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倦者
我,厌倦了自己
年过半百,想起又一次为无知买单
悲怆袭来,深深地厌倦了
将简单弄成复杂的自己;厌倦了
在地球上斤斤计较;厌倦了
在人间,防火防盗防兄弟
厌倦了那么多技艺,我
只学会了写诗——敏感的人
容易写诗,也容易受伤
一首诗是一粒去痛片,而我
已厌倦了晨昏数粒药
厌倦了,门外的圈子
厌倦了天天向上,像树
把树叶送上去,风来时
自己给自己鼓掌;雨来时
自己给自己洗澡,一生挺立
结果仍被火焰,一口吃掉
像个多余的人,多余地活着
唉,我厌倦了这想法
我不是神一样的阿门
前传已失,续集如果还有三十年
我仍将享用过气的活法和写法
直到厌世,这刀客找上门
才会酣然长眠
半生者
净手,点香,合十,面书壁反省
仔细掂量自己的半生:
半听八两的命,半生不熟的运
书壁有五千册藏书,其中五册
是个人诗集,一个五旬者前半生小结
——我曾经历的,都在诗中呈现
从上场到中场,犯过傻
犯过困;遇小人也遇贵人
找过寺庙,也找过法庭……
好酒无量,好色无胆。前半生
不停地同自己作对,不停地数叶子
细小的名声放左边,宽大的纸币放右边
结果,双手欲抓住的风和水,疑似落叶
因不长于此道,反被呛,反让
四两重的心,感受到一斤的压力
从中场到下场,肯定无五旬
肯定有,还未幸福完的幸福
肯定有,还未痛苦完的痛苦
不肯定的,诚如眼前的书壁与我
在看与被看的后半生,不知明天和意外
哪个先来
——何以解忧,唯有诗歌
半生不长,有幸来过,从胞衣到寿衣
“原谅这世界的错吧,阿门”
失独者
写下这三个字,泪水瞬间
悄然滑落——一百首者中
她自闭,最害怕与人沟通;他神经
最敏感而脆弱,一个不经意的词语
就勾起巨大的悲伤——人生于他们
是一场不能回放的电影
车祸、工亡、病逝、战争……
唯一的孩子不幸离世,白发人
送黑发人,希望变成了绝望
人到中年,他们失去乐活的动力
“过一天算一天。现在自己看上去
外表像个人,其实内心早已空了”
老无所依——她有难言之痛
以拳击胸,以头叩墙
余生的日子,要么吃斋念佛
人质般地活着;要么苟延残喘
省略号般地活着。心
被提前祭奠
前半生,已耳闻上万失独者心声
从韩轮沉没到马航失联,从伊战到天津港爆炸
海陆空的路上,死神本该走在最后
却突然伸手,推他们跌入深渊
——空空荡荡。万事空空
内心荡荡。世界,欠他们一个道歉!
枕边者
半百之后,我的枕边者
是书
事实上,书是人间的药,我已上瘾
事实上,我已上瘾半百之久,如秋日暖阳
过冬口粮。这样的幸福,头重脚轻
需半躺,或倚窗,来分享
半百之后,在书里,不断找到自己的错
并良心不安;自责时会低头埋在
摊开的书页,像埋在母亲的双手上
累了就搂书入怀入梦,离心离神最近
我看书,灯光看我,有时月光
看灯光和我,这些无声的光线
都在抓紧时间交流,从情节
到章节,再到气节
不断增加的残损和折痕,证明
我此生,手指贪婪,目光短浅
但灯光情长,书们意厚,且不离不弃
助我看见先知,死亡,爱情……
“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此生,已是最后一生。死后
请埋我于书堆……
隐身者
16岁那年,平淡的生活之余
我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我给他取名阿门。一个隐身者
隐在诗歌里,开辟了另一个小国
有了自己的祭坛、空间和山水
像一场思想起义,有了名和利
至半百才看清,这仅是替身
仅是舌头至笔头、无聊至无邪的转身
一样地微不足道,一样地绕不过悲喜
一样地混迹在缑城
如果雪花知道自己不是花朵
如果阿门知道自己不是阿门
许多事,到半百才会明白
许多人,到半百才会看轻
半百后,我哪里也不去了
半百后,我有了隐身之心
浮躁者
这半生,我的浮躁远大于宁静
小时贪玩,滚铁环,转陀螺
初三玩暗恋,高中起写诗
工作期间,玩过烟酒、手语、辞职
暧昧、借贷、微信……也玩过
内心深处的落寞和自强
就是写这首诗,也在玩虚构
虚构自己的半生,六欲大于七情
借文字返老还童,在纸上搭建赵家大院
动用想象力,出轨、出家、出名
并一夜暴富,落户火星……
而宁静,像冬天,南方市区的雪
越来越少;即使有,大风过处
不是被时代收买
就是昏睡于词典,被时间打发
找不到纯粹的范儿
浮躁是一种病。浮躁发作时
我就问站在身边的台灯:
你把我的宁静藏哪儿了
失聪者
一个痛感的词
一群无辜的人
人过半百,他们已不在意失聪之因
不在意被手语和助听器出卖身份
不在意曾经的内向、冷遇和挫折
不在意仍被写成聋哑……
他们中的少数人,是我的同类
作为听力的幸存者,经训践
已学会视唇辨音,畅快书写
装聋作哑,恰好是特异之一
假装听不见声音里的垃圾,假装
喧嚣与我无关,假装心在寺里
让缺陷带来的落魄
像一枚落叶,夹进书本
“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
打开了一扇窗”。窗是门的闺蜜
作为窗的眼睛,庆幸没有带坏心灵
时光深信给我的,我用诗歌深情回赠
每一行,都是燕子在春天飞过的痕迹
每一首,都是对旧日子的又一次哀悼
寂寥者
浅尝五十年的生活之后
脸上不再有股票的表情
剩下的日子像下垂的乳房
乏味,重复,不断隆起的肚皮
接近不断隆起的土丘
比风更强的少年,走了
比雨更暴的青年,走了
中年的内心不再有雷电
偶尔的醉意是晴天霹雳
是望远镜里的大海和蓝天
是飞不动的羽毛
习惯了静坐,低语:烟花有多美
中年的寂寥就有多美——
人世静好啊。春风十里
不如秋实后的寂寥,简单又伟大
顺从者
半百了,已经不年轻了
但还算不上老。追忆自己的
童年、少年、青年,我站在
2016年的门口,狠狠心肠
哀悼三声
余下的中年半程,仿佛
季节里的深秋,需要加衣
披围巾,温暖自己和家人
半百之前,许多门外青草
因为低于树林,多次在背后
抱怨生活。我是其中的一株
厌倦了自己,总是比别人低
但仍比异地的草们
安于宿命
风吹草低见顺从,半百之后
垂向大地的腰,顺从中
仍隐藏骨气。你看不见的疼
我仍习惯埋在文字里
埋在身体里
埋在口信里
缓慢者
一枚硬币长成纸币,过去很慢
现在快了,但也不值钱,老了
方言长成了普通话;一大片老房子
更被快节奏的高楼,覆盖
近处的一座跃龙禅寺
在闹市区安静下来。人到半百
我也该安静下来:对黑白世界
观棋不语,对财和色
不再称兄道妹
疾步声,被旧时光收回
高血压,迫使我缓慢中
必须找到散步的节奏
找到,讨好余生的方法
找到,大隐隐于市的妙趣
后半生,要缓慢,不要停滞
不要像我父亲,第一次出远门
就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