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烂片长大

2016-11-17 20:14王若虚
文苑·经典美文 2016年11期
关键词:毛肚烂片红烧

王若虚

1

我哥们儿毛肚生于1984年。那一年,英国人拍了部叫《一九八四》的电影,但中国观众不知道;那一年,20岁的尼古拉斯·凯奇演了一部叫《鸟人》的电影,但中国观众不知道;那一年,电影《终结者》诞生,中国观众过了七年才看到,当时很少人记住导演的名字——詹姆斯 ·卡梅隆。

但毛肚的爹记住了,因为他是区文化宫电影放映厅的画工。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电影院外的巨幅海报还没电脑喷绘那么一说,得靠毛肚爹这样的匠人站在脚手架上一笔一笔地画出来,写上片名、主演和导演。毛肚爹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负责卖电影票的毛肚妈,后来就有了毛肚。如此说来,毛肚也算生于“电影世家”。

每年暑假的时候,毛肚就泡在文化宫的放映厅里,反复看那些片子,好片、烂片都有。但那时候有一点和现在不同——大腕是不接烂片的。

他童年的愿望就是长大了也在文化馆上班,负责摆弄放映机,一家三口就永远有看不完的免费电影,然后晚上在饭桌前评头论足,指点江山。

毛肚的小舅舅也是电影工作者,外号“红烧”。红烧舅舅的职业叫跑片,听上去像跑偏。

当时电影都用拷贝放映,数量有限,几家小影院常常要共享资源,你这场放完了赶紧拿来给我,红烧舅舅就负责骑着摩托车把拷贝从这家影院送往下一家。有时遇到交通拥堵,一部电影放到半截,下半部拷贝还没到,就要在银幕上打出字幕:“跑片未到,少安毋躁。”观众们这时候就只好到外面去中场休息,抽烟的抽烟,买冰棍的买冰棍,伸长脖子等着跑片大哥驾着七彩祥云到来。

毛肚觉得舅舅的工作太赞了,可以威风凛凛地骑摩托车闯红灯,还有几百号人盼星星盼月亮地候着他。可红烧舅舅觉得这份工作没意思,领着波澜不惊的死工资不说,背着这份拷贝跑到A家,喝口水,马上要背上另一份拷贝跑到B家,看电影的机会很少,永远是一种凯鲁亚克“在路上”的状态,可惜他又不是嬉皮士。

2

毛肚上小学四年级那年,红烧舅舅辞去工作,当上了“黄牛”,在电影界正式跑偏了。

区文化宫这种小地方是没有黄牛市场的,红烧舅舅靠着早年跑片积累的人脉,一头扎进影院的黄牛圈,从经理手里拿票,到大厅里揽客,在门口数钱。

那是黄牛们举办盛宴的好岁月,国外大片不断进来扎钱,《拯救大兵瑞恩》《碟中谍1》《角斗士》……黄牛们像电影杂志编辑一样保持着专业敏锐性,一到这种大片进来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好的进口片,都不用你去揽客人,没买到票的反倒追着黄牛问有没有票,这时候黄牛才是上帝。

就像《泰坦尼克号》刚进来的时候,人们都疯了,好像电影院售票处卖的是长生不老药,不抢到一张就活不过明天。

又是詹姆斯·卡梅隆。

文化宫也放《泰坦尼克号》,但要比大院线晚五天,毛肚打算先忍一忍,看免费的。红烧舅舅说:“你爹妈憋屈一辈子就算了,你不能跟着憋屈。”说着甩给他两张国际影院的票:“有女朋友带女朋友,没女朋友拿这票搞定一个!”

这两张前排居中的票,黄牛价200块不嫌多,当时是1998年。

红烧舅舅有个和其他黄牛最不一样的地方:别的黄牛非要这票子快砸在自己手里了,才走进电影院,不看白不看。而红烧舅舅呢,新的电影上映第一天的最后那一场,他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属于他自己的那张电影票,天王老子来了都买不走。

但毛肚辜负了舅舅,他没找着合适的女同学,只能跟要好的男同学去了。后来从电影院出来,男同学对毛肚说:“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3

来年高考报志愿,毛肚填了影视编导专业,毛肚爹妈说这个专业学费高,不如学金融或者会计。

这时是VCD的天下,红烧舅舅发现新商机,在文化宫门口摆了个卖光碟的摊子,电影院上映的、不上映的都卖。

红烧舅舅力挺外甥,说:“就考影视编导。我以前每次进电影院看那些火暴的外国片就想,咱们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玩意儿来啊?肚儿,以后就靠你们这代人了,知道了吗?学费贵,我出一半。”

毛肚进了编导系,不过是一所三流综合大学的编导系。

学了一堆理论、拍了几部作业、学会了剪片子,和昆汀、杜琪峰熟得跟上铺室友一样,毛肚心里却越来越没底,因为听说本专业很多师兄师姐毕业后去了培训机构、广告公司、中小学校,进入电视台或者影视圈的人少得像三毛的头发。

直到有一天,他走进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了部很多明星出演的新片《一石二鸟》,看到一半时发现大厅里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对这部片子的观影感言是“什么玩意儿”。

更无语的是这年年底时,这片子还出了续集。系里盛传续集的编剧之一就是上几届某个师兄,靠这片子赚了十万元。专业课全系排名垫底的毛肚心想:要是这也能行,那我估计饿不死了。

到他毕业那年,《一石二鸟》出了第三部,豆瓣评分达到了逆天的11分,三部加一起算的话。

4

毛肚第一份工作和影视圈无关,但和影视有关,就是在艺考班上课,教一帮从全国各地赶来,怀揣导演梦、编剧梦的高三学生们如何考进一流院校的影视专业,学费还很贵,不贵还没人愿意来。

干了一年多,有次他参加同学聚会,有人猛拍他肩膀,问:“还记得我吗?”

一回头,就是当年一起看《泰坦尼克号》那小子。这哥们儿成绩差,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混社会了,结果混进一家投资公司,现在主营业务之一就是搞影视。

老同学说:“别搞培训了,骗小孩子能有几个出息,不如跟着我搞电影啦,钱多美女也多。”

毛肚想想红烧舅舅当年为了赞助他学费,好不容易谈个女朋友都吹了,人到四十至今孑然一身,于是脑袋一热,说:“好!”

于是他辞了职,跑到北京开会,和制片人一谈项目,再一看剧本大纲——还不如那《一石二鸟》,好歹人家还有那么多明星助阵。

老同学开导他:“电影行业就是这样,有人愿意投钱做,你管那么多干吗?吃饭要紧。这个片子里你们几个新人编剧都不署名,但是我保证他们里你拿得最多。”

毛肚心想既然都来了,只好如此,就当影视圈敲门砖吧。

一伙人在酒店房间里憋了一个礼拜,剧本创作算是完成了。但从后来院线上映的成片来看,拍这部戏用的时间搞不好还不到一个礼拜。

毛肚去朝阳剧场看自己的处女作,看到一半就走了。

但剧本的款子按时给了,毛肚揣着钱回到老家,先还清了舅舅赞助的学费。红烧舅舅这时候已经开了一家卖碟的小店,VCD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DVD”和“番茄花园”的天下。

红烧舅舅问毛肚:“你这片子什么时候上映?”

毛肚心想幸好编剧里没署自己的名字,于是就骗他说:“只是剧本完成了,片子还没拍呐!”

红烧舅舅说:“好好,上映了一定告诉我。对了,你那电影讲了个什么故事?”

毛肚只好用学校里拍作业的那套东西糊弄了个故事告诉舅舅,再给他打预防针说,写完的剧本未必要拍,拍了也未必能上院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舅舅鼓励他道:“事在人为。”

5

一回北京,毛肚就用起了笔名,生怕红烧舅舅以后在哪部糟心电影的字幕里看到他的真名。

事实证明,这是毛肚的明智之举,后来他参与了好几个不署名的剧本创作,拍这些片子明明是本着挣钱去的,最后给人感觉这片子是用来洗钱的。

他还写过恐怖悬疑片,其实国产恐怖悬疑片唯一的悬念就是收尾的时候,二选一该选哪个好——到底是判定主角精神错乱还是有人在幕后扮鬼。

当他写到第六个本子的时候,终于可以不用再做无名英雄,排在编剧栏第三位。但那片子烂得出奇,就是一大款为了捧红小女友才拍的,还找了一堆大腕儿当托。

据说天王刘德华当年被黑道拿枪顶着脑袋接下烂片合同,毛肚很能理解其中苦衷,但大腕儿们活蹦乱跳地来接这片子就说不过去了,他心想:这剧本又不是用甲骨文写的,你们难道就不多看几眼再做决定?

至于女主角的演技,哪怕有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一根头发丝的努力,也不至于此。

片子上映后,毛肚看到电影院都想绕道走。他庆幸的是,如今不流行手绘露天海报了,自己那快要退休的老爹不用画那么糟心的玩意儿。

幸运的转机也曾差点落到他身上。

一次饭局上,他碰到了一个挺有才气的青年影星,对方说自己最近有个特牛的想法,想组织几个专业编剧给化成本子。席上有人推荐毛肚,毛肚正想接话茬,那个一起来吃饭的老同学居然抹黑自己人,说:“你这个故事内核太牛,得找圈内老鸟,毛肚干这个才两三年,还在摸索。”

毛肚沉了脸,又不好驳老同学。

他去洗手间的时候老同学尾随进来,解释说:“你别以为我刚才是在挡你路,那小子有才气,能拍能导,但手腕太多,每回都是找好几批人给他轮番改剧本,最后他改一个终稿,编剧就署自己一个人名字,名利双收。其他编剧钱拿得不多,还不给名分,你去了肯定要吃亏。”

第二年那部片子上映了,票房和口碑都好,编剧那栏还真就他一个人名字。

圈内试映的时候,老同学就坐在毛肚边上:“你瞧,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毛肚垂头丧气。他已经写了不少烂电影剧本,好不容易有个好片子却失之交臂,没能给红烧舅舅长脸。舅舅是不管署名不署名的,他深信外甥不会骗自己。

6

这部片子刚下档,马上有艘国外的票房航母开了进来,那就是《阿凡达》,导演又是詹姆斯 · 卡梅隆。

自从网上的电影资源越来越多,红烧舅舅的生意没有以前那么兴隆了,光碟摊也跟着萧条起来。

《阿凡达》这次掀起的观影高潮算是让他们重温了一把往昔的激情。除了新冒出来的名词“IMax”和“3D”,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泰坦尼克号》汽笛嘹亮的岁月,被人到处追着问“有没有票啊,我女朋友非要看IMax”。

还是老样子,红烧舅舅看了第一天最后一场《阿凡达》。出片尾字幕的时候,他摘下3D眼镜,嘀咕了句:“哎,咱们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片子啊。”

这是他在电影院里看的最后一场电影,那天夜里,他在家门口倒下,被邻居送到医院,查出来是急性脑血栓,抢救过来,但还发现有尿毒症症状,以后可能需要定期做透析。

红烧舅舅从此和电影院、黄牛党、光碟摊断了关系。

孑然一身、无儿无女的他也需要钱治病。毛肚觉得报恩的唯一方式就是写更多得心应手的烂片剧本,赚更多的钱。他还买了一台便携式影碟机给舅舅,躺在床上也能看电影,但像《钢铁侠》《蝙蝠侠》这种快、爆、响的片子不太合适,他只能看温吞的文艺片,觉得生不如死。

毛肚每次回老家去看舅舅,会事先准备好一个故事,都是被投资方和制片人枪决的那些点子,添油加醋,就成了舅舅耳朵里他正在忙活的剧本。

有两次舅舅的情况不太好,又住进医院,毛肚赶紧回了老家。红烧舅舅宽慰他说:“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大外甥写的电影还没上映,我还没看到,怎么能死?”

毛肚一边点头,一边想,这样其实也挺好,间接靠着烂片养活的舅舅躺在床上,永远也不知道外面又上映了什么大烂片,也就不会被气得血压高。

时至今日,毛肚仍旧在北京刷着剧本,看着自己写的烂片赚得盆满钵满,看着好片收获口碑却错失票房。

每每看到口碑不错的国产片,毛肚都要买两张票,却一个人进电影院。空着的座位,是留给远方的红烧舅舅的。

毛肚每次跟我们喝多了都会说:“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看过的那些好片子,但我也经历了烂片家族茁壮成长的岁月。我写不了好片子,但我希望有一天能看着好片子枝繁叶茂,生生不息,而不是沙漠中的绿洲,那样美,却那样少。”

红烧舅舅仍旧活着,但詹姆斯·卡梅隆要是再出新片,毛肚说什么也不会让舅舅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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