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纸
恰同学少年
陈纸
宋清莲是我堂姐夫宋四仔的妹妹——如果仅是这层关系,倒也简单。宋清莲还是我小学时同学——如果光是这层关系,倒也还是简单,偏偏宋清莲在读书时与我是冤家死对头。所以,这种关系就比较复杂了。特别是我堂姐嫁给宋四仔之后,特别是逢年过节我到宋四仔家去吃饭或者去喊宋四仔吃饭的时候,我就感觉怪怪的,特别怕宋清莲在家,被我碰见。
记忆中,宋清莲好像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我同学。一年级时,她不是跟我坐,也没跟我有冲突,所以,印象不是特别清晰,到了三、四年级时,宋清莲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清晰、高大起来,就像一个慢慢成长的演员,终于走到了舞台中央,随着灯光的骤然亮起,那个演员一下子便走到了观众的面前。
走在我记忆面前的宋清莲皮肤微黑,嘴唇微翘(事实证明这样的嘴唇是为吵架而准备的),她扎着两只约半尺长的粗大辫子,头发一根根微翘着,所以,那两条辫子像捆着的粉丝,并不是柔顺光滑的。
宋清莲长得很高,不但是班上最高的女生,连男生加进来,也没几个比她高。奇怪的是,我没有宋清莲长得高,在班上,甚至是比较矮的,但我竟然分到与宋清莲同桌,而且,是坐在最后一排。——我不知道,这是班主任的错误,还是我们俩的错误?抑或是偶然的错误?
与宋清莲坐在一起,是我小学最“悲惨”的经历。怎么说呢?反正,宋清莲的性格像个无法无天的大男孩。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便使唤和调度使用的“男仆”。
她随意拿我的铅笔和橡皮,轮到我俩值日时,她只擦黑板,不扫地,让我一个人干,而且,我还不能随便说她惹她,甚至不能发牢骚。你想,小学时的我,是班上有名的“淘气包”,而且,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学习成绩很好,所以,牛B哄哄的时候毕竟多些,如果有时受到宋清莲的欺负,便会在心中埋下复仇的种子,但也只是小小的报复,比如在她的书包里洒一小把尘土之类的。注意!仅仅是“小小”的报复,谁让她是“母老虎”,我打不过、骂不过她呢!
宋清莲骂起人来,像疾风扫落叶一样,往往是还未待你张开口,她已经连珠炮似的向你进攻了,让你一下子乱了头脑,慌了心神,把原来想好的第一句话都忘了,或者推进你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了。
宋清莲骂人是成年妇女的骂法,那架势、那用语,简直是乡下妇女的“精缩版”,这就相当可怕、相当难受了(在此恕不一一引用,怕脏了诸位的耳朵)。
对于宋清莲来说,她是相当早熟了,说明她:一是“生活积淀”十分丰富,模仿能力十分高强;二是脸皮十分厚,口才十分了得。因为,对于成年妇女的脏话,她骂出来没有丝毫胆怯,而是冲口而出,十分顺溜。在那种“时尚、先进”的骂法面前,我往往只有睁大眼睛、张大嘴唇,光记得欣赏的份,却全然忘记骂的疼痛和难受了。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恶作剧,走到她面前,朝她放了一个响屁,她便一边追着我打,一边把我的祖孙三代全数落着骂。当时,轰动了整个班级,当然,也惊动了班主任。
班主任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没有批评宋清莲,而是狠狠地批评了我,还要我写检查,在班上宣读。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写检查,尽管我此后写过各种各样的检查,但都没有这次深刻,加上还是“第一次”,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幸好,宋清莲没考上初中,她回家种田了,不然,我可能在初中又要与她遭遇到同一个班了。我感到淡淡的轻松,又有淡淡的失落。
后来,我堂姐嫁给了宋清莲的哥,宋清莲又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再次见到她时,我们甭说回忆小学的时光,就是连讲话都没讲过,高中落榜回到家的我,与她好像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再后来,听说宋清莲嫁了老公,却并不幸福。在我堂姐家的饭桌上,见到她,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口无遮拦的女子总是沉默寡言,我想听一听她的声音都难。
堂姐说:以前跟她老公吵得太多了,现在,离婚后,她连说话都懒得说了。
当我知道有个富翁叫“曾宪梓”时,我马上联想到:曾宪欣应该与曾宪梓是什么亲戚,至少有相同的辈份吧?后来,我发现很多曾姓人的名字中,都有“曾宪”两个字,就像“孔令侃”并不是“孔令辉”的哥哥一样。
所以,曾宪欣与曾宪梓丝毫不沾亲带故。曾宪欣是我小学同班同学,甘塘村人。我佩服他的地方是,当我们把他与同班、同村的权细英的“绯闻”男主角扯上边时,他既没不恼,也没不喜,想想真颇有金刚不破之身,用现在的观点看,他比李亚鹏、赵忠祥的心理素质强多了,是适合做明星的哦。如果换成我,早已魂飞魄散、方寸大乱了——因为,你知道吗,权细英当时恐怕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生啊。
曾宪欣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同学,与我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上小学时,因为学习成绩,总是他与我与权细英三个人争第一、第二的,加上他与权细英流传的那个“绯闻”,我不想与他走得那么近,可能是人最本质的嫉妒之心在作怪吧。
印象中,我还与曾宪欣打过一次架。记得当时,他用力推了我一下,我的肋骨在钥匙拴上撞了一下,我一直害怕那个地方有伤,因为此后几个月还隐隐作痛,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害怕受到伤害,并且第一次害怕那个伤会影响到我的身体发育。
考上初中后,我与曾宪欣不是同一个班了,但他去学校读书时,一定要经过我家门口,有时,正巧见他经过,便与他同行,去二十多里路开外的初中学校。
我不大愿意跟曾宪欣一起去学校,因为他爬拖拉机很厉害,他个子高,跑步速度也快,一到公路上,一碰上去乡镇圩上的拖拉机,他十有八九是可以爬得上去的,就像《铁道游击队》中的游击队员。司机加快速度和把方向扭转成曲线行驶也无济于事,他身手敏捷,能把握脚下的速度和掌握手和身体的节奏,瞅准拖拉机后面某个突出的铁块,向上一蹭,双脚便脱离了地面,身体顺势一滚、一翻,便翻滚到了车厢里。特别惊险的是,曾宪欣有时双手还拎着五六斤米,照样能爬得上去,司机就像日本鬼子一样,拿“游击队员”一点办法也没有。
曾宪欣爬上了拖拉机,当然就把我一人甩在了公路上,我慢慢走,走到天黑才到校。有时,他也会“大发慈悲”,把我的米也顺便捎带到拖拉机上去,但大多数时候,我不敢给他捎带,万一他先将米丢到车厢里,而人却没爬上去,那就惨了,我一个星期的食粮就全完了。
曾宪欣的父亲是一位兽医,是我们附近方圆十几个村唯一的民间兽医。我们附近村民家里的猪、牛、鸡、鸭、鹅有什么病,都请他来诊治。曾宪欣的父亲天生一副憨厚相,整天咧着厚厚的嘴唇,呵呵地笑着,背地里,有村民说他是“笑面虎”。我总是见他微微驼着背,背着一只药箱,走村窜户,生意十分好,十分忙碌。
私下里,我认为他比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还要挣钱。为什么呢?因为人有个什么病,很多人心里自己清楚,感冒发烧呀什么小病,打打针,拿点药,几块钱就解决了,如果是大病就去县医院、省城医院治。家禽家畜就不同了,谁也不清楚它们是什么病,到底是大病还是小病,反正一律是打针,搞得神神秘秘的,一收费,十户人家有九户半人家嘀咕“太贵了”,但又拿他没办法,他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说一大堆病的名称来,别人又听不懂,只好哑巴吃黄连,任由他叫价了。
曾宪欣的父亲知道我与曾宪欣是同学,有几次,我父亲叫他到我家来给猪看病,他也是一视同仁,看完病,打完针,报价时,也不说看在熟人的面子上打折呀什么的,一口价。我父母也嘀咕着“实在太贵了”,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付钱了事。
胡蓉——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令人想起粉红重瓣、迎霜傲立、富贵吉祥的芙蓉花。
胡蓉是我初中三年级的同桌女孩,她就像童话中的天使一样,不知哪一天翩然而至,坐在了我旁边。我还来不及细看她的长相和呼吸她的气息,心跳早已莫名加剧。
在那样的日子和时代,对女孩的欣赏总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和羞羞答答。我只能在她偶尔迟到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站在教室门口,但那个时间也就是短短的三四秒钟。我恨老师,为什么对一个迟到女孩那么宽容,还不等她停下脚步,便挥手让她进了教室,而对我们迟到男生,却要么站几十秒钟,要么罚站到整堂课上完,难道她们迟到都有正当理由?
胡蓉是走读生,走读生在班上只有五六个。胡蓉家住在圩镇上,她不是我们本地人,而是外地人,我隐隐约约听人说,胡蓉的父亲是江西省中医学院的医生,为了支援山区,从南昌来到我们穷乡僻壤,在乡卫生院担任院长,而她的母亲好像没有来,难道胡蓉上课迟到与没人跟她做饭有关?
我总见胡蓉熟悉的身影急急掠过窗口,到门口轻轻地叫一声“报告”,那声音浸泡着羞涩、歉意和温柔,再坚硬的心也会被其软化。
现在,我已不能清晰地描述胡蓉的外貌,我模糊记得,她好像是圆脸,对,是圆脸,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唇都很圆润,它们团结在一起,为胡蓉描绘了一张娃娃脸。
她的头发很特别,不是直的,而是卷曲的——天然卷,不是人工烫卷的,它们一根根,像方便面(对不起,恕我用了这个不是特别美好而恰当的名词来形容),那么有纹理,在后面紧紧地扎了一束,仿佛要把那些狂放不羁的发丝一根根教训似的。
胡容的身材呢?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应该是很标准的。正因为“标准”,才说不上什么特征来,反正是我心目中的“标准”。
英国自然主义作家劳伦斯在他的随笔《在文明的束缚下》中认为:“一个事物或人的诱惑和欲望是由于对方的莫名的美感。”我承认,我对胡蓉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以至于这种欲望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那是我初为男人时对女人的欲望。那种欲望充满了羞愧和罪恶感,在黑夜里,甚至让我抬不起头来。
这种欲望的产生,不仅仅因为她的圆脸,她的身材,而是其他莫名的东西,这种莫名的东面只有胡蓉才有,她的周身,甚至她周围形成的磁场全是这种东西!只要她坐在我身边,我拿笔的手都会轻轻颤抖,在她面前,我成了一个多么幸福而羞涩的少年啊!
其实,胡蓉从没正正规规与我谈过话,可能她想——这可以从她自然的神态中感觉得到,但我不敢,我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出众、来自偏远的小山村、瘦小,满脸长满雀斑。我甚至不敢与她的目光对接,尽管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住了,但由于我的胆怯,她马上又将目光移开了。
我与她的交往,也仅仅停留在她主动向我借学习用品上,有时,上课,她时不时拿我一把尺子或一块橡皮,就像拿她自己的一样。
有一天,我没想到,她对我说:“我拿了你的书看。”我这才知道,她也喜欢看课外书。
从此,我更喜欢看课外书了,而且看得很快,我知道,我心里在期待什么。我的作文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每当老师在班上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朗读时,我能感觉到旁边有一双眼睛投向我,但里面没有忌妒,而是欣赏……
最后,我们之间到底什么也没发生。我带着这份美好去了新学校,从此,没有了胡蓉的任何消息,也许,她化成了一个青春天使,飞回了她有母爱的幸福天堂……
对刘芳焱的记忆与绘画有关。刘芳焱与刘芳学、刘芳勇一样,是浇源村人,而且是同一家族的堂兄弟。浇源村在一个山沟里,是我们乡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沿着一条泥泞的山路才能艰难地把它牵进我的视线。
但就是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却因为一件事而上了《井冈山报》和《江西日报》,什么事呢?就是该村几个农民的画作,晋京参加了“中国农民绘画展”,听说还得了大奖!
那些参赛绘画作品后来“衣锦还乡”,在我们乡文化馆大厅展出,那些散发出泥土气息、坦露、朴实得如同他们为人一样的作品,色彩斑斓,的确“上眼”。
我那时不懂欣赏绘画,只是在心里啧啧称赞那几个参赛的农民真不简单,接着,就疑惑,他们的绘画本领从何而来?仅仅是自学?或者是有什么老师教吧?为什么兴趣如此巨大,而且,玩出了这么大的名堂,这可是全县独有啊。
当然,这些问题还没有弄清楚时,班上有同学说:刘芳焱的绘画很厉害。我就想到了他是浇源村的,难道他沾了什么传统?接着,又有同学告诉我,刘芳焱的父亲到北京参加了绘画比赛,而且是其中的得奖者之一。我的猜想得到证实,刘芳焱的绘画才能果然有衣钵传承。
刘芳焱长得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样子,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很飘逸。讲话也是像轻风拂面一样,慢慢的,听了想睡觉。
刘芳焱学习很努力,几乎很少有玩得疯狂的时候,与他同村的其他同学很少在一起疯狂地玩。
我记得这样一幅场景:寒冷的冬天,地上是一层白盐似的薄霜,阳光从校园外农舍的屋顶斜射过来,倾倒在我们教室的墙跟,我们上完一节课,蜂拥着站到墙跟,刘芳焱挤占不到位置,便站在我们面前,一边轻声地说着话,一边用双脚轮流轻轻地踢着砖头取暖。比他大的同学推开他,说:别挡住了太阳!刘芳焱淡淡一笑,走开。这个时候,刘芳焱完完全全是个随便让人指使的软弱学生。
刘芳焱在出学校墙报的时候终于大显身手了。那时,我的粉笔字写得比较好,而且作文不算差,所以,经常被语文老师推荐去与他一起抄写墙报,我负责文字,他负责绘图。
在潭城初级中学,有一排长达十几米的黑板墙报,大概两个月更新一次内容。我与刘芳焱是办墙报的“常客”。我排版,抄写,刘芳焱设计版式、画插图。这时,平时柔弱弱的刘芳焱成了一位驰骋战场的将军。他的果敢、他的从容、他的潇洒、他的才华,恣意挥洒,引来男女学生和老师称羡的眼光。
一次,刘芳勇端着饭碗也来看我们办墙报,他一边看着,一边对刘芳焱说着什么,并且拿起粉笔,在空白处随便勾勒了几笔,一朵小花赫然绽开,突出的美丽把我惊呆了,但刘芳焱却并不惊奇,只是淡淡地说:“可以啊。”
刘芳勇走后,我问刘芳焱:“什么可以啊?”
刘芳焱说:“那朵花放在那里可以啊。还有,刘芳勇画画比我还可以,写字比你还可以。”说完,他抿着嘴笑了。
又是一个浇源村的学生!难道是沾了那是特有的山水灵气,成就了又一个绘画天才?
与刘芳焱初中同学三年,后来,我没考上高中,到另一所学校复读。刘芳焱考没考上,我不知道。我到南宁后,直到2008年,才打电话给我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刘芳焱的堂兄刘芳学,刘老师说:刘芳焱去北京专攻绘画了,而刘芳焱的堂哥刘芳勇师范毕业后,分到潭城初级中学当了老师,算是“留校任教”。
我想,凭刘芳焱的天资和气质,他一定会在绘画上成就一番事业的,只是现在,如果我买他一幅画,要出多少钱呢?
高一第一个学期时,何秋秀坐在我前面。她坐在第一排,我坐在第二排。
上课的时候,何秋秀两根粗大的辫子像两根粗大的绳索,时不时地绑住我的目光。那是两根再也普通不过的辫子,但因为是生在何秋秀的头上,对于我,却有了某种吸引人的力量。
其实,用现在的眼光看,何秋秀长得再也普通不过了,她1.55米左右的身体(或许比这更矮?),脸上的五官搭配得也是相当一般,嘴甚至有点扁平(相比于那些普通的嘴巴而言),这让她的嘴也有点像掉了牙齿的老太婆的嘴巴。
但她的身体很丰满,不管穿什么衣裤,都是撑得鼓鼓胀胀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整个身体的线条微微倾斜,两条腿像支撑不住她丰满的身体似的。
如果这种身体再加上几分闷骚,可能会适得其反,我会反感,甚至恶心的,但何秋秀不,她不善言谈,动作拘谨,学习认真,这就给她增充了内涵,让人有一种探求的欲望。
现在想来,何秋秀的内敛有两种原因:一种原因是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造成的性格使然;另一种可能是她作为农村学生的自卑。
我们就读的佐龙中学位于县城郊区,来自全县各地的学生,大家自然是以县城学生为羡慕为荣了。何秋秀与我是同一个乡的,好像是村前村的。那里离我们乡镇圩都还有十几里山路,是名符其实的深山老林。何秋秀家可能比较穷困,我很少看见她穿质地比较贵、比较新的衣服,总是穿着一件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绿色是一种类似军装的颜色,穿在身上,很多女孩子是很忌讳的,但在我看来,是一种朴实,是一种大方。
高二的时候,我还与她同桌。那时,我心中除了电影电视以及报刊书籍中的女性外,生活中她是我第二个离我最近的、没有亲缘关系的女性(第一个是我妈),我内心莫名兴奋和激动,许是来自同一个乡,而且都是农村的,再加上我是独生子,极度自卑,无缘更亲近地接触女性,所以,何秋秀便成为了我情感生活中的一个寄托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倒是何秋秀的神情没多大变化,仍是那么自然,大方,偶尔还会顺手拿我的笔和课外书看看什么的,但对于我,却在内心掀起一阵风暴!想想,那时少年的内心是多么容易被搅得天翻地覆啊。
偏偏我的“好事”有人来“搅乎”,准确地说是“第三者”。那个“第三者”是我们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长得比何秋秀还矮,而且瘦弱,老是穿一身中山装,走在校园里,像个小学生。但他对罗在秀似乎格外“关照”,每次自修时,他就重点逛到何秋秀桌边来,低声地问她一些问题,大概是“听懂了吗”之类的废话,我有些忌恨他,脑海里跳出类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话来,不过,有时是对地理老师说的,有时,却是对自己说的。
这种复杂的情愫纠缠到高中毕业。我到了南宁才知道,何秋秀考上了吉安师专,她读书时,不知怎地,知道了我的地址,给我写过一封信。
几年之后,她在信中告诉我,她毕业了,分配到一个山沟沟里的中学去教书了,而且结了婚,丈夫竟然是我们班上当时最高最帅的班长李晨。
李花
李花,一个花一样的姓名,一个花一样的记忆。在我的同学中,她的容貌完全可以与花相称。
李花住在县城,她的父母在那里工作(我肯定或宁肯相信她的父母是在某个单位上班),她有多少个兄弟姐妹(天啦,这样的女孩子最好是独生女,父母把所有的宠爱集于她一身),我一概不知,其实,我是无从知道,我以前连女同学都不敢正眼看,我是个害羞、腼腆、胆怯的窝囊废,何况,我认为李花是我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是我见到的最洋气的女生!
我庆幸在我复读初三时,班上有这么一位漂亮而洋气的女生,否则,我到佐龙中学补习一年初三,那该是多么乏味呀,我肯定会逼疯,甚至走向不良道路。
李花,单眼皮,樱桃嘴,瓜子脸,苗条身体,扎着长长的、直直的头发——我知道,你看到这些普通而泛滥的词语时会哑然失笑,不错,就是这些词语,拼凑在一个女生身上,对我产生了魔力。而且,关键是她穿吊带裙——吊带裙你懂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而幼稚,你甚至对“丁字裤”都不感到稀奇,你对网络上那些充斥眼帘的裸体女人都没有感觉,但我仍要说李花的吊带裙——那是有关我青春中最美好的记忆。
记得也就是开学头一两个星期,有一天中午,天气燥热,知了烦人,一些同学实在耐不了困意,就在教室里午睡,李花也在。当我走过她的桌旁时,无意中,瞥见李花伏在桌上,吊带裙下的腋窝里,长满了浓密的毛。
我一下子眩晕起来,像有一颗子弹击中了大脑,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丛浓密的腋毛,像一群黑色的幽灵,扇动着翅膀飞进我隐秘的世界,把我单纯的心搅得支离破碎。让我每一次看到她,就像犯了罪一样,而且,自己不敢饶恕自己。我甚至不再敢在她的身上停留目光,我怕亵渎了她的身体,堕落了自己的灵魂。
印象中,李花学习成绩并不好,这种不好不是她自恃长得漂亮,整天卖弄风骚而不学习造成的,她很遵守纪律,不显山露水,不爱出风头,在班上甚至是个乖学生——这一点在现在看来,是不敢想象的。
李花在我们班上不出格、不出众、不出色——这似乎与她的形象极不相称,就是叫到她回答问题时,她的回答也是很小声的,还没有听清楚,或还没听清楚对错,老师就已叫她坐下了,老师也很少对她说:“大声点,对了,错了”之类的评语,她就像一朵花,伏在平静的湖面,还没泛起涟漪,就消隐了。
但临近毕业了,还是曝出与同班同学何举为的“绯闻”来。故事尽管很老套,但我还是要讲:听说李花在上学的路上遭到别班坏同学的骚扰,何举为“英雄救美”,于是,李花就同何举为好上了。
但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总觉得何举为有什么特别的手段——在我当时看来“特别”,现在看来一点都不“特别”,无非是脸皮厚,自信,敢主动与女生聊天、讲话而已。何举为博得了李花的好感,从此,何举为的地位在我们班上得到了空前的提高,我们很多男生对他佩服得不得了。何举为的皮鞋比以前擦得更亮了,当然,成绩也比以前下降了不少。
何举为长得高,但黑,在班上算是“中上品质”,但往往是这样的男生惹女生喜欢。但李花与何举为也仅仅是“绯闻”而已,我们最后还是平安、平静地毕了业。
现在轮到说说何举为了。说到何举为,在我佐龙中学复读初中三年级的一年时间里,他简直是“魅力”的代名词。
我至今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讨女同学喜欢?他的魅力来自何方?难道只是他有1米7多高的个头吗?那班上还有其他同学有他那个高度呀;难道是他的学习成绩好吗?但据我所知,他的学习成绩从未挤进全班前10名。
何举为的皮肤很黑,总是穿一双皮鞋(那时,这不是每个同学都穿得起的,只有家住乡镇的同学才有钱买皮鞋,我还处在穿解放鞋的阶段,很多同学都是这样)。不过,他的嘴巴很甜,说起话来,两片稍长的嘴皮子一合一并的,像两扇蚌贝,声音也很有磁性,他家是古县乡,离县城最远的一个乡镇,所以,口音跟我们这些县城周边乡镇同学不同,但很好听。他说话时眼睛笑成一条缝,很亲和的样子。
何举为与谁说话都不打怯,都是那么自然,他甚至敢与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开玩笑,他跟他们站在一起,像老师与老师之间的交谈,让我们都不敢靠近。所以,他与李花的交往也是很自然的了。
我不知道何举为是什么时候开始与李花交往的。何举为把李花叫出来去春游时,已是春天萌动、油菜花开、插秧耕耘的季节了。
那时,我家有十几亩地,有一次,我无意中跟何举为说起我家正在插秧,何举为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叫班上的几位同学到你家去帮忙吧。”
我以为他只是开开玩笑,想不到,星期六一到,他真的叫上了五六个同学——而且,全部是女生,占我们班上近一半的女生,到我家去。李花就在其中。
你想想看,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都要到我家去,我当时是多么激动和自豪,就好像是一个个美丽的姑娘要嫁到我家来一样。
我们骑着自行车,沿着乡间的马路,穿过松林,车轮下,“沙沙沙”的响声,将乡下的氛围充弥得神秘而充满冲动。
到了田里才知道,她们因大多是县城的女孩,家里没田地,平时根本没机会下田干活,现在,面对青青的秧苗和黝黑的泥土,有点不知所措,早早下了田的,见到蚂蟥一伸一缩游过来,吓得连声尖叫,没命地跑上田硬,惹得附近的乡亲都侧身而视。
倒是何举为颇有经验,他把裤脚高高挽起,屁股翘得老高老高,一兜一兜地插秧,速度虽不快,但有模有样,成行成列,整整齐齐,是个标准农民的把式。
中午时,我父母杀鸡宰鸭,招待他们。午休时,李花、胡艳她们睡我母亲的大床,我和何举为睡在我平时的小床上。窗外阳光火辣,尘土游走,像极了我们骚动的内心。
何举为走时,向我父亲借了十块钱,我是在第二个星期六回家时,父亲告诉我的。钱毕竟是借吧,一定会还的。谁想,后来不知是他忘了,还是没钱,拖到毕业,仍没还。
那时,十块钱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父亲在我面前不止唠叨了五六次,但我总不好意思问他要,甚至见面时,倒好像是我欠了他十块钱似的,慢慢的,我对何举为的感激之情慢慢稀释了。我甚至想,那十块钱是不是有预谋的,是不是他作为“包工头”的报酬呢?
何举为的这种“老到”是不是博得老师与同学喜欢的原因呢?
何举为很爱干净,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穿着打扮上,这一点颇有几份像女孩子。他总是换衣服,这对于男生来说,是最可贵的。他星期六很少回家,我很佩服他不恋家,我根本做不到。
哦,对了,他好像有一个姐夫在县化肥厂工作,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我跟他去过一两次县化肥厂,县化肥厂位于回我家半路的石桥镇,厂房不起眼,响声却很张扬,厂里升腾起的烟雾,像盛气凌人的怪兽,让人有一种敬畏之感。
绕着化肥厂旁边,是一条江,江水看上去是清的,但清得发黑——清水下有一层浓浓的黑,江底的一层沉淀物,映得江两岸的野草也绿得发黑,野草被依附着的一层厚厚的粉尘压得喘不过气来。
化肥厂里全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厂房是灰色的,连树上的叶子也是灰色的。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何举为姐夫家,说是“家”,其实是一间单身房,房间里,只有一张简易的床和桌子。
何举为的姐夫两次都不在,都去上班去了。“上班”——多么诱人的字眼,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上班,我们当时也只有羡慕。
在学校时,我看见何举为甚至穿上了他姐夫送给他的工作服,俨然是一个当时县城牛B的大企业工人。
但何举为到底没做成工人,他没考上高中,后来,听说去当兵了,在南京当兵。我父亲病重时,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因为当时我在《现代家庭报》上看到一则广告,说南京军区发明了一种药,可以治癌症,何举为回信说这种药找不到,没给我买。
再后来,何举为好像回到了老家。我到南宁后,与他失去了联系。巧的是,2004年,有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到我们村隔壁的卢家村来迎亲,迎的是我小学语文老师陈接会亲戚家的亲。迎亲队伍路过我家时,何举为指着路边的我家房子说:“那是我同学家,几年前来过……”
这是我同村的语文老师告诉我的,他告诉我时,是我带母亲一起从南宁回老家探亲。后来,我才打听到,何举为现在在县城开了一家物流公司,见到他时,他说:“我是县城最早开物流公司的人,我是比较有钱的人……
艾海生是我在佐龙中学读书时最好的同学。艾海生是县郊邓家村人,虽然是在县郊,而且他家是以种菜、卖菜为生,但生活却不怎么富裕,住的还是旧的、矮的平房,厨房与卧室是分开的两间小房。卧室独立于厨房的另一间屋子的两侧,左右各两间,窄小、昏暗。因为艾海生的兄弟姐妹多(印象中有一哥、一弟、两姐一妹),房子显得太小太挤了。我去过他家几次,不敢在他家住,因为怕没地方住,尽管他父母热情挽留。
但艾海生的家乡很美,他的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村庄前是永丰县最大的一条江——恩江。恩江流到他们村时,脾气变得很温顺,慢慢悠悠,把很多又细又白的沙子轻甩在那里,旱季时,白茫茫一片,松松软软,阳光照射下来,灼人眼,耀人眼。沙滩不远处是堤坝,堤坝上芳草萋萋,绿意盎然,像一幅层次分明的中国画。
艾海生家所在的村庄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田野上全是绿色——一年四季如此,要么是水稻,要么是各种蔬菜。
有时,伴着夕阳,我与艾海生从学校,走田埂小径,步行到邓家村去;有时,则过县城,沿着恩江江畔的大堤,骑自行车一路疾驶,在邓家村转一圈,又绕到江畔上,去学校。
我们把自行车停在江畔,然后,脱掉鞋子,沿着远处那一抹流动的水域,慢慢走去。我现在已不记得当时我俩聊得最多的话题是什么了,我俩这样的时候非常非常多,几乎百分八十的晚饭之后到晚自习之前的这段时间,都是在类似的散步中度过。
我与艾海生除了在江滩,还有便是围着校园外方圆三四里的范围闲逛,手里当然是拿一本书呀什么的,但很少看,除非到了临近考试的时候。
我们看江水、看菜园、看野花、看池塘里荡游的鸭子,看坟墓、看房子,当然,也看马路上走过的漂亮女孩。
我与艾海生是复读初三时的同班同学,我先是与他同桌,后来不同桌了,但感情在同桌时打下了基础。艾海生的脾气很好,他只会笑,很少生气,我看到过他生一两次气,但都是在别的同学面前,跟我几乎没生过气。这是我与他成为好友的原因。
艾海生长得并不高,大概1.55米的样子。后来,我到他家去,发现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长得都不高,才知道可能是家族遗传吧,所以,艾海生长得不高,并不能怪他自己。
艾海生穿着很朴实,很少见他穿新衣和料子高档衣裤,看得出,他是捡了他哥哥旧衣物穿,因为有点不合身,穿在身上觉得有点滑稽。
艾海生的哥哥很有出息,听说考上了江西省中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县人民医院骨伤科。他哥哥的名字好像叫艾锦生,我与艾海生有一次闲得没事,去医院找过他,但是没见到,遗憾。
艾海生说:种菜卖菜比种田还辛苦,他一年四季看着父母跟人粪人尿、猪牛大便打交道,拿那些东西在菜园里施肥浇土,侍弄那些菜;菜收时,到江里去洗拆,有时下大雪,江面都结冰了,便用石头砸开冰来,在江里洗菜。越是到年底、年初天气冷时,蔬菜上市越能卖好价钱,所以,那时特别的辛苦,他要帮着家里洗菜、运菜到县城去卖。
艾海生又说:所以,冬天一来,他家所有人的手上都生着冻疮,肿得像马铃薯那么大,但还要干活,年头年尾,要在凌晨三、四点钟起床,挑菜去卖,赶早嘛,县里人和附近的农民要买菜回去请客呢。
艾海生的学习成绩特别好,特别是数理化好,其实,他的语文、历史、政治、英语也不错,他没有偏科现象,他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到了高中,他读理科,我读文科,我俩不在一个班了,但两间教室是紧挨着的,他的班主任教我的数学。他的班主任经常看到我与艾海生晚饭之后去校外溜达,艾海生总是向他打招呼,而我却不敢,我数学成绩在我们班上是“坏典型”,我没脸跟他打招呼。
艾海生高考考上了南昌大学,学的是应用物理,他在读大学时,我已到了南宁,最初一两年,我们经常通信,。他毕业后分到县某制药厂当了名技术员。我回老家时,在县城见过他一次,再后来,就没有他的音讯了。我托很多同学和村里伙伴帮我留意,但就是找不到他。
我把艾海生弄丢了。丢掉了艾海生,我好像把在佐龙中学的时光丢掉了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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