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旸
供图/东方IC
2015年12月31日,德国千年古城科隆迎来了跨年夜的狂欢,却发生了千人围攻、抢劫、骚扰女性的恶性犯罪事件,当事件坐实有来自中东的难民参与,社会舆论再次将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推向了风口浪尖,媒体惊呼:默克尔的“黄金时代”走向终结,有关其将黯然下台的揣测甚嚣尘上。德国女总理2015年的咏叹调以一声叹息画上了休止符,人们不禁要问,默克尔怎么啦?事实上,回首过去的一年,默克尔并非一无是处,她犹如罗马门神雅努斯,一手持开门的钥匙,一手握警卫的手杖;既要面对过去,又要绸缪未来;收获了无限风光,也面对着如山压力,矛盾、对立、纠结是主旋律,萦绕着默克尔执政的第十个年头。
高光时刻
执政十年,在西方政治生活中往往伴随着民众的审美疲劳、民意的流逝,然而默克尔却逆流而上,收获了民众更多的信任和喜爱,迎来了执政的高光时刻。2015年默克尔成为《时代》周刊评选的年度风云人物,是近30年来首名获此殊荣的女性,同时,她也斩获了法新社、英国《金融时报》等众多媒体的“年度人物”奖项,甚至一度成为“诺贝尔和平奖”的有力竞争者。
默克尔的骄傲来自令人信服的国内发展成绩单。2015年德国经济持续增长,国内生产总值(GDP)增加1.7%,超过德国近十年来经济平均增长水平;对外贸易稳步发展,截至2015年11月底,德国对外贸易总额达1.97万亿欧元,同比增长5%,外贸盈余高达2291亿欧元,已超2014年全年盈余总额,恐又将占据世界首位,出口优势显露无遗;政府收支有道,连续第二年实现财政盈余,盈余总额为164亿欧元,在高福利国家中实属凤毛麟角。与此同时,社会改革稳健推进,2015年开始在全国统一实施的最低工资制度没有对德国的就业形势产生显著冲击,据欧盟统计局数据显示,2015年德国就业人数为4300万人,同比增加0.8%,继续保持十年来的增长势头,达两德统一以来的最高水平,而失业人口则首次降到200万人以下,4.4%的失业率不到欧盟平均水平的一半。
默克尔的荣誉更来自其积极、执着、令人惊艳的外交表现。在希腊危机中,面对气势逼人的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她坚持立场,条分缕析,实现了第三次债务纾困谈判的目标,力挽狂澜,再次保住了希腊,也保住了欧元区。在乌克兰危机陷入僵局之际,她果断出手干预,展开穿梭外交,携法、俄、乌三家,利用“诺曼底模式”的四方会谈,实质推进利益攸关方的谈判,达成了《新明斯克协议》,使乌克兰局势明显降温,避免了冲突的持续扩大以及更多无辜者的伤亡,也为乌克兰危机的解决争取了冷静空间。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她在难民危机中的表现。在欧洲这场前所未有的难民大潮中,一向谨言慎行、被标注为保守主义的默克尔居然主张“门户开放”政策,敞开怀抱接收来自叙利亚的难民,展现了宏大的政治视野、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强大的道德感召力。如果说应对债务危机是经济强大的德国义不容辞的责任,应对乌克兰危机是维护欧洲东部安全、协调对俄关系的不得不作,那么应对难民危机则是默克尔基于欧盟价值观、推动社会包容性的主动施为,如果最终成功,这将是默克尔留给德国乃至留给欧洲的一份沉甸甸的政治遗产。这是危险的选择,也是勇敢的作为,正如《金融时报》所言,她对难民危机的回应深刻撼动了欧洲,大胆地改变着这块大陆,将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2015年,默克尔在从危机管理者向更有远见的政治家蜕变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山雨欲来
然而,难民危机的漩涡如此之大,或许已经远远超出了默克尔的预期。在希腊危机中,她得到了德国民众的拥护,是德国财富称职的“守护人”;在乌克兰对峙中,她挺身而出,尽力施为,争取的是欧洲安全的最大利益,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在汹涌而至的难民潮面前,她对“门户开放”政策的坚持触碰到了欧洲人的“奶酪”,触动了德国人的神经。从没有一项政策像应对难民潮这样,为默克尔带来了如此之多的反对者。
自2015年夏天德国开始大规模接收难民以来,默克尔的支持率迅速下滑,《明镜》周刊调查显示,民众对默克尔的信任从2015年6月的近70%下降至2016年1月的58%。国内“极右”势力趁机鼓噪,“反西方伊斯兰化爱国欧洲人”运动组织上街游行,声势日益壮大。在巴登符腾堡州,“德国选择党”的支持率上升至两位数,该党领导人比约恩·霍克煽动称,“科隆袭击案是文化与文明崩溃的先兆”,要求默克尔为“科隆事件”负责。联盟党内对默克尔的不满亦逐渐公开化,每周二党内例会对默克尔的炮轰早已不是秘密,44名联盟党议员联名上书默克尔,要求其改变难民政策。德国交通部长、基社盟党员亚历山大·多布林特敦促默克尔关闭边界,阻止难民涌入——在德国,牢骚满腹的部长公开抱怨往往是政府垮台的先兆。巴伐利亚州长、基社盟党首泽霍夫发出最后通牒,要求默克尔在两周内重建合法有序的边界秩序,否则将向联邦宪法法院提起诉讼。德国财长朔伊布勒暗示,默克尔是个“粗心大意的滑雪者”,可能引发“雪崩”。德国总统高克在1月20日?23日举行的达沃斯论坛上也委婉表示,有必要在欧洲范围内限制难民涌入,德国应该就实施限制性政策的可能性进行公开讨论。
默克尔的难民政策在欧洲亦缺少盟友。德国开放边境政策已然成为吸引难民的巨大“磁石”,难民滚雪球般到来,令沿线国的边检、安全压力陡升。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对德国“门户开放”政策极为不屑,指责默克尔为“道德帝国主义”,声称德国早晚也会在边境竖起篱笆。意大利总理伦齐在2015年最后一次欧盟峰会上由难民议题开始发难,历数德国银行业联盟、能源战略等一系列“罪状”,指责默克尔利用自己在欧洲的优越地位,推行仅利于德国的决策;德国力推向土耳其提供30亿欧元援款,助其安置难民,亦遭到意大利阻挠,伦齐坚持该款项只能由欧盟自己出,不能由成员国分担,德意分歧愈演愈烈。英国首相卡梅伦表示,欧洲目前在难民问题上的作为让其很难说服民众放弃“脱欧”的想法,若实施永久性难民配额体制,英国将绝然选择置身事外。法国总理瓦尔斯在本次达沃斯论坛上称,欧洲无力承担所有来自伊拉克和叙利亚的难民,必须采取紧急措施控制外部边界,否则将社会不稳,欧洲概念亦将瘫痪,并暗示政策信号应谨慎。丹麦、瑞典等北欧国家近日亦纷纷出台管控边境、限制难民的措施,在难民问题上一直与德国共进退的奥地利日前宣布设定接收难民的上限,也与德国拉开了距离。默克尔在难民问题上益发显得形单影只。《纽约时报》更直陈:德国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默克尔必须下台!
事实上,此时将难民政策视为默克尔的“滑铁卢”还为时尚早。默克尔所执行的“门户开放”政策有其精准的政治考量,她抢占了社民党、绿党等德国政坛左派的论调,在此番“倒默”浪潮中,左派人士几乎默不作声;她深知联盟党内的诘难并无演化成“换帅”的可能,因为其本身就是党的最大“王牌”,无人可换;她正视现实,难民潮已然到来,试问全欧洲,如果德国不接纳,还有谁有能力有意愿接纳,此时竖起边界的栅栏只会令欧洲一体化倒退;而难民潮总会过去,她深信只要扛过今春,事情就会转圜。默克尔更展示了明确而坚定的政治意志,将难民政策打上了自身的烙印,她坦言:“我曾长期在栅栏后面生活,决不允许它重新出现。”她接过了捷克前总统哈维尔的信念——“希望不是确信事物会好起来,而是坚信无论结果如何,事物总是有意义。”
2015年,默克尔从危机管理者向更有远见的政治家蜕变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面对接纳难民的重任,默克尔高呼“我们能够实现”。然而,科隆事件的发生,让难民事件不再是单纯的收容问题,人们开始质疑默克尔的管理能力,怀疑其能否保护德国人的安全,能否实现移民融合的目标,默克尔不得不承诺将“显著减少难民数量”。但她不会改变收容难民的政策,只会从严管理、从速甄别遣返,深入推动融合进程。如何协调民意和政治目标,将是其余下任期的重中之重,也是检验其政治家成色的“试金石”。离2017年的大选还有一年半,留给默克尔的调整时间还有,无论成败如何,2015年注定是其政治生涯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