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羽
黄清华、黄薇夫妇的造访与东郊学堂的入驻,是进坑村又一次的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在保护在地文化遗存的同时,启发民智,帮助村民构建内部共同体,重视在地文化的体验与宣传,与村民共同制订村落的开发规划,探索乡村产业的发展模式。“忙时种田,闲时考古”,使古老的乡村从沉寂中渐渐苏醒过来。
往事:瓷都之源
南宋之前,进坑村村民已经缓慢地度过了两百多年且耕且陶的岁月。而这幅“忙时种田,闲时作陶”的生活景象,不过是当时这一域农村生活的一个缩影。
进坑村,在行政上隶属浮梁县,它坐落于景德镇东郊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狭长山谷中。“坑”是一种四周高、中间低的群山环抱式地形。浮梁处“万山之中”,丘陵连绵,山谷遍布,在当地,带“坑”“坞”的村名、地名比比皆是。村落东面耸立着县内海拔最高的山峰——青龙尖,它与相邻山峰构成双峰,每当山间云雾弥漫,双尖隐现莫测。许是旧时通往南面寿安、乐平的官路从村内经过,往来行人见双峰白云饶有意趣,便将这一景致列作了当地八景之一。青龙尖上有古庙“玉女祠”一座,是附近民众大旱之年祷雨的圣地。小南河自南而来,穿过村庄,顺着山谷轮廓向北流淌,潺潺数里,汇入南河。
生活在进坑的先民们,偶然发现了露于地表的瓷石。“瓷石”,这一专业名词听来似乎有些陌生,至少远不如高岭土声名显赫。然而,在高岭土被开采使用以前,瓷石却是一种可单独烧制成瓷坯的原料。很快人们便发现循着矿脉可以找到更多的瓷石矿,于是村民们在农忙之余纷纷推车入山,开采瓷石,并在水流处搭起碓棚,依着山势盖起龙窑。采掘出的瓷石,经水碓舂碎后,置于淘洗池内反复淘洗,沉淀成石泥,再制成块状的不(音:d?n)子用于制坯,最后送入窑炉烧制。那时,几乎家家制陶,户户烧窑。烧制好的瓷器,通常会和其他农副产品一道,拿到邻近草市上交易。草市大多靠近交通枢纽,四里八村的乡民与外来客商汇聚在此,自由交易。进坑村东有湖田市,西有湘湖市,南边还有南市街等较大的集市。
北宋景德年间,青白贡瓷因洁白薄腻、光致茂美,令皇帝青眼有加。于是,赐年号置镇,自此景德镇以青白瓷称著于世,“饶玉”也成为青白瓷的美称。宋代的“镇”,是一种介于州县与乡村之间的地方行政单位,通常设于人口众多、经济繁盛、税收可观之地,然而此时的景德镇,其实不过浮梁县辖内一处普通的产瓷地,更多的制瓷场所则分散在镇区以外的广大乡村,尤其是南河、小南河流域,这一带在宋朝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南河发轫于婺源境内,向西流淌,注入昌江。南河流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堪称“水土宜陶”:当地瓷石矿蕴藏量极为可观,为村民就近开采提供了便利;丘陵地带植被郁盛,为烧窑提供了充足的燃料;南河支流水量充沛,适于进行瓷石加工与运输。
北宋后期,随着青白瓷成为国内外市场的抢手商品,一部分人从农耕生活中脱离出来,专门业陶。他们不再将农业作为主业,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在于陶瓷交易,在这种“重陶轻耕”的背景下,进坑西面约4公里处的湖田村,因靠近昌江,河面宽广,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商品瓷生产基地以及贸易市场。原本散布于小南河与南河流域的窑户纷纷迁往湖田。而进坑,则因为所产瓷石优质,逐渐成为专门从事石泥制造的基地,而不再直接参与到烧窑制瓷当中了。此后,进坑村一直供应瓷石,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
寻“进坑” :找到五代矿洞
“进坑石泥,制之精巧,湖坑、岭背、界田之所产已为次矣”。——(宋)蒋祈《陶记》
2014年6月,为寻觅文献《陶记》中所载的宋代优质瓷石,景德镇陶瓷大学教师黄薇来到进坑,通过初步的田野考古调查,发现了多个陶瓷窑址和古矿坑,10月,五代青瓷矿洞的发现引起了在地政府的重视,之后以黄薇、黄清华夫妇为中心组成的团队,开始在村内展开系统的考古调查。
在长达一年时间的调查工作中,队员们披星戴月、披荆斩棘地行走于山间丛林,最终,发现村内保存有五代至北宋窑址15处,水碓遗址16处,古瓷石矿坑遗迹5处,千年瓷石古道一条。尤为难得的是,进坑周边生态环境极佳,宋代景德镇窑业的原始风貌,在这里被原生态地保留了下来。村内还保存着由瓷石古道连接的,从原料开采到加工、运输、烧制的整个陶瓷生产体系,也就是一条完整的古陶瓷生产遗址廊道。这是之前从未发现的。用黄薇本人的话来说,进坑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景德镇,这里保留了最原汁原味的生产体系,这也是它为什么这么难得的原因。
她还认为,五代时进坑制瓷业已经十分活跃,形成了从原料开采、制作加工到烧造为一体的陶瓷生产体系。宋代的青白瓷更是闻名遐迩,进坑窑址代表了宋代景德镇窑业的水平,烧制出的青白瓷碗碟,属于当时市场上比较高档的产品。
新的开始
几年前,为方便开展陶瓷学术交流,黄清华、黄薇夫妇创办了“东郊学堂”,起初场地设在家中。之后,在进坑考古调查期间,他们租下村内一所“开门日日见青山”的民房,进行改造,作为东郊学堂举办论坛活动的新场地,此后,这里也成为黄薇、黄清华以及他们团队探索进坑古代窑业遗存保护模式和乡村发展模式的大本营。
2014年10月,一场围绕详细记载景德镇陶瓷发展史文献《陶记》而展开的小型研讨会在进坑举办。随着考古发现公诸于世,原本安静的村落生活起了波澜,谈合作的开发商纷至沓来。黄薇担心未经规划管理的商业开发会破坏村内遗址,造成污染,便向政府求助,好在政府及时出面进行干预,才化解了危机。这一事件的发生,使黄薇意识到,想要永久地保护进坑遗址和村落生态环境,需制定长远规划,以文化带动生产力,以产业带动遗产保护,并让文化遗址形成自我造血功能。
“忙时种田,闲时考古”是东郊学堂提出的理念。“忙时种田”指的是对乡村产业模式的探索。2015年,他们与当地村民一起成立了陶民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承包下村民的水田,并请来村民一同参与耕种。他们放弃高产的双季稻,而选用从农科站购来的传统的优质常规稻种。没有耕种经验,就大量的翻阅农业书籍,随后又请教了许多人。用黄薇的话来说,是做足了前期的理论准备工作。在实际操作中,他们坚持不使用农药,只用菜籽饼肥,并采取了50cm*50cm的疏距种植,给予每一株稻谷足够大的生长空间,以保证稻田通风、光合作用充分,营养转化充足。起初,村民对这样的耕作方法充满质疑,但等到水稻成熟时,谷壳金黄,颗粒饱满,竟然收获了四万多斤大米。由于有机米的市场售价高于杂交米,当地村民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增收。之后,他们制作了一本关于水稻种植的折页册,附在出售的袋装大米中作为宣传。折页正面以照片的形式展现了在实际耕作中,合作社严格执行了有机种植。例如,以向田间洒放石灰的方式,中和土壤中的酸性,并起到杀虫作用,为了进一步防止虫害,他们还在稻田中等距置放太阳能杀虫灯。文雅好古的黄清华、黄薇夫妇,从雍正《耕织图》中选取耕田、耖田、耨田等12幅不同环节的耕作场景画,放在折页的反面,并在每幅画下相应地附上合作社成员的耕作照片。田间劳作的胼手胝足,稻谷丰收的喜悦,在时令的流转中,在一古一今的比照中,传递出感人至深的勤耕传统意识。
黄薇将“闲时考古”落实为一系列的文化建设活动。2015年,由东郊学堂发起提议,由政府出资,开辟了数条通往山坡窑址的道路,以便访客参观。而后,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他们又与村民一同,复原了一座瓷石水碓和一段瓷石古道(500米)。瓷石古道,原是这一千年来进山开采瓷石的村民用青石板专门铺就而成的,因为运送瓷石的单轮手推车长年累月的来往,碾轧出一道深深的凹槽,上世纪60至70年代,因村内修建水库,古道遭受了破坏。修复后的瓷石古道,成为村内颇有别于他处的亮点,虽行走于上,会因为路面不平整而不便利,但毕竟它见证了当地人进山采石,运石出山的千年历程。水碓是旧时进坑村民利用流水落差为动力,带动碓杆,引动碓锤碓碎瓷石的工具。每年的春夏是景德镇的多雨季节,“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描写的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地方人文景观。此外,水碓在过年前还可用作年糕的加工。东郊学堂恢复了水碓年糕的传统民俗,利用进坑的水碓加工出本地年糕,很多访客在品尝年糕之后,要求参与协办“水碓年糕节”。
进坑村,面积不足十平方公里,由灵家塅、桥头、门楼、汪家四个自然村构成,村民700多人,却有足足56个姓氏。当中,只有曾、陈二姓是土著,其余全部是外来移民。景德镇历来是一个“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地方,人员总在不断流动着。曾、陈两家也曾有过规模不大的家族祠堂,可惜在上世纪的社会运动中未能保留下来。此外,村内也没有什么古建筑,据说是因为清末的太平天国运动,军队从饶州一路开往乐平,正好经过了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村外一处叫“营盘里”的地方,就是当年太平军的临时屯列处。
为了唤起当地村民对家乡文化的认同感,提升文化自信心,东郊学堂邀请村民一起,设计建立了进坑村史馆。馆内以展板的形式,图文并茂地讲述了村落的历史、考古发现以及后续的建设工作。馆内还陈列有从村民家中找到的,闲置已久的独轮手推车,发现于矿洞附近的瓷石块、瓷片以及民国时期的石碑一块,碑上记下了村民集资修建小南河上铁索桥时的出资金额。
2015年10月,陶瓷博会分会场设于进坑。东郊学堂举办了一场以“讲述一个景德镇宋代陶瓷的故事”为主题的展览。黄薇根据宋徽宗《文会图》,在学堂内复原了宋代士大夫阶层的一个生活情景。四边出沿的壶口大案上,整齐摆放了从全国各地征集而来的青白瓷花口器皿,以场景复原的方式,向参观者展现了宋代青白瓷的精致典雅。展览还配合进坑宋代窑业遗存,将青山脚下的古窑址、溪水旁的古水碓遗址、高山林木中的瓷石矿坑,串连转变为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游览路线。
进坑村,这样一个位于景德镇东郊山陬的宁静村落,曾在宋代出产最为优质的瓷石,这种瓷石在当时被加工烧制为品类繁多、款式精美、色泽莹润的青白瓷,为世人所竞相购买。在千年的时间里,村落命运始终与景德镇制瓷业息息相关。村民生活方式几度发生转变,从制瓷到专门供应石泥,再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因瓷石质量下降,才停止了开采。
黄清华、黄薇夫妇的造访与东郊学堂的入驻,是进坑的又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在保护在地文化遗存的同时,启发民智,帮助村民构建内部共同体,重视在地文化的体验与宣传,与村民共同制订村落的开发规划,探索乡村产业的发展模式。“忙时种田,闲时考古”,使古老的乡村从沉寂中渐渐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