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堂
到上海的第一年,我住在一个叫西门的地方。很多人一想到上海,就会联想到东方明珠、繁华商圈、高楼大厦、精品住宅。我所居住的房子并不是偶像剧里的那种:有水晶大吊灯,蜿蜒而上的旋转楼梯,还有可以远眺海景的法式阳台。
西门是一个老式住宅区,人均居住面积十分局促狭小。我所居住的房子只有十二平米,朝北的窗户玻璃是残缺的,爸爸用难看的黄色封箱带做了补丁。大木床上方用钉子钉了条麻绳,阴雨天可以晾衣服用。四周的墙壁早已开裂。每当弄堂口有大型车辆经过,缝隙里的石灰粉就会被震动得簌簌落下。
这就是我的家。
在十二平米的房间里,我和爸爸面对而坐。爸爸“唉”一声叹了一口气,受到爸爸的传染,我也跟着“唉”一声,叹了一口气。
“都说现在生意难做,真是这样啊!”
我刚搬到上海来,爸爸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也没办法啊,经济不景气嘛!”我除了这句话也不会说别的。
“所以你要好好读书。”
“是——”
真是受不了!经济不景气跟读书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读书读好了,全球经济就会逆转吗?真是天晓得,为什么每次谈别的话题,说着说着就会集中到读书上。在超市买菜也是,明明是往日昂贵的紫甘蓝跌价了,爸爸就会联想到供大于求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不值钱了,下一句就是要我好好读书。观看电视节目,看到有明星唱歌,又会说人家有一技之长,而我什么都不会,下一句仍旧是要我好好读书。哪怕是看似与读书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天气预报,我爸都会“才华横溢”地扯到读书上。
为什么呀?难道读书原本就是一种诅咒,而打破诅咒的唯一方法就是长大?以前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渐渐地我发现读书并不是唯一的诅咒。邻居大哥虽然已经工作了,摆脱了读书的诅咒,但立刻就有了“快点结婚”的诅咒。远房表姐虽然已经结婚了,但却被人下了“快点生小孩”的诅咒。不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有源源不断的新诅咒接踵而至,让人烦恼。
也就是说,人生原本就是一个诅咒。
我之所以到上海来读书,完全是偶(zǔ)然(zhòu)。
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远离学校,因为那是令我痛苦的存在。总之,我记得非常清楚。念幼稚园的时候,我就表现出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不会用蜡笔画画,也不会用剪刀剪纸,广播操其他孩子都学会了,而我只记得一些零星的动作。为此,老师把祖母叫到了学校询问。
“没有那样的事,他可聪明了。”面对质疑,祖母这样回应道。
我当时就躲在门后,偷听到了所有的谈话。
我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特殊,什么都学得慢,就连简单的说话也说不好。如果有人向我问路,即便我知道那地方该怎么去,也无法很好地组织语言去回答。其他孩子学会的事,而我却学不会,这样的事,我其实一直很清楚。由于不善表达,别的小朋友和我说话,我常默不做声,渐渐地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了,这样的事我也记得很清楚。老师说我智商有问题,这个我也一直知道。我还知道,亲戚是怎么在背后议论我的。因为功课太差,而被学校劝退,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
正因为什么都知道,我才更绝望。也许有人认为,一个孩子的绝望和大人的绝望相比,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正是因为孩子眼中的世界如此狭小,那绝望的心情才更加强烈啊。
退学之后我变得郁郁寡欢,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看到同龄的孩子上学放学,我心中洋溢着漠然、沉重、无趣的心情。因为我知道不论我在不在学校念书,世界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就在这时候,把我一手带大并一直照顾我的祖母突然萌生起代替老师教我学习的念头。
“今天我们来学24节气。”
“今天教的是《弟子规》。”
“今天我们来学算面积。”
为了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祖母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小黑板,在上面写写画画。刚开始几天,我劲头挺足。后来也开始懒散起来,经常找些借口逃避学习。“头有点痛”“肚子不舒服”“今天下雨不想学”“屁眼有些痒”。面对这些谎话,祖母并不急于揭穿,笑眯眯地回应我:“身体不舒服啊,去医院打一针就没事了。”“雨天就不在院子里学了,去里屋。”“屁眼痒用锅灰擦擦就好了。”有句老话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祖母见招拆招,我真是服了。
学习与背诵是离不开的。虽然背诵很痛苦,但为了晚上能吃到美味的煮年糕,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好,为了煮年糕,我要燃烧小宇宙!当背诵完《道德经》之后,听到祖母说:“我们家亮太可以去考状元啦!“当时我真的很高兴,觉得全世界都在为我发光。
“你不是笨,只是学得慢罢了。“
祖母总是这样对我说。
“这世上有跑得快的人,也有跑得慢的人。只要不放弃,就能到达终点。不管是跑得快的人还是跑得慢的人都一样了不起。”“地球上生活着70亿人,有70亿种不同的人生,人与人之间不需要比较,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根本没有可比性。”
我祖母只念过小学,但从她嘴里总是会蹦出些让人感到意外的话,真是让人喜欢。
就这样,我和祖母保持师生关系过了大半年。临近年尾的时候,爸爸从上海打工回来了。得知我现在是无业游民的状态,大吃一惊。当下决定要带我去上海读书。被学校劝退的事被爸爸知道了,让我感到很难为情。所以爸爸做决定的时候,虽很不情愿也无力辩驳。
“那里啊有很多灯,即便是在夜里掉了一枚针,也能马上找到。”
当我向祖母询问上海是什么样时,祖母是这么回答我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将这段过往抹去了,也或者是自己太笨忘记了也有可能,总之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因为知道即便是重返课堂,我的状况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学校这个东西,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所以开学典礼上,我感受不到一点欢快愉悦的气氛。我身上被穿上比平时更漂亮的衣服,爸爸为我买来全新的学习文具,但我还是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太慢了,每一天都是……
空气仍然闷热的夏末,就读于复兴三附小的我,身边陆陆续续聚拢过不少同学。他们都对我这个转校生充满好奇。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我和别的小孩没什么区别后,就开始疏远我了。最初的两个月里,我每天一个人上学然后一个人放学回家做作业。
一想到今后好几年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就像个婴儿一样,为没有人抱自己而想哭。在一天清晨,朝着学校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逃学的下场就是当天老师跑到我家里来了。当老师脱下名牌皮鞋,换上我家满是线头的拖鞋进屋时,我心里暗想:如果现在马上来一场十二级地震就好了。
“你小子就算逃学也要说一声啊,你看这个家都没有好好打扫过,人家老师看见了像什么话!”毕恭毕敬送走老师后,老爸开始训起话来。
我低着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偷偷用眼角打量着屋子的四周。的确是,贴着封箱带的玻璃窗,蚊帐上的薄灰,横跨大半个房间的晾衣绳上,衣服就像皱巴巴的水草,布满蛛网的角落以及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地板,实在称不上是可以招待客人的房间。
“为什么逃学?”
该来的还是来了。
之前老师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并没有在爸爸面前直接问责我逃学的原因。
“什么啊?”我佯装不知地回问。
“少装蒜!为什么不去念书?”
“……我忘了。”
“忘了?”爸爸大吃一惊。
非常不可思议地,很长时间爸爸都不出声,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抬头偷偷瞄上一眼。只见爸爸脸上还是保持着一副吃惊不小的表情。
“过来!我给你长点记性!”
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我反射性地向后躲去……
听到爸爸轻微的鼾声,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湿的,反射着路灯的柔光,我吧嗒吧嗒趿着拖鞋从上面走过。夜色里我拼命嗅着空气,感到肺里充满了薄荷,沁心无比。说实话,我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其他根本没考虑过。
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引擎声,在夜色里走着走着,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平时随处可见的路灯、围墙、停泊的车辆和街道全都在眼前剧烈地扭动着,歪歪斜斜。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为了平复收紧而发疼的胸腔,我靠住一面墙停了下来。蓦然抬头,一颗星星在黑色幕帘上寂寥地闪烁着。
这里不像老家有漫天的星辰,城市的灯光太强烈了,把星光都给盖住了。一到夜里,天空就漆黑一片像宇宙的黑洞。就像今夜,又是一个黑漆漆令人窒息的夜晚。我慢慢靠着墙蹲了下来,内心波澜起伏。好想摆脱这一切啊,如果这世上有神明,真想好好问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容不得我多想,夜里的寒气冲我咄咄逼来,我感觉全身的热量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离我而去。
我冷得要死,却不好意思走进便利店取暖。我身上只有几枚硬币,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落地玻璃后的用餐区有一个穿得像乞丐一样的老人坐在那里,他面前空空的,并没有点什么食物,蜷缩着正在打盹。稍微考虑后,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门口的感应门倒映出我的脸后缓缓打开了。但随即的一声“欢迎光临”使我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好的行走路线。我在货架上东看西看,挑来挑去,最后决定买一个布丁,我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出来了。
当布丁的条形码等待被扫描时,我的脸早已被收银员的目光来回扫描好几遍了。大概是感觉奇怪吧,像我那么小的孩子深夜里还一个人在闲逛。但直到我离开视线,他始终没有说什么。
我拿着布丁挑了一个离乞丐最远的位子,拉开拉盖时眼角余光告诉我,乞丐醒了,正打量着我和我的布丁。我不动声色平静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乞丐忽然离开了他的位子,没多久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纸杯,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串煮烧。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我与乞丐之间谁更可怜了。
我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呼啸而过。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真正明白一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世界并不是因我而存在的,幸与不幸也并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这个道理明白得我险些要呕吐。
电视里所谓的“如梦人生”就是这样的吗?我思忖着,耳边传来一个高亢而嘶哑的声音。
“那么晚还在外面,明天不用读书吗?”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望向我,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一跳,血液一下子涌向大脑。
“要读的。”我小声回答,从高脚凳上跳下,迅速走出店内,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穿着薄薄的外套又回到了夜风的怀抱。如果不从家里跑出来,现在应该在温暖的被窝吧?我仰望天空想着。那唯一的一颗星星亮闪闪的,月亮的形状像刚做好的指甲,泛着银光。我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心里默念着自己发明的咒语。在一盏盏路灯的照射下,脚下的影子时长时短,不停地变幻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绿化带。
孤独的夜半,这里一片死寂。因为寒冷的关系,拖鞋里的赤脚开始颤抖起来。我挑了一个木制长椅坐了下来,脱掉拖鞋将整个人盘缩起来。发光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温暖的,比如头顶的星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天气怎样,星星都在闪耀。有时候人看不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事实上它一直都在那里。我很喜欢星空,即便是一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我也难抑喜爱之情,如获至宝。在老家听长辈们说过,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我从不奢望母亲会变成最明亮的那颗,我只要知道她在那里,一直都在就好。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就像一杯水悄然沁入干涸的心中。
是的,我和星辰有着特殊的感情。
风中摇曳的树枝投下淡淡的树影,天空在徐徐地变化,我的呼吸声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旋即悄无声息地进入梦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有啪嗒啪嗒的响声。睁眼一看,情景令人眩晕。它站在黑暗中,向我望来,眼睛里闪烁着初恋告白般的光芒,让人毛骨悚然。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一瞬间我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何种生物,我们俩就这样相互对望着,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不知为什么,狗这种动物给我的“凶猛”的印象从来没改变过。不管言行举止如何温驯和友善,它始终给我一种“野兽”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不想与这种动物有任何瓜葛。我死命瞪着它,欲哭无泪,我相信我只要稍稍眼神转移一点或稍有松懈,这巨犬就会猛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除了坚定的信念,我还需要武器,可手上最终一无所有。我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然后闭上眼睛开始抽泣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哭”这项运动上浪费了多少时间,或许我的身体早已被泪水渗透得支离破碎了。小时候我就是个哭泣包,摔倒会哭,喝水呛到会哭,被门夹到也会哭,有时候哭着哭着会忘记为什么哭而显得很茫然。俗话说:三岁定八十。我会哭到八十岁吗?没有人回答我。
四周悄声无息,寂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它在酝酿一种死亡的氛围,就像高手与高手对决的那种氛围,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我慢慢睁开眼睛,泪眼婆娑中,不见了,那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害怕的狗,最终还是消失了。
我四下张望,远处向我走来一个人,我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流。他朝这边走来,眼睛里满含忧虑。每次我哭泣,他总是这样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则害羞地低下头。
“上学,有那么讨厌吗?”
我没有回答。
“如果真的很讨厌,那以后就不要去了。”
“我要上学的。”满面泪痕的我抬起头来说道:“再讨厌也要比狗好。”
他神色悲戚,仿佛痛断心肝。他俯下身问我:
“真的想读书吗?”
“嗯。”我擦着泪水。
“还走得动吗?”
他对我笑了,我的心情也随着释然,朝他报以一笑,说:“走不动了。”
趴在宽大的后背上轻微摇晃着,爸爸的衣领在风中飘摇,恍然如梦。我闭上眼睛,在风中侧耳倾听。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此时夜已经褪去,第一缕晨曦已经射出。在这梦幻般的晨霭中,我在爸爸的眼角中看到了久违的星空。
插图/胡嫄嫄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