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周民
禹斌住院的日子,我抽空去看望陪护。走进白衣天使的世界,醒脑的来苏味暗示你,这就是医院;刺目的输氧、输液软管提示你,这就是病房、病床;痛苦的呻吟声警示你,这就是病人,且其中一位必与你的生活乃至生命紧密相连。这时,你不能不幡然醒悟,原本内涵庞沛的生活一旦到了此地,竟简约到仅剩一个“活”字。或者,只有健康、平安地活着,“生”才有了寄托,生活,也才有了真义。这个道理,在这种环境下,无须思考,也无暇思考,本能地为你所牵挂的人掖一下被角,喂一匙汤水,唤一次医生,包括给一个无言的微笑,便是对生活意义的最好诠释。而为筹集治疗费叹息,为家庭护理倒不开班发愁,更有“屋漏偏逢连阴雨”的煎熬,这些具体到琐碎的点点滴滴,谁又能说它不是生活真正的注脚呢?这些天,我在我家病人的床前虽是蜻蜓点水的看护,可撞进我目中的人和事却给我心灵以强烈冲击。这里随手俯拾几例。
关西大汉
这位关西大汉,足有一米八的个头,体重至少在九十公斤,魁伟硬朗,若非后来知他八十有五,以为才年过古稀。见面一般在晚饭时间,他坐在楼道的连椅上,多是端一碗菜汤泡馒头,就着白开水吃。或是一碗黏面、拉条子,挑得老高的诱人。有时又是一盒粉蒸肉夹馒头,边吃着一个,一侧还放着两个。看见的人都羡慕他的好胃口,而他却豁达地说:“把自己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好。”闲聊的机会多了,才知这老人乐观的背后更有心酸。
他老伴患肠胃顽疾,痛苦不堪,楼道上常能听到她的苦吟,神志也有点不清,不知怎的,总是闹着要在身下放上便盆才肯休息。医生护士,包括她的儿女,再怎么劝解都无济于事,唯老头高喉大噪喊着:“老伴听话,那个东西老放在身下不卫生,用的时候再放行吗?听话,拿出来好好休息。”她这才奇迹般停止“闹腾”,任由老伴抽出那便盆,安静也便替代了躁动。这位老人住院已两个多月,她的老头自然也就陪护了两个多月。有人曾问“关西大汉”何不让儿女们来床前尽孝,他却是摇头摆手一副“别提了”的表情。后来才知道,因为三个儿女,一个游手好闲,从不闪面,一个忙于生意,说抽不出陪护母亲的时间。只有小女儿每天来一次,一般是在午后换老父亲回家去吃饭。可父亲饭后一返回病房,她转身即走。听说是经不住病母的磨叨,晚上又要管护自己的孩子,于是母亲的陪护几乎就全落在老父亲身上。
有天中午,我在楼道里见到这位“关西大汉”,他见我就使眼色,神秘地一指他女儿离去的背影,小声说:“看,跑得多快!”我明白他的意思,凑上前对他说:“她也一定很忙吧。”听我这么劝慰他,“关西大汉”摇头摆手苦笑着说:“吃饱穿暖,把自己身体搞好比什么都要紧,别指望享什么儿女的福。”话音未落,就一屁股坐在靠墙的连椅上大口吃起饭来,那样子似乎不是在进餐,而是在奋力给钢炉里添煤,意在多炼一炉好钢,来支撑起他和老伴生活的天空。
髯 翁
这位髯翁,身材并不高大,脚下却轻快利落,在病房楼道间的身影总是行色匆匆,尤其是那一丛穆斯林式的长髯衬一顶黑瓜皮的毡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末民初的遗老。一交流,果真是位资深的“坊上人”。
他也是老伴住院,今年已经是第四次。我曾问过这位老人的病情,髯翁当时看了我一眼正要开口,却转身给老伴拿酸奶去了。临走时,却趁我在门口的当儿,凑过来小声说:“对不起,师傅。我老伴病得很重,日子不多了,当着她的面我不好给你回答。”他竟称我“师傅”,我正不好意思想着如何作答,他捋了一下长髯已走出好远了。髯翁是每饭必至,或一碗粥,或一个汤,有时带点米饭,有时会是水饺,甚或泡馍。他一到,先是解去围巾,脱下棉袄,再吩咐陪护的大女儿自去用餐,然后就俯下身给老伴说,这顿又送来什么饭了,是从谁家老字号的店里专门打来的,老伴会满足地看着他,绽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这时候,他先拿一方白帕盖住老伴胸脖,然后端来饭碗,不管是舀一匙汤或盛一勺饭,总是那么小心认真地在碗边一刮,再放到唇边试一下温热,这才轻轻送入老伴口中。他是在给老伴喂饭,可他的口型、表情全跟着老伴在变化。那样子,让人感觉喂下的并非饭食,简直就是一匙一勺浓缩了再浓缩的至爱之情,谁见了都无法不受感动。髯翁给老伴的饭每次都送一大碗。喂进老伴口中的却仅七八勺,可他还是很乐观地夸赞:“吃得好,老伴!又多吃了一勺。”要么就鼓励老伴说:“再多吃两勺吧,能吃好,就有精神。”
喂过饭,他就坐在病床前,给老伴说话,讲那位亲朋好友又打来电话问候了,又有什么新闻了。他老伴想说话,却气衰力竭不能连贯,还常常有痰要咳,他便立即抓一团卫生纸去擦,再侧耳到老伴口边,要听个明白。他女儿有时会凑上前说:“母亲声音太弱,你耳背听不清,让我来问。” 髯翁看也不看,手一挡,自顾俯下身去,将耳朵送到老伴唇边。这时病房里的人就全屏住呼吸,让患者的心语尽管流进侧耳人的心田。这样的次数多了,髯翁似乎过意不去,站直身板后会朝我们歉意说:“连累大家了,师傅。你们该干啥干啥,她的声音再弱小,我都听得清楚。”是的,看着他轻点着头的神情,再看看他老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那踏实又满足的一丝微笑,谁能说他听不清呢?好几次髯翁竟将诵经的录音放给老伴听,自己就坐在窗前静静陪着,直至老伴睡去。这时他会给身旁的女儿小声作一番交代,就穿起棉袄,围上围巾,临行前还不忘俯在老伴耳畔小声说:“我回家准备饭去,一会就来。”
感觉并没有多久,那髯翁真就匆匆而来了。来了,就给病床上的老伴带来春天般的温暖。连他的女儿也说,父亲一日三餐奔波往返,又细致入微照顾,让她们都感动不已,只看这一点,母亲算得上天下幸福的女人了。我觉得也是,一个人能让自己的至亲至爱感受到幸福,他一定也是幸福之人。每当这髯翁披衣转身说“我回家准备饭去”时,我都发自内心地祝他路上保重,盼他饭时早来。
母与子
无辜的人妻,不幸的人母,潦倒的患者。这位刚过花甲的病人,患者病友间念及最多的是她。我始终未见其人。从同情的议论中知道,她的家庭曾经富有、温馨,让人热羡,却也因为过于富有而致其夫君“饭饱生余事”,家花不守,反觅“芳草”,还一意孤行,去了天涯。从此,这个家便一路“败运”,不成其家,先是儿子患了重症,再是这位母亲跟着卧床,相依为命的被弃母子到了这种地步,即使拿起法律武器“自卫”,也一样显得力不从心,因为那“人夫”、“人父”要么装聋卖哑,不到现场,要么来了,也会以自己“囊中羞涩”为由而一摊双手,一走了之,叫这母子二人实在无可奈何。母亲独撑着儿子头顶一片天,先把自己的身体置之度外,一心要把儿子的病治好,然而,经济的拮据让她孩子的病因为不能连续治疗,反而加重,以至于到了“透析”不支的程度。儿子病重,自有烦恼,却不解母亲的艰辛,该发泄时,母亲是他唯一的“出气筒”,而做母亲的还得忍痛含笑承受着。
这些日子,坚强的母亲也支撑不住了,现在就躺在病床上,而且是唯一没有家人陪护的重症患者。更让人同情的是她不时要提前拔下针头赶到儿子住的医院去给他做“透析”治疗。尽管那边知情的医生劝她“可以不赶过来”,可她的儿子不行,还在电话里吵着,闹得不可开交。不幸又任性的少年啊,用得着你这么吵闹吗?即使疾病也将你母亲扳倒在病床上,她还不是决然放弃自己的治疗,要赶到你的病床前吗?这位患者母亲,每做出一次这样的抉择,都会在病房内外引起一番唏嘘慨叹。甚至还有谴责。当这种声音一次一次撞击我耳膜时,除了为那母子的境遇而揪心,更多的还是对那个远走天涯的“人夫”、“人父”的猜想,可猜来想去,也猜想不出世间“情”为何物,更猜想不出人心为何物。
帅 哥
好一个活泼可爱的帅哥,竟是在陪护自己久病不愈的表哥。他是能见到的陪护人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他的病人在那头,他却常哼着小曲到这头来,不是到水房打水,便是来洗漱或闲聊,见谁都是微笑着问候。他人在哪儿,哪儿就会有一片欢乐的小浪。
从他的口中能知道不少信息。比方股市“牛气了”、“来熊了”,中东哪个国家又遭恐怖组织袭击了,不一而足。当然,他讲得最多的还是表哥的故事。表哥曾经是位商场得意的老板,他的生活中什么都有,唯怕有病,病却也有了。用小表弟的话说,都是怪他,有了几个破钱就寻芳猎艳管不住自己,把那么贤惠一个嫂子气走了,连孩子也被抱走了,留下他一人活自在。这下子由得自得遂了愿,立即就抱回一个“花瓶”来,可没多久,自己就病了,一查,还是绝症。那供着的“花瓶”能反过来供你?拉倒吧。家里人弄得众叛亲离,若不是念在亲戚的份上,让吊瓶、钢针陪着他去吧。这一串连珠炮的话,抱怨远大于同情,难怪满楼的陪护人,独他没事人似的悠闲。
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位帅哥也不例外。有次在楼道相见,他有点激动地说,表哥的命还不错,这病此前主要是将养身子,然后和他女儿要搞个什么配型,多年不见的女儿终于赶来了医院。医生说配型已经成功,就只等做手术了,愿表哥能过好这一关。说罢,打一个响指,迈飘移的步履眨眼间就飘到那头的病房里。我不禁一笑,笑这可爱的帅哥,也笑他陪护的那应笑之人。
被遗弃的女儿的确懂事善良,造化都已经和这位“花爸爸”玩了真的,做女儿的却能以德报怨,难说不是上苍送他一剂良心发现的醒药。良心一旦发现,这位“脱胎换骨”之人或许会有重新做人的转机。但愿如此。
乡 党
也是一位壮汉,他不幸地躺在了病床上,却幸福地沉浸在亲情浓氛里。
这也是几天里我见到亲属看望最多的一位病人。因为围在他床前的人男男女女那么多,一个个尽心尽力的样子,我好一阵搞不清主力的陪护人到底是哪位。还是在楼道闲聊才知道,“主力队员”是他的妻子,这位干练泼辣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就是一把理家好手,她出出进进,都是一路小跑,微笑总在脸上漾着,不像别家陪护丈夫的妻子那么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其所以难辨她是“主力队员”,这也是一大因素。
她的丈夫就住在对面的病房,我进去看过几次,那健壮的体形,即使挂着吊瓶,也让人无法将他与“病人”联系在一起。听他说是因急性胰腺炎住的院,两三天的生死搏斗,病头终于被“拦”住,下来就主要是巩固恢复。但这个急性子的男人似乎耐不住病床上的“煎熬”,所以常为连累着一大家人操心而内疚不安。他的妻子则爽朗地说:“这人真怪,有啥不安的。要是我,巴不得谁来服侍呢!”那天我和禹斌转到她的病房,可能刚好碰上她爱人发“不安”之慨叹吧,她就拢了一把头发说:“你看这人有啥出息。别看跟铁塔似的,平时谁能想到病会寻他,可一病,就病得天摇地动的,吓得人黑天白夜地守在跟前,这阵才有点眉眼,就抱怨起自己来了。”说着拿起几个蜜橘让我和禹斌吃,见我们婉谢,也就没再客气,自顾自地剥着一个说:“要不你快点出院吧,出了院给我们每人磕个响头行了吧。”说着把一瓣蜜橘看也不看就塞进丈夫的口中,当即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后来聊得熟了,方道我们竟是乡党。这下两个病房间往来就多了,渐渐地也认出了那一泼一泼的探望者原来尽是她的小叔、妯娌、侄儿侄女们,而且送饭的多是几个妯娌,看那说话自如、亲情融融的景象,她若不作介绍,都以为是她的亲姊妹。难怪一楼道的陪护人,无不为这位嫂子超强的“统领”能力百般称道。
有天晚饭时,她突然兴奋地说,她的儿媳今晚要生产了。听得大家惊喜不已。可她却抱怨起丈夫来,说:“不是他身体打绊子,这阵该在儿媳所在城市的产房里。现在干急没办法。”大家就安慰她:“侍候病人更要紧,把孩子那边的事交给亲家多操点心,日后也能补上。”她说:“还真亏亲家母理解,否则把人心能扯络死了。”第二天黎明,再到楼道相见时,她简直是笑口难合,不待问就告诉你:“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就因了她那一句话,一个早晨,楼道里陪护者此起彼落的问候声,让我一度幻觉自己误入了产房。而那氛围,让人又感到不是在陪护病号,而是在等待一场喜庆活动的启幕。看起来,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不特给一个家庭,也给人类带来了无限生机和希望。
保 姆
这位中年男子,沉默寡言,见面总是一脸愁容,他用餐一般较晚,常坐在病房外连椅上若有所思地吃着饭,看他的吃相,很容易让人联想他在品咂什么必须弄明白的滋味。该是生活吧?
我们是在水房打水或下楼打饭时认识的,因为就住在两隔壁,所以病房里得空出来,不时就会碰见。这人话少,却厚道本分,还愿意跟我多说几句。说得多了,也就多少知道他的家境来。
他是下岗工人,凭寻找零活支撑家庭生活。这些天他的父亲病重住院,起初,他陪护过一些日子,可他正干的活不能因他有事而误工期,所以老板不停催叫,没办法,他就顾了个保姆替换自己,可又不放心,每天下班还得赶来病房。而他一来,父亲就不让走,说保姆不上心。他只好这边劝劝父亲,那边再安慰保姆,硬是把那阵活干完,这才干脆放弃续签合同,一心一意来医院伺候父亲了。
他告诉我:“现在才知道钱不是万能的,请个保姆每日一百七十元工资,却不能让病人满意,还不如自己不干活了,安心来陪父亲。”
我惊讶问:“保姆工资怎么这么高?”
他说:“就这还不一定能立即请到,有的保姆还要看病人的实情,随口讲条件。”
我说:“那你现在不是没收入了?”
他说:“其实每日挣的钱原本就不够开给保姆,只是想请个保姆换下自己好连续干活挣钱。既然父亲不要保姆要儿子,那就满足老人的心愿吧,你说是不?”
我笑着点头说:“这倒是个两全之法。”
他也笑着说:“如果拿自己来比请保姆,也不为亏,麻烦就在以后。”他叹了一声说:“再要寻活又得苦等一阵子了。”
我们正聊着,远处一个连椅上就陆续出现了三位中年妇女,她们凑在一起,小声叽咕着什么。这位男子努努嘴,小声说:“她们都是保姆,不时聚在一起交流一下经验。不是议谁家给的钱多,就是怨谁家的病人难服侍。抬价、‘跳槽’就是这样‘交流’出来的。”不一会儿,三个中年妇女就去水房打来热水,放在连椅前洗起脚来,其中一位连拖鞋一起没进盆中,长时间泡着、聊着。但我不知怎么,还是感到她们的寒冷,不由得自己先打了个寒战。
我忽然觉得禹斌服药时间已到,忙站起来,给那中年男子欠身致歉。他也明白我的意思,给我点头微笑着扬了一下手。转身的一瞬,我只觉得生活真是一本博大精深的书。可以设想,若非因父亲住院请保姆,一个靠打工挣钱养家的人怎会品读出 “钱不是万能的”这个道理?而在这冬夜里,那几位沐足者若非生活所迫,不正是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么?看来生活不仅是一本博大精深的书,还是一位随时让你于无声处听到生活真谛的老师。
病 友
禹斌这次住院,陪了三位病友,第一位就是那髯翁的老伴。
听髯翁说,他们在这里已住了几月,安排进来的病人不少,但都只住一晚就要求转房,这倒让他们享受了单人独间的待遇。原因是他老伴彻夜咳嗽、吐痰、呻吟,谁一听都受不了。禹斌进来后似乎很自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所以髯翁在感到惊讶的同时,更感激我们的包容和理解。
起初见那老太太在女儿搀扶下还能如厕,可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以至于时醒时寐地进入半昏迷状态。我若有时间到病房去,禹斌多半会让我多帮帮那个老人,比如打水、翻身、唤护士,有时还会协助她女儿举着吊瓶,扶她去卫生间,后来竟要帮着她的女儿近乎抱着她如厕了。大概是那个女儿常会把我们的“义举”讲给父亲,有一天那髯翁突然拿出几杯酸奶给禹斌,说是要表示谢意。次日上午我陪禹斌去门诊作了几项检查回来,那个病床竟然空了,后来才听医生说,老太太已到弥留之际,家属要求出院了。
还在我们怅然若失的当儿,很快,那空床就住来一位“白领佳人”,这算是第二位病友。她看起来似无病相,一交谈才知病也不轻。听她说,她今年已是第四次入院,胃里查出了息肉,已做了几次手术,可做了长、长了做,都要愁死人了。好在最后一次手术做得干净彻底,无大碍了。这次大夫让住下来做一次全面复查,但用不了一周就能出院。果真,还剩一次输液时,她那晚就带上自己的东西回了家。可次晨再来,她的病床就躺了别人。奇怪!两人相见,少顷的惊诧之后,那“白领佳人”便动起了肝火。医护人员闻讯来劝阻,她更涨红着脸,指着床上的另一个“自己”逼问:“这是我吗?谁有能耐将我换成了她?”而病床上正挂着吊瓶的那位更是一脸无辜,瞪着疑惑的眼神也似在问医护人员“这是怎么回事?”医护人员抱歉着劝解:“咱们都别上火,怨就怨病床少病人多。刚才查房,见你没在,还以为剩下这一针不打了,就安排了这位患者。”医护人员又耐心地两边解释说: “是我们的大意,给二位带来误会和不快。请稍等,这就马上调整解决。”禹斌见状,支撑着未挂吊瓶的胳膊往床边挪,边挪边叫那“白领佳人”先挤到自己病床上把吊瓶挂上。这时,后来的那位似乎也明白了一点真相,见禹斌这样打着圆场,她虽挂上了吊瓶,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起身坐在床边。
方才,那床还是“局部战争”的策源地,经禹斌这一调和,反倒空当当地有些冷落。而为床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位女士,在沉默了一阵之后,显然都有所醒悟,尤其是后来的那位性格更开朗,还没等医护人员来调解,先主动开口致歉起来,笑着说:“是我不知大姐还未出院惹的麻烦。”站在床下,一再请那“白领佳人”回到自己的病床上来。话一温暖,春风就起,春风一起,冰河焉有不开之理?那“白领佳人”即使再尊贵,此刻怎经得住邻床病人这一让,“同床”无辜人的那一笑。她这时竟也忙赔上笑脸说:“谁都不怪,就怪自己话没说好,才惹得大妹子心情不好,也让大姐见笑了。”说着还拉起了禹斌的手。就这样,短暂的怨结很快解开。说到高兴处,两个“怨家”竟姐妹般躺到一张病床上挂起吊瓶来。那“白领佳人”说:“反正打完这瓶就出院了,将就一下也没关系。”但毕竟病床太窄,两人躺着挂了一阵点滴后,大概都感到不怎么舒适吧,先是那个“妹妹”起身坐在了床边,却不忘给躺着的“姐姐”掖好被角,而躺着的“姐姐”怎好意思继续躺着,也披衣下床,又让着“妹妹”了。这么推来让去的,谁都不肯躺上床去,便索性双双对坐在床头边打着点滴边海聊起来。真是不可想象,一见面就擦枪走火的两个患者,一旦聊出了缘分,别提那“热火劲儿”来势有多么汹涌澎湃,感染得拙于言辞又乏于精神的禹斌不知不觉也加入其中。我反成了一个碍物,只好不时避出门去,留她们一点空间。聊到后来,那“妹妹”竟给“姐姐”说出一个疗治她那病的秘方。这一下让那做“姐姐”的感动得一时竟泪眼婆娑,欲语无声了。及至午后出院,“姐姐”就抢先要了“妹妹”的联系电话,说改日一定登门拜谢。“妹妹”也不忍分离,手举吊瓶,执意将“姐姐”送到楼梯口。
真是好笑,病床紧张,医生大意,秦塌晋卧,乱点鸳鸯,却成全了一对有缘相逢的“姐妹花”。
白领佳人“姐姐”出院了,留下这“妹妹”才真正做了那张病床的主人,她便成了禹斌住院期间的第三位病友。
她看上去更无病态,反而满是福相。吃饭和说话一样是呼呼拉拉,其实是个糖尿病人。但她不怎么“忌口”,看病归看病,“饭还是要猛吃的,不然把人饿死了有啥意思。”这是她口前的话。禹斌因急性肠胃炎住院,正好和她相反,见什么饭菜都无胃口,所以一到饭时,就尽看着邻床这病友的吃相羡慕发笑了。有次禹斌笑着问道:“看你的性格也是要强直爽泼辣的干脆人,怎么那天一声不吭,做得那么得体?”
她说:“大姐你不知道,我这人是有名的‘湖拉海’,人到这世上都不容易,我不想跟人计较,不然咋能这么胖?”说着又掩面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又说:“也还是吃了嘴的亏,你看我这胃,吃石头都能消化,却吃出了这个病。”禹斌安慰她今后注意一点饮食,刚开口她就打断说:“大姐,我不怕,病你叫它害着,饭你叫我吃着。人总不能想活得好还忌这忌那,这不成了清口居士。”有天中午,她的输液不能结束,我给禹斌买饭时见她的陪护人还没赶来,就说给她也一并买上。她很干脆地应了声“行”,似乎就等着我这句话。待买回了饭,禹斌还正对饭发愁,她却下床倚窗,一手打针,一手执筷,三下五除二,放在窗台上的肉饼加凉皮风卷残云,已被她咽下了肚去。禹斌见状就笑,她也笑,笑声中她家里人提着饭就进了门,她一见就埋怨,边怨着就打开了饭盒,凑近一闻说:“感觉还不错。”说着就又吃将起来,“多亏这大哥刚才给我买了饭来,不然都要饿死了。”她吃了几口还不忘谦让我和禹斌,见我们摆手示谢,她刨着饭笑着说:“大姐你别笑,我平时饭量大,这几天老让我限量,今日我非吃双份不可。”惹得满病房都是笑声。就是这样一位爽朗大气的病人,那几日真的带给精神欠佳的禹斌许多快乐。
这一次是禹斌先要出院,病友相怜吧,也或许缘分所致,那日她不仅坚持着将禹斌送到楼下,后来还成为“患难之交”的朋友。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