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覆灭与启蒙的神话
——从《寒夜》看巴金对“五四”精神的反思

2016-11-21 10:25贺敏
剑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老好人中庸巴金

□贺敏

家的覆灭与启蒙的神话
——从《寒夜》看巴金对“五四”精神的反思

□贺敏

懦弱生病的丈夫,渴望激情的妻子,固执蛮横的婆婆,永无休止的争执、叹息,无处不在的寒气……1946年8月开始在《文艺复兴》杂志上连载的《寒夜》,巴金一改往日对大家庭的控诉,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俗世中平常家庭的大门。小说虽然延续着五四时期借描写爱情思考知识者“个性解放”的写作传统,但却通过对人性的深刻把握进一步探究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现代知识分子,经历了欧风美雨的洗礼,最终还是迷茫于漫漫寒夜。前路究竟在何方?作为巴金的成熟之作和长篇小说的终结之作,《寒夜》表现了作者本人精神世界的苦闷情绪和对五四精神的反思。

一、浓厚母爱的温柔陷阱

汪母的“出现”是《寒夜》最值得我们关注的叙事焦点。如果说《家》中觉慧对家族的背叛与反抗,是五四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反封建标志的“父子冲突”;那《寒夜》中的汪母则是一种以“母性”依恋为牵绊的传统文化的温柔陷阱。小说中,汪母,自尊、坚强、勤劳、爱幼、爱子、甘于奉献,是一位具有传统美德的中国母亲。虽然几近花甲,仍为了承担家庭重任去做二等老妈子。她眼睛不好,却坚持在昏暗的烛光下补衣服。为了节约开销,寒冷的冬天即使手已冻烂,仍坚持自己洗衣服。儿子愧疚地感叹和称赞“现在她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这些年她也苦够了!”“可是她始终关心他,不离开他。”①母亲的无私为儿,让汪文宣一直心怀着感激并转化成深深的依恋,“我要去找妈”是他遇到难处时的最安全避风港。反观《家》中的觉慧,一样接受了五四思想启蒙教育,一样感受到以封建家族为载体的传统伦理和文化的压抑,但却选择了不同的行为方式并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在与男性封建家长的对抗中,觉慧毅然出走,离开了家庭。然而汪文宣为什么却选择了忍耐与顺从甚至是离不了呢?原因就在于《寒夜》文本中“母系”依恋对男性家长权威反抗的替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认为男性无论到什么年纪,都有着一种服从和依恋母亲的心理倾向,并将之称之为“恋母情结”。在这里我们且不论这一分析的正确与否,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究竟还是自己的母亲好”!②“母亲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始终关心他”的汪文宣内心独白,明显昭示了传统文化的另一面“吃人”的本质,即:“母性”依恋的柔性“杀人”。而这一发自内心的温柔牵绊力远比“父子冲突”的男性权利的争夺要更具力量且更隐秘。至此,《寒夜》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研究命题,同时也显示了巴金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已脱离了自五四以来单纯的以反封建大家族为载体的粗暴形式,进入到更深的情感层面。

《寒夜》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母性依恋”的“杀人”悲剧。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结局也宣告了巴金不再如三十年代那样充满希望,乐观而自信地去指明“前进的方向”,和曾树生最后深陷寒夜的迷茫中一样,家覆灭了,作者内心的启蒙神话也被打破了。

二、“新”人物的非理性困境

曾树生是《寒夜》中最受争议的人物形象。长期以来,她都被看做是“现代新女性”的代言人。她读过大学受过教育,思想前卫,志向远大;她有着比丈夫强的经济和外交能力,可以趾高气扬地以家庭主要收入来源的地位与婆婆湘抗衡;她人格自我、行为自由,决不依附,在对待个人情感上,渴望浪漫的爱情,追求高质量、高享受的幸福,反抗世俗。如果仅从这些表象来看,曾树生确为时代的“新”人物、新女性的楷模。然而,通过文本的细读和作者情感的取向的探讨,我们却发现,这一“新女性”形象并不是文本想要推崇的对象,而巴金塑造这一人物的目的也还值得我们去深入解读。

首先是对于其“新女性”的界定。曾树生与汪文宣作为五四成长起来的青年,接受了现代启蒙思想,在大学相识相恋,怀着宏伟的理想走在一起。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的磨难,理想几乎成为幻想。当汪文宣坚守着他所谓的识分子的正气,不愿也无法融入社会时,曾树生却选择改变自己,以“花瓶”的姿态过起了迷醉的“小资”生活,并如鱼得水,周旋于流光溢彩的各类社交圈,工作中职位不断升迁,个人生活丰富多彩。然而,正如当时社会所非议的:是否女性有了经济能力,就是个性独立了,是否妇女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就是启蒙的胜利了?许藩在1935年2月12日上海《中华日报》上发表的《:“娜拉”与“花瓶”》就曾明确地指出:“事实报告着,娜拉做了‘花瓶’!……所谓知识,不过是抬高价格的一种装饰罢了。这些近代的知识女性,每天在办公室里点缀着,不是娜拉的出路吗”。③在她将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和年少的小孩弃置于不顾,出入于高档酒店、咖啡厅的同时,“新思想”只能看作是其自我提升身份与价位华丽外衣,而个性独立、精神自主的思想本质却与其相去甚远。所谓的“新女性”与传统的“交际花”从实质上来讲,并无二异。

曾树生与婆婆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学界往往将其为解读“现代”与“传统”的斗争,是现代个人意识与传统伦理道德的交锋,然而,当我们重回文本,仔细去斟酌婆媳的每次对抗,就会发现,剥去所谓个性解放的外衣,其实质与中国传统婆媳茅盾并无本质区别,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传统忍气吞声的“刘兰芝”们变成了“独立”的“现代”悍妇。根据传统的思维定势,我们往往会先入为主的将汪母定义为“恶婆婆”的形象。我们不否认汪母仗着“母性”的亲情以一种自私甚至排外的姿态拒斥着任何其他女性对于汪文宣的分享,但在这种情感的争夺中,曾树生也并不“软弱”,更不用说长幼之间的包容与理解。且看这段婆媳的交锋:

“也许罢,我高兴走的时候,我总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气答道。“可是小宣呢?我跟宣两个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能丢开他啊!”母亲挣红脸,大声说。“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用不着你们操心。”妻冷冷地说。“好的,这样你可以跟着男朋友到处跑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妈!”母亲咬牙切齿地骂道。“对不起,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样的年纪。”妻开始变脸色,大声回答。……“我并不要吵,是你母亲吵起来的,你倒应该劝劝她。”妻把头偏向一边,昂然说。④

曾树生仗着自己所谓的“能力”以一种轻蔑的神态故意刺激汪母,而两者之间相互攻击与谩骂,分别是两位女性狭隘人格和两代人对“儿子”(“丈夫”)情感争夺的表现。

三、汪文宣死亡的反思

汪文宣是《寒夜》中的男主人公,他陷在“母亲”和“媳妇”的争斗中,时时感受到人格的矛盾,而现实中,家庭、病痛与社会的多重压力与不适,最终将他推入了死亡的深渊。汪文宣的形象深刻反映了现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也体现了巴金本人对启蒙现代性的强烈质疑。

《寒夜》里多次出现对于现代教育和知识的抱怨和反思。汪母后悔地感慨:“我只后悔当初不该读书,更不该让你读书,我害了你一辈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实说,我连做老妈子的资格也没有!”⑤如果说汪母的抱怨来自于传统教育给与人身份的提升,接受了现代思想启蒙和五四新式教育的汪文宣则更无奈地宣称“知识误我”、“知识无用”。“在这个时代,什么人都有办法,就是我们这种人没用!我连一个银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个老妈子!”“我白读了一辈子书,弄成这种样子,真想不到!”⑥这样的字样。知识代表着五四启蒙以来的现代人文精神与现代性发展方向,但却难以在现实社会生存。汪文宣等人的灵魂控诉,代表了包括巴金在内一批五四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对追求自由与解放的五四启蒙精神所进行的自我反思。

而汪文宣的处境也代表了作者对现代知识分子本身所固有的传统人格的反思。作为小说的核心人物,汪文宣被评价地最多的就是“老好人”。母亲疼惜他是“老好人”,妻子带笑地责备道:“你真是‘老好人’””这是因为你太老好”根据现代解释,“老好人”指随和厚道,性格温柔,不愿得罪人,不会拒绝别人,缺乏原则性的人。对于这样的评价,汪文宣有着本能的厌恶,然而却没有办法改变。“老好!这两个字使他的心隐隐地发痛。又是这个他听厌了的评语。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样才能够不做老好人呢?没办法。我本性就是这样。这三句话把他的一切不乎和反抗的念头消耗尽了。”⑦在这里,“老好人”不仅是对汪文宣性格的描述,更深刻反映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与无奈,其真实内涵是指中国传统“中庸”文化之于人性格的集体无意识影响和侵入。刘俊坤在他的《中庸:中国人性格的秘密》一书中曾经写道:中庸是中国自古的文化财富,是中华民族5000年的文化积淀,在中国人的潜意识中生了根,成为一种微妙的自发的心理力。中国人性格的秘密,中国民族性的复杂性,中国历史的复杂性,中国国情的复杂性,其机理藏于中庸。⑧在激烈的婆媳矛盾冲突中,汪文宣一方面觉得“母亲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妻子也没错”,他“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敢提出任何自己的意见和想法,力求在“传统”(汪母)与“现代”(曾树生)之间保持“中庸”的姿态,而这种状态却又让自己陷入无限的苦闷。汪文宣的性格,恰恰体现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思想转型的复杂性和艰巨性。

汪文宣死了,他曾经是五四启蒙中狂热的追求和支持者,感受了现代科学与民主思想的熏陶,并通过当时盛行的自由恋爱建立了所谓“新式的家庭”。然而正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绝望地发现“我也是吃人的一员”,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知识分子摆脱不了几千年来文化的沁润,“中庸”的文化姿态最终导致了悲惨的结局。汪文宣的结局再现了二十年前鲁迅之于启蒙的绝望,也显示了巴金对于自己三十年代思想的反思与矫正。

四、家的覆灭与启蒙的神话

三十年代《家》建构了一幅美好的蓝图:旧的东西就要灭亡,新的东西即将诞生,希望仿佛就在不远的前方,然而到了四十年代,《寒夜》的出现打破了启蒙神话,新的成长并不顺利,甚至走向死亡。经历了战争和五四精神的沉淀,四十年代的巴金已经在反思“五四”。如何践行五四精神成为困惑知识分子的问题,也成为萦绕在巴金心中的难题。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

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过找到一个人的坟墓。可是她能够找回她的小宣吗?她能够改变眼前的一切吗?她应该怎么办呢?走遍天涯海角去作那明知无益的寻找吗?还是回到兰州去答应另一个男人的要求呢?

——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⑨

作者以一连串问号和找不到丝毫温暖的寒夜,为小说画上了一个令人心悸的句号。“寒夜”带走了无助的汪文宣、迷失了小萱的踪影,也朦胧了曾树生的未来,“阳光”与“温暖”究竟在何处?出路在哪里?巴金对此也无法指明。

注释:

①②④⑤⑥⑦⑨巴金,《巴金精选集》,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

③许藩,《:“娜拉”与“花瓶”》,上海《中华日报》1935年2月12日,转引自宋剑华《错位的对话:论“娜拉”现象的中国言说》,《文学评论》2011年第一期

⑧刘俊坤,《中庸:中国人性格的秘密》,当代中国出版社,2011年版

(湖南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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