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
我不喜欢她,一直不喜欢。她长得太难看,麻子脸,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说话的时候还不时地用袖子擦鼻涕。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对我太凶。即使是一件很小的事,她也对我大吼大叫,甚至从床底下抽出竹条子打我。
我总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我走了十几里路去问外村的二伯。二伯说:“怎么可能呢?你二婶亲手接生的哩。”二伯又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是村里数得着的黄花闺女,一双眼睛贼亮,大辫子乌黑乌黑的,说话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结婚两年后,你爹突然中风走了。祸不单行,半个月后,她去山里挖草药,失足从崖上摔了下来,腿断了,脸上也落得‘坑坑洼洼。她的脾气,就是那时候变坏的……”
她唯一给我好脸色的时候是我考了第一名时。她用手一遍遍地摸着成绩单,摸得上面像熨过的衣服,一点儿褶子也没有,然后用糨糊仔细地把它贴在墙上。当天的晚饭,她必定会给我做一块肉饼。
读初二时,新开了化学课,我一上课就犯晕。为了期末考试不考砸,我只好作弊。
我是被她像拎小鸡一样拎进家里的。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就打我,打得我后来麻木不知疼。但是,我没有哭,一声都没有。她说:“怎么不哭?”我说:“我就是不想如你的意。”她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冤家呀,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后来,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我去补化学课了。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每天补完课就去山上砍柴,去捡废品,去帮同学家糊纸盒子,换钱交补课费。她问我要不要她帮忙,我说:“谁要你的臭钱。”她居然笑了:“好,有志气。”
当然,不管多么不情愿,我其实还是要依靠她的。我穿的衣服、鞋袜,吃的饭莱、零食,交的学费、资料费和考试费,哪一样不得依靠她?她拿一个红皮账本,把我的每一笔花销都详细地记录下来,说:“这些都算你借我的,将来,你要记得还给我。”我震惊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娘?
为了尽早离开她,我到广州打工。领到第一份工资后,我只留下一百块钱当生活费,其余的全部寄给了她,汇款单的附言栏里写:已还债XX块。之后三年都是如此。
第四年,公司要实行股份制,每个职工都要交两万块钱入股,不然视为自动辞职。我回了一趟家向她借钱,没想到她干脆地说:“不借。你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我气得连夜回到广州。因为没钱入股,我被迫跳了槽。此后,我再没给她寄过一分钱,写过一封信,主动打过一次电话。
我终于努力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又结婚生了孩子。她好几次提出要来城里看我,都被我借口忙拒绝了。
可她还是来了一次。就是那次,我发现她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耳朵变得有点聋,还咳嗽得厉害。
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回去后,不久,我接到二伯的电话,二伯说:“你娘死了,脑溢血。”
我是一个人去奔丧的。尽管我知道在老家,给至亲奔丧不带家人是一件非常说不过去的事,但妻子嫌路远不愿意折腾,孩子马上要参加期中考试,我也就没有勉强。见我是一个人,二伯有点惊讶地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二婶却不满了,立即说:“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养不亲。”
她的声音不大,落在我耳里却像惊雷。
她真的不是我亲娘。娘生我时大出血,我一落地娘就没了。做货郎的爹带着我到处漂泊,到了她的村子,她一见到我就喜欢上了,天天往爹跟前凑着跟我亲热。那时候,她还是黄花闺女,是村里数得着的黄花闺女,一双眼睛贼亮,大辫子乌黑乌黑的。
我疯了似的摇着二婶的手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一直瞒着我?”二婶说:“她结婚时就和你爹说好了,一辈子不生娃,把你当亲生儿子。为了这个,她还离开老家,搬到现在这个谁也不知道她底细的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