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赛飞
寂静的行旅
已经很多年了,她深入这个家,每个角落,甚至清楚每条缝隙。
如果这房子是个阵地,我与她轮流占据其中,形成一场持续的拉锯战。如果房子也有感情,我只负责使用它,使之脏乱,而她则善待它,努力恢复它的本来面目。从房子的角度出发,一定与她更有感情。但从所有权上说,我才是房子的直系亲属。
自从换过几个住处,尤其是将房子交由钟点工阿姨打扫以来,关于人只是世界的过客一说,有了更直观的印象。
她与我学习太阳和月亮,你升我沉,两头不相见。一齐现身的日脚屈指可数。那时,我们的地盘不得不完全重叠,解决的办法是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并自觉恪守。通常是我龟缩一隅,她则足迹遍及四处。这种刻意拉开的距离,主要是不想让对方不自在,以维护各种劳动的尊严。
然而空间有限,我们仍然音讯可闻。键盘嗒嗒声中,依稀听见她在走来走去,水搅动得稀里哗啦,什物被移动闷声闷气,偶尔东西打翻在地震耳发聩。但所有人力作用于物体产生的声响都不如直接的人声来得突兀,那是唯一夹杂在其中的,显出一种非正常性,足以叫人立刻竖起耳朵——此时的听觉仿佛是一头昏睡的猎狗,忽然被猎物的动静惊醒。
说话声就在一片混响的间隙里传了过来。在排除她与人通电话这个选项后,开头几次,我以为有意见需要交流,走出几步发现并不需要自己。最后认定这是她在念白,更确切地说是独白。
仔细想想,她工作的场所,别人的家里,是一个充斥家长里短的所在,于她却偏偏空寂、冷静。除了抹布,所有物品都不归她使唤。那些劳作的对象没有一个具备自动发声对话交流的功能,甚至缺失野外劳作的所有天籁。
她需要对付的或者说工作的目的就是尽最大可能除尘,那也是她再大的敌人。特别是秋冬季,沙尘暴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骑着大风一夜呜嚎之后,地面上均匀地蒙上了白茫茫的微尘,仿佛是满地狼毫。
抹布不到,它们照例不会自动跑掉。
有一回,当我发现水管修理工在地板上重复留下一串串清晰的鞋印,已完成打扫的她,在大门口回首盯着那些脚印,脸像下帘子唰地挂下来,转身又拿起抹布狠狠地擦掉。
她已经完成了打扫,本可以转身离去,但她好像做不到。那种无声的盛怒,已经超出责任感,加进了对于劳动成果被毁的纯粹懊恼。这甚至使我不恰当地联想起小说家笔下的理发师,当顾客将他做好的完美发型一次又一次破坏殆尽,他终于向着对方突显的颈动脉举起了雪亮的剃刀……
而她只是使用了抹布,前脚后步地反复擦拭,顶多加上两束功率强大的目光,不客气地打在水管修理工的后背上。
但不管她对地板干净与否如何在意,在这个家,怎样深入都是隔。熟悉而陌生,孤独地、疏离的,我再三想。不止一次,我在城乡交界处的公路上看见具备特征性的这群人,双手粗糙,面容沧桑,神色坦荡。她与她的同伴骑着电瓶车这种身份奇怪却无比实用的交通工具,来自城周围各个村庄。其中一个叫大余村的妇女们特别能吃苦,从事家政业的比较集中。都是早出晚归,中午盒饭或一碗面解决。因为只在打扫的时候频繁进城,我甚至觉得她们每次像箭一样密集射进城市的中心,完成秘密任务后,又化作飞去来器,呜呜作响地飞回村里,充满了速度和力量。
长期的来去匆匆,与这个城市之间是否也形成了一种疏离?擦拭着别人生活里的种种痕迹,地面、门窗、水龙头……如果没有独白,她就是一个哑剧演员,重复冗长的剧目,总是没有观众的剧场。很多孤独的劳动和劳动者都面临的问题,哪怕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有条不紊的流水线,都是这种处境。一直谈不上悲喜,唯有依靠专注坚韧来抗拒一切乏味和苦累。
独白过后,我们继续分头沉默寡言地劳动着。我因此觉得我们其实很相像,比如都不擅长打开陌生之门与别人广泛地交换意见。
这么长时间,只从她的片言只语间,知道她做着三户人间,一户两天算,一个星期就去了六天。同时兼有零时性的打扫。她们有一个互通信息的隐性平台。有时候擦洗得狠了,牙龈红肿起来,她会泡点参茶压一压。恐怕这是对自己的少见厚待。打扫的时日,穿着力求朴素耐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
我想起的独白,戏剧中的特有艺术表现手法,介于读与唱之间。眼下,它穿插在繁密的劳作之间。别人的家不是自由辽阔的草原,显然不能放声歌唱。独白,比说话放开一点,情绪化一些,几乎随口而出,直见心性,不指向任何人,只从内心指向虚空和虚空里的沉默家什。如果不是作为窃听者的我偶然存在,她手中沉甸甸的抹布能否甩出水袖的飞扬,她所有的动作语言——爬高摸低,左右擦拭,前后开弓,是否同样拥有舒缓或矫健,带着被埋没的美感。还有独白本身,自从听见,仿佛替我打开了潜在世上的另一个频道。后来,我在街头发现了以往自动屏蔽掉的很多独白:
有个姑娘迎面走过来,沉浸在自己的笑容里,唇吻翕合如花朵绽放。年轻人大声唱着从我背后猎豹似的窜过去。一位老者唠叨着蹒跚……反省一下,就是我自己,游走在地面上,茫茫然,内心充斥并未出声的独白。而且事情并未至此为止,可能隶属最顽固的独白者群体,有事没事在键盘上敲击,其结果是,任何未被响应的文字都是冗长的独白,任何出现的读者都像是一次到场窃听,听杂沓在生命奔跑声里的独白。
忽略掉她手上的抹布,她谋生的唯一工具和手段,忽略掉键盘或其他东西。
当她对世界举起抹布,世界就等着乖乖擦身。不管是否被允许,穿插以独白,当作于无声处的呼喊、加油的节拍,或者仅仅是打破一路的寂静。那里,劳动者备感沉重的肢体中间,依然活跃的灵魂,其中的烂漫,丝丝缕缕,是被泄露的生命不羁——发自人类肺腑的,不仅仅只是呼吸。
一如既往的是,被擦洗的世界,无言以对,仅以干净整洁的面貌来回馈。
我并不知道她了解我多少,她称呼我为老板娘,无形中将我的生活水准提升一大截。我称她为阿姨,从年龄上又将她叫老了一大截。除了无须替我本人除尘,在她那里,我与那些家具一样有着隔。
今天又是她来我家的日子。午饭后回家,进门的刹那,迎面地板一片光滑,之上空寂无人。这个家已被再次清洁,虽然她在内部活动过又全部抹去了痕迹,但空气中飘荡着洗剂明显的味道,像战斗刚结束战场上弥漫着的浓重硝烟。
寻岛启事
一直幻想着把一个岛搬上来,做成纸面上的沙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胸中有丘壑。
在选择哪个岛时,要求不大又不小,不疏又不密。此处有无数的岛,选择余地很大。其中一座,符合所有要件,人人说它好。迟迟不肯动身去,就是为它传闻中的美丽。作为好东西,我要留在后头,等想象得够了,再挑好日子去。就好像平时生活里常见的那样,等乏味的生活过够了,一定去过精彩的日子。
事实证明这很愚蠢。
当我万事俱备兴冲冲扑向海边,结果发现它消失了。没有沉没,它只是嫁给了大陆,与之完成了联姻仪式。证明的不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文书,而是一条长长的大堤,应该叫作陆岛工程。
对于这个岛的失却,失落了很长时间,很想去四处张贴寻岛启事。这里面包含的私心,就是因为原本想把它搬到纸上,起码是要亲眼看见过,结果自己拖延耽搁,最终什么也没有到手。事后想,按照某种腔调,临场之际应该这样发问:是谁娶走了多姿多彩的你,又是谁将你漫长曲折的海岸线消失?
我说过失去了一个岛,就是它。后来又证实,还将继续失去。
但我显然忘了是站在陆上、岛上还是陆岛连接处得出这个结论,为此一举陷入岛的得失疑问之中不能自拔。
岛为无名岛,为何是“无名”二字,说起来每每来历不凡,此处并不想说。
作为陆地,得到了一个岛,作为岛,失去的是自身。陆地因此增加几平方的面积,不足为奇,岛失去了三分之二的海岸线,随之失去了大部分的自由和特征,命运从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我的欢呼因此少了三分之二的底气。
始终在想象,一定有种得到,是不用失去的。
跟很多岛一样,如果不是要开发,至少一个大项目落地,它的交通改善问题很难被快速提上日程。问题是交通不便阻碍发展不仅是显而易见,还被反复证明。于是随潮水起伏的岛,隔海相望的岛上人,要想获得稳固与便利,改善一直以来的闭塞与动荡、落后与贫困,往往需要交出一部分东西,甚至需要交出岛本身。
陆地财大气粗,岛天生丽质,的确是佳偶天成。
这种失去往往不是突然发生,这意味着失去一直在进行着,而且就在身边发生——不仅是这个岛屿就在身边,整个世界也离我不远。但在失去之前,总觉得就像遥远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
偶然回首,发觉仅仅这一阵子,就有很多无关痛痒的失去。除了我有所失,肯定还有人失去了一片海域、一座山头、一块田地。即使看上去失无可失的城里人,因为他家房屋前面矗立起摩天大楼,使他失去了一块几何形天空和天空下的空气。
这样,就不只是为一个失去的岛悲伤。
越剧名家徐玉兰曾唱过《哭林》,第一句便是:我来迟了!
每当我想到这句台词,就想到它是如此贴合这个时代,可以成为每个人的台词。当然,当时的徐大师是心领神会的,所以那一段唱腔裂石穿云,否则不足以表达心痛。
一直为了面前的得而追逐着,并不想看见有失在后面如影随形。一旦站在所失的面前,总让自身遭受一番猝不及防的打击。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做好抗击打的准备,往往痛得闷声不响——咏叹不出内心的人活该如此。
还是春寒料峭,无名岛上长满山坡的山栀子花开成一片玉白,它不曾泛黄的容颜和精神,在早春的阳光和冷风里,清洁、鲜明。
它已经不是岛屿,这一点确凿无疑。在我无知无觉的几年里,它不仅与大陆相连,大半个还被整齐地围了起来。挖土机占据已成型的海边堤坝,堤坝里面,是曾经的海岸线。成片的岩石慢慢伸入清凉或寒冷的海水里,每一个皱处,都是一个小海湾,海水里的生命爬满了海水能够到达之处,现在颗粒全无。未完工的堤坝和山脚处仍留有空隙,像一道残缺不全的木耳边。
为什么喜欢那些曲折,仅仅是因为自己生活过来的世界不是这般整齐划一?
一心向往远方,却连近处的都看不住。
听任时光的流逝,带走近在咫尺的东西,总不肯及时出发。惰性,要命。在我的脚步与目光到达之前,世界随意变换面孔。此时我也像患了权力控的人,因为没能将手中绣花针大小的权柄使出通天及地的威风而懊恼万分。
来迟了的岂止宝玉,谁都有来迟的时候,而且不止一次。面对无名岛,我是来迟了,之后的人统统来迟。不光是久远的历史,就是昨天前天的历史也不再是一副好牙,紧密无误地排列着等待食物经过。那一刻我又像掉光了大牙的人因追悔莫及而愁眉苦脸。
此刻身在曾经的无名岛,恨不相逢未嫁时,仿佛改造后的它就如一个结了婚的女子,烟火尘垢的气息,从此不一样了。
宽阔的堤坝穿过海水将陆地与无名岛切切实实连接了起来。我从堤坝上走过去,排开想象中的海水。其实排开的只有空气,它们因为在海面上更加汹涌而已。强劲的风从我耳边呼呼刮过,给我些许安抚。
当初没有到无名岛也是有实际理由的,因为是个孤岛,我总是没有找到渡自己的船。就是说,时机已到的时候,那条船没有出现。现在,时机已经过去,船不再被需要。有了大道,我随时可以去当初向往不已的岛——好像不对,它已经是陆岛,就好像嫁人后的某氏。
平日里,行走在平坦的海塘,看见村庄或田野,草木葱茏处冒出一处岩石,凭经验知道这是以往海水中的礁石,更多的只要一听地名就知道这里是从前的海或岛屿。因为是发生在我之前,所以觉得顺理成章,不,简直就当如此,否则我该住在哪里。从这一处想开去,如果不是自以为势力范围之内的事物,它们的失去与否还能那样让我牵肠挂肚?
答案是否定的,这再次确认,人之内心坚持着凡事临到自身才该只有得到而没有失去。比如有了通往海岛的路,海岛依然是海岛,以此类推。
但我甚至不敢大声说出来。
回来后的几天,所做的是怎样不让自己持续懊恼。这样大的一个岛,值得辗转反侧一阵子。忽然想起那些傻姑娘,恨不相逢未嫁时,以为天下的好男人都为她们等着。
过后盘点,我用心仪多年的整整一座岛,换来了以下几条教诲:
没有一种得到是没有失去的,有些貌似没有失去只不过是有别的地方或别人代替了失去。
如果失去本不可避免,肯定有时间上的提前量让人做好准备尤其是选择,装睡大抵无用。
老茶圃事件
十月份,晴天多,气温宜人。常出得城去,直插野地——这一年多到岛上的龙台野。
从山脚到龙台,路有三千多米长。沙石路面,估计年内未修整,路面有条索状坑洼,是车辙,杂草纷然冒出路面,没过脚踝。路两旁的柴草都往里挤,长而密,有时擦着哗哗响,人好像从夹道欢迎的掌声中穿过。
最后一次主要去山上的老茶圃野游。
沿着原先茶场的路走,先经过龙台野的中心,原居民的居住区。房子都已失去顶盖,残存一截截墙体,好像掉了一地的硕大果壳。看上去,断壁颓垣,却没有凄凉景象,因为有群羊住在中间,羊粪激扬的气味远远就告诉我们这一点。一群狗则住在另一处,它们更早的通过狂吠的方式宣示了强势存在。
它们都住在后期临时加盖在墙体上的塑料顶棚内。有一头母羊带着小羊羔溜出棚外,因为只有一母一崽,看上去像独生子女家庭,关系非常的紧密。羊妈在前,羊羔紧贴着她的屁股,前者的肚子很丰满。它们正准备上坡,现在都驻蹄回首,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帮羊与狗都是同一个村人养的,我遇见过他好几次。某次遇见是在下山的路上,他在前面与人抬着一头野猪暴走,我在后面远远地呼喊:师傅!等等我,师傅!等等我。那时我还不知道就是他。
他胡乱应了几声,处在发力中的脚步毫不迟疑,继续风火轮似的往前翻滚,任我落在后面不依不饶。因为这一通嚷嚷不亚于八戒叫唤唐僧,后来好长时间我被人称作二师娘。
擅长捉野猪的人在此颇受欢迎,类似游侠。刚好他长得乌黑精干,皮肤绷紧如鼓皮,没准敲敲会咚一声响。眼白很白,衬着深色皮肤比眼珠都要闪闪发亮。拿着把一尺来长的砍柴刀,锋刃泛寒光,确有习武之人的派头。这一带山林里野猪泛滥成灾,种植者大受其害。它们很聪明,一块荒坡并不来寻宝,一旦有人动过手脚,死活都要来挖掘一番。敬业,很像野猪考古队。
那次的野猪个头不大,獠牙不长,不过是比家猪毛色来得寒碜,整体感觉是灰红,背部的一溜毛看上去特别粗。因为腿脚已受伤,又被五花大绑,除了朝我眨眼,没有流露出任何暴力迹象。我想伸手去抚摸,就像早年安抚自家的大白猪。
他及时将我的动作扼杀在萌芽,却建议我下次跟他进山去捉野猪。
至于那群羊,后来卖给人家了。在没卖之前,这群羊已经名声在外。如果野猪喜好拱庄稼根部,山羊则喜欢啃嫩梢。这群放山羊,对人类种下的庄稼同样从不嘴下留情。而且羊吻绝情,庄稼矫情,所谓羊三口,就是经它啃过三口就不再长,最终死去。
经过这样的上下其手,这里留下的经常只有野草,名副其实的龙台野。
我们的手头都有根破竹竿,是从路过的一大片野草地上现拗的。这草丛中零散但有规律地分布着许多竿杀头竹,绝大部分枯死,说明人有意为之,只是革命远未成功。据说,种竹子的人为此烦恼,曾经威胁说要把爱啃竹笋的羊捆起来扔到山坡尽头的大海里。但种竹的是个普通农民,在他的武侠气势面前显然处于下风。后者轻描淡写地说,你扔羊下海,我还就扔你下海。
此事遂罢。种竹人继续烦恼,养羊人也开始烦恼,想将羊脱手转行。这一带的野猪也被他捉得不肯轻易上当,该转移战场了。
不幸死去的竹竿给了我们底气,犹如丐帮神功附身,足以对付神出鬼没的野猪。现在上山,始终忘不了的就是野猪。
通往茶圃的路原先属于机耕路,能通农用车,现在无人走动,才逐渐被埋没。这种情形在前半段还不算明显,白刺玫的长枝偶尔从高空横过整条路面,足以钩破行人的鼻子。坡上的树木根部就跟我们比肩,坡下的树梢也高出我们头顶一大截,路被夹在中间,像甬道,但宽敞、通透,生机盎然。被遮阳的路两侧,开着疏落的野草花,香气缭绕,蜜蜂跟着缭绕,尤其是嘤嘤的蜂鸣声总响在耳边。伸手摘过一枝,每每惊起正在花朵上采粉的一群蜜蜂。还有更多蜜蜂忙活在左右的茶园里,茶花正在开,白色小型花瓣,金黄色的大丛花蕊,花蕊比花瓣更显眼。许多茶籽挂在树上,更多的花苞结上枝条,看上去不按时令,乱了节奏,自由散漫得很。就在来路上,看见映山红有开出一两朵,也有整树盛开。映山红在此地的花事一般始于春节以后,这些花是去年忘了开还是今年开得太性急,都属随心所欲。
机耕路由宽变窄,由沙石平铺变成草泥相杂——布在上面的野猪蹄印和拱痕慢慢密集起来,终于一齐消失于一片花海。相比于刚才的坡上坡下,这块谷地相对平缓开阔,经常阳光照耀,各种草花开得繁密,而且长得跟灌木一般高大,其中野胡萝卜、白芷的伞形花最多,风里有浓重药香,似是秋风自会熬药。
我们选择了左手边的一片茶园。总有好几年没有打理,茶树一口气长得齐肩高,不断萌生的枝条将茶垅完全封闭,形成全国一盘棋。就是茶园的四周也与边沿的树木完全相交,我们从中挤过,完全看不到脚下的路。偶尔空缺的地方就有野猪留下的大小手笔,于是将之命名为野猪小径。大家先用竹竿在前面扫动,然后发出荒腔走板的狗叫声。野猪怕狗。
一路上没有与它们狭路相逢。
最后来到山顶的一小块空地。这里并没有种上茶树,那么多年,茶树的包围圈也没有将之封闭,我想原因之一是——此为野猪运动场,地面到处被野猪翻过,植被少得可怜,称得上寸草不生。
大家在此各自留影,为自己壮行。如果可能的话,希望相片上有头野猪出现在远远的背景里,远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逃命。
站在这个小山头上,只看见群山,看不见海。中断已久的手机信号却出现了。马上就有几只电话进来,好像预先埋伏在那里。站在野猪运动场里,重点要向人解释刚才为何不接电话——他们不太相信周边还存在着没被信号统治的化外之地。其他人在附近继续装狗叫,随后切换成人的声音大喊大嚷:野猪来了!
信号再次断去。回去后需要更多的解释。
时间已经过午,我们打算从原路返回。经过羊圈的时候,里面空无一羊,都上山了。经过狗窝的时候,越发激起狂吠,几至爆棚哗变。我以大声汪汪来回敬,对方毫不理会,后来不得不用影视里听来的母老虎声音长啸一声。这帮大狗想必有生之年都没有听过虎啸,然而犬科动物对于大型猫科动物本能的敬畏还是在的,足有三分来钟,它们一声不吭,猜测是竖起狗耳朵及狗毛面面相觑。
其实不光是它们,几位同类也被我吓出一惊。直到我们走回龙台入口,才听见背后传来悻悻然地叫声。为之晚矣。
因为占了狗的上风,心情愉悦——那些狗大有来头,都是城里、户里没法养才送他养在这荒蛮之地。众人或蹲踞或站立,在路中央晒着太阳吃完了自带的干粮——其中橘子沿路摘,不知道是谁家的;汤包是早上动手现包现蒸,中午吃来似乎还有点温热,肉丁与蛋丁、香干丁、雪菜粒同嚼,亦有一股冷香。这次同去的人中有位女孩,因为到手的破竹竿最长,得封丐公主。丐公主沿路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喜欢看到野猪之类的话,实属不知死活。唯因年少美丽,也就其状可爱其情可悯,一笑而过,当日再无其他。
倒是回来后不久,听说那群羊终于有了下文——下山了。狗同时被主人领下山分送出去,下落不明。其实他也供不起,被遗弃的这些狗作为血统纯正的大型烈犬,如同落难公子,口味一下子不好改,餐餐要吃肉。未免供应不足,都显得马瘦毛长。记得之前曾经指着一只高大凶恶得像巴斯克维尔猎犬的游说我收养,吓得人落荒而逃。
羊的故事却有一个喜剧性的结局。他在年尾将它们整群毛判给了一个脱离农村已久的经纪人,说如果不急着卖,早上打开羊圈将羊放出去,傍晚等羊群自己回来了关上门即可,省事得很。一群羊大小近百只,不可能一下子销售出去,何况还有小羊等着长大。
说完,他收了一笔不小的钱下山快活去哉,打算凭此本钱另谋生路。买羊的人连夜选了一批肥羊下山卖到城里,也得了一笔钱沾沾自喜不提。
第二天,晴,买主慢条斯理地走到——反正羊不能吃带露水的草,依言打开羊圈随羊出去。那天羊们鱼贯上山的情景一定给这位据说门槛很精的经纪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那是最后的辉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先前的养羊人并没有告诉他羊群里有头羊,也许他觉得人人都应懂得队伍里有领导这道理。头羊就是最魁梧的那只,必定要留到最后卖——全靠它带队。
那晚卖掉的羊里就包括头羊,果然傍晚一到,只有一部分羊下山归圈,以母羊小羊为主。其他的青壮多半消失在满山苍翠里了。同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买羊人本来打算小赚一笔,这下失察吃了个闷棍。一边感叹一边雇村人去满山找羊。村人找到傍晚,收了工夫钱后老实告诉他,找是找不到的,山羊能上的地方人上不了,所以看见了也没用。就是用猎枪打,打死了不值钱不说,依旧拿不到手。
羊群分裂后,还在掌握之中的那部分卖的卖、送的送,获得自由的那部分从此成了彻头彻尾的放山羊。不久,周边村有人说,你们的羊跑到我们山里来啦,类似俄罗斯的老虎越境到了中国东北。他这样说是时间过去不久,给羊群做的标记——背部大块洋红还没有褪色。
还有人说,养羊人本领高,没准又将那山上的羊捉了回去,再卖上一遍。
谁知道呢。一眨眼,我再上去的时候,春节已过。春天又一次来到老茶圃,没有了羊、没有了狗、没有了打野猪的游侠,整个山谷台地安静得只有风声,像似头顶白云疾驰而过下传的引擎声,兴兴轰轰的,空空荡荡的。老茶树还成片地站在风里,最上面按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这是绝好的野茶。有村里勤快的妇人,不怕冻,不心焦,在那里采茶。因为没有人为打理施肥,第一茬茶芽长得特别尖细,采摘工夫比绣花还精致。她们的男人都会制茶,属于自己做炒青供自家饮。
我喝茶每次只放一到三枚茶叶,意思意思,因此对采茶之季感觉稀薄。但我在等待时间过去,天气再往上暖,龙台野上的野莓会变得红艳艳。大的像大指头,小的像小指头。甜美多汁,缀着许多有趣的小籽,健胃助消化,吃着飒飒响。走过看过,连绵的,繁密的,自生自落,少数几颗被我吃掉,其他像溪水顾自流淌,止也止不住。不远就是海,前面就是夏天。
我最终没有跟他去捉野猪,去与不去都没有为什么可言。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