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我迁居宁波的第五年,大学时的诗兄冰马得知我恢复了写诗,建议我认识“金黄的老虎”,称呼是亲切的:“老虎”。我和老虎用微博私信约了一下,便在本雅明咖啡馆见面。他带了已出版的诗集《烟草史补遗》和《春服既成》,我带了一些新写的打印稿。第一次见面,我们先是埋头读对方的文本,直到各自抬起头,直接陈述诗歌主张。谈话并无什么试探性、过渡性。老虎的诗,抓住了我的第一眼;老虎的行事做人,也让我很自在。
后来我们用微信作了更深入的交流,互相转帖一些文字,不局限于诗歌。我在湖北有些故交活跃于诗坛,我碰到他们便说起老虎。他们一致认为我和老虎交往是一件好事,不仅因为老虎的诗歌作品不错,更因为老虎内心和外表一样斑斓。女性朋友尤其认同老虎的熟男魅力。张执浩主编《汉诗》,很多时候从网络上选稿,所以他熟悉老虎的创作。余笑忠很早就在“诗生活”“界限”上出没,他说老虎也是早期“诗生活”“界限”的活跃分子。冰马是“硬骸”的成员,他与老虎是网上的老友,虽然未曾谋面。老虎曾自述,他在“早班火车”“流放地”“若缺”上也很活跃。今年4月在北京,《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自曝和老虎是十多年的网友,以施先生学院派的眼光,与老虎打得水深火热,可见老虎在网络空间的影响力。
老虎很想让我加入诗人群体,也许担心我独自写作会落伍。他先后两次邀我加入微信群。一次是拉我进入一个他自建的群,有一百多号人,我上去后很快就退出来了。一是反感有人没有节制地贴自己的“作品”,二是反感肉麻的互相吹捧。我觉得有点对不住老虎,但他非常厚道地对我表示理解。第二次是湖南的“明天”搞了一个群,开诗人的作品研讨会,这个还是令人称道的,发扬了网络论坛时代“拍砖”的传统,也有主持人引导和组织发言,剔除非诗的言论。那天是评老虎的诗,我很想去说几句,但又太怕热闹,临阵退缩了。事后看了老虎在微信上发的一个比较完整的记录,觉得懂得老虎的诗人还是有的,我不必自作多情,以为自己才是老虎的知交。
老虎是网络论坛时代成名的诗人,但他并不刻意漠视体制,相反他关心时事和历史,他的诗歌把个人体验和集体记忆巧妙地结合起来了,他的视角往往选择社会事件中的细节。或者说,他从复述细节入手,从粘贴碎片入手,叠加出一幅幅疯狂而真实的人间图景。他让人感受这个世界曾经有过神奇、隐晦、不可言说之玄妙,如今只余存现实、虚假、技术宰制之暴露。他试图书写一个人的成长史。他的诗歌有很长的景深,把一个人的梦幻、惊惶、焦灼、虚无等各色精神出走的瞬间清晰地凸显于看似模糊的时代背景之上,人的心理和人性是同样复杂的,也许时代更为复杂。
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邱华栋去年来参加“宁波文学周”活动,我们仨一起喝茶。华栋喜欢老虎的诗,称赞其“不知来历”,写法独特。老虎第一次和我见面时也说他在写诗方面“无父无兄”。他的诗歌里有一种令人迷幻的气息,我们共同的朋友李以亮称之为“肉身气息”。但是,这种气息不是下流的而是风流的,不是惹人分泌性腺而是令人忽然陷入空无,不是为了取悦旁人而是为了反观自我。老虎的这种肉身气息,流露在他很多的艳情诗里(艳情诗是西方诗歌传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想象力是由热而冷的,他赞美爱欲却否定被玩坏了的尘世。他倾诉的对象穿越古今中外,包括诗人、模特、娱乐明星、政治家、村姑及陌生人,包括少女、贵妇和不辨年龄的天使、狐仙鬼怪。他的早期作品《烟草史补遗》和《在黔香阁》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前者似乎是一则明清笔记小说,后者似乎是一段后现代主义的摇滚歌词。作为虚无主义者的老虎是害怕衰老和死亡的,作为审美主义者的老虎又是警惕粗鄙和堕落的,所以,他常常打断意淫而归于反省,常常在重色渲染之后无情解构,一个人身上深藏慈悲喜舍四无量心。从骨子里说,老虎的诗是无邪的诗,他自己命名为“大悲咒的旋律”。
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是写艳情诗的高手,后来写政治诗和神学诗,风格奇诡,想象丰富。我觉得老虎有些像多恩,善用奇喻,即一种悖论式的隐喻,一种夸张的眼光,令读者诧异甚至震惊,然而不失有趣、机智。老虎善于把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糅在一起,他的叙述构成了整体隐喻,而不是简单地用语词构成隐喻。诗人颜梅玖称老虎有“旁逸斜出”的能力,即老虎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另一个女诗人西娃说老虎的叙述有鲜明的个人姿态,是主观的、在场的,直心是道场,我深以为同感。但若说老虎的叙述并无作者隐身之意图,我就不敢苟同了。老虎其实善于把思想隐藏在感觉之后,用戏剧性的故事来冒充史实,揭示癫狂和荒诞。有人评价老虎的诗“调皮”或者“有魔法”,其实未解老虎的理性和严肃。尤其老虎曲折地谈论政治时,口吻亦庄亦谐。在《搏斗记》里,老虎虚拟了一个与父亲角斗的故事,其中有多重隐喻,读者不妨破解老虎设置的迷宫。
现在老虎又出新诗集了。读到《玉米轶事》一诗的结尾,“‘若论来历,你或许果然有些不同”,我觉得这是老虎的自我对话,中年老虎与少年老虎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在这本诗集中实在太多,譬如《这个世界》中,老虎说“我年少的时候/这个世界/多么能让我激动”,而“很多年过去了”,“我开始溺爱这个世界/容忍它的这里和那里/它越来越乌乌泱泱/常常使我犹犹豫豫”,老虎把源头性的问题留给了自己。老虎的犹犹豫豫里隐藏了他的批判性,虽然他的语调柔和、优雅,甚至恍如游戏,他用悲哀和温情包裹着锋利和残酷。老虎目睹外部世界的喧嚣、浮躁和内部世界的崩溃、坍塌,依然不忍舍弃古典主义,依然追求白璧无瑕,这使他的语言由唯美而至凄美。他如此描绘《星夜》:“抬头即可望见/这是一株参天大树/从枝叶之间细碎的缝隙/渴想的光正要滴下来/我匍匐在冰凉的石头上/它坠向漆黑的湖面/如果能够摸索到一只枯枝/我就能准确画出那道落入的波纹”。老虎尚未画出那道波纹,但已激开读者心中的涟漪;在近乎绝望中老虎握住了一滴微光,尽管这滴微光仅为一个渴想,但成为了迎对漆黑、冰凉之夜的一线生机。这滴光的来历,是参天大树所未能遮蔽的,渺远而真实。
我偏爱老虎的叙述能力,是因为他很多的短诗如微电影。蒙太奇的画面、让人称奇的人物、多有转折的节奏自不必说,情节的反动性、颠覆性明显迥异于日常经验。设置这种巨大反差,老虎的口气却始终是娓娓道来,从容不迫,如同他用四川普通话摆龙门阵。这使老虎的诗歌极其好读,但又玄奥、神秘,绝不是什么糖衣安慰剂。他的叙述建构了另外的时空,所以我不探问老虎的来历,不挖掘老虎的个人才能来自怎样的传统。我只知道他从幽僻处来,行走孑然,又能够介入热闹的场合,冷眼旁观。二者我都不及他,所以愿意和他相交,学一学他的静气和深沉,弥补我的不足。
(《鲁拜集》,黄洪光著,宁波出版社2015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