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张泽雄
天命之诗
湖北张泽雄
减掉50岁。
回到婴儿期,回到一棵树的起点。被如花的母亲抱在怀里安睡,被小脚奶奶的纸伞荫蔽。被萤火虫一样收集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成为祖父夜里赶路的灯盏。
我一定守口如瓶,不再白日哭。它让我一开始就失去了一颗坚硬的心。
我的哑嗓我的树,辜负了你们的嘹亮和挺拔——像一棵杂草,匍匐在山坡上,习惯了季节与顺从。
减掉40岁。
美好的童年大都游手好闲。一坨泥巴玩一天。在邻家一个草垛上打家劫舍,逼迫隔壁的小妹做丫鬟,抢来一条小花狗当压寨夫人。像知了,整个夏天寻找树的高度;像阴阳先生推衍四季湖水的漏洞。
一个小人儿在晾衣绳上荡秋千。
一双小脚,一个甩不掉的影子,呼呼练出了风声。在身后,专门收拾残局。我仿佛局外人,一脸不屑和无辜。
还好,身上只丢掉几小块童年。几次历险,没有留下疤痕。命中的劫数,无凭亦无解。
如果可以返身。我一定为劳累的母亲蚂蚁上树,为屋檐下的麻雀垒巢,为湖水
让路,不与小伙伴为敌。自己提着灯笼上路。可时间不会有如此巨大的恻隐之心。
减掉30岁。
我不会独守着小木马。我会戒掉手淫,戒掉白日梦。我会放肆地爱一回——同桌的你、邻家阿妹、村里的小芳。
谁的青春会一贫如洗?
然后娶妻生子,然后踏踏实实当个农民。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自己的太阳和月亮。
可那么多夜晚,都交给了白日梦,都交给了“黄金屋”。油灯下,一个人学着一条鱼,一次次去跳农门。现在,这个身份已一文不值。
漏风漏雨的日子。露天电影。黑白片。
减掉20岁。
锋刃未现就锈蚀在刀鞘里了。
所谓而立就是顺着天空垂下的梯子,裁下几片云朵,放弃厌倦的生活。
却偏偏放弃了诗歌。十多年的光阴像一阵日全食。
我透过一块涂黑的玻璃,看到了一个怪异的圆圈。它正在描述,诗歌的集体沦陷和阵亡。
在牌桌上驭马御风,在酒桌上溺毙,在光阴里坐监。没有尺度,没有梦,也没有恨。骨头轻得像一束摇曳的纸幡。
抽去梯子——天空跌落一地赘肉和苍白。减掉10岁。
捉住青春的尾巴,用诗歌装点一下,去赴几场盛会。去曾经的草坪、林阴,埋葬肉体与灵魂,循着云雀的翅膀,剪下一块天空夹进我未遂的诗集里。
去……仿佛一夜之间,我俨然孤家寡人。
墓园小径上,祖父、小脚奶奶、母亲、父亲,他们的踪影消失。
一丛丛荒草、蒺藜,和秋天的野菊,将整个头顶覆盖、布满。它们为人间递来泥土的消息,递来昨天的足印,递来骨灰瓮里的星星。
一口枯井,一块瓦片,一把斧头的杀机。老屋坍塌。一只发光的小虫,又把我的夜晚灼伤。
我想掏出身体里的咳嗽,还给你们。或者,给你们捐出我的衰老。
时间赢了。
这么多年来,它没有停下一秒钟。异度空间和假想敌。一个隐睾者找不到自己的雄心;一颗卵石却露出了它好看的花纹。我们不是卦师。
我们只是河水完成的一个草稿,天空撇下的一抹锈迹。何必贪得无厌,你也回不到母腹。
草鞋、斗笠和蓑衣,指纹、胎记、DNA以及平原遗留的平舌音。你携带的线索都在被你指证。一个人的秘密,正在被自己洞悉。
在命定的时间里,破碎、圆满。或者安安静静地,被一株杂草蔓延,被一粒尘埃寄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