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
年复一年,当时间在每一样东西上都刻下年轮,“年”字已经与时间密不可分——对于中国人来说,一年中最重要的时间也许就是过年。为什么人们感叹如今的年味儿越来越淡?我想是因为“年”原本丰富的内涵越来越少,慢慢地只剩下了时间。其实,“年”字所表达的意思中,与时间无关的那些才是更重要的,那就是:收获、希望和诗。
不过还是要从时间说起。
在现代汉语2 400多个常用字中,“年”字的使用频率排名高居第27位,超过了“着”“就”“那”等常用字。而带“年”字的词语、成语多得超乎想象,仅是以“百年”二字开头的成语就有10多个。而在这些词语中的“年”,几乎都是表示时间。
“年”字用于表示时间始于周代。在此以前,尧、舜时称一年为“载”,表示天体星辰运载一周之意;夏代称一年为“岁”,含人长一岁、新春将临之意;商代称一年为“祀”,表示四时已过,该编史造册、奉祀神灵祖先了。虽然在唐肃宗时又曾一度将“年”改回“载”,但为期很短,又复称为“年”——如今在书面语言中,有时还会出现用“载”字表示一年的情形,显然是受了古时称谓的影响。
实际上,虽然商代称一年为“祀”,但“年”字至少在商代就已经存在。这个结论并非后人臆造,殷墟出土的大量商代甲骨为此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在甲骨文里,“年”字就已经出现,而且还是频繁出现的。
甲骨文被契刻在龟甲、兽骨上,主要表达的事项是先民对于上天的祈求。在商代的甲骨文中,留下了许多“年”字最早的身影,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其受年”,翻译过来就是“收成好吗?”
“其受年”在甲骨卜辞中频繁出现,表明了商代人对农业的重视。当商人一次次在龟甲、兽骨上虔诚地刻下“年”字祈求丰收的时候,似乎已经注定了农耕文明也将深深刻在中国的历史中,再也无法抹去。
古代四大文明,唯一没有中断并一直延续至今的就是中华文明。直到今天,中国仍然是一个农业大国,农耕文明贯穿了中国的“上下五千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农耕文明是一种善的文明,它本质上需要顺天应命,需要守望田园,需要辛勤劳作。它不需要培养侵略和掠夺的战争技艺,而是需要掌握争取丰收的农艺和园艺;它无需培养尔虞我诈的商战技巧,而是企盼风调雨顺,营造人和的环境。尽管农耕文明也不都是田园牧歌,也有争斗和战乱,但较之于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仍有质的不同。
在农耕文明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获,人们对此寄予了无尽的希望。在甲骨文中,“年”字是一个人背着一捆“禾”的样子。这是一大捆“禾”,沉甸甸的,把人的腰都压弯了。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此时此刻这个先民的心中,一定充满了喜悦。
“年”字演变为时间的代名词,还是和“人背禾”的字形有关。
可以这么说,如果中华文明起源于长江流域,“年”字可能不会由最初表示收成的意思演变为时间的代名词。为什么?禾在古代指粟,即今之小米,它原产于中国北方黄河流域,是中国古代的主要粮食作物。禾的生长成熟过程从春到秋,跨越时间很长。而长江流域则是中国水稻的发源地,稻的生长速度非常快,最快三到四个月,就能完成从发芽、开花到成熟的过程,因此在气候温和的地区,一年可种三期稻。设想一下,如果“年”字最早不是“人背禾”,而是“人背稻”,那么它应该不会有机会来表示春夏秋冬四季更替这样漫长的一个轮回。
原始农业社会时期,在长期的耕作实践中,先民发现了四季交替的周期,同时观测出天体运行与地上农作物生长之间的规律,即所谓“观象授时”。在夏、商、周时期,就已经出现了以北斗斗柄所指星象位置的变化来确定干支并纪年、月、日的办法,这就是历法的雏形。历法的出现,促成了“年”字的演变,“年”就这样从五谷成熟到四季更替,在历法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究竟一年从哪一天开始,需要历法予以明确。每年的第一月称正月,为岁首。史料证实,夏朝的正月是现在我们所用的阴历一月,商朝以今之腊月(十二月)为正月,周朝以今之十一月为正月,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以今之十月为正月。汉朝初期沿用秦历,直到汉武帝时,才正式确定今之阴历正月为岁首,正月初一为新年——与今天相同。
汉武帝之前的人们,不确定什么时间过年。而今天的中国人却要过两个年,一个是公历新年,一个是中国年。这两个年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分量却截然不同。公历新年分量很轻,因为new year对中国人来说,除了时间的交接,没有别的特殊含义,吃什么无所谓,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中国年的分量却很重,它承载了太多的文化,需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很多。
公历的新年准确地表示了地球公转的时间,地球绕太阳一周后又回到了起点。而中国新年则在人们心中播下希望的种子,人们期盼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播种的季节的到来。所以中国人的年,不是地球公转一周,而是四季轮回一遍。虽然两者是同一件事情,或者说是因果关系,但两者的差异却表明了中国人和西方人在看待事物上的根本差别。有些人说西方人是直肠子,而中国人说话做事总是喜欢绕几个弯,体现在这里,就是西方人看问题,看它的自然属性,中国人看问题,看它的社会属性。这是不是西方发展了自然科学,而中国人的人文科学很早就达到了巅峰的一个原因呢?从这个角度解读“以人为本”,那么可以说,中国人是真正的以人为本。
河水泛滥、鸟类迁徙、植物开花、第一次结霜,这些都是地球公转、四季变化带来的后果。自然科学家会说,结霜是因为气温下降到了多少摄氏度,空气中的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水珠。而中国人会说,啊,又到一年“霜降”时,进而写出“昨夜大寒,霜降茅屋如小雪;今朝惊蛰,春分时雨到清明”这样绝妙的对联。中国人的表达方式决定了中国的自然科学都蕴含在哲学和诗中。中国人的学问都带有诗意,中国古代的科学家都是诗人,他们不会用物理和化学的表达方式,但他们却用诗的语言来描述万事万物。中国文化就在诗中,中国的科学也在诗里,这和汉字是分不开的,因为汉字就是诗意的文字。
“年”这个字,本身就有淡淡的诗意,当你写下“年华”“年轮”“似水流年”这样的词语时,想必你已有所体会。而过年时,你看那大门上张贴着的大红对联和威武门神,你看那漫天飞雪中星星点点闪烁的红灯笼,就已然是一派诗情画意。
关于中国年的来历,有很多种传说,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这两种。一个是说“年”是头可怕的怪物,它害怕火光和巨大的声响,人们放鞭炮就是为了赶跑“年”。另一个说法里也有一头怪兽,只不过名字变成了“夕”,人们要除掉它,所以才有了“除夕”一词。一个聪明的小孩想出了燃烧竹节的方法,帮助大家吓跑了“夕”,这个小孩的名字就叫“年”。两个故事相比,我更愿意相信后者。因为在中国人的心中,“年”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是一切美好和希望的开始——它怎么会是可怕的怪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