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著名作家、学者龙应台在台湾屏东的潮州镇给12岁的孩子上了一堂作文课。35名来自三个乡村学校的六年级学生和他们的校长、老师加入了三个小时的语文游戏。龙应台在作文课上给孩子们放了“旅鼠集体自杀”的短片,然后问学生,接下来的论说文题目应该是什么?孩子们回答:盲从是不对的。
这堂作文课后,她说,虽然教育上的城乡差距依然存在,但“就创造力本身而言,其实没有城乡的差距,老师本身的创意有多少,决定了孩子的创意有多少”。
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企业家柯文昌要回馈他出生的乡下——屏东潮州,乘着这个契机,我就说我要送你一个礼,而礼物就是我到乡下的小学来上一堂作文课。
因为少子化,屏东潮州的这三个小学,每个学校总共大概不到50人。所以三个学校六年级的学生全部放在一起,只有30个,再加上几个对作文特别有兴趣的五年级孩子,总共我要给35个孩子上作文课。
为了备这堂三个小时的课所花的时间,超过了我给3000个博士生演讲准备的时间。首先,我请三个学校把六年级的语文课本找来。台湾现在的教科书不是统一的,三个学校有不同的版本。我先了解现在的语文课内容。然后,老师把学生的作文本子寄来,我要看看孩子们写些什么题目,认多少字,表达能力在哪里。第三件事情,我请人去把1964年,我自己12岁时的语文课本找回来。
我发现现在的六年级语文课本编得还蛮好的,很活泼,也不浮浅。比如有一堂课,是在讲物理学,但是用了非常优美的文字去讲。也有讲家庭关系,讲大自然的,相当活泼。
◎决定相信和不相信之前
用什么方法可以跟12岁的人沟通呢?首先就是不“矮化”他们。我非常不喜欢东方文化里传统的大人“俯瞰”孩子的视角。
我在作文课上给孩子们放了一段“旅鼠集体自杀”的短片,这部迪士尼的片子曾获得了1958年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因为得奖,所以“旅鼠会集体自杀”的这个知识也传播到全世界。但后来欧洲就有人揭发,其实拍片只用了二三十只老鼠,然后用特别的镜头去拍,把它拍得看起来像成千上万的老鼠。这是一个技术的骗术。
科学家也出来说,生物的自然本能都是求生的,没有一种动物是求死的。农夫或是住在森林里的牧羊人,也经常会看到大批旅鼠在往一个方向奔走,可是它们不是去自杀。当旅鼠的“鼠口”,在一个栖息地太拥挤的时候,就会有一群旅鼠出走,去寻找新的栖息地,所以它不是自杀。在这个过程里,它也许要跳过一条小溪,有些旅鼠会死掉,但它其实是在寻找新的栖息地。所以那个片子,不但是技术造假,知识也是假的。
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接下来我问,那你们觉得每天的电视一打开,看到新闻,你怎么办?你打开报纸读到新闻报道,你怎么办?很多人跟你说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办?下面一篇论说文(略),你觉得题目应该是什么?
有一个孩子,他说龙老师,刚刚那个瓶子,我用那个纸,怎么打都打不开,会不会你刚给我看的片子是造假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事先在瓶子上做了手脚?所以那天第二篇论说文,是让他们写,决定相信什么跟不相信什么的时候,你先思考些什么。
◎孩子的创造力不存在城乡差距
那天三个小时的作文课其实是教给老师看的,因为我知道乡村的老师,可能怀疑自己的工作没有价值。他永远不是社会的目光焦点,他的工作永远不会被太多人看见和赞美,他的工作会特别的寂寞,甚至可能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比较卑微的。那天我其实是去鼓励这些乡村小学的老师和校长的。我希望他们知道,我曾经是你们在教的小孩之一。任何一个社会真正的文明跟成熟,其实要看它最偏僻、最乡下的小孩受的教育,他的学校是不是给了他最好的东西。
而老师们的反应也是比较大的。第一,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写作课是可以群体互动跟讨论的。写作课通常就是老师给一个题目,然后坐下来各人写各人的。第二,写作课其实可以不需要课本,尤其在这个时代。第三,写作其实来自观察。要学习观察,其实也是学习思考。
在我去教语文课之前,几个学校的校长,都特别带一点抱歉的感觉跟我说,你要知道,我们乡下的孩子,平常接收到的文化刺激比较少,可能比较没有创意,可能知道的比较少,但是那三个小时下来,我想我跟老师们都共同发现,其实孩子们有多聪明,都要看你给他多大的启发。就创造力本身而言,其实没有城乡的差距,你老师本身的创意有多少,决定了孩子的创意有多少。
◎教育的城乡差距在于环境的差别
我自己就是台湾南部乡下长大的小孩。先是农村,后来是渔村。18岁前没去过台北,17岁前没坐过私人的轿车。16岁读台南女中的时候,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到学校门口的公共电话亭去打电话,那些城市里的同学故意说,讲话不要超过一分钟,超过一分钟会爆炸。我是真的相信了。
所以你就知道,城乡距离是非常大的。对于一个乡下的孩子,第一个就是知识上跟别人差很多,物质上当然不要提了。我一辈子,不管是写作,还是出任公职,城乡差距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我的眼光永远看得到乡下。
现在台湾的乡村教育跟城市的教育,其实硬件已经差不多了。台湾对于教育的投资非常大。教育经费是我们“文化部”经费的二十倍。所以你到台湾最偏僻的乡村学校,硬件设施、图书馆、运动场,其实都非常好。好到我有时候都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度了。在教材上,课本上,其实都是相当一致的,平等的。差别其实在于环境。
一个住在台北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区,比如说中正区的12岁的小孩;另一个住在屏东山区里的原住民部落的12岁的小孩,他们中间的资源差多少?台北市中正区这个12岁的孩子,走路五分钟就到了“国家戏剧院”,跨过去就是“国家音乐厅”,大概走个三百米就是电影院,可能还是个艺术电影院。所以表面上说教育资源完全一样,但是他的生活里给予他的东西,是天差地别的。这个城乡差距是永远存在的,很难说什么叫彻底解决,但是我觉得对城乡差距问题的这种自觉,是每一个掌有资源的人都必须有的。
我曾经住在德国,德国即使在欧洲也是一个特殊的国家,因为它是一个非常的分权、地方自治的结构。在法国,巴黎就笼罩了一切,资源全部集中在那儿。德国不一样,柏林是一个,汉堡是一个,慕尼黑是一个,是分散的。我住在德国一个郊区的小村,因为是地方分权,权力下放、资源下放,所以,村民要办出国的护照,他不需要到城里去办,村公所就有权力发护照。那个两万人的村子里,有自己的展览馆,有自己的孩子图书馆,有自己的音乐表演厅,它本身的文化是有一定基础的。
原载《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