:“娃呀,你哪来这多钱呢?再说,你公爹说得也有理,就是出了水,这多钱咋还?”

盼水一脸茫然,但她还是横了横心:“看俺爹的吧,兴许他有办法。水村有了水,咱就是欠一辈子债也值得。”

盼水娘临出门的时候,李平山笑模笑样地说道:“过了年俺凑空去你家转转,走走亲戚,和俺老哥美美喝几盅。”

6

初六上午,李平山带着李庄的会计和治保主任拎着两瓶白酒、两条大鲤鱼和几盒糕点进了郭老二的门。李平山一进门就把两条鱼朝盼水娘手里一塞,嚷嚷着要和亲家喝个痛快。

郭老二心里再有气,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叫盼水娘赶紧做几个下酒菜来。

酒过三巡,李平山把话题转到了水村打井上面,说郭老二想水想疯了,把公家的钱和乡亲们的钱打水漂。然后指着李庄的会计和治保主任,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俺叫这两个村干部来就是做个见证,你不相信俺李平山,俺就以村委会的名义向你保证,以后只要俺水库有水就随你们拉,俺水库没水,俺井里的水随你们取。”

李平山话音刚落,会计和治保主任赶紧在边上帮腔,说俺村长的话代表的是李庄,是村委会的决定,不是哪个人拍胸脯的,有俺们在,水村用水的事情你们放一万个心。

郭老二听出了名堂,这几个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之前盼水娘曾把李平山的话传了过来,并劝自己不要再折腾了,听听乡亲们传说的那仨黑窟窿的事情,多怕人呀,还是安安生生地过几年平静日子,将来把村长这个担子交给年轻人,让他们折腾去。当时郭老二就发了火:“就这样算了?俺儿子白死了?俺盼水的委屈啥时候是个头?不说别的,为了俺盼水和那个不清不白的女娃娃,俺就是把老骨头搭进去也要蒸出这口气来。”

可是现在面对着这几个冤家对头的花言巧语,郭老二一时也不好说破,只说乡亲们盼水都盼了两代人了,政府也给了钱支持,要是不打井,那才是对不起政府对不起乡亲们呢。这次再打不出水来,俺郭老二就认了,以后当牛做马挣钱还债就是了。

看到郭老二还这样倔强,李平山朝会计递了个眼色。

李庄的会计端起酒杯咕咚一声把酒灌进肚子里,然后正色对郭老二说:“老哥,俺今天喝得有点多,就多说几句。俺们村里早吵吵开了,说你们要打的井和俺村的井是一个水脉,你们打不出水便罢,要是打出来了就是断了俺李庄的水,俺李庄人之所以同意村委会的决定,除了俺村长这层关系外,就是这个原因了。”

听了这话,郭老二压不住心里的火了,瞪着会计喝道:“放屁,俺水村的事情还要你李庄的人来决定了?人家地质队早说了,这井和杨家庄是一个水脉,和你李庄有球的关系?再说了,就是有关系也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地下水多的是,不是三五个村庄能用完的,你们担心个鸟……”

郭老二话没说完,治保主任就打断了他:“老哥,话不能这样说,不管你用的是李庄的水脉,还是杨家庄的,按咱先人的说法,断了水脉就是断了龙脉,那会坏了俺们的风水。这一点说到哪,俺李庄人不会答应,杨家庄人也不会答应的。俺来前有好几户人家都找俺说道这个事情,要俺这个治保主任做主。这么大的事情,他李村长因为和你是亲家,不便说啥,还硬压着乡亲们替你说话,俺这个治保主任可不敢拿乡亲们的祸福当儿戏呀。”

治保主任这番话无异于腊月天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郭老二从头冰到了脚。他听出了话里的音,水村要打这口井,挡在面前的坎不是李平山一个人,而是李庄所有的乡亲们,可能还会有杨家庄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真是因为风水吗?郭老二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却意识到了,眼前这几位祖宗现在还真惹不起。

想到这里,郭老二一扫脸上的不快,把每人的酒杯都添满,然后端起酒杯爽朗一笑:“大过年咱先图个高兴,来,干了这杯酒。打井的事情还请几位回去后和乡亲们多美言几句,乡里乡亲的,水村的苦处大家伙也都知道,多担待点。风水的事情好说,俺们打井前一定先请最灵验的先生摆置摆置,不保住你们的风水,俺就不动工,保证给李庄人一个交代。”

李平山一脸笑相地举起酒杯迎了上去,会计和治保主任却坐着没动。治保主任面有难色地说:“别的事情俺都可以替你担着,惟独这个事情俺可应承不了。风水先生再会摆置,也不能把龙脉给断了。风水就是命,你要断人家的命,乡亲们能愿意吗?!”说完,治保主任拽起会计起身离去。李平山似乎很无奈地也站起身来,拍了拍郭老二的肩,响亮地叹了口气跟了出去。

对面的三杯酒还满着,白森森的酒像三只冷冷的眼睛,看一眼都能感觉到从中冒出的寒气。郭老二打了个哆嗦,把端了半天的酒倒进嘴里,慢慢咽了下去,辛辣的味道呛出了眼泪。郭老二骂了句:“日他先人的,拿的啥烂酒,这辣。”然后伸出手去,把对面的三杯酒一一灌到肚子里,咕咚有声。送李平山一行出了院门的盼水娘返回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想劝劝一脸苦闷的老伴,却呆立在门口,终没出声。

郭老二把最后一个酒杯朝桌子上一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炕头走去。盼水娘赶紧进屋扶了一把,却被郭老二一手拨开。

郭老二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出三竿。盼水娘这时候才心疼地埋怨:“不能喝就别喝,一晚上又是吐又是骂人又是摔胳膊腿,折腾得俺一晚上都没合眼。”

郭老二这才猛然想起昨天的事情,一个激灵爬起来忙问:“昨个那死老汉临走说啥了?”

“说啥,人家说咱要是打井,人家就断路。这李庄人咋越来越恶了呢?”

郭老二一边慌里慌张地穿衣服一边脱口骂道:“日他奶奶,他断了路地质队就进不来了,这井还咋打?”

下了炕,郭老二用手背揉了揉眼角,直通通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俺去趟杨家庄。”

杨家庄村长杨疙瘩看着郭老二呼呼噜噜地吃完老伴刚做的一海碗热乎乎的面条,才正式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郭老二,那天李平山一行三人从水村出来就直接来了杨家庄,在自己家一直坐到天擦黑,说道了半天水脉龙脉的事,要和杨家庄联合起来制止水村打井。

郭老二瞪了瞪眼:“你同意了?”

“球,他说的是哪门子风水,俺才不信哩。俺给他们说了,水在地下淌着,谁也看不到那是谁家的水脉,要是水村真的和俺杨家庄用一个水脉,也算是结了一家亲,缘分着呢。你老哥放心,有俺在,杨家庄决不给你水村出难题。”

郭老二打心里感激杨疙瘩的懂理和仗义,临出门在杨疙瘩的胸脯上擂了一拳说:“等俺水村出水了,俺请你吃三天酒席。”

杨家庄这一关是过了,可李庄能就此罢休吗?郭老二把这事在心窝窝里翻了好几个个,狠了狠心,抓了两只老母鸡,拾了两小篮子鸡蛋挑着先后去乡书记和乡长家拜年。郭老二留了个心眼,没直接说李庄要阻拦水村打井,只说水村打井是几辈子的大事,要请领导届时光临参加开工典礼,一是能显示出政府对老百姓的关心,二是借贵人的鸿运为水村讨个吉利。二位领导很受用这番话,都满口答应了下来。郭老二的心里这才轻快了不少。

开春前一天天还没亮,郭老二把大雨叫到村边,看看周围没人才很神秘地让他去城里请地质队。把路费塞给大雨后,又一脸严肃地叮嘱大雨:“你现在就走,当下叫地质队进村这事只咱俩知道,在他们进村前你谁也不能说。一会俺去给你娘说打发你去县里了。你给地质队的说一声,一定要叫他们明天晚上后半夜进村。”大雨听明白了郭老二怕李庄人闹事,脖子一拧想说什么,却被郭老二推了一把赶他快走,还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声:“万一遇到熟人就说你娘病了,去给你娘抓药。”

第二天郭老二早早吃了晚饭,让二麻子通知乡亲们到村部开会。二麻子一脸的迷惑:“你整球啥哩,黑灯瞎火开个鸟会呀,难道文革又来了?”郭老二没说开什么会,只黑着脸赶着二麻子去通知人。二麻子一看村长脸色不对,赶紧放下饭碗挨家挨户地去通知。

郭老二早早就在既是村部又是库房的大房子里等着了,看看大家都到齐了,郭老二没说事,先叫二麻子坐到门外望风。本来叽叽喳喳的会场一下子没了声音,大家都预感到这个会议非同寻常了,甚至有人悄悄议论,莫不是鬼子又打进来了?但看到郭老二一脸的凝重,赶紧吐了吐舌头闭了嘴。

郭老二先“吭”了一声,才一板一眼地开了腔:“李平山听说咱水村要打井,想着法地拦。他还编出了咱这水脉就是李庄龙脉的瞎话煽动起李庄人阻拦咱。他们也没别的法,能做的就是断路。地质队进咱村就那一条路,他们真把路断了,车就进不来了,咱的井也打不成了,这也就等于要了咱水村人的命了。现在俺也不隐瞒了,昨天一早大雨进城去叫地质队了,他们在下半夜进村。俺请大家来就是和大家商量一下,要是李庄知道了地质队进村的动静,提前把路断了咋办?”

郭老二话音一落,乡亲们立刻兴奋起来了。

“好呀,地质队终于要来了,他们可是水龙王,一定能打出水。”

“他李庄人要是敢拦着不叫车进,俺和他拼了。”

你拼个球呀,那是人家的地界,人家随便找个茬口把路横腰挖开,你找谁说理去?你凭啥找人家拼命呀?”

“奶奶的,还真不叫咱水村人活了?咱水村就活该没水?”

乡亲们杂七杂八地一通乱说,却终究理不出个头绪来,最后又把脸转向了郭老二:“村长,你有啥想法就直说吧,只要能叫地质队进来,你说啥就是啥,俺们都听你的调遣。”

郭老二看到大家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长出一口气,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就听见房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黑影兔子般窜了进来。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郭老二说:“断、断、断了,路断了……”

虽然郭老二预料到李庄会把路断了,但这个消息真实地传来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吃惊。为了防备这一招,他悄悄派大雨趁黑拉地质队进城,同时又悄悄安排这个后生在李庄附近转悠,监视李庄人的一切。可这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郭老二也就楞了那么一会,马上吼着嗓门把不知所措的乡亲们喊住:“大家静一下,听我号令。估计再有两三个时辰地质队的车就该到了,咱现在得立即阻止他们断路。建生,你现在就去乡里把书记和乡长叫来,就说俺本来打算叫你天亮后再去请他们来典礼的,没想到李庄人断了路,地质队的车进不来,水村的老少爷们要去拼命,俺郭老二压不住阵了,叫他们赶紧过来,来迟了就要出人命了。记下没有?”

名叫建生的后生倒也机灵,一字不拉地重复一遍后,没多说一句废话便转身跑出了房门。

目送那人离去后,郭老二又扯高了嗓门:“除了老人、妇女和孩子,其他人都带着铁锹镢头跟俺走,他李庄人挖一寸,咱就在后面填一寸,他挖一尺,咱填一尺,他就是挖破天了,咱也得补上去。但有一条,对方不动手,咱谁也不能动手打人。听到没?”

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异口同声地应道:“知道了。”

“走,村头集合!”郭老二大手一挥,率先迈出了大门。

冬春交接的夜晚依然十分寒冷,时不时有一阵寒风吹过,站在夜幕下的人就会紧随着一阵颤抖。水村的村头很快站了黑压压一片人,水村的青壮年汉子都在这里了,大家不是扛着镢头就是攥着铁锨。没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立在那里,偶尔跺跺被冻麻木的脚,眼睛却一直盯着立在最前头的郭老二的身影。

“走!”看看人差不多齐了,郭老二从嗓子里闷出一声来,声音不大,却擂鼓般砸进了每个人的心窝。一群人便迈起脚步,跟着郭老二快步地朝李庄的方向走去,夜幕下寂静的田野上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7

天空散着冷冷的星光,依稀可见远处大路上横着一群黑影在上下挥舞着铁锹和镢头。一条壕沟把平展的乡村土路拦腰斩断。

“住手!”

郭老二控制不住的一声断喝在寂静的黑夜如一声炮响,震得冻僵的大地微微颤抖。正在断路的人一时心惊,抬头看到一群黑影拿着家伙快步涌了上来,赶紧跳出刚挖开的路沟,紧张地盯着对面那群显然夹裹着愤怒的人群。

两排黑影分站在足有两米宽的路沟两边。一边是捍卫利益的坚强,一边是被凌辱般的愤怒,双方紧张而无言地对峙着。空气被双方的眼光压缩着,凝固了,凝固中不断积蓄着膨胀的力量,似乎在等待着瞬间爆发的机会。

“自古修路架桥行善积德,你们断了俺水村的路是为甚?”郭老二平息下心里的急躁后先开了口。

“老哥,俺李庄要引水库的水浇路北头的地,请阴阳仙看了时辰,说是今天天黑后动土不惊动土地爷。不知道你老哥急啥?莫不是来帮俺李庄挖沟了?”李庄治保主任的话软中有刚地从对面传来。

“急啥?你引水俺管不着,但你断了路俺水村人咋出去?”

“为这呀?你老哥太兴师动众了,俺天亮前会在这沟上搭两块板子,保证叫你的牛车从这里过去,不会影响你走路的。”

这番话还真叫郭老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心里着急地盘算了下,琢磨着乡书记、乡长这会也得到信了,该朝这里赶了,便挑明了话题:“实不相瞒,俺也请阴阳仙看了时辰,今天后半夜请地质队进村是吉时,你这半丈宽的沟一挖,那大卡车能过来吗。”

“地质队要给你们打井?那可不行,这要坏了俺李庄风水的。就是俺答应了,你问问乡亲们能答应吗?”治保主任话音一落,李庄人立刻气粗起来,齐声声喊着:“不能答应,风水可是几辈子的大事,谁坏俺风水俺和谁拼命!”

水村这边几个后生按耐不住了:“什么狗屁风水,俺水村离你们七八里地呢,俺打井咋能坏了你们的风水呢?八杆子挨不着的事。”

两边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寂静的夜立刻喧嚣起来。治保主任看看这沟刚挖了不到半尺深,根本挡不住大卡车,心里着急,便招呼乡亲们:“吵球吵,你们都给俺挖,俺看谁敢拦?!”说完便带头踩进沟里,面朝郭老二,双手叉腰站在沟中间。

李庄人听到号令,便跟着进了沟,挥舞着铁锹镢头开始挖土。

郭老二见状一个箭步跳进沟里,抢过一个后生的镢头一挥手给扔出老远,大喝一声:“给我填!”

水村人看村长冲到了前面,便端起铁锹朝沟里填土,那个被夺了镢头的李庄后生被扔下来的土灌了一身,没敢对郭老二发的火气一下找到了新的发泄对象,嘴里骂着“俺日你奶奶地”,纵身跳上沟边的土堆,抢过那人的铁锹抬腿就是一脚。被踢的人也不示弱,从地上爬起来,抓住那后生也是一阵乱打。俩人顿时扭作一团。

两边人看有人打起来了,各自放下家伙上前帮自己人拉偏架。很快,拉偏架变成了撕扯,又变成了公开的拳脚招呼。两个人的架转瞬间变成了两群人的战斗,叫骂声、哎吆声、拳头打在对方身体上的“噗噗”声此起彼伏。

只有俩人没动手。郭老二和李庄的治保主任站在土沟里一脸怒火地对峙着,他们的眼神比两群人干仗的架势更可怕。

按照村里的习惯,开春解冻后才是忙大事的吉时。李平山由此猜测到水村可能要在开春前后打井,为此专门交代治保主任注意水村人的动向,尤其是郭老二和大雨两人。治保主任住在路边,后墙的窗户正对着通往水村的土路。大雨去城里叫地质队路过李庄时,治保主任家的狗听到了动静,吠个不停,治保主任闻声赶紧起身朝窗户外看,恰好看见大雨急匆匆的身影。

得到报信后,李平山思谋了半天,肯定地说地质队会在明晚上进村,便叫治保主任瞒着盼水悄悄地召集村民做了次日晚上挖路的安排。他就是要打个时间差,给水村人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连告状的时间都没有。

治保主任带着村民挖路的时候,李平山谎说自己去找人喝喝酒,耍耍牌,天亮再回来,叫老伴关了门陪盼水睡。

路上发生的一切李平山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在治保主任的家里,关着灯、开着窗户,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断路的地方就在治保主任的房头。

看着乡亲们动起手了,他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但想到盼水圆鼓鼓的奶子和白生生的身子,又冷静了下来。打吧,只要不动家伙、不出人命就行,水村要是真打出水来了,盼水就不是自己的了。

这个想法他隐藏得很深,没一个人能看透他这个心思。动了水脉就是动了龙脉这个说法,是他用两条大鲤鱼和一只王八哄引着阴阳仙自己说出来的,并由阴阳仙的嘴传给了乡亲们。乡亲们来找他说这事的时候,他装作坚决不相信这个说法,只说看在盼水的面子上就叫水村人打井吧。李庄人心里不服,但嘴上又不好硬说什么,幸好有治保主任这个直性子带着会计找他摊牌,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咋下这个台阶呢。

一个后生被打翻在地,一头撞到镢头上,黏糊糊的液体顺着脸流了下来。那人用手一摸,放到鼻子下闻到了一股腥气,惊恐地叫了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俺流血了……”

治保主任听出了那是自己娃的声音,赶紧跳上土沟,循着声音拨开人群,跑到躺在地上不停呻吟的黑影身旁,把那人扶在自己怀里,嘴里不停地问:“娃,你咋啦,你咋啦……”

当他摸到满手热乎乎的鲜血时,脑子一下懵了,失去了神智般把儿子往地上一放,随手抓起那把镢头转身朝郭老二奔去:“郭老二,俺操你祖宗!”

几个人看着要出人命,赶紧拦腰抱住了他。治保主任哪肯罢休,挣扎着要把镢头砸向郭老二的脑袋。

正在这千钧一发时机,忽然听到有婴儿的哭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声音虽细,却针尖般扎进每个人的心里。盼水披头散发地抱着裹着厚厚褥子的婴儿急匆匆地跑过来,婆婆跟着她一路小跑,边走边骂:“傻盼水,你还没过满月,俺不心疼你,还心疼俺那孙女哩……”

盼水和婆婆早早上了床,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发急,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却一时想不明白会是啥事情。折腾了几个小时,刚迷糊着,怀里的娃就莫名其妙地哭闹起来,怎么也哄不住。婆婆听着娃哭得森人,怕中了什么邪,就叫盼水抱着孩子去村东头的神婆家问问。俩人出了院子,才听到路上有吵闹声,细心的盼水听出了其中有水村人的声音,联想到爹要打井和李平山一夜没回的事情,心里猜出了几分,便急忙转身朝出事地点奔去。

看清了治保主任举着镢头要砸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爹,盼水慌忙紧走几步站在了郭老二的身前,盯着治保主任狠狠地说道:“你砸,你砸,你有本事就把俺三代人都砸死……”

看着盼水抱着还不到满月的孩子在这大冷天不顾一切的样子,两边人的心都软了下来,治保主任举着镢头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盼水和她怀里的襁褓,刚才还吵闹的夜立刻沉寂下来。水村几个年长点的汉子背过脸悄悄摸了把眼角的泪水。

两道强烈的白光从远处射了过来,紧接着是四道、六道,把漆黑的夜照成了白天,路上发生的一切在白光下清清楚楚。治保主任高举镢头,几个人死死抱着他的腿和腰,盼水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郭老二身前抬头看着那高举的镢头,一脸的凛然,郭老二看着眼前的盼水,一脸的辛酸和痛楚。这个影象在白光的照射下刻印在每个人的心里,也包括藏在窗户底下李平山的心里。

在白光的照射下,治保主任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扔下镢头大叫着:“快救人,救救俺的娃。”

白光似乎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加快了速度,越来越近。一辆越野车和一辆铁壳吉普车几乎同时停在了路边,一辆拉着水井钻机的大卡车随后驶来。大雨从越野车上跳了下来,地质队的老王和小彭也先后跳了下来。后面的吉普车上跳下来了乡长和派出所两个穿制服的民警。地质队的车和乡长的车约好了般同时到达。

听说有人受伤了,小彭赶紧从行李中掏出两条崭新的毛巾给伤员做了简单包扎,老王则叫越野车司机掉转车头把伤者送到最近的乡医院。

听大雨做了介绍后,乡长和老王握了握手,又转脸寻找郭老二和李平山。两个民警分头找站在边上的村民了解情况。

大雨脱下大衣披到盼水身上,先后把盼水和蹲在沟里的郭老二扶了上来。说也奇怪,这时候盼水的孩子竟然不哭了,盼水怕有意外,慌张掀开襁褓一角,却看到孩子面带微笑睡得正香,心里禁不住暗暗吃惊,这丫头是叫俺来救她姥爷呀。忍不住把孩子朝怀里抱了抱,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亲。

老王握着郭老二的手问:“这是咋了?”郭老二看了看边上的乡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看到会计和一个乡亲扶着儿子上车去了医院,治保主任才回过头来对郭老二说:“咱是结了仇了,有俺在,你们谁都别想过去。”

问清了原由,老王和乡长交换了下意见,站在土堆上对乡亲们解释说:“地下水不是属于哪个人哪个村的,那是国家的,是共有资源,只要政府批了手续,谁都有权利打井取水。水脉就是龙脉的说法是迷信的,大家不要相信。”

李庄的村民们不听老王说的话,依旧跟着治保主任站成一排挡在沟前。

乡长紧走几步,指着治保主任训斥起来:“你还是村干部吗?你治保主任是要保护村民安全的,不是叫你滋惹是非的。乡亲们一时迷信还情有可原,你个村干部不该也是这样的见识。人家水村在自己的地头上打井,关你屁事!乡里乡亲的,不帮忙倒也罢了,你们还找茬阻拦。我看你这个治保主任是不想干了。李平山呢?把他给我叫出来!”

几个村民见乡长发了火,借口去找李平山,悄悄退到了一边。

躲在屋子里的李平山看着这一切,知道不出去不行了,就抬腿出了院,一脸茫然地走到乡长身边。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了李平山身上。

“咋,我不请你,你还不出来了?”乡长一脸怒气,“这么大的事,你也能在家里待住了?马上叫你的人把路填平,让地质队的车过去!”

李平山一脸的委屈:“他们一过去,水村人高兴了,俺李庄人咋办?俺早都做工作了,做不通俺也没办法,咱乡下人就信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入乡随俗吧。”

“没办法?有你这样不讲理的民俗吗?”乡长指了指两名民警,“谁再阻拦,按扰乱治安给我抓回去蹲几天班房。”

李平山回头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大家都立在边上默不做声,只有治保主任带着几个本家亲戚一脸倔强地挡在路上。

“他水村人把俺李庄人打伤了咋说?”李平山找到了重新挑起事端的引子。事态的发展没逃出他的预测,心里暗暗得意。

一个民警把乡长拉到一边,悄悄汇报了情况。

乡长重新走到土堆上,清了清嗓子:“刚才和乡派出所的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今天的事情处理如下:一.李庄人借口断路,不对在前,李平山要做检讨,明天把检查给我交过来;二.水村人打伤了人,不能姑息,水村领头人郭老二负主要责任,拘留五天;三.立刻把路填平,放地质队过去,谁要是再阻拦,那就是明知故犯,立即拘留,情节严重者送交法院判刑!”

乡长说完话走到治保主任面前:“你还有啥意见?”

听说要拘留郭老二,治保主任觉得这事情闹大了,心里有点发虚,更不好再说什么,闷声不响地挪到路边,从眼角悄悄地看了看抱着孩子在一旁落泪的盼水。李平山更是一惊,他没想到乡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明着是惩罚了郭老二,实质上帮了水村的忙,李庄人失去了继续闹事的理由,就不敢再造次了。

听说要拘留郭老二,水村人呼啦一下都围了上去,挡着不叫抓人。

郭老二一把老泪糊住了眼睛。

“乡亲们,俺没事,不就是蹲几天班房吗?要是俺水村能打出水来,俺就是蹲一辈子也值得。”郭老二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水村人都流了泪,盼水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这几天水村的事情由大雨负责,大家要多帮衬着他,说啥也得叫钻机转起来。”

“你们还哭个球呀,还不把路填平,叫地质队的车过去。”

郭老二这句话一下提醒了水村人,大家赶紧拿起扔在地上的家伙,吭哧吭哧地填平了横在路上的土沟。

过年都没敢多放爆竹的水村人美美地听了次鞭炮的响声——地质队要立钻机了,乡亲们买了一万头鞭炮在离洼地百多米远的井位上过了把瘾。

这事是大雨张罗的,虽然他和大家一样心里一点也不痛快,惦记着还在蹲班房的村长,但他知道打井的事情轻视不得,得以最隆重的方式祭奠土地,为能顺利打出水祈福。鞭炮是在乡长的喝令下点燃的,他把郭老二送进班房的同时再次郑重答应他:“你水村的开井典礼我一定参加。”

五天后,老王派地质队的越野车去拘留所把郭老二接了回来。老王对大雨说:“这个郭老二为了水村把闺女嫁了仇家,自己蹲了班房,是条汉子。”

盼水给孩子喂饱了奶,把孩子交给婆婆,也跟着车去接爹回家。

蹲了几天班房的郭老二苍老了许多,白头发更密实了。越野车直接停在了钻机边上,郭老二听到钻机轰隆隆地响着,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委屈,下了车就去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钻塔。

“乖乖,这个头就是比先前见过的井架大了好多,比城里的高楼还要高,声音比雷声还大。”郭老二的心里有说不清的踏实,高兴地指着钻机对大雨和盼水说:“这大家伙要是打不出水来才日球怪了呢。”

乡亲们听说郭老二回来了,都赶过来安慰他,当看到他竟然一脸喜色,全然没有了蹲班房的晦气时,才放下心来,陪着他在机场转来转去。

郭老二一有空就上机场,无论白天晚上,刮风下雨。看着地上的钻杆一天天减少,听着钻机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沉稳,心里把这声音当作了最悦耳的曲调,盼着曲调过去就有源源不断的水涌出来,就像暴雨一样,转眼能把乡亲们的旱井灌满。郭老二的脸上像开了桃花,喜滋滋乐颤颤地,这里看看,那里敲敲,顺便还抽几颗钻工递过来的纸烟。

8

把爹接回来后,盼水就惦记着那几万块钱缺口。以前进城卖鱼时,摆摊的钱她一分不留,和那几家饭馆说好的价格中却留了一手,算账时都背着公爹留了钱。自己一个人守着水库时,也常常有人来卖新鲜的鱼和鳖,盼水就把这些钱的一多半装到了自己身上。这些钱李平山是不知道的,其他几个合伙人也管不了。在盼水的怂恿下,李平山凭借手中的权力和那几家合伙人重新商量好了,他们只管年底分一千块钱的红,平时经营不用他们操心。

但盼水偷偷留下的钱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万,离水村打井的缺口还远呢。她还得另想法子。

出了满月,盼水就要到水库干活,还要到城里卖鱼鳖。李平山答应她去水库,却不叫她去城里。

“孩子还小哩,要吃奶。”背着老伴说这话的时候,李平山不掩饰一脸的坏笑。

盼水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一脸的气愤:“你还好意思惦记俺的奶,你都把俺爹送进班房了,这个账咋算?俺不会放过你的。”

李平山知道地质队进了水村,自己就挡不住人家打井了,想得到盼水的唯一途径只有哄,哄一次算一次,哄一天算一天。便乖巧地顺着盼水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这时候盼水就故意拿捏着说,等俺想好了再说。然后拨开李平山伸过来的手,抱着孩子出去串门,临出门前不忘记撩起衣襟把鼓胀的奶头给孩子吃一两口,再盖住转身出门。这当口总能把李平山撩拨得心窝窝被猫抓了一样。

终于有一次李平山再也按耐不住,挡住盼水的去路,恳求着说:“你说咋就咋,俺听你的还不成吗?”

看着李平山被欲火烧红了的眼睛,盼水低眉顺眼地细声说道:“明天后晌咱到水库再说吧。”

暮春的午后,阳光已温暖得如同夏天,水面上反射的阳光射进水库边上的小屋里,一扫平时的潮湿和阴暗。李平山早早就蹲在这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纸烟,心里想着盼水的身子,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他没在家吃午饭,对老伴说要去乡里开会,午饭在乡里吃。出了门他便朝乡里走去,半道上绕了个圈子从塬上偷偷下来,进了水库边上放杂物的小房里。

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了,李平山悄悄探出头去,看到果然是盼水,心里一阵欣喜。盼水走到门口,却不进门,拿起放在门外的笤帚清扫着门口低声说:“俺娘在村口看哩。”

李平山闻言赶紧退回到墙角的饲料袋上坐下。盼水心里暗暗好笑,表面上却像模像样地收拾了一会才进到小房里,盯着李平山看。李平山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朝盼水招了招手。

盼水没动,斜眼看着李平山,叹了口气埋怨道:“俺上辈子欠你啥了,叫你这样作践俺。你说,俺图个啥?”

“啥叫作践呀,俺是对你好,也怪俺那个傻儿子不争气。俺知道你有苦,俺以后对你好就是了,你说啥就啥。”

“俺说啥就是啥?这可是你说的。”

“是俺说的,俺说话算话。”

盼水关了门,还没转身,便被李平山从后面抱了个实在,一双手伸到胸脯上摸来摸去。

“这几天女子不好好吃,俺奶水太多,胀得疼,你帮你女子吸一点吧。”盼水说女子二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带着几份挑逗。

“中、中。”李平山欣喜若狂地扳过盼水的身子,把盼水的衣服从里到外一把捋了上去,张嘴就含住了浑圆的奶头。

盼水不失时机地把李平山的裤子解下,轻触那已经翘起的地方。李平山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放下奶头想脱盼水的裤子。盼水制止了他,把另一个奶子送到他的嘴里。

李平山赶紧卖力地吸吮起来,温热溢香的奶水更激起了他的欲望,几次想丢下奶头进入盼水身体,都被盼水把他的头强按到胸脯上而动弹不得。李平山在吃奶的同时,盼水就悄悄挤着另一只奶,奔涌的奶水时不时疵到他的脸上、身上。李平山的胸襟已湿乎乎一片,但他却兴奋不已。

“好吃不?”盼水继续挑逗着李平山。

“好吃、好吃。”李平山半含奶头的嘴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你别停,俺自己脱裤子。”

听到这句话,李平山更加激动起来,忍不住喘着粗气兴奋地呻吟着。

感觉到盼水脱了裤子,李平山想把盼水抱起来放到饲料袋上,但盼水还是坚持站立着,用身体轻轻地碰撞着他。

李平山感觉自己要崩溃了,野兽般的声音从嗓子里冒出来。

“俺也想开了,反正都给过你了,以后也少不了你的。可是俺有困难的时候你得帮俺,成不?”

“成、成。”

“俺当下就有困难,你帮不帮?”

“帮、帮。你说啥困难。”

“俺要借你三万块钱。”

“啥……”

李平山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看着盼水的眼睛。那眼睛里荡漾着春水,却也有不容置疑的亮光。

“你要那么多钱干啥?”李平山咽了口奶水,还是有一缕从嘴角流了下来,细如白线。

盼水又把李平山的头按到自己的胸脯上:“俺爹正在打井,这你知道的,还缺几万块。为了打井,你把他送进了班房,你们的冤仇更深了。公爹扒灰的事不少,和仇家做这脏事的人却不多,你要是想解开这冤仇,就借钱给俺,俺也喜欢你和俺做这事,以后有机会多给你几次。”

盼水说这话的时候开始兴奋地呻吟,动作更放肆起来。

“俺没那么多钱,俺最多给你一万。”李平山清醒了,他终于明白盼水这样放荡的理由了。心里暗暗想,想耍俺你还嫩了点儿。

盼水的呻吟声更大了,喘息着说:“先不说这个了,你快脱衣服,全脱了,俺……”说着便把自己的上衣全脱了去。

李平山暗笑了一声,浪女人,你也有发骚的时候呀。便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抱着盼水的身子就往倒里放。

盼水一把推开光溜溜的李平山,转身开了门,抱起他丢在地上的衣服扔到了门外,然后边穿衣服边高声骂道:“给你脸你还不要脸了,俺刚才的话都是真的,你却这么抠门。俺现在就抱着你的衣服回村里,那上面有俺的奶水,叫乡亲们陪着俺去派出所告你强奸,也叫你蹲几天班房!”

李平山一下子懵了,他没想到盼水有这样一手,赶紧软下口气说,盼水别这样,俺给你,你说多少就多少还不成吗,不过咱家真没有那么多钱。

盼水见李平山尸从了,平息了一下怒气,又关上门,和颜悦色地对李平山说:“俺是当真的,你要是再反悔,俺就抱着你闺女进大城市告状。”

“俺不反悔了。”李平山声音低了下来,蚊子一样,整个人连那刚才神气的家伙一起萎缩下来。

看着李平山的样子,盼水心里暗暗好笑。但她很了解李平山的贪欲,知道不满足他的欲望,他心里不舒畅,将来还要出岔子。便出了门把李平山的衣服拣回来,乖巧地走到他身边,抚摩着他光溜溜的身体,羞答答地说:“这就对了,俺现在就给你……”

李平山心里恼羞成怒,却只好吃个哑巴亏,强作镇静地迎合盼水的温情,那地方却找茬似的,再也起不来了。

盼水等了两天,还不见李平山送钱过来,便凑个空质问李平山。

李平山一脸冷淡:“这几天没空去信用社取钱,过两天吧。”

“是前天后晌俺叫你失望了吧?你想要,俺现在就给你。”盼水说着便开始脱衣服。这可把李平山吓坏了,大门没关,狗蛋还在院子里呢,这盼水是吃了豹子胆了。慌忙拉住盼水,朝门外努嘴。

盼水对着院子里的狗蛋叫喊着把大门关上,然后告诉狗蛋回他那土炕上躺着,一会去给他闻味。狗蛋一听,满心欢喜地关了门,喊叫着“要闻味了,要闻味了”便进了自己的屋。

盼水先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举着奶头就朝李平山的脸上凑去。李平山心里暗暗叫苦,这盼水咋疯了似的,想拒绝,却又克制不住心里的冲动,可是躺在偏房的狗蛋又叫他心神不安,一时间不知所措。

盼水装作没看到李平山犹豫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就脱去了李平山的衣服,抱着就朝自己身上送,嘴里还不断地呻吟着。

李平山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盼水折腾,心里开始叫苦,这个盼水真是惹不起了。

李平山好不容易把那东西送进盼水身体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好在被点燃的欲望叫他忘记了这所有的不快,便开始耸动着身体。

盼水更大声地呻吟起来。这声音终于惊动了狗蛋,他一脸疑惑地推门进了李平山的房,看到爹赤裸裸地爬在盼水身上,不解地叫唤爹:“爹,俺媳妇的味你咋也闻哩?”

正在劲头上的李平山听到狗蛋这么一说,噗嗤一声软了下来,回头骂了一声:“滚你娘的蛋!”

狗蛋一听,转身朝门外走去,嘴里还叨叨着:“俺问问俺娘去,你凭啥闻俺媳妇。”

“你敢!”李平山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上前就把狗蛋拽了回来。

狗蛋看着面前这个赤条条的爹,傻劲一下子冒了上来,一把把李平山推倒在地,双手卡腰地瞪着他:“俺就敢,咋?”

李平山毫无防备,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头昏眼花,一时爬不起来,只好叫盼水赶紧拦住狗蛋。

盼水把狗蛋叫住,让他回屋里等着。狗蛋还站着不动,盼水装作生气的样子问狗蛋:“你听俺的话,还是听你爹的话?”

“俺听你的。”狗蛋看着盼水两只白晃晃的奶子,开始乖巧起来。

盼水夸了声好狗蛋,把狗蛋哄回了自己的屋,回身把李平山扶到床上躺下:“明天俺陪你去乡信用社,顺便去乡医院看看你摔坏没,要是明天回不来,俺就陪你在乡里住一宿。”

李平山叹了口气:“你先把狗蛋日哄好,明天俺自己去就成。”

9

麦子快灌浆的时候,老王找到了郭老二,还是那样一笑:“准备水泵吧,快出水了。”

郭老二先叫盼水娘去把盼水接回来,这大喜的日子不能没有盼水,盼水也该最先知道这个好消息。然后他叫大雨带着钱去城里买水泵和配套的管子,早去早回。把大雨打发走,郭老二请阴阳仙看了个好日子,便找到地质队的老王商量把出水日期推后两天,为了图个吉利。老王点了点头,但还是提醒郭老二:“推迟一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可不行,井壁要塌的。”

这些安排妥当,定了日子,郭老二才亲自挨家挨户通知:“要出水了,把出门的娃都叫回来,咱得摆个排场,叫十里八村的看看咱水村人也有出头之日了,咱还得好好敬一敬老天爷和土地爷,让两位爷好好保佑咱!”

按说要出水了,是该高兴的时候了,郭老二却有了新的心事。井打成了,打井的钱却还没凑够,这倒好说,和地质队说道说道,相信老王这个善良人能同意宽限一段时间再把缺口补上,可是给乡亲们安水管的钱还没影呢,那至少得两三万块呀。眼看着打成的井却用不上,这才叫人憋屈呢。

郭老二把这个心事藏在心里,照旧张罗着出水仪式的事情。他亲自跑到乡里和县里通知乡里干部、水利局干部和银行。他琢磨着那天看到水上来了,能不能给干部们再要点接水管的钱。虽然他心里没底,但只能这样做。

盼水跟着娘回到家,才把用围巾和包袱包裹了好几层的四万块钱拿出来交给了爹。看着厚厚的一沓钱,郭老二和盼水娘都愣住了:“傻闺女哩,你哪来这么多钱呀?”

盼水没说钱是哪来的,却告诉爹和娘,本来这钱早该送来的,但不知道能不能打出水,能不能派上用场,就一直先在家里藏着,现在要出水了,就能派上用场了,再说了,以后给乡亲们安水管还需要钱呢。

捧着盼水送来的几沓沓钱,郭老二想到了李庄水库和那水库里的鱼,还有李平山那叫人讨厌的嘴脸。郭老二的心情蓦地沉重起来,感觉这钱比麦场上打粮食的珑璁还重。

到了抽水的那天,乡长来了,水利局和银行也都派了干部来,大家都为被水困了两辈子的水村高兴。

郭老二早早就让人把香案摆在了钻机边上,上面放了猪头猪蹄猪尾巴,算作一头整猪,周围摆满了水果和花馍。上午九点,郭老二按照阴阳仙的指点,点了一把香插在香炉里,连着作了三个揖,把三杯酒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跪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全村的老老少少也都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头,算是敬了天地神。放了一挂鞭炮后,郭老二要请乡长和水利局、银行的干部去合闸,但大家都推着郭老二走到钻机边上。

郭老二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老少爷们,闭上眼睛默默念叨了一会儿,才伸出手稳健地合上了抽水的电闸。

空气静止了,人们的呼吸停止了,时间也停止了。村民们都把视线聚集到那个架在空中的管子上,管子的另一端,是通过钻机延伸到地下四百米处的。十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管子的端口依然空洞着,如同失去眸子的眼睛,无视周围几百人期盼甚至乞求的眼神,冷漠地静止在那里。人群中有了些骚动,后面的人移动着身体,要走得离管子更近些,前面的人却不理会他们的移动,钉子般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管口。

郭老二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看看身边的老王。老王不理会他的眼神,还是笑眯眯地抽着纸烟。郭老二便多了些耐心,向骚动的人群看去,眼里露出威严的光来,人群便立刻安静下来,如同无风天气里的一片庄稼,不再动弹。盼水也在人群里,怀里抱着过了百天的孩子,脸上的虔诚超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怪怪的声音隐约传来。大家还没有回过味来,便看到管子开始轻微地颤抖,所有人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管子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怪怪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近处的人听清楚了那声音分明是从钻孔底下传出来的,是从那根高挑着的管子里传过来的。

“水要上来了……”老王还是那样笑着轻声对身边的郭老二说。

他的话音没落,只听到“砰”的一声,管子的端口喷射出一股黄中带黑的液体,惊讶的人们正在疑惑间,那端口便恢复了平静,残留的一滴黑黄色液体在人们的注视中旁若无人地从管口滴落下去,在地上打出一个小坑来。人们又开始担心时,管口又颤动起来,紧接着又喷出一股更大的液体来。就这样一喷一歇中,液体越来越多,喷得越来越远,频率越来越高,并由黑黄变成了黄色。最终,那黄色液体不再间歇了,而是拼了命地从端口往外喷射,颜色也越来越淡。当淡下来的液体呈现出水的模样时,有人忍不住高喊了一声:“出水了……”

“出水了!!!”这个声音被越来越多的人吆喝了起来。几乎同时,有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鞭炮点燃,锣鼓也立刻震天价喧嚣起来。人群乱了,大家都争相往出水的管子前涌来,先到的人顾不得流出的水依然带着黄泥的颜色和油污的味道,用手接上便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着,伸出舌头舔着。

郭老二没有去接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出水了,出水了,爹呀,哥呀,娃呀,你们看到了吗……”

盼水立在原地没动,好长时间没再流过的眼泪这时候如同那井水一般,喷涌着就出来了。

一直站在盼水身后的大雨冲到出水口,接了满满一捧水,快步地走到盼水身边,任那还含着细沙的水从指缝流到地上,溅到盼水的脚上腿上:“盼水,咱有水了,咱有水了……”

这是个节日,是水村人有史以来最重大的节日。老光棍、小伙子们想,有了水就会有女人嫁过来了;女人们想,有了水,就可以随时洗澡了,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把身子洗得白白净净的,把男人的眼睛晃绿了;老人们想,有了水,水村就有救了,俺家就有后了……

在人群后面的大路旁,还有一个人一直在远远地、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就是盼水的婆婆。这个为了水村早年嫁给李庄的女人也怀着和盼水同样复杂的心情来享用这等待了多半生的快乐,唯一能表达心情的就是她那苍老的脸上横流的泪水和毫不掩饰的欣慰。不过,她的心情比盼水还要复杂,盼水是水村的功臣,而她自己虽然曾经也是功臣,后来却成了给水村和盼水带来委屈的冤家。虽然水村人从来没责怪过她,理解她的苦衷,但她总把这些年给水村造成的伤害归结到自己身上。现在,她放心了,水村有水了,有水的水村可以不受委屈了。停留片刻后,她抹了把眼泪悄悄地离开了。亲眼看到水村出水了,亲眼看到水村人为水而欢呼而兴奋的场景,在她心头压了几十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不想打扰别人,也不想让别人打扰自己,她要一个人静静地享用这份难得的舒坦。她也只能一个人悄悄地享用,她心里还有另外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压着她,使她无法面对水村的乡亲们,那就是她是盼水的婆婆,盼水这个聪明能干、善良漂亮、深明大义的好女人嫁给了她的傻儿子,却生下了自己老汉的娃。这块石头将一辈子压迫着她,无法解脱。

10

有了水的水村人开始气势了,再也不用看李庄人的脸色行事,走起路来一个个腰板直得跟钻天杨似的。倒是李庄人感觉好像欠了水村人什么似的,远远见了水村人能躲就躲,能绕就绕。

郭老二惦记着还贷款的事情,没咋感觉到这种关系的微妙转换。他在出水当天宴请了乡里、县里、银行的干部和杨家庄的村长杨疙瘩,把酒推盏间又给干部们要了几万块钱。有这几万块加上盼水送来的钱,郭老二壮起了胆子,他没有把水接到乡亲们家里,而是忙碌着招呼乡亲们按人头在水井周围开了几十亩大棚菜地,把水引到每个大棚里,让大伙种植反季节蔬菜。他告诉大家,今天多出点力,多受点苦,将来咱水村的日子是最好过的。打出水的郭老二心劲足了,脑子也跟着更活泛了,蔬菜有收成的时候,就叫大家按人头给村子里交钱,用来还贷款。这样种了两年菜,乡亲们手头都有了闲钱,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有几个老光棍还娶上了媳妇。但郭老二一算账,村里攒了两年的钱离还贷款的数额还差远哩,心里便常常嘀咕起来。

这年春天,大棚里的蔬菜都卖光了,郭老二清理完大棚里的黄瓜秧,便在一个晌午带着大雨去了附近的一个乡。他听说那个乡建了纸厂,天天数票子都数不过来,而做纸张的材料就是麦薪。水村有的是麦薪,又有了水,搞这个副业该没问题。

郭老二和大雨俩人一走就是五天,这五天去看了纸厂,又去城里看了市场,还跑到县银行咨询了一下建厂贷款的事情。一回到村里,郭老二就让大雨通知乡亲们到麦场开会。

郭老二站在最大的一个麦垛子前,看着乡亲们一张张迷惑不解却不再愁苦的脸,吭了吭,指着远处的水井和身后的麦薪垛子开了腔:“咱水村人有了水,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可咱还有一大堆贷款要还。就凭咱那几亩大棚菜,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郭老二从腰里掏出烟袋锅子,点上火吧嗒了几口:“咱水村有水了,还怕啥?俺和大雨出去跑了几天,打听到纸厂是靠水和麦薪的。这两样东西,咱都有,咱不能再把这麦薪当喂牛的草、沤肥的料了,要当宝贝用起来,把它换成钱给咱水村人买来好吃的、好穿的……”

乡亲们听郭老二这样一讲,心里也活泛起来,一个个兴奋异常。但也有人提出了疑问,赔了咋办?郭老二嗓子洪亮:“要是赔了,你们就扒俺的房子、分俺的地。”

郭老二这样一说,乡亲们仅有的一点怀疑便没了。大家相信村长:村长为了水能把闺女嫁给傻子,村长能在没水的水村打出水来,村长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老天保佑的、有福相的人!

说干就干,乡亲们和上次打井一样,各自把这两年的存款拿出来交到了郭老二的手上。

郭老二把贷款跑得有点眉目了,就叫大雨去临乡那个纸厂“培训”。他早就想好了,纸厂开了,让大雨管技术、负责生产。

麦子一收完,郭老二就开始张罗着建纸厂。纸厂建在阴阳先生扔铜钱的那片洼地——离水井近,离大路近,取水、运输咋都方便。

听说爹的纸厂开始建了,盼水收拾东西要回家住几天,想帮着做点什么。李平山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她:“你爹也挺能折腾,打出水了还不满足,又要建啥纸厂,前面的钱没还清,又要垒饥荒,别说建不成,就是建成了凭他那几个黑泥腿子能生产出白光光的纸?这不是拿着好日子往黑洞里扔吗!他愿意折腾就折腾吧,你是俺李家的人,别跟着瞎掺乎。”

盼水知道李平山的心思,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俺爹顶着那么大的险都把水井打成了,这次也一定能把厂子建起来,他是宁可穷了自己,也要叫水村人过上好日子。”

李平山看盼水执意要走,知道拦不住了,盯着盼水的身子说道:“今天天气热,别受那罪了,明天你一早再去还不成吗。”看着李平山那双不安分的眼睛,盼水轻笑了一下:“俺村的事就是俺的事,俺得回。”便抱起快三岁的孩子要出门。李平山赶紧站了起来,哀求地对盼水说:“俺都好久没近你的身了,现在就咱俩在家,再给俺一次成不?”

盼水转身盯了李平山一眼:“你就不怕狗蛋傻劲冒上来不认你这个爹?”

自从水村打出了水,盼水的腰板也直了起来,再不用看李平山的脸色行事了,但她还惦记着李平山借给自己的三万块钱,便起早贪黑地侍弄着鱼鳖,隔三差五地进城卖鱼卖鳖,私下里攒着钱。李平山也自觉了好多,知道除了水,再没什么能拿捏住盼水了,有时候也想动盼水的心思,但每当这时就想起了狗蛋把自己推倒在地的那一幕,欲望便突地冷了下去。盼水的婆婆和盼水一样,变得气势起来,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好多,却不再对李平山唯命是从,也不用再费心充当盼水的保护神了,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知道,水村有了水,盼水就有了底气,盼水有主心骨,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可是她不知道,盼水曾想到过离婚,离开这个给了她委屈和屈辱的家,但一看到自己的闺女,心里便五味俱全,狠不下心来。虽说这孩子根本就不该降生,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慈牛护犊,那是天性呀。水村出水那天,大雨曾痴痴地对盼水说,咱水村有水了,你离了,回来咱俩过。但盼水没应他,只是说俺孩子都这么大了,俺配不上你,你赶紧另找一个吧。大雨却摇了摇头:俺就等你。这让盼水为难了好一阵子,盼水这两年很少回家,就是要躲着大雨,想让他把自己忘了。但现在爹要建厂了,是水村几辈子人想都不曾想的大事,盼水不能不回去。

盼水抱着孩子出了村子没走多远,就听到婆婆在后面叫自己。婆婆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掏出两千块钱对盼水说:“咱村里建厂需要钱,这是俺这些年私下存的,就怕遇到个急事,你把这个给你爹,算是俺将功补过,那几年没把水村照应好。”

盼水没推辞掉,她知道婆婆心里的结,就安慰婆婆说,咱水村人都是有良心的,乡亲们没忘记你的好。

盼水到了村头,看到那片常年积水的洼地已经平整得和麦场一样,乡亲们在那里忙忙碌碌地建厂子。看到盼水带着孩子回来了,郭老二停下手里的伙计抱起外孙女先咂吧了一口。虽说这闺女是那老东西的种,但毕竟是从盼水身上掉下来的肉,委屈了这闺女就是委屈了盼水。郭老二虽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不想委屈盼水,盼水为了水村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

郭老二告诉盼水,乡亲们连借带凑集了三四万,剩下的大头靠贷款,已经和银行说好了,厂房一建起来就放贷,虽说还缺个几万块的口子,爹再跑跑,怎么着也得让厂子转起来,厂子投产挣钱后就按乡亲们出钱多少来分红,让乡亲们坐在家里也能拿上一沓沓票子。

盼水从身上掏出一沓钱来递给爹说:“爹,这是五千元,有俺婆婆两千,有俺三千,您收着。俺不要什么分红,只拿来给建厂子应个急。”

郭老二连忙摆手:“这咋成?上次那四万块钱还没还你呢,爹不能再要你的钱了。”

盼水执意道:“盼水虽说嫁了出去,但也是水村的人,那四万块钱您别挂在心上,啥时候宽余了再说也不迟。这些钱您得收下,不然就是不把闺女当自家人了。俺婆婆也是这个意思,她的心思比俺不轻松。”

郭老二连忙接过那五千块钱:“说啥呢,你们永远是咱水村的恩人呀。”

盼水看了看在洼地上忙活的人,问郭老二:“爹,大雨呢?”

郭老二知道盼水和大雨早几年相好,把盼水嫁出去后也觉得对不住大雨,又见大雨是个能干的人,村里的大小事情也都用着大雨,心里指望着自己不能干的时候,大雨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大雨能干,俺送他到外乡纸厂学习去了,回来后要他搞生产。”郭老二话里有点讨好的意思。

“大雨找下了吗?”盼水还是关心着大雨的婚事。

“那个混球,有好几家来给他提亲,都被他回了,也搞不清楚他都那么大了,还挑拣个啥?”说起大雨的婚事来,郭老二有些埋怨。从心里说,郭老二巴望着大雨早早把婚事办了,自己这几年的内疚也能少点。

“哦,俺回家看俺娘去,俺要住几天,看有啥地方能用上给俺说一声。”盼水说着便抱着孩子往自家走去。

快收秋的时候,水村的纸厂投产了。郭老二自然是厂长,他叫大雨当了管生产的副厂长,叫盼水回来当了会计,二麻子专管收料。好多出外打工的后生们也被叫了回来,一个顶一个地当了正儿八经的“工人”。

水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县城的、地区的、省城的,还有其他好多地方的客商云集水村,手里拿着现成的票子,只等着纸张一出来就给钱拉货。水村赶上了纸张紧俏的好时节,白天黑夜连轴转地生产。

水村不但有了钱,还有了荣誉,被县里连续授予“脱贫致富的样板村”“社会主义小康村”“科技进步新农村”“文明标兵村”等称号,郭老二也连连获得致富标兵、新农村的带头人等光荣称号。郭老二把这一块块铜牌牌整整齐齐地挂到自己的办公室,进屋出屋总要盯着看一看,笑一笑。村里也到处是红红绿绿的标语,乡亲们个个满脸喜气,可劲地议论着,咱水村可以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虽然每天都有一把把的票子进帐,郭老二却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厂外挖的排污坑根本不够用,没多长时间污水便溢了出来。这可不是小事情,水村周围没河流,断不能把污水放到庄稼地里的。郭老二从地里转悠到大路上,心里有了底,他直接跑到了杨家庄,找到了杨疙瘩。

“老伙计,俺来报恩来了。”郭老二有点得意。

“呀,这不是俺的土财主吗,俺杨疙瘩这个贫下中农可不敢打财主的主意。说吧,啥事?”看着郭老二的一脸喜气,杨疙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才叫善有善报呢。但杨疙瘩没忘记拿这个老伙计开个玩笑。

“说啥哩,说啥哩,没你杨疙瘩俺郭老二也走不到今天。俺没时间扯球啥土财主的蛋,俺请你带几个能干的劳力给俺出几天工,一个人一天二十块工钱,你杨疙瘩一天四十块,不用干活,招呼着你的人把活干好就成!”

问清楚咋回事后,杨疙瘩捣了郭老二一拳:“中,算你郭老二还是个有良心的家伙,知道惦记着俺杨家庄,回去等着吧,明儿一早俺就带人过去。”

第二天一早,杨疙瘩带着十几个壮劳力扛着铁锹、镢头赶到了水村纸厂。郭老二早早就等在那里了,见杨家庄人过来了,便拉着大家从厂子里转到地里,又从地里转到大路边,交代了工程:在厂外的小坑边上挖个至少两丈见方、两丈多深的大坑,接着大坑再挖一条一米深、二百多米长的沟渠连接到大路旁边的防洪渠里。郭老二安排完,没忘记对自己周到的设计沾沾自喜:“俺厂子里排出的污水经小坑、大坑两次沉淀后会清亮一点,再引到路边的防洪排水渠里,不会毁了庄稼,这一路流下去越来越清,污水问题就自行就地解决了,算不算个保护环境的好法子?!”

听了郭老二的想法,大家都齐声说好。站在杨疙瘩身边的一个汉子却提出了疑问:“郭叔,那大坑要两丈见方,就离你的水井不老远了,不怕脏水渗到井里去?”

郭老二闻声望去,只见这个汉子很壮实,一脸的厚道中暗含着精明能干。郭老二心里暗暗揣测,这个后生看来不是个普通的乡亲,他和大雨还真有几份相似,大概在杨家庄的地位和大雨在水村的地位一样,受杨疙瘩器重,受乡亲们尊重。

“小伙子,这个你就不懂了。俺水村这口井是俺看着打出来的,知道它厚实着呢。那水在地下四百米,井里都是厚厚的铁管子,边上用砂石料和黄泥垫得紧绷绷的,严实着呢,别说水了,你就是用铁钻钻,没几个时辰是钻不透的。”郭老二满脸含笑,摆出几份教书先生的风度。

大家听郭老二这样一说,转脸开起了那人的玩笑:“杨虎子,是不是想儿子想走神了,甭急,干完这个活去城里买点好吃的补补,保不准明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

杨疙瘩打断了大家的笑声,按人手分了工,一拨挖坑,一拨挖渠,天亮起床,天黑收工。大家齐声喝好,算是得了令,然后走到各自的位置,朝掌心啐两口唾沫,握起家什卖力地挥舞起来。

仅用了五天时间,杨疙瘩就完成了郭老二交办的任务。郭老二非常满意,把一沓崭刮新的票子递到杨疙瘩的手上:“你把钱给伙计们分了,以后你杨家庄就是俺水村的伙计村,俺这里需要人手先从你那里找,你帮俺干活,俺给你发工资,咱互相照应着。”杨疙瘩高兴地答应下来,带着兴奋不已的乡亲们满意而归。

这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排水渠还真解决了纸厂的排污问题,不过同时又派生出一个小问题来。沟渠长了,污水刺鼻的臭味也散布得更广了,尤其是遇到南风、西风时,这污水的味道加上厂里排出的臭气混合在一起,无孔不入地钻到了家家户户。乡亲们一开始也皱眉头,询问大雨后知道这味道去不掉,也不影响多大事情时,自己给自己宽了宽心:有钱花、有好日子过,多闻点儿臭味也没啥。

水村的钱跟遇到连阴雨似的,连绵不断、越赚越多,大半年时间便还了贷款和欠账。外账一还清,郭老二就和大家商量着把乡亲们以前凑的钱当作股份到年底按股分成,要是不想入,可以按银行利息连本带利还回去。乡亲们都赞成郭老二的意见,继续把钱留在厂里当了股份。

盼水留了一万五在厂里,其中有她婆婆的两千,都算作了股份,另外三万提了出来。她凑个空赶回婆家,把三万块钱还给李平山。李平山没有接钱,一脸堆笑地挡着盼水的手说:“这钱能借给你,俺就不着急要,你还是把钱拿回厂里吧,给你爹说说,也算俺凑个份子,帮帮俺亲家,年底没红,俺啥也不说,年底分了红也好给你买两身新衣裳。”

水村纸厂的效益红遍了天,给乡亲们算股份的时候,其他村子的亲友都打听着想入一份。郭老二一口拒绝:“俺把大家的钱算成股就是为了报答乡亲们对俺郭老二的支持,找个法子叫乡亲们不干活也能有收入。这个股,除了水村人,谁也不能入!”李平山也听说了这些话,就在借给盼水的那三万块钱上打起了主意,他等着盼水回来告诉她,钱别着急还了,就放到纸厂里转吧。可他没想到,盼水回来了,也把钱带回来了。

“那不成,俺爹说了,只能水村人入股”。

“你就说那是你的钱,算作你的股份,分红时俺只要两万的红利,那一万算是你的。”

“那不是哄俺爹吗?不成,这三万块还你。”盼水说着把钱塞到了李平山的手里。盼水对李平山太了解了,不想在任何事上和他再有纠缠,若是自己留下这三万块,不知道将来李平山又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11

因为纸张短缺,客户们都是送钱上门。送上门了,客户们的底气就薄了,价格大多都按厂里的规矩来。也因为如此,郭老二每天的事情并不多,大雨管着生产,盼水掌着财务。内政外交,风调雨顺。当了厂长的郭老二没忘记本分,看厂里没啥事情要自己决策的时候,就扛着家什到地里侍弄庄稼。郭老二也不是一点事情没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还得他拿主意他出面。比如乡政府、税务所、环保局的来检查,他就要应付;比如一些大客户新客户要拿回扣,他就要定点。同这些上上下下的官员和四面八方的财神们打过几次交道,郭老二学会了两个新词“红包”和“回扣”。官员要拿红包,客户要吃回扣,末了都要给郭老二拍胸脯,老哥,有啥困难你就提,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郭老二在背地里说过一句话:球,红包和回扣本就是一码事,钱;啥老哥不老哥的,钱才是老哥!他也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他妈的天王老子,都没钱管用。因此他也舍得红包和回扣,只要厂子有钱赚,咋都成。用他的话说,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可是面对李平山那张嘴脸时,郭老二就舍不得“孩子”了。

这天晌午,郭老二正在办公室和一个等着拉纸张的客户称兄道弟侃大山呢,李平山黑着脸进了屋,指着郭老二的鼻子就开了火:“俺说老二,你赚你的钱俺没意见,但你不能自己吃了白面馍馍,把屎拉到俺地里去吧。”

郭老二虽然没听明白咋回事,心里先冒火了:狗日的,你没看到俺正谈正经事吗,俺现在又不用你的水了,看你还有啥能耐揪住俺。他先压住火,客气地把客户让到大雨的办公室,才虎着脸回来和李平山理论。

“啥事?你看看去,你的脏水把俺李庄的地泡了!”李平山说着,拉着郭老二就朝门外走。郭老二一把甩开李平山的手:“去就去,少给俺动手动脚,你以为俺走不动路了咋的!”出了厂子,俩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顺着大路朝李庄方向走去。

一路上的景象叫郭老二有些吃惊。这一段时间厂子各方面都摸索顺手了,生产效率提高了,产量连连攀升,财源滚滚进账。只是他没想到,这段时间没出门,厂里排出的污水竟然流出去那么远,沿途路边的水渠有几处渗露出去,流到了地里,那些被污水浇过的庄稼便发蔫发黄,在周围绿油油的庄稼的陪衬下,非常刺眼。

李平山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停住了。大石头在路边的地垄上,这便是水村和李庄的地界。污水已把灰白色的石头浸湿了一半,由于这里是个下坡的地势,又是个小弯,污水流过石头后冲开了一道口子,有一些污水便顺理成章地流到了李庄的地里,已经浸湿了小二分地了,泡在水里的庄稼东倒西歪着,被抽了魂一般。郭老二看明白了,的确是自家的水冲了人家的庙。

李平山的要求很简单。你水村开纸厂和我没关系,但你的污水流到我李庄的地界上,毁了我的庄稼,那就有关系了。用时兴的一句话说,得赔偿。郭老二大手一挥,你这块地年产量我也有数,俺给你五百元,一来赔偿庄稼,二来你们把这段渠修理一下,足够了吧。在郭老二看来,这个数准能把李平山吓回去。

“亲家,对这块地和维修水渠来说,这个数的确不少了。可是,你也得想想,这臭水从俺李庄门前流过去,家家户户大夏天还要关着门捂痱子,这咋说哩?”李平山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并不看郭老二,平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李庄。

郭老二哈哈一笑:“又要耍无赖了吧,你该不会叫俺给你们一家买一个电扇吧?”

“那倒不用。两个办法任你选,一是把你的污水改道,不要从俺李庄过,二是你的纸厂算俺一股,年底参加分红。不然的话,俺去县里告你去。”

郭老二转脸看了看四周。这里的地势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怎么改道,污水都只能从李庄的地界上流过,花了钱还办不了事。叫李平山入股,这可比要了郭老二的命还难受。郭老二思谋了一会儿,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这路是公用的,渠也是公用的,你告到哪里俺也不怕。”

第四天上午,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水村纸厂,下来了四个戴着大盖帽人。郭老二认出了那个岁数大点的是环保局的老张,便一脸热情地把他们让到了自己的屋里。老张倒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有人举报你纸厂污染了环境,我们来调查了,你们的污水顺着路排放,的确污染了沿途的土地和村庄,尤其是李庄被污染的最严重。发展经济没错,要是毁了环境就不行了,停产整顿吧。”

“停产?俺厂里好几个客户等着拉纸呢,俺咋交代?整顿?这里的地势就这球样了,再整顿也得顺着排洪渠排污水。”郭老二一脸的苦大仇深,他知道这是李平山在背后搞的鬼。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接过了话:“老厂长,你可不能这样想。现在上面有了规定,污染性企业要是解决不了污染问题,得关停。你要是想把这个厂子开下去,得先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有一套办法可以净化污水,达到排放标准了,你的厂子自然可以继续开下去。”

老张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刚分回来的大学生,学的是污水治理专业,有一套新办法。

郭老二连忙请教有啥好办法。年轻人接着讲了一套物理加化学的污水治理办法,郭老二听得一脑子雾水,但有两句听得真切,要花七八十万,得用两三个月时间。

狗日的,又是一帮打着保护环境的名义来要红包的。郭老二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移。他把食堂的大师傅叫过来,当着环保局人的面说,中午多做几道好菜,备点好酒,要和几位领导好好交流交流。然后把老张叫到了盼水的办公室,说了声得罪得罪,俺和领导有事商量,把几个聊天的客户请了出去。

“张领导,您的话俺们一定听,以后一定改造整顿,但目前真的不能停产。您也看到了,那么多客户等着拉纸呢,您也知道俺水村开这个厂子不容易呀。”说到这里,郭老二真的动情起来,眼睛开始湿润了。这叫老张很为难,他也知道这个厂子的背景和艰难的来历,知道眼前这个满头花白的郭老二和他的女儿为这个厂子、为水村的今天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他也不能坐视不管,毕竟这是个污染很严重的小企业,毕竟有人告了这个企业的状。民不告,官不究,有人告,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必须查。老张表示爱莫能助,并劝郭老二,别看你现在花了几十万,停了几天产,从长远看还是划得来,一是你们自己也不受污染了,对人健康,对牲畜健康,谁也告不了你们;二是排放的水可以浇地,庄稼可以丰收,又多了一笔收入;三是将来政策严了,要关掉的厂子多了,可你们达标了,可以继续开,销路更大,利润更高呀。

郭老二说,俺知道,俺知道,俺以后一定这样做,但你目前得给点时间,叫俺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到了淡季一定改造。然后郭老二把等在门外的盼水叫了进来。盼水朝郭老二望了望,郭老二伸出三个指头。盼水心领意会,从保险柜里拿出三千块钱。

老张一脸涨红地推辞着,不停地说,老哥你这是咋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们水村和这个厂子的历史,是为了你们好,是想叫你们长久地开下去,没别的想法。郭老二强行把三千块钱塞到老张的兜里,装作生气地说,你再往出掏就是看不起俺们庄户人了。俺问你,你们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二三百块吧,现在这社会孩子上学、结婚啥不需要钱,这点钱算俺帮你老弟补贴点家用不为过吧。

看老张收起了钱,郭老二又叫盼水包了三个各五百的红包,分别塞到了那三个人的兜里。然后他一脸真诚地说,俺知道公家的事不好办,这里再交上五百块钱充公,算是对公家一个交代吧。大家看到郭老二如此明事理,一个个点头称道。末了,郭老二面有难色地请教,李庄那边怎么办?

一个中年人气愤地站了起来:“他李庄就知道为难人,你们打水的时候他们断路,现在开了厂子挣了钱了,他们又眼红地找茬,真是黑了心肠了。这样吧,你们把路过李庄地界的渠再好好修理一下,只要水不出渠,不朝人家地里流,我们决不受理他们的诬告,说啥也得保住你们这个新农村、小康村、文明村的牌子!”

郭老二朝老张看了看,老张点头称是。郭老二心里暗暗笑了笑:“狗日的李平山,你想拿住俺,哼,差老远了!”

看着环保局的人上了车朝水村驰去,李平山一脸得意。狗日的郭老二,俺就不相信拿不住你。俺李庄在历史上比你强,现在还要比你强,你开厂子,俺入股,不出力一样分钱。不叫俺入股,你这厂子也别想开下去。上次去乡里开会学习,说了半天环保的事,俺虽然没听多大明白,却知道开纸厂就是不环保,别怪俺损,只怪你郭老二撞到枪口上了。

他添油加醋、振振有辞地说了水村流过来的污水对李庄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历数水村的种种不是,甚至说自己的孙女,也就是郭老二的外孙女被蚊子咬了后嫩肉肉都烂了,一直愈合不了,为啥?就是因为蚊子是从这臭水里生的,毒性大!他郭老二为了自己多挣几个钱,连骨肉的命都不顾了,这是作孽呀!听了李平山的陈述,看了被污染的沟渠和庄稼,几个环保干部都很生气,那个中年干部拍着李平山的肩膀安慰他,你放心,我们决不会对这样的污染事件坐视不管的,一定要处理!

这句话叫李平山很感动,他马上强烈邀请大家中午返回这里吃饭。老张摆手推辞说,一般这事情处理起来很难,我们什么时候返回来还不好说呢,以后有机会吧。李平山拉着老张的手说,你们是国家干部,不吃老百姓的饭说明你们廉洁,是青天,不说这个了,俺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一定要带点鱼鳖回去尝个鲜。

送走环保干部,李平山赶紧到水库捞了几条大鲤鱼和王八,用水桶挑着,一路哼着小曲回到家里。他叫老伴吵了盘花生米,有一口没一口地吱溜着散白酒,心里舒畅得跟晒着春天的太阳一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平山拎着装鱼鳖的桶又一步三摆地朝路边走去,寻一处阴凉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他要等环保局的人,他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水村、对郭老二的处理结果。他甚至想着自己和环保局的干部谈笑风生时,郭老二坐在车里,低着头,一脸懊悔;也想着郭老二和环保干部们下了车,低三下四地对自己说了一箩筐好话,然后掏出一张字据,上面写着股金五千元,不,是一万元,后面还有年底按股分红的标注。想到这里,李平山仿佛看到自己的老院子变成了二层小洋楼,屋里的家具都是新的,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蹦蹦车,自己发动了车去县城卖鱼,车斗里坐着温顺美丽的盼水。一想到盼水,李平山舒畅的心情马上郁闷起来。盼水,真的不搭理自己了吗?

吉普车的声音远远传来,李平山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拎着水桶站到路边。大家先后下了车,很热情地一一和李平山握手,中年干部很感动地说,老李呀,这么大热的天你还坚持在这里等我们,辛苦啦。李平山感动得不得了,连忙把桶递过去,这里是四条大鲤鱼,四只王八,你们连桶带回去,尝个鲜,下次有机会把水桶捎过来就成,不捎也没关系,家里还有备用的。老张插话说,老李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们养个鱼鳖多不容易呀,我们哪能下得了口?听我的,把这鱼鳖放回去吧,水村那边我们做了认真的调查和处理,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把水渠先维修好,污水不会再流到你们地里了。

那咋成呢?水不流了,臭味还在,你们到俺村里看看,家家大夏天都得关着门,多憋屈呀。李平山边说边示范地耸动着鼻子嗅着,请大家也仔细闻闻空中的臭味。

老张亲切地拍了拍李平山的肩膀:“我说老李呀,你做村长好多年了吧,也是个老干部老党员了,对党的历史和政策也该有认识的,我们党解放全中国也不是一日之功呀,为了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现在国家提倡大力发展经济,这方面水村带了个好头。不过他们的污染是不对的,我们已经严肃批评了郭老二,好在他虚心接受了批评,并答应在适当时候进行停产整顿。你放心,我们会继续关注水村纸厂的,也希望你多多支持我们,再发现他们有别的污染行为,我们一定赶过来。”

李平山拎着那桶鱼鳖呆立在路上,定定地看着吉普车卷着尘土远远离去。他一时没琢磨透老张话里的意思,难道又是自己错了吗?虽说自己另有打算,但提出的污染问题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可以看得见,也闻得见,为什么环保干部几句话就轻轻带过了?难道郭老二的污染问题也要八年抗战,四年内战的时间才可以解决吗?那样的话,这环境还要不要了,老百姓还活不活了?为什么说“再发现他们有别的污染行为,我们一定赶过来”,难道自己这个告状者成了执法者手里的枪吗?李平山有点醒悟了,他不止一次地把别人当枪使过,看来这次是自己被当枪使了一回,并且使得不露声色。他低头看了看桶里的鱼鳖,因为天气炎热,鱼鳖们都把嘴伸出水面急促地喘息着,一副世界末日将要来临,无奈而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种悲悯突然涌上了李平山的心头,他觉得自己也是这桶里的鱼,只有喘气的份,而不能掌握命运了。都是钱闹的!李平山终于找到了答案。

李平山就是李平山,不是那么轻易被打倒的。李平山挺了挺胸,咬了咬牙,拎着那桶鱼直接朝乡里走去。

乡党委书记在办公室转来转去,把李平山的眼睛都快转花了:不能说你李平山说的没道理,但要郭老二拿出几十万来改造纸厂也不是易事,别说郭老二不答应,就是我也不能答应。这个纸厂可是咱乡里的财神爷,除了交纳足够的税外,乡里的好多开支也是郭老二顶着的,老师的工资,乡里一些必要的招待费,甚至你们村长的补贴,乱七八糟的一年下来得十几万,可是这个穷乡僻壤能有几个进项?要不是郭老二深明大义,一把给乡里五万元,拖欠了两年的老师工资和村长补贴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补上呢。你不是也催要了好几次你的村长补贴吗?为什么前段时间给你们补上了?你以为我这个乡长有多大本事,要不是他郭老二,你这次就不是来告状了,而是来要你的村长工资了!他们污染了你的地界,这不假,可是环保局的同志不是已经做了很好的处理吗,你难道忍心叫纸厂停产吗?纸厂停了,水村没钱了,你们的工资我从哪里给你们淘去?再说水村还是咱县里、市里挂上号的文明村、样板村,这事情出来了,你叫我怎么给上级交代?听我的话,回去老实待着,别再欺负人家郭老二了,好歹你们还是亲家,他有钱了不给你,总会给你儿媳妇吧,你知足吧,说句不好听的,将来他一闭眼,那财产还不都是盼水的,盼水可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你唯一的儿媳,还是你…

乡书记说到这里感觉失言了,连忙摆了把手:这鱼鳖你也别留了,带回去吧,还能多卖几个钱。好好做做乡亲们的工作,叫大家从发展经济和安定团结的大局出发,多体谅点。水村再多挣点钱,我叫他们硬化你们那里的土路,你们也跟着沾个便宜,也可以叫郭老二把那个防洪渠搞成加盖的,这样就没臭味了,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李平山往回返的时候天快黑了,他坚决谢绝了书记留他住一晚上的好意,也坚决留下了那桶半死不活的鱼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达着,虽然天快黑了,他并不急着赶路,他甚至不想回家,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他没想到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自己败得这么一塌糊涂,并且很是在握着大理,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败的。李平山想起自己曾经理直气壮加委屈满腹地找乡里催要村长工资的情景,他做梦都没想到,补发给自己的那一沓钱竟然是郭老二的。

“呸,都是钱闹的!”李平山狠狠地朝着夜幕下的土地吐了一口。

12

第二年夏初的月头,盼水做完账时天已经黑了。这几个月来,盼水每个月初回李庄转一圈,给留在家里的女儿买点吃的送回去,帮着婆婆洗洗衣服,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便赶回厂里上班。因为市场缺货,厂里的机器不停气,工人们倒着班把持机器。盼水就在不算很忙的月初回家,那一天总是由大雨帮着来收钱的,等第二天盼水回来俩人再交账。这天大雨没像往常一样见盼水回来就交账,而是借口忙,一直到日头落山了才磨蹭着过来交账,等把账交清楚了,天就黑了。

“盼水,和俺出去走走吧。”大雨叫住了要出门回家的盼水。

盼水这才注意到大雨今天穿着讲究了些,白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好像才洗过的,不像往常那样一身灰尘。天天钻在厂子里的大雨比以前白了好多,也精神了很多,完全不是以前那个黑黝黝的农民模样了。

“哦。”盼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低着头跟着大雨一前一后地往远处的麦场走去。盼水一直觉得对不住大雨,眼前这个大雨该是自己的汉子,却因为水村人的吃水问题让自己嫁给了一个离他差十万八千里的傻子,盼水心有不甘,却也认命了,只是一想起自己辜负了大雨的情义,欠了人家的情债,心里就不好受。盼水心想,这一段时间一直忙,也没顾上和大雨说说话,今天正好劝劝他,让他赶紧找一个好闺女,也就了了自己的心思。

麦场上没有麦垛,空荡荡、黑漆漆一片。盼水正想着怎么开口劝说大雨呢,却冷不防被突然转过身来的大雨抱了个结结实实。

“盼水,和那个傻子离了,嫁给俺!”大雨有点气喘,夜幕下的眼睛星星一般闪着亮光。

“大雨放开俺,俺都有孩子了,你该找个好女人。”盼水拼了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大雨有力的臂膀。

“俺不嫌弃你,俺们水村有水了、有厂子了、有钱了,再不用求那个死老汉了,你回来吧。”大雨更用力地抱紧了盼水。

盼水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放弃了挣扎,木然而痛苦地对大雨说:“大雨,你不知道俺这几年是咋过来的,俺早就不是以前那个盼水了,俺是个坏女人,是个不值钱的坏女人了……”

“俺知道你的苦,知道你受了谁的委屈,但俺不在乎,俺会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对待你闺女的!”大雨松了点劲,用一只手抚摩着剧烈抽泣的盼水的头发。

盼水抬头看了看大雨,大雨的眼里也闪着泪花花,扑簌簌地掉在了盼水的脸上。

“大雨。”盼水抑制不住自己,伸出手抱住了大雨高大而结实的身体,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刹那间喷薄而出。

盼水微微颤抖的身体唤醒了大雨身上隐藏了几十年的欲望,这欲望一旦醒来,便在顷刻间爆发出难以遏止的力量。大雨一下子把盼水抱起来走到麦场的最深处,把早已瘫软的盼水平放在充满泥土气息的地上。

雄性的气味在盼水的周围弥漫开来,这让盼水感到迷醉。无论狗蛋,还是李平山,他们身上只有难闻的、怪怪的味道,和他们在一起只有夹杂着快感的屈辱和屈辱中的快感,而大雨给她的是发自内心的、猛烈的、虽然生疏却最原生态的、带有生命力量的冲击。盼水不想醒来,她在愉悦中幻想着不要停止,永远在这样充满情感的感触中延续下去。

田野的风凉爽而熨帖,如同夜幕中有个仙子在轻轻为两个有情人打着蒲扇。大雨平躺在盼水身边喘着粗气,第一次和女人做这事,并且是和自己爱了很多年的女人做这事情,大雨体验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搭过一只手来把盼水拥到自己怀里,心里一遍遍念叨着:这是俺的女人,这是俺的女人……

盼水把头枕在大雨结实的胸脯上,随着他的喘息一起一伏。盼水从来没想到枕在男人胸脯上竟然是这样奇妙的感觉,耳朵里还能听到心脏有力的“咚咚”的跳动声,好像擂鼓一般。这感觉没持续多久,盼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坐起身子穿上衣服。大雨不明就里,挂着一脸疑惑,却也赶紧穿上衣服。

“大雨,”盼水款款地为大雨系好一粒又一粒扣子,平静得如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又如同一对相伴了多年的老夫妻:“大雨,以后不要再想今天的事情了,俺真的配不上你,你要找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俺还得回到傻子身边去。”说完话,盼水不理会大雨一脸的茫然和痛苦,独自转身向村里走去。在大雨的泪光中,夜幕渐渐吞噬了盼水的身影。

盼水又怀孕了,这让盼水始料不及。察觉到盼水怀孕的婆婆联想到最近以来的闲言碎语,起了疑心,问了好几次却问不出所以然来,心里有了气,琢磨着自己的儿子再傻总还是你盼水的汉家,虽然你盼水为水村受了李家的委屈,但却不能任由你盼水在这方面胡来,叫李家蒙受屈辱,便开始疏远盼水了。李平山更是恼羞成怒,凑着老伴和狗蛋不在家,指着盼水微微隆起的肚子恶狠狠地问:“这他妈是谁的野种,你给俺说出来,看老子不掀了他家的房子,扒了他家的祖坟!”

盼水拉过自己的闺女,冷笑了一下:“你有种先掀了自己家的房子,扒了自己家的祖坟!”

李平山看看盼水身边的“孙女”,听懂了盼水话里的音,却一点不让步:“盼水,这不是咱李家的孩子,你作掉他,偷汉子的事俺也不追究了,要不然俺不会放过你的。”

盼水的眼里射出了母狼般的凶光:“谁敢打俺肚里娃的主意,俺就和他拼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回厂里上班。

李平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可以忍受盼水以色相为诱饵拐走了几万块钱,也可以忍受盼水卸磨杀驴,打出了井不再搭理自己,但他忍受不了盼水给狗蛋、给自己、给堂堂的李家戴上一顶绿帽子,更忍受不了有水的水村短短几年就甩掉了贫困的帽子,个个村民都俨然城里人般的傲慢。

13

天擦黑的时候,狗蛋抱着铺盖卷进了盼水的娘家。正在做饭的盼水娘吃了一惊:“狗蛋,你咋来了?”

“俺爹说俺媳妇有了娃,叫俺来照应她,还叫俺帮她收钱。收球钱哩,那东西不顶吃,有粮食管用?”狗蛋把铺盖卷朝门口一扔,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鼻子朝地上擤了把鼻涕,抬起脚来在鞋后跟上抹了抹,又用袖子擦了把鼻子,顺势又擦了把脸上的汗:“俺爹还说有人欺负俺媳妇,叫俺把媳妇看好了。看球哩,俺爹是村长,没人欺负俺,她爹也是村长,谁还敢欺负她?!”

盼水娘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也没法说什么,先打发狗蛋进屋坐着,赶紧去厂里把盼水叫了回来。

盼水心里清楚,就是今天把狗蛋打发回去了,过几天李平山还要把他赶来的,那老汉是变着法子在为难自己,倒不如就留狗蛋在厂里做点啥。和爹商量后,就腾了厂里一小间库房安了床铺,叫狗蛋住了下来。

大雨给狗蛋安排了两个活,一是打扫厂子里的卫生,二是装货卸货。狗蛋虽然傻,干起活来却很卖力。一大早就起来扫院子,院子扫干净了,他倒成了土人;看到有运麦薪的拖拉机过来,不用人叫唤,他扛着叉子跑在最前头。没事干的时候,狗蛋就跑到盼水的办公室,坐在盼水的对面,看着她傻笑。没人的时候盼水就由着他笑,要是听说有客户来拉纸,盼水早早把狗蛋打发远远的。即使这样,一些常来的客户还是知道了盼水和这个傻子的关系,十分诧异和不解。当他们听说了事情的原由后,在同情盼水的同时,也禁不住为郭老二和盼水叫好:“就凭这人品,俺和你们水村人的交道是打定了!”

这事成了传奇故事,被客商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圈子里传开了,无形中给水村的纸厂做了广告,北京、上海甚至广州的客商们为了一睹盼水这个传奇女人和她那个傻丈夫的风采,拐着弯也要到水村多多少少地买点纸。水村一时“洛阳纸贵”。

看着一辆辆挂着外省牌照的大车小车从村边热热闹闹地开过,李平山在家里坐不住了,他托人捎信把狗蛋叫了回来。

被李平山连训斥带教唆的狗蛋从家里拿着一把铁锹就朝水村一路小跑奔去。

“大雨在哪?大雨呢?”红着眼睛的狗蛋疯了般进了厂子,喘着粗气、挥舞着铁锹就叫喊了起来,到处跑着找大雨。正在干活的人见狗蛋发了疯,都围上来想拉住他,但无奈狗蛋谁也不认,拿着铁锹左右挥舞,大家只能远远围着他,不敢上前。

盼水从办公室跑了出来,呵斥狗蛋把铁锹放下。狗蛋不但不听,反而拿铁锹朝盼水冲过去:“俺爹说了,你和大雨穿一条裤子,你肚子里的娃就是大雨闻你身上味闻出来的,不是俺的!”

周围人哗然一片,几个不明就里的客商听到狗蛋的话笑出了声。盼水更是又急又恼又羞,顾不上自己身子的笨拙,通红着脸,瞪着眼睛,迎着狗蛋高举的铁锹就冲了上去。狗蛋第一次看到盼水这个模样,一时愣在那里。几个机灵的后生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了狗蛋,夺下了铁锹。

大雨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想冲出来制止狗蛋,却被郭老二死死地按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起不来。冷静下来的大雨也想到自己现在出去只能添乱,便低下头来,不敢看郭老二的眼睛,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凑着天将黑没黑,大家都回去吃饭的当口,大雨找到了狗蛋。狗蛋一个人蹲在紧靠院墙放麦薪的场子里发呆,墙上开了个大门,便于运输。看到大雨来了,“呼”地站了起来,却一脸茫然,好像突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只是定定地瞪着大雨,似乎要从大雨的脸上寻找答案。大雨试探着问狗蛋:“你那会叫唤啥呢?”

狗蛋却拧着脖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大雨,似乎在心里和大雨比着身高,又好像不认识大雨一样。大雨突然意识到,和面前这个男人说什么都是白搭。

“狗蛋,时候不早了,回家吃饭吧。”大雨说了这话后,转身离去。

“给俺烟抽。”没走多远的大雨听了这话有点吃惊,狗蛋从来不抽烟的。大雨折了回来,递给狗蛋一支过滤嘴香烟,掏出打火机要给狗蛋点上,却被狗蛋抢了过去,咔嚓、咔嚓几声后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

第一次抽烟的狗蛋被实实在在地呛了一口,连咳带喘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雨摇了摇头,给狗蛋要打火机,狗蛋却好像没看到一样,仍把打火机攥在手里,一口接一口使劲而笨拙地抽着烟,眼睛只盯着明明灭灭的烟头。

“好抽吗?”大雨有点可笑,问了一句。狗蛋不置可否,却又给大雨要烟。大雨看了看狗蛋身后的麦垛,有点担心起来,就告诉狗蛋:“抽完烟要把烟头掐灭,不然会失火的。”狗蛋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大雨,又转过脸看了看麦垛。

大雨掏出了口袋里的烟,对狗蛋晃了晃说:“你跟俺回去吃饭,俺就把烟送给你。”

狗蛋接过烟,跟着大雨朝村子里走去。

看着狗蛋进了盼水家的门,大雨才朝自己家走去。

吃过饭,盼水把狗蛋拉到院子里问:“你听谁说俺肚子里的娃不是你的?”

狗蛋不说话,却掏出一支烟点上,还是那样笨拙而使劲地抽着,并从口袋里摸出几根麦薪放在烟头上,看着麦薪被烟头烧得起了火星,狗蛋有点兴奋起来,用手去捏被点着的麦薪。狗蛋的手感觉到了发烫的温度,竟憨憨地笑了起来。

盼水见状可气又可笑,一把抢过狗蛋手里的纸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瞪着狗蛋问:“谁教你抽烟的?”

狗蛋歪着头看着盼水,想了想说:“大雨。”

说到大雨的时候,狗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盼水的肚子,又看看盼水的眼睛,脸上浮出一些忿懑和疑惑。

盼水看懂了狗蛋的心思,有点担心地拉着狗蛋告诉他:“俺肚子里的娃是你的,你又要当爹了,不要听别人乱说。”

狗蛋好像没听到什么,又掏出一支烟来,很认真地咬在牙齿之间。盼水见状又要去夺,却被狗蛋躲了过去,并哈哈傻笑着朝院外跑去。看着狗蛋摇晃的身影,盼水摇了摇头,转身返回了屋里。

狗蛋出了院门,看盼水没追出来,停住了笑,“咔嚓”一声把叼在嘴里的烟点上,又傻笑着朝纸厂摇晃着小跑而去,嘴里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喊着:“肚子里的娃是俺的,肚子里的娃是俺的……”

大雨吃过饭,把碗筷洗了,娘挡着没叫他马上回厂里,拉他坐在对面说话:“你欺负盼水了?娘听说狗蛋发疯了样找你打仗,是真的吗?”

大雨不好回答,只劝娘不要听他们乱说,那都是别人乱造谣的。

大雨娘叹了口气,拍着腿埋怨大雨:“人家盼水可是咱水村的恩人,娘知道你们早先时候好,可盼水现在有人家了,虽说她汉家是个傻子,可你也不能毁了人家盼水的清白,那是作孽呀!你老大不小了,娘也没几天活头了,只等着你成个家,有个知寒问暖的,娘才能放心,啥时候蹬腿都成,不然,娘可是闭不上眼睛。你小妗子托人捎个话来,她村里有个姑娘模样俊俏着呢,叫你哪天抽空去瞅瞅……”

大雨挡住了娘的话,劝说娘别操心了,自己有数。正说间,就听见门外有人高喊:着火了,纸厂着火了……

纸厂墙外空地上堆放的麦薪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舔着火舌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卷起的浓烟在风的怂恿下忽左忽右地张扬着,如同一只庞大的、张牙舞爪的怪兽,耀武扬威地发泄着、叫嚣着,把宁静的夜鼓动得恐怖起来。早赶到的村民和正在上夜班的人们乱如蚂蚁般提着桶、端着盆、拎着壶慌乱地奔跑着,叫喊着,把盛器里的水泼到麦薪垛上,又赶紧转身去厂子里接水。厂子里再找不出可以盛水的家什了,几个后生拿着铁锹就地取土,朝火堆里盖去。

参加救火的人越来越多,都在忙碌着,只有一个人光着膀子,一只手举在头顶挥舞着上衣,一只手伸在胸前如挽缰绳,双脚齐动如骑马般侧身绕着火堆蹦踏而行,疯狂地笑着、喊着:“肚子里的娃是俺的,肚子里的娃是俺的……”火光的照映下,狗蛋的脸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被火烤的,通红通红的。

看着这一切,大雨似乎明白了着火的原由,冲到狗蛋的身边,拽着狗蛋朝厂中心的空地上走去。狗蛋蹲下屁股,使劲地朝后扯,却无奈大雨因愤怒和焦急而爆发出的一身蛮力,双脚虽然使劲地在地上蹭着,并划出两道明显的印记,还是被大雨拽了过去。到了安全地带,大雨猛地一带,狗蛋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头,双脚离地,倏地朝前飞去。被扔到地上的狗蛋坐起了身子,却没能站起来,不知道是被摔疼了,还是害怕,搂着头哇哇地哭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喊着:“肚子里的娃是俺的,肚子里的娃不是俺的,是俺的,不是俺的…”

大家都看到了这一幕,却没人理会。必须尽快把大火扑灭,否则这大火很快就会把旁边靠墙的一排车间吞噬,那里面有价值十几万元的设备和材料,再过去,就是堆放成品的库房。这些东西完了,水村就完了,水村刚开始的好日子就完了。

厂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了,污水池里的水也用上了,还是供不上。火势太大了。郭老二站在一个有利地势上,吼着嗓子指挥着救火的人们。一些人听到村长的吆喝,便跑回家担水,甚至有人赶着牛车送水过来。盼水挺着肚子,端着一盆水跑了过来,却被郭老二劈手夺下,又被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朝蹲在地上的狗蛋努努嘴。盼水明白了爹的心思,走过去要把狗蛋拽起来送回家去,狗蛋并不领情,还是那样抱着头哇哇地哭喊着。

平展的场地上被挖出一道一米多宽的槽,大雨和几个后生不停地把挖着土抛到火堆上。两人多高的麦垛在火的淫威、水的泼淋和土的压制下,缩得只有齐腰高了。终于,火势被控制住了,火苗越来越小,呛人的浓烟也逐渐稀薄了。

火灭了。人们瘫软了下来,女人就地而坐,汉子和娃娃们则躺了下来,不顾一地的狼藉和水泽,大家的眼睛却从各个方向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狗蛋。

狗蛋不哭不喊了,却还是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盼水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腰,围着狗蛋打转转,时不时朝乡亲们投来歉意的目光。人们看不清盼水的目光,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了盼水的影子,人们从盼水走走停停的身影中感觉到了盼水的不安和歉意。

大雨跟着郭老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损失一个麦薪垛外,别的并无大碍,便安排晚上不生产了,只叫几个人值班守夜,招呼其他人回家睡觉。几声叹息和咳嗽后,缓过气的人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逐渐散去。

第二天一早,接到报信的两名民警赶到水村,听了郭老二的汇报后,征求他的意见:“那是个傻子,你说该咋办。”

郭老二给俩民警一人塞了一条高级烟,把自己的意见说了说,请二位民警“支持”一下。两名民警相视而笑后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看到狗蛋被两个民警押了回来,还戴上了铐子,李平山虽然有所准备,还是大惊失色。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带着怒色责问民警:“他是个傻子,你们拷他就不怕犯了王法?”

一个民警从腰里掏出一副铐子对着李平山亮了亮:“李村长,故意放火可不管你是傻子还是熊蛋。我们可是做了调查的,有很多证据证明狗蛋放火是你指使的。”

铮亮的手铐和这句话把李平山震住了,但他却挤出一脸的冤枉相:“放火?谁放火了?俺这傻狗蛋把啥东西点了,你们这样对待他?”

民警把事情原由简要说了一遍,然后鹰一样盯着李平山的眼睛:“昨天上午狗蛋被你叫了回来,下午回去就找大雨打架,晚上就把水村纸厂的原材料点着了。这和你没关系吗?狗蛋自己也说了,是你告诉他大雨欺负了盼水,让他找大雨算账的,并且还说要是打不过大雨,就叫他把纸厂给毁了。你没说过这话吗?”

李平山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看着狗蛋。狗蛋好像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把手铐举在眼前左扭右扭地看,闹出哗啦啦的响声,一脸的专注和木讷。李平山多少明白了,昨天晚上那一把火还真是这个傻儿子点的,看来昨天那一顿训斥还真起了作用,这个傻儿子多少还有点儿灵性,但目前的问题似乎不在狗蛋身上,而在水村和这两个民警身上了。民警和水村已经穿一条裤子了。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暗暗叹息了一下,说话客气了许多:“俺只和他说了家事,谁知道他会那样做。他是个傻子,你们说,咋办?”

看到李平山开始“客气”了,民警就按照郭老二的意思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和傻子说家事也有挑唆嫌疑,要是水村不追究,啥都好说,要是人家追究了,这个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就完不了。狗蛋犯了错,在纸厂是待不下去了。我们的意思是,看在你这个村长的面子上,这个傻子我们就不带走了,交给你管教。你是监护人,以后不能教唆他做坏事了,不能变着法为难水村纸厂了,那是犯法的。要是你不同意,我们派出所就正式立案,你现在跟我们走,接受调查。”

李平山一听,赶紧就坡下驴,满脸堆笑地把两名民警往屋里让:“说啥哩,俺的儿子俺一定管教好,保证以后不再出错。你们二位辛苦了,进屋里坐坐,俺上水库给你们取几条鱼带回去尝个鲜。”

两位民警见目的达到了,又绷着脸叮嘱了几句,才换上笑容说我们是对事不对人,所里还有事,得赶回去。

把民警送走后,李平山呆呆地在门口立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才低着头、佝偻着腰返回屋里。

14

水村人富了。一口井,一个厂子让水村名扬千里,一把火又似乎烧开了水村的财门和人缘。十里八乡的都传开了,李平山的傻儿子把纸厂点了,可郭老二没追究他爷俩的责任,还叫民警把狗蛋送了回去,水村人的宽厚换来了财富。

县里的干部下来考察了,城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来采访了,偏僻的水村庭市般热闹。虽说这些见过世面的主每次下来都不空手走,要拿上一个大红包,但富起来的水村人不在乎那几个钱,水村人要的就是这个热闹、这个气派。水村人自己的正经事也做不完,这家要翻盖房子,那家要起小洋楼,这家要娶媳妇,那家要招女婿上门,这家添了新丁,那家娃娃满月,隔个十天半月的,水村人总有大大小小的喜事要办,有多多少少的喜酒要喝。

只有一个人没喜事,那就是大雨。大雨也有喜事,他把自家的房子翻盖了一下,让六十多岁的老娘住得舒坦了许多。这点事情在水村人看来却不算喜事,大雨是纸厂的顶梁柱,工资高,分红多,人长得排场,心地也好,该娶个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做媳妇,这才算得上喜事。方圆十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个个看好大雨。小媳妇们只能想,大姑娘们却不仅敢想,还敢做,常常朝大雨办公室跑、家里跑。但她们最后都失望而归,只能远望着大雨的背影长叹:这家伙是着魔了还是有问题?有人不服气,上门给大雨做媒,结果都被大雨挡了回去,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跟他有仇似的。大雨也不是不看女人,他常常偷偷看一个女人,那就是盼水。他看了盼水的脸,然后看盼水的肚子,看了盼水的肚子后就再看盼水的脸,好像要找个什么说法似的。有一次大雨忍不住了,寻机会问从有了那事后再不搭理他的盼水:“你肚子里的娃是俺的吗?”盼水冷冰冰地告诉他:“没那么巧,这是狗蛋的,他的身体好了,以后你别再提那事。”大雨不再吭声,但还是忍不住常常偷看盼水越来越大的肚子,却从来不想着找个女人回来。

盼水生了,生了个男娃,这个胖乎乎白净净的男娃生在县医院里。水村人有钱了,水村人生娃不用在家里熬着过鬼门关了,可以拿着大把的票子住到县医院里生。去县医院看盼水的人一拨接一拨,都是坐着纸厂新买的那辆双排座工具车去的。看过盼水的一些年老的乡亲们回来叨叨:那胖小子咋和大雨小时候挺像呢?大雨听说这事也赶到医院去看,盼水就把孩子搂在怀里一直喂奶,急得大雨转来转去就是看不到娃的脸。等到大雨寻机会再去看时,盼水却被李平山接回了李庄。

看到这么个大胖小子,李平山心里也有一阵子难受,但一想到狗蛋点的那把火到今儿还在派出所挂着账呢,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自己给自己宽了宽心:管他呢,反正娃要姓李,反正娃得管俺叫爷,再咋说,也算俺李家有后了。

盼水的婆婆第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和大雨小时候像,恰好印证了乡亲们的议论和自己的猜测,心里萌生出许多怨恨来,却不好说什么,嫁给狗蛋这个傻子,盼水也难呀。娃都生下来了,说啥也白搭,便琢磨着寻个理由把盼水留在家里。娃过了百天,郭老二便带着车去接盼水。去接盼水的郭老二事先好好拾掇了一下,穿着西装,扎着领带,脚上的皮鞋锃亮,脸上还架着一副石头做的茶色墨镜,说起话来也不再大嗓门,而是洪亮中透着慢条斯理。一开始李平山还没认出来是郭老二,以为哪的大干部大老板来自己家了呢。看清楚了是郭老二,李平山说起话来就像春天的日头一样热乎:“亲家呀,你看你看,俺都认不出你了,俺还说去看看你哩,你倒先来了,你看你看,这咋说哩?你第一次登门,咱哥俩好好喝几盅,快去屋里坐。”

郭老二没搭腔,有板有眼地掏出一支中华烟叼在嘴角,在李平山喉结蹿动的那一刻又把那红色亮眼的烟盒揣到了兜里:“厂子里事情多,俺是来接俺闺女的,也顺便瞧瞧俺闺女这些年的日子是在啥场景里过的。”看到李平山的脸一下子暗淡了下去,郭老二露出一丝大度的笑容来,对提着塑料袋子的司机挥了挥手:“这东西是给俺外孙女买的,还有二百块钱,你不要亏待了俺外孙女就成。”

李平山悄悄给自己鼓了鼓劲,对郭老二摆了摆手:“俺家不缺这点儿钱,俺孙女也不缺这点儿吃的。虽说俺孙子过了百天,可以出门了,可还没断奶哩,俺不能放盼水走。你那厂子里臭气熏天,村子里污水横流,熏坏了盼水的身子,俺孙子也要跟着遭罪。等娃过了周岁再说吧。”

“那不成,俺厂子里好多事情等着盼水办呢。啥臭气不臭气的,俺村子里百多号人不都活得好好的!”郭老二的嗓门又大了起来。

“俺说老哥,站在院子里说话算咋回事,还是回屋里说吧。”盼水婆婆接过话,把郭老二往屋里让,见郭老二却还是一动不动,便继续说道:“俺们也是为盼水好,她现在身子还弱,娃也小,别为了那几个钱落下什么毛病。等娃周岁了,抵抗力也强了,盼水的身子也养过来了,你再来接她也不迟。”

郭老二没想到这个远房妹子竟也反对接盼水走,禁不住一阵恼火:“俺说妹子,你们心疼孙子,难道俺不心疼吗?俺还心疼盼水呢,可她在厂子里不是一般人,天天有那么多钱进进出出,有盼水守着,俺才放心的。”

几位老人的对话都被在屋里收拾行装的盼水听了进去,她也想不明白,平时站在自己一边的婆婆这时候咋也阻拦自己呢?管她呢,出去再说吧。盼水这样想着,便挎上包袱、抱上儿子出了房门。

婆婆见盼水抱着娃出来了,赶紧挡了上去:“盼水,你不能回去!你的身子还没养过来,娃还这么小,你们谁落下病根子俺都不愿意!”婆婆边说边把盼水朝屋里挡。

“俺没事,身子好着呢,俺得跟爹回厂里。”盼水躲过婆婆挡上来的手臂,朝郭老二走去。

“盼水,你不能走!”见盼水执意要走,婆婆的火气冒了上来,嗓音也提高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到了李家就是李家的人,咋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婆婆这几句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了。盼水和郭老二心里暗暗寻思,她咋就转眼变了个人似的。李平山更是吃惊,他没想到老伴敢这样对盼水发火,并且是在郭老二的眼前。一直站在边上对着郭老二傻笑的狗蛋也僵了表情,歪着头看着娘的脸。

刚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热闹不已的李家院子一下子寂静无声了。几只觅食回来的老母鸡溜达到门口,探头看了看,见院子里站着一圈人,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赶紧缩回脖子转个身摇晃着肥硕的身子快速离去。

盼水婆婆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这几年闷在肚子里的苦水全化成这一口气倾吐出来:“你是郭家的人,俺也是郭家的人,可咱现在都是李家的媳妇呀。他李家是有对不起咱郭家的地方,可他也有对得起咱的地方呀。俺知道你给狗蛋当媳妇委屈了你,可不管咋说生米已成熟饭,进了李家的门就要维护李家的名誉。你爹建了厂子咱应该帮忙,可你也不能为了这把自己的汉子和闺女丢在家里不管了,天天住在娘家,你到底算是谁家的人?这也不说了,你盼水为了水村也不容易,可你在外面得守得住自己,咱女人啥都能丢,妇道不能丢、清白不能丢呀……”

郭老二听出了这话里的音,心里有话却不知道该咋说,一张脸憋得通红。盼水从婆婆的话里闻到了责怪的味道,她终于明白了婆婆的心思,也明白了婆婆那一代人坚守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扛着走”的妇道在大事面前就像一根鸡毛可以随时丢掉,而在女人的贞节面前却像高昂的鸡头,引领着前行的路,寻觅着维持生命活力的粮食和虫草。从怀上大雨的孩子后,盼水就预感到将和李家发生一场新的战争,但她没想到这次出面打前锋的竟是自己十分尊重的婆婆。她心里一阵难过,为自己,也为婆婆。盼水把郭老二打发到外面等着自己,随手关了院门。她不想,也不能叫爹当面听到自己的事情。

“娘,你别说了,俺今天走定了!”因为婆婆同时也是姑姑,盼水平时不多给婆婆叫娘的,打哑舌说话的时候多,但婆婆并不怪罪,知道盼水没忘记姑姑这个身份,这使得婆婆也暗暗高兴,两个女人对此心照不宣。但今天盼水却亲昵而响亮地叫出了声,她是不想在这场战争中把婆婆伤得太深:“你说女人的清白不能丢,俺问你,俺在家里就守得住清白吗?你可是天天和俺在一个院子里住,一个锅里吃饭,你老人家看住俺的清白了吗?”说到这里,盼水的泪水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但她强忍着不叫眼泪流出来,却把眼睛憋得发红。

站在边上的李平山一阵发软。虽然他早就感觉到老伴多少知道了自己和盼水的事情,好在一直没有挑明,这使得老两口虽然少了和谐,面子上却还过得去,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可是现在盼水要挑明了,把闺女的身份公开了,以后的日子咋应付呢?他倒不是怕老伴,他是怕这事情一公开化,以后一家人咋处呢?闺女长大了咋交代呢?

李平山越想越害怕,冷汗呼地冒了出来,前胸后背一阵冰凉,赶紧堵住了盼水的话:“别说了!好盼水哩,咱一家人以后还要过日子哩,啥话都别说了成不?你想回厂里就回吧,只是你也是李家人了,要理解你婆婆的苦衷和用心,以后,以后给咱李家留点清白,不然,咱李家的脸拾不起来呀,俺们老了,没多少年活头了,可你还要活人,你的一双儿女还要活人哩,咱给他们积点德,成不?”

刚才还理直气壮,一脸火气坚决挡着盼水的婆婆听了这些话也一时僵直在那里。她突然明白了,不是盼水不守这个家,而是这个家叫盼水难以待下去。现在水村有水了,又建了厂子,日子也红火了,盼水是不会甘愿生活在屈辱中的。可是,就这样放她回厂里,天天和大雨朝夕相处,难免再出意外呀。婆婆前思后想,琢磨着咋和盼水说道这个事情,却一时想不起来咋开这个口才能叫盼水听得进、记得住。

盼水从婆婆左右为难的表情中读懂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哀叹女人的命运咋真的这么贱,别人给自己的屈辱只能强忍着,却不允许自己做任何过头事,哪怕是一次不能防备的失误。同样的事情,男人做了,女人只能忍着,女人做了,那就犯了戒,这就是女人的命吧。

“俺知道你担心啥,俺回厂里是要帮俺爹做事,不是惦记谁。俺盼水是个有主心骨的人,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你们多帮俺照顾着闺女,俺走了。”盼水走到婆婆身边,盯着婆婆的眼睛,等到婆婆也看着自己的眼睛,便静静地对视了一会,才转身出了院子。

看着盼水清澈的眼睛里流溢出的倔强和自信,看着盼水转身出门的身影,婆婆长叹一声后转身回房,边走边唠叨:“作孽呀,作孽……”好像在同情盼水的遭遇,责怪自己的无能,又似乎在抱怨自己的命运,更像是在责骂老伴的兽行。

郭老二见女儿出来了,赶紧打开车门扶着她上了车,又提着那装着二百块钱的食品袋子进了院子,塞到正在愣神的李平山手里。李平山木然地接过袋子站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尴尬,回味着老伴的那一声长叹,又惦记着将要出门的盼水,不知道该不该出门送送这个亲家,不知道该不该出门和盼水说点啥。

15

盼水娘专门给盼水收拾了一间房,这是新盖的上下各五间的二层小洋楼楼下最亮堂的一个大间,屋子里早就置办了一套新家具,还有一台21英寸的大彩电。盼水娘说:“你为了咱水村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也该享福了。咱水村人有的你都有,咱水村人没有的,你爹说了,你也要有,门口那青蛙一样的摩托车就是给你买的,以后回家看你闺女也方便点,不用走路受累了。”

盼水摸摸床上崭新的被褥,看看院子里那辆闪着亮光的崭新踏板摩托,眼里又湿润起来。

盼水给娃起了名字,叫迈生。盼水娘常常抱着迈生去纸厂找盼水喂奶,厂里人都喜欢这个又白又胖的迈生,谁见了都要抱抱。大雨也抱,只能从盼水娘的手里抱过来,盼水是不给他的。大雨抱着迈生就乐呵,嘴上叫唤着“迈生迈生”,心里就偷偷笑,迈生是麦场里怀上后生的,以为俺不知道呀。想到这里就越发高兴,对娃那个亲乎劲就差当爹供起来了。厂里就有人开玩笑:大雨,你也没个家室,干脆认娃做干儿子吧。大雨只是笑,笑得眼睛都没了。

盼水也常常回李庄看闺女,每次回去狗蛋都要叫唤着“闻闻味”,还拉盼水往床上走。盼水上了床,却只拽狗蛋到怀里躺一会。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再咋也得多少给点。李平山见盼水回来总是克制不住地眼睛发绿,却收敛了许多,不敢随便乱动心思了。盼水的婆婆则拉着盼水的手说闲话,问这问那的,每次总要问到大雨,眼睛就直直地盯着盼水看。盼水装做没听出啥名堂,婆婆问啥,她就答啥。俩人没话了,盼水就收拾出些脏衣服洗了,然后到灶房做饭。老两口见盼水没什么异样,还和以往那样勤快干家务,心也就放了下来,不再拦着她回厂里。

又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天气开始炎热起来,迈生走路已经稳当多了,太阳一露脸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外面玩,盼水娘便赶紧放下手里的家务活,踮着脚跟在后面追。盼水也总在这时候起床洗漱一下,然后搭锅做早饭,和爹吃了饭后一起去厂里。

这天早上盼水睡过了头,太阳已经老高了,明亮的光进了窗户里才把盼水晃醒。盼水侧脸一看,迈生还在睡,便掀起被子要拍那个白生生的晃眼睛的屁股一巴掌。迈生的屁股把盼水吓了一跳,不再是白生生的,而是红彤彤一片,仔细一看,全是小红点,用手一摸,孩子的屁股烫手。盼水赶紧一边叫唤着爹娘,一边胡乱穿着衣服。

盼水用毛巾被把迈生裹严实了抱起来就冲出了院子,上了刚停靠在门口的工具车上,大雨启动了汽车加上油门就走。听说迈生病了,大雨从司机手里夺过钥匙亲自开了过来。盼水看大雨在开车,知道大雨心疼迈生,心里软了一下,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自己该回到这个死活不找女人的冤家身边来。车没走两步,就被几个人挡住了。几个乡亲抱着孩子也朝工具车冲了过来。大雨赶紧停车,让他们一一上车。双排座的工具车上挤了各自抱着孩子的五个母亲,孩子们的爹则都跳上了后面的车厢里,急促地拍着驾驶室的顶棚叫唤着:“快开快开。”

县医院没检查出来是什么病,但肯定地说不是出麻疹,给孩子们各打一针后叫他们赶紧去市里的大医院。

郭老二在天黑前赶到了市医院,找到了主治大夫。主治大夫拿着一沓化验单告诉郭老二,这是一种罕见的中毒症状,具体中的什么毒还要等进一步的检查化验,不过孩子们的病情已经暂时控制住了,烧也退了下来。他叫郭老二到市防疫站跑一趟,请他们去村子里检查一下是不是有了什么疫情。

第二天,郭老二带着防疫站的同志回了村子,他们从牛、羊、猪、鸡身上抽了血,又从井里取了水,统统放到一个密封的白箱子里,然后告诉郭老二,两天后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就在这当口,盼水娘和几个妇女走了过来,把裤腿撸起来对防疫站的人说,俺们身上也出红点了,痒得难受哩。防疫站的人查看了一下,严肃地对郭老二说,在结果出来前,谁也不能喝井水了。

工具车又连着跑了两趟市里,把身上出红点的人送医院治疗。水村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纷纷猜测人身上出红点的原因,又扯到老人们挖的三个黑窟窿和郭老二的哥哥、儿子身上,见郭老二走过来便一个个转过脸去不再言语。

郭老二心里也不停地敲鼓,他和乡亲们一样,最担心水的问题,但还是不停地安慰自己:“不会吧,不会吧,一定是家畜身上有了什么瘟疫传染到人身上了。”

他知道大家所猜疑的也是自己所担心的,但他毕竟是村长,又是厂长,这个时刻他这个顶梁柱不能倒,自己要是慌神了,水村就更乱了。无论如何不能叫生产停下来,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水村有今天,除了那口井,就是靠这个厂子才富裕起来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在厂子的空地上召集了临时会议,告诉大家市防疫站的同志已经取了各种样品回去检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娃娃们的病情也控制住了,不会有什么大碍。他专门强调:“咱的生产不能停,只要咱生产不停,手里有钱,啥病咱都看得起……”

郭老二正说在兴头上,就听见厂门口有人吆喝郭老二,乡亲们转头看去,只见杨家庄村长杨疙瘩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和他一样一脸怒容的汉子。郭老二认得这个汉子,他叫杨虎子,是个实在能干的人,杨疙瘩曾带着他和一帮乡亲们来帮纸厂挖过排污坑。

“郭老二,俺问你,你村上是不是有人身上起了红点?”杨疙瘩没理会郭老二在开会,远远地指着他边走边问。

“是,咋?”郭老二想不通自己村里人身上出红点和杨家庄有什么关系。

“咋?俺儿子身上也起红点了,县医院说症状和你水村人一模一样,俺媳妇抱着孩子去市医院了。”杨虎子怒气中夹着委屈。

郭老二这才想起来,当时挖排污坑的时候,这个杨虎子曾提出异议,怕污水脏了井水,当时自己做了解释后,还有人笑话这个杨虎子想儿子想得走神了,说了胡话。现在看来,这个汉子已经抱上了儿子,当时也没说胡话,倒有可能是自己做了糊涂事。

“你娃也出红点了?那,那……”郭老二想说,那和俺有啥关系,和水村有啥关系,可是他却感觉自己突然一下没了底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老伙计,俺可是听说你的井水被纸厂污染了。是不是这回事呢?你给俺个实话,要是的话,恐怕俺杨家庄的水井也完蛋了,俺村里百多口乡亲恐怕也要断水了……”杨疙瘩说这话的时候嗓音都在发抖,一脸的苦楚和懊恼。周围的乡亲们闻言一阵叹息和骚动。

郭老二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打这口井前,李平山带着李庄人阻挠自己,称水脉就是龙脉,要说服杨疙瘩一起阻止自己打井,可是杨疙瘩却不怕得罪李平山,坚决站在自己一边。要是这口井真的被污染了,并且还污染了有恩于水村的杨家庄,那可真是罪过了。

郭老二平息了一下内心的慌乱和不安,安慰杨疙瘩和杨虎子说:“不会吧,俺情愿俺水村再次没水,也不愿害了你杨家庄的人,现在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咱还是别乱猜疑了。”郭老二把盼水叫了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对杨虎子说:“咱先别说啥原因,给娃看病要紧,你跟盼水去取一千块钱,救个急,不够了再来拿。这倒不是说俺就承认是俺纸厂的事,而是看在咱是伙计村,你杨家庄对俺水村有恩的情分上。”

杨虎子还想说什么,被杨疙瘩推了一把,便低头跟着盼水朝会计室走去。

杨疙瘩把郭老二拉到一边,低声问:“你有几成把握不是你水井的事?现在别说俺杨家庄的人吵吵你的井水坏了俺的井水,就连你水村都吵吵是纸厂害了井水,井水害了乡亲,俺可是顶不住了。”

郭老二一脸凝重,他没直接回答,只告诉杨疙瘩:“你先回去安慰一下乡亲们,再等两天就有结果了,那时候有啥说啥吧。”

杨疙瘩拉着杨虎子急急地返回村里,从井里取了一瓶水交给他:“先把水送县防疫站,然后再去市医院看你娃。你告诉防疫站的人,把化验结果和水村的水对比一下,两天后俺在水村纸厂等消息。”

两天后,杨疙瘩一大早就赶到了水村纸厂,和郭老二面对面地坐在办公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纸烟,谁也不多说一句,只等着县防疫站的人。

没抽几支烟,县防疫站的人来了,还带来了水利局、公安局和环保局的,一排小车齐刷刷地停在纸厂门口。环卫局的老张也来了,已经提了副局长,他安排一个年轻的同志分别在井里和污水池里取了样,公安局的则在水井边拉了警戒线。

郭老二把几个负责的请到办公室询问情况。防疫站的人拿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对郭老二说:“水井被你们纸厂的污水污染了,人的病就是从井水里来的,公安局和环保局是来封井、封厂的。”

郭老二一屁股坐在他那个高级老板椅上,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水井四百多米深呢,污水咋会流下去呢,就是流下去,有毒的东西也早被一二百米的黄土层过滤完了。”说完,他求助地看着老张。

老张对郭老二说:“按要求深水井周围二百米不能有污染源的,你的厂子建在水井边,污水坑又离水井更近了,还没做密封、防渗处理。污水先渗到井壁,再从井壁渗到井底的。再者,污水里的有毒物质不是黄土层能过滤了的。早就提醒过你要进行改造,你就是迟迟不动,现在闯祸了吧。”

“哪咋办?俺把污水坑移远点,不,把厂子移远点,行吗?有法子能清理掉水里有毒的东西吗?”郭老二感觉自己的身上突然间奇痒难忍。

“纸厂的污水必须治理,一个都不能少,这是上面的新规定,也有了更科学治理的办法。”

“你告诉俺办法,俺马上治理,花多少钱都成!”郭老二仿佛看到了希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张副局长人摇了摇头:“纸厂要靠水才能生产的,你们的水井已经被污染得不能饮用了,必须封掉。”

郭老二不愿意就此放弃,他霍地站了起来:“俺们可以另外打一口井供乡亲们吃水,这井留着给厂里用。”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给这个老张塞红包的事,便接着急急地说:“俺水村有钱,俺出钱,你们要多少,俺就给多少,只要能叫俺的厂子开下去……”。

“老哥呀,你这个纸厂污染的不是一口井,这个井所在的水带都被污染了,东面的杨家庄已经受到了影响,要是不及时封井封厂,西面的李庄也难保了,那时候你郭老二的罪过就更大了……”张局长听出了郭老二话里的意思,怕他慌中露嘴,赶紧打断了他,亲切而真诚地解释着。

一直站在边上的杨疙瘩闻言一惊,拽着那人磕磕巴巴地问:“俺,俺杨家庄的水,咋、咋样了?”

“你是杨家庄的呀,你那里也受污染了,我们已经派人去封你们的井了,不过是临时封,暂时不让乡亲们取水,等我们把这口井埋掉后,你请井队或地质队的人把你那井洗一洗,要是顺利的话,或许还能喝。”

“咋洗?”杨疙瘩好歹松了口气,却头次听说洗井。

“就是抽水,把被污染的水抽完,井就洗干净了。”一个水利局的干部接过话头,对杨疙瘩解释着。

“那么多水要抽多久呀?”

“根据防疫站的化验结果和环保局对污染状况的分析,估计得一个月左右。因为井水不能没命地抽,那会把井壁抽塌的,得抽一抽,歇一歇。”

“一个月?那这一个月里俺们喝啥?”杨疙瘩又一次慌乱起来。

“自己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借水吧。”

“啊…”杨疙瘩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他想到了杨家庄百多口乡亲和几百只牲畜、家禽,想到了李庄水库,想到了盼水的遭遇,想到了自己曾经打发李平山和李庄那两个村干部的那些冷冰冰的话,如同落在了冰窖里。

愣了半天的杨疙瘩转过身子,涨红着脸,抬手指着郭老二:“郭老二,你狗日的有水喝就行了,还开啥鸡巴厂子!俺还说和你用一个水带是结了一门亲哩,作孽呀……”

这一句赶一句的对话无异于一声声惊雷,一下又一下地响在郭老二的头顶,又如同水村和杨家庄几百号人围住了他,同时用手指戳着他脊梁骨的声音,咚咚有声。郭老二瘫软在宽大而柔软的老板椅上,瞪大的眼睛盯着墙上一那排排金灿灿的铜牌,新农村、样板村、文明村、标兵、带头人,这都是他这几十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挣来的。他仿佛听到了“砰”的一声响,这声音好像领导给他授牌时的鼓掌声,好像那口井出第一口水时的声音,好像盼水出嫁那天的爆竹声,好像爹最后的叹息声、好像哥哥被土坯砸到脑袋的声音,好像儿子所在煤窑的塌方声,直端端地钻进了郭老二的心脏里,快速地扩张开来,又急流般流遍了全身,从乡亲们在他身上戳出的一个个黑洞里溢了出来,很快把郭老二的身体淹住了。就在那些幻化的、模糊不清的、血一样红色的水涨到嘴边的时候,郭老二张了张嘴:“水村,水呀……”便再也没出声。

16

埋郭老二那天,水村的老老少少都去送葬,杨家庄也来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人哭。杨虎子告诉盼水和主持葬礼的二麻子,杨疙瘩病了,下不了床,自己替他来送送郭叔。盼水已经哭不出声了,被送她出嫁时的邻家嫂子搀着和迈生走在最前面,一个后生抱着尚小的迈生帮着他举着白幡。盼水娘说,俺家没后,盼水有恩于俺家,就让迈生做孝子吧。

在离水村不远的坡地上,一冢新坟立在了三冢旧坟旁,四冢坟一字排开,朝着水村的方向。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看着四冢坟,想起了曾经挖过的三个黑窟窿,长叹不已。二麻子蹲在郭老大的坟前悲怆地念叨着:老哥呀,你们哥俩团聚了,水村的水叫你们这祖孙三代四个爷们团聚了……

送葬回来,乡亲们没有散去,都跟着盼水回到了郭老二的院门外,立在那里黑压压一片,没有一点声音。

盼水回到屋里收拾了衣服用包袱裹上,在娘的泪眼中拉着孩子走出院门。有人为盼水打开了工具车的门,盼水把迈生先抱上了车,然后转过头看了看乡亲们那一双双痛苦而无奈的眼睛。盼水想起了李平山盯着自己胸脯的那双色相的眼睛,想起了婆婆对自己的埋怨,想起了狗蛋叫唤着“俺要闻闻你身上的味”的傻笑声。

盼水对乡亲们笑了笑:“明天,你们来李庄拉水。”

看着站在眼前的杨家庄人,盼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俺替俺爹给你们杨家庄人赔罪了,明天,你们也来李庄拉水吧。”杨虎子和两个上了年纪的人赶紧把盼水拉了起来,无奈地点了点头。

工具车要出村口的时候停了下来,一个高大的汉子立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跟在车后面缓缓步行的乡亲们都立在了原地,没有人上前去拉这个又一次立在路中央拦车的男人。

路中央的大雨拿出手机,冲着车里的盼水喊着:“地质队说了,咱村北面还有一条水带,他们明天就会赶过来的。”

盼水先是高兴了一下,紧接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各家的旱井早就埋掉了,新井出水前,咱水村人吃什么?杨家庄人吃什么呀……”

盼水叫司机重新发动了汽车,大雨却立在那里丝毫未动,眼看就要撞到大雨了,司机不得不停车熄火。一个人在车里,一个人在车前,俩人就这样对峙着,复杂的眼神一来一往地交流着、争斗着,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似乎有隆隆的发动机声音从远处传来。大雨向身后指去,俨然一位胜利在握、成竹在胸的将军。顺着大雨的手指,几辆水罐车成队而来。

盼水心里一惊:“那是水车吗?难怪在坟地上没见大雨,他是为水村、为杨家庄,也为自己送来了救命的水……”

乡亲们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呼啦一下跑上前去挡住了车头:盼水,你不用回去了,留下来、留下来……

责任编辑张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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