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志异》清人序跋看其在清代的传播

2016-11-14 11:17王平
蒲松龄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序跋聊斋志异传播

王平

摘要:《聊斋志异》尚未全部完成之时,已有文人为之作序;其后清代出现的各种抄本、刻本、注评本、图咏本等都有为之作序者。通过分析清人的这些序跋,可以更好地把握《聊斋志异》在清代的传播情况,从而认识到传播环节对一部文学名著所产生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聊斋志异;序跋;传播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一部文学作品不仅只有经过传播,被接受者接受之后才算最终完成;而且其影响的大小、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传播的情况。笔者曾有拙文《聊斋志异在清代的传播》(载《蒲松龄研究》2003年第4期)作过论述,本文拟通过分析《聊斋志异》清人序跋,对此问题再作探讨。

一、稿本序跋:肯定价值,促进传播

早在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过程中,便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和注意,其中值得重视的是高珩、唐梦赉、王士禛三位名人。高珩和唐梦赉是最先为《聊斋志异》作序的淄川名人,高序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唐序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时间都在《聊斋志异》初步结集前后。蒲松龄非常重视这两篇序言,将其置于其定稿本卷首,其后各种抄本、刻本几乎都采用了这两篇序言,对《聊斋志异》的传播显然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高珩(1612-1697),明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入清后历任秘书院检讨、国子监祭酒、吏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等职,与蒲松龄有姻亲关系,并有频繁交往。[1] 100 其《聊斋志异序》 [2] 从多个方面肯定了《聊斋志异》的价值。首先,对《聊斋志异》之“异”作了辨析:“志而曰异,明其不同于常也。然而圣人曰:‘君子以同而异。何耶?其义广矣、大矣。夫圣人之言,虽多主于人事,而吾谓三才之理,六经之文,诸圣之义,可一以贯之。则谓异之为义,即《易》之冒道,无不可也。”《易·系辞上》曰:“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 [3] 199 这就是说,“异”的作用与《易》一致,无非是将万事万物中不见不闻的“道”表露出来而已。

其次,分析了怪异之事的功能作用:

欲读天下之奇书,须明天下之大道。盖以人伦大道淑世者,圣人之所以为木铎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则虽孔子之所不语者,皆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诺皋》《夷坚》,亦可与六经同功。苟非其人,则虽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读“南子之见”,则以为淫辟皆可周旋;泥佛肸之往,则以为叛逆不妨共事;不止《诗》《书》发塚,《周官》资篡已也。

高珩认为“怪力乱神”虽为孔子所不语,但“皆足辅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诺皋》《夷坚》等志怪之书,“亦可与六经同功”。

再次,对《聊斋志异》多写怪异幽冥之事作了辨析,一是怪异之事确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然而天地大矣,无所不有;古今变矣,未可舟胶。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岂夏姬谢世,便侪共姜;荣公撤瑟,可参孤竹乎?有以知其必不然矣。且江河日下,人鬼颇同,不则幽冥之中,反是圣贤道场,日日唐虞三代,有是理乎?”二是怪异之事既然现实生活中存在,就可以成为小说的素材:“或又疑而且规之曰:异事,世固间有之矣,或亦不妨抵掌;而竟驰想天外,幻迹人区,无乃为《齐谐》滥觞乎?曰:是也。然子长列传,不厌滑稽;厄言寓言,蒙庄嚆矢。且二十一史果皆实录乎?仙人之议李郭也,固有遗憾久矣。而况勃窣文心,笔补造化,不止生花,且同炼石。佳狐佳鬼之奇俊也,降福既以孔皆,敦伦更复无斁,人中大贤,犹有愧焉。是在解人不为法缚,不死句下可也。”

最后,阐明了阅读《聊斋志异》的正确方法,并表明了自己愿意为《聊斋志异》辩护的态度:“吾愿读书之士,揽此奇文,须深慧业,眼光如电,墙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语之故,则《六经》之义,三才之统,诸圣之衡,一一贯之。异而同者,忘其异焉可矣。不然,痴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儒首。一字魂飞,心月之精灵冉冉;三生梦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动而忽来,桃茢遣而不去,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

唐梦赉(1627-1698),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为庶吉士,两年后授秘书院检讨,旋即因“上疏北阙”而“拂袖南山”,罢官归里。蒲松龄十分敬重仰慕这位同邑前辈,唐梦赉也特别同情赏识蒲松龄,两人有许多交往。[1] 121 康熙二十一年(1682),唐梦赉为《聊斋志异》作序 [2] ,该序首先对《聊斋志异》多写怪异幽冥之事作了辨析,指出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但人们见闻有限,于是很容易少见多怪:

谚有之云:“见橐驼谓马肿背。”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矣。夫人以目所见者为有,所不见者为无。曰,此其常也,倏有而倏无则怪之。至于草木之荣落,昆虫之变化,倏有倏无,又不之怪,而独于神龙则怪之。彼万窍之刁刁,百川之活活,无所持之而动,无所激之而鸣,岂非怪乎?又习而安焉。独至于鬼狐则怪之,至于人则又不怪。夫人,则亦谁持之而动,谁激之而鸣者乎?莫不曰:“我实为之。”夫我之所以为我者,目能视而不能视其所以视,耳能闻而不能闻其所以闻,而况于闻见所不能及者乎?夫闻见所及以为有,所不及以为无,其为闻见也几何矣。

其次,说明人们的见闻和辨别力有所不同:“人之言曰:‘有形形者,有物物者。而不知有以无形为形,无物为物者。夫无形无物,则耳目穷矣,而不可谓之无也。有见蚊腹者,有不见泰山者;有闻蚁斗者,有不闻雷呜者。见闻之不同者,聋瞽未可妄论也。”同时批评了那些孤陋寡闻的“小儒”:“自小儒为‘人死如风火散之说,而原始要终之道,不明于天下;于是所见者愈少,所怪者愈多,而‘马肿背之说昌行于天下。无可如何,辄以孔子不语一词了之,而齐谐志怪,虞初记异之编,疑信之者参半矣。不知孔子之所不语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闻者耳,而谓《春秋》尽删怪神哉!”

再次,透露了《聊斋志异》早期的传播情形。序中云:“留仙蒲子,幼而颖异,长而特达。下笔风起云涌,能为载记之言。于制艺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大要多鬼狐怪异之事。向得其一卷,辄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阅之,凡为余所习知者,十之三四,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见,而与夏虫语冰也。”“向得其一卷,辄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阅之”,可见《聊斋志异》尚未结集前即已在亲友间传抄。一卷甫毕,亲友便争相传阅。

最后,肯定了《聊斋志异》的价值和其必定流传于后世:“余谓事无论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为妖。故日食星陨,鹢飞鹆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臣贼子,乃为妖异耳。今观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正如扬云《法言》,桓谭谓其必传矣。”

王士禛对《聊斋志异》的传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蒲松龄与王士禛之间因为《聊斋志异》曾有多次书信往来,蒲松龄在《与王司寇阮亭先生》信中说:“耳灌芳名,倾风结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读十年书,甚慰平生,而既见遽违,瞻望增剧。前接手翰,如承音旨,又以东风未便,裁答犹疏……梅屋以索无期,姑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茗,何以克堪?对使拜嘉,临池愧悚!” [4] 140 据袁世硕先生考证,此信写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两人初次会面之后,王士禛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1] 195 读过《聊斋志异》部分篇目后,王士禛虽然没有应允蒲松龄的要求为《聊斋志异》作序,但却对《聊斋志异》十分欣赏,并有《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题辞,曰:“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5] 这首题辞即题于《聊斋志异》原稿卷后。蒲松龄作《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以示酬答:“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 [4] 543 王士禛成书于康熙二十八年冬的《池北偶谈》采摭了《聊斋志异》中的《小猎犬》等五篇,在《小猎犬》篇末注明:“事见蒲秀才松龄《聊斋志异》。” [1] 196 几年后,王士禛还对《聊斋志异》三十一篇文稿作了评点,计有三十六条批语。虽然大多是只言片语,但王士禛却是《聊斋志异》的第一位评点者,比其他评点者早了百馀年。王士禛地位显赫,他的以上举动毫无疑问对《聊斋志异》的传播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二、抄本序跋:“人竞传写,远迩借求”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聊斋志异》以抄本的方式在社会上传播着。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较完整的《聊斋志异》抄本,而且与《聊斋志异》的传播有着密切关系。铸雪斋为历城张希杰的斋名,而张希杰所过录的原本是济南朱氏号“殿春亭主人”的藏本。该抄本载有“殿春亭主人”作于雍正癸卯即雍正元年(1723)的跋语 [5] ,“殿春亭主人”即蒲松龄好友朱湘之四子朱翊典(亦名朱崇典)之署名 [6] 。该跋语开头即说:“余家旧有蒲聊斋先生《志异》抄本,亦不知其何从得。后为人借去传看,竟失所在。每一念及,辄作数日恶。”朱翊典所说其家“旧有蒲聊斋先生《志异》抄本”,即朱缃直接向蒲松龄借《聊斋志异》的抄录本 [1] 233-240 ,由于朱翊典当时年纪幼小,故称“不知其何从得”。这一抄本之所以失传,或许是因为朱缃去世时年仅三十八岁,抄本借阅者便乘机据为己有。可见《聊斋志异》早期是以抄本形式在亲友之间传阅,而且深受读者喜爱和重视,以至于借之不还,失之心痛。

该跋语接着说:“一日,偶语张仲明世兄。仲明与蒲俱淄人,亲串朋好,稳相浃,遂许为乞原本借钞,当不吝。岁壬寅冬,仲明自淄携稿来,累累巨册,视向所失去数当倍。”这位张仲明即曾在朱家坐馆的张元之子张作哲,随父在朱家住过很长时间。张作哲的祖父张永跻乃蒲松龄之挚友张笃庆的族弟,张永跻本人也与蒲松龄有交往。张元虽然比蒲松龄小三十二岁,但两人也有过“文酒往来”。张作哲少年时亦曾见过蒲松龄,与蒲松龄的子孙当有往来。正是由于几代人的友情,张作哲才能够将《聊斋志异》全稿从蒲家借来。袁世硕先生认为“张作哲借出的可能并非手稿本,而是一部誊录供借抄的副本” [1] 388-389 。该跋语说,张作哲借来的这部《聊斋志异》副本比早先丢失的那部抄本“数当倍”,但据袁先生考证,朱缃所抄录的《聊斋志异》已有十五册之多,与十六册手稿仅少一册 [1] 235 。或许因为朱缃抄录《聊斋志异》分三次完成,第一次抄录七册,第二次抄录八册,最后抄录一册,年纪幼小的朱翊典仅仅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后来便不知去向,故记忆有误。这说明《聊斋志异》尚未全部完成时,已经在亲朋好友间流传开来;全书完成后,蒲家又专门准备了一部“供借抄的副本”,可见《聊斋志异》受喜爱的程度非常之高。

该跋语又说:“乃出资觅傭书者亟录之,前后凡十阅月更一岁首,始告竣。中间雠校编次,晷穷膏继,挥汗握冰,不少释。此情虽痴,不大劳顿耶!书成记此,聊存颠末,并识向来苦辛。倘好事家有欲攫吾米袖石而不得者,可无怪我书悭矣。”此段话一方面说明了抄录一部《聊斋志异》的苦辛,另一方面也表示接受此前的教训,不会再轻易外借,并希望人们能够理解。这段跋语说明,在蒲松龄去世后,《聊斋志异》只有极为密切的亲友才可能借出。张作哲乃张元之子,张元曾为蒲松龄作《墓表》,并在朱家坐馆。有了这几层关系,“殿春亭主人”才可能借到《聊斋志异》。同时还可以得知,抄写一部完整的《聊斋志异》绝非易事,需要一人整整抄写十个月。正因如此,抄本主人往往不愿随便借给他人,这表明凭借传抄方式,传播范围会受到很大限制。

但是,尽管传播范围有限,希望读到《聊斋志异》的人却越来越多,正如蒲立德在《聊斋志异跋》中所说:“初亦藏于家,无力梓行。近乃人竞传写,远迩借求矣。” [2] “人竞传写,远迩借求”,说明《聊斋志异》传播的范围有所扩大,抄写者当不在少数。但是我们所能看到的、保存于今日且据手稿本直接过录的抄本不过仅有“康熙抄本”,而且还是一部残本。这说明抄本的保存十分不易,其传播也就必然有限。有些直接过录的抄本便没能流传下来,如济南朱氏抄本就是如此。至于其它“异史抄本”、“铸雪斋抄本”、“二十四卷抄本”、“黄炎熙选抄本”等等,大都是辗转相抄而来,而且一般都珍藏于家中,所以才能够保存至今天。

现藏于日本庆应大学聊斋文库的《聊斋志异遗稿》旧抄本残帙,共收文17篇,分花、月、雪三卷,“雪之卷”末有淄川孙锡嘏作于同治元年壬戌(1862)的跋语,云:“今于渐逵蒲表侄书笥中,得睹《志异》原稿一卷,舒而观焉,竟被鼠蠹伤之过半。今由残缺章幅中选择整片最佳者,仅此数十篇,装订成册,庶几以传永久,免作散纸矣。” [11] 171-172 该抄本字体与手稿本不同,虽非出自蒲松龄手笔,却出自其后裔。从该抄本已残缺不全可以推断,该抄本曾长期在亲朋好友间传阅,亦可看出《聊斋志异》早期以抄本形式在亲朋好友之间传播的情形。

三、刻本序跋:“风行天下,万口传诵”

蒲立德在《跋》中还说道:“昔昌黎文起八代,必待欧阳而后传;文长雄踞一时,必待袁中郎而后著。自今而后,焉知无欧阳、中郎其人者出,将必契赏锓梓,流布于世,不但如今已也。则且跂予望之矣!” [1] 这时,蒲松龄已经谢世二十五年。又过了二十五年,蒲立德“跂予望之”的知音终于出现了,这便是“青柯亭刻本”的主事者赵起杲。

赵起杲,山东莱阳人,对《聊斋志异》有着浓厚兴趣。根据其刻《聊斋志异》“弁言” [2] 可知刻本的产生过程:乾隆十一年(1746)冬,赵起杲从其朋友周季和处得到《聊斋志异》抄本两册,“读而喜之”,“欲访其全,数年不可得”。第二年春天,这一抄本被王闰轩“攫去”。后在福建任职时,结识了郑方坤的后人。郑方坤,字荔芗,福建人,乾隆初曾官山东兖州、沂州知府,“性喜储书”。赵起杲估计其家或许有《聊斋志异》藏本,果然不出所料。于是命人抄录正副二本,与其它抄本校对后,赵起杲认为郑本得自蒲家“原稿”。乾隆二十八年(1763),赵起杲在杭州任职,其友鲍廷博曾多次“怂恿予付梓,因徇未果”。又过了三年,因为“借抄者众,藏本不能遍应,遂勉成以公同好”。因赵起杲任睦州知府,其府衙后院有青柯亭,故世称此本为“青柯亭本”。

除“弁言”之外,赵起杲还有“刻《聊斋志异》例言” [2] ,其中多次强调了刻本与原稿本高度一致,还提到了《聊斋志异》在流传中的异名与臆改、删汰问题:

是编初稿名《鬼狐传》。后先生入棘闱,狐鬼群集,挥之不去,以意揣之,盖耻禹鼎之曲传,惧轩辕之毕照也。归乃增益他条,名之曰《志异》。有名《聊斋杂志》者,乃张此亭臆改,且多删汰,非原书矣。兹刻一仍其旧。

是编向无刊本,诸家传抄,各有点竄。其间字斟句酌,词旨简严者有之;然求其浩汗疏宕,有一种粗服乱头之致,往往不逮原本。兹刻悉仍原稿,庶几独得庐山之真。

是书传抄既屡,别风淮雨,触处都有,今悉加校正。其中文理不顺者,间为更定一二字。至其编次前后,各本不同,兹刻只就多寡酌分卷帙,实无从考其原目也。

《聊斋志异》在流传过程中确实出现过不同的名称,虽然至今尚未发现名为《鬼狐传》的抄本,但却发现了名为《异史》的康熙年间抄本。至于在流传过程中被“臆改”“删汰”,就更为普遍。即使赵起杲宣称“兹刻一仍其旧”的青柯亭刻本,也难免有意或无意地做了一些改动。“弁言”明确说道:“原本凡十六卷,初但选其尤雅者厘为十二卷;刊既竣,再阅其余,复爱莫能舍,遂续刻之,卷目一如其旧云。”“卷中有单章只句,意味平淡者删之,计四十八条。”这说明,青柯亭本在刊刻时,为了避免触犯时忌,对原作有所改动。

参与青柯亭本校雠审定的还有钱塘著名文人余集,青柯亭本《聊斋志异》卷首有余集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的序 [2] ,称:“乙酉三月,山左赵公奉命守睦州,余假馆于郡斋。太守公出淄川蒲柳泉先生《聊斋志异》,请余审定而付之梓。”由此可知,赵起杲于乾隆三十年(1765)便请余集审定《聊斋志异》。乾隆三十一年(1766)青柯亭本刻成后,余集题词序曰:

丙戌之冬,《志异》刻成,距荷邨殁又五匝月矣。……盖余去年在郡斋时,与先生审订是书,丹铅错列,参互考订,斟酌去留,厘成一集。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后四卷则附存之者也。……先是:公以例言属余,会予计偕无报;及公卒之前十日,自制序文,复草例言数则,若不及待余之归也者。陈生载周,董剞劂之役者也,十日前亦先公殁。呜呼!何其奇也!未竟之绪,以文续而成之,今且竣矣。海内之士,争先睹以为快;独予中心枨触,不能无废书之叹。异日公尝戏谓予曰:“此役告成,为生平第一快事。将饰以牙签,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岂意斯言,竟成语谶!尚当与以文遵富春,涉桐江,支笻挟册,登严陵之台,招先生羁魂焚而告之。吾见南山之颠,白云溶溶,凝而不流,如来照鉴,其必先生也哉!其必先生也哉!

赵起杲将《聊斋志异》的刊行视为“生平第一快事”,在临终十日前还“自制序文,复草例言数则”。尽管赵起杲官为知府,但还要靠出版商鲍廷博出资赞助,然工未竣而病故,其弟臯亭邀鲍廷博继其业始成,可见刻印这样一部数十万言的书并非易事。全书共收文425篇(比铸雪斋本少49篇,但可补其缺者5篇),篇目虽然不算完整,然而重要的名篇,都已囊括在内。与稿本相比,个别文字虽有差异,但总的来说,仍不失其原意,基本相同。

青柯亭刻本对《聊斋志异》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断被翻刻,如乾隆五十年(1785)杭州油局桥陈氏刊本、乾隆六十年(1795)重刊本、道光八年(1828)敬业堂重刊本等等。二是成为许多评注本、绘图本的底本,如何守奇、吕湛恩、何垠、但明伦、冯镇峦等人的评注本,铁城广百宋斋的图咏本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青柯亭本的问世,才使“《聊斋》一书,风行天下,万口传诵” [7] 1180 。

赵起杲发起刊刻《聊斋志异》似乎有着很大的偶然性,但实际上也是一种必然,这是由《聊斋志异》自身价值所决定的。当人们发现认识到某部文学作品的价值后,为了使其迅速传播,总会想方设法付诸梨枣。所以几乎与青柯亭本问世的同时,山东长山县周村出现了王金范的十八卷选刻本。该本卷首有王金范作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的“《聊斋志异摘抄》序” [8] ,云“柳泉蒲子,以玩世之意,作觉世之言,握化工之笔,为揶揄之论。……第其书浩漫,亥豕既多,甲乙紊乱,又以未经付梓,抄写传讹,浸失其旧。……辛巳春,余给事历亭,同姓约轩假得曾氏家藏抄本,公退之馀乃择其可观者删繁就简,分门别类,手抄而点竄之。几阅寒暑,始得成帙”。王金范的《聊斋志异摘抄》虽然也花费了许多心血,但从传播角度来看,这一选刻本的影响远不及青柯亭本,尽管此后又有乾隆五十年(1785)和光绪年间重刻本,但却没能广泛流传开来。袁世硕先生认为“其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如印行的数量,刻印之工劣,都会影响到流传,但是,更根本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其内容多有不及青柯亭本之处”。[1] 409 因为不忠实于原著,极大地损伤了《聊斋志异》的原貌,致使其成了缺少价值的刻本,这是一个重要教训。

青柯亭本及由其繁衍而出的本子影响极大,但有一缺憾,这便是它删去了若干篇章。于是各种“拾遗”本应运而生,道光四年(1824),黎阳段栗玉辑刻了《聊斋志异遗稿》四卷51篇。该刻本卷首载有刘瀛珍、陈廷机、胡泉、段栗玉的四篇序言及段栗玉的一篇例言。段氏“重抄《聊斋志异遗稿》序”称:

留仙《志异》一书,脍炙人口久矣。余自髫龄迄今,身之所经,无论名会之区,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册。……是书流传既久,而俗坊吝于铅椠,将其短类半删去之,渐久而失愈多,殊堪恨恨。然好事者尚可广搜远绍,符其原额。己巳春,于甘陵贾氏家获睹雍正年间旧钞,是来自济南朱氏,而朱氏得自淄川者。内多数十则,平素坊本所无。余不仅狂喜。遂假录之,两朝夕而毕。后復核对各本皆阙,殆当时初付剞劂,即亡之矣。……然欲付梨枣而啬于资,素愿莫偿,恒深歉怅。兹于道光癸未,与德州刘仙舫雨夜捉膝言及之;仙舫毅然醵金,余遂得于甲申秋录而付梓,俾遗珠得还合浦,不但为当时好事者之一快,即于风清月朗时,以杯酒酹告清曜先生之灵,九原有知,应亦大畅其未偿之愿也矣。[9] 2465-2466

段氏此序涉及到《聊斋志异》传播中的许多问题,一是由此可知,至段氏所生活的嘉道年间,《聊斋志异》传播范围已经非常广泛了,“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册”。二是各种刻本纷纷涌现,但都对原稿有所取舍。三是段氏得到了济南朱氏抄本的雍正年间抄本,尽管不是朱氏的原抄本,因为朱氏抄本至今尚未发现,故此本亦有一定的价值。

段氏“《聊斋志异遗稿》例言” [9] 2467 又称:“是书本雍正年抄本,则未刻之前,已贵洛阳纸价矣。的系原物,断非后人剽窃。”“若《鸮鸟》一则,系康熙年间事,圣天子不可不出格。《白莲教》一则,明言徐鸿儒,则大兵不可不空格。意刊书之时,去此未远,不便刻入,因成割爱欤?”段氏所言极确,青柯亭本“弁言”称“卷中有单章只句,意味平淡者删之,计四十八条”,恰好可与段氏所言相验证。另外,道光十年(1830)长白荣誉辑《聊斋志异拾遗》一卷,四十一则。据卷首胡定生序可知,这些篇章得自淄川蒲氏后裔。其中《蛰龙》《爱才》《龙》“博邑有乡民王茂才”三则,不见于现存手稿本和早期诸抄本,是否蒲氏原作,尚有疑问。

四、评注本、图咏本序跋:“披隙导窍”,有裨阅者

由于《聊斋志异》是文言小说,多有典故,且部分作品涉猎真实人物及史实,为方便读者阅读,书坊推出了许多注释本,其中吕湛恩、何垠注本流传影响较广。

道光五年(1825),观左堂刊刻了第一部由吕湛恩注释的《聊斋志异》青柯亭本的注释本,卷首有道光五年(1825)梁溪蔡培序 [9] 2477 及吕湛恩自序 [9] 2476 。蔡培序称,吕湛恩字叔清,山东文登人,髻年受知于阮芸台先生,补博士弟子员。因屡不第,遂立志为《聊斋》作注,以发其抑郁之气,于道光五年书成。吕湛恩自序称,幼年即喜闻鬼狐仙怪故事,后读《聊斋志异》“如有夙缘,神与相迎,而若或引之,几至忘啜废枕”,于是萌发了为《聊斋志异》作注的想法。他“搜奇摭异,靡间寒暑,历三载而始粗就”。吕湛恩在“例言” [9] 2478 中说:“是书卷帙浩繁,无力付梓,故仅撮其典实,著为是编。”所以吕注采用“注而不释之体”,止于章句典据,词条的旨意、出处,某字的音读字义等等,而不评文字的工拙。因为吕湛恩是山东文登人,因此对《聊斋志异》中的真实人物尤其是山左人物注释尤详。“使阅者得此更无翻阅之劳”,对读者甚有帮助。此本只刊注释,不载原文。未几,魁文堂又增注补一卷重刻。至道光二十三年(1843)广东五云楼始将吕注与原文合刻,道光二十六年(1846),三让堂又重刻。吕氏注本影响较大,后来诸家坊本多采用其注刊刻。光绪初年,铁城广百宋斋和上海同文书局、鸿宝斋等又继出绘图本。

道光十九年(1839),何垠注本初刊,这是继吕氏注之后第二个注释本。该本分上下栏,上栏注释,下栏原文,卷首有沈道宽、陈元富序及何垠自序。沈道宽序 [10] 云:“江宁何地山先生以博雅之才,著作馀闲,为之考订注释,积久得若干条,刊为别本流布之。”陈元富序 [10] 云:“何君擅文思杰笔,多精言,每咏必示之,好书必竟读,最爱词。”何垠自序 [10] 称:“读《聊斋志异》,即以无注释为憾,嗣见吾友亦言,用择其一二易知者,勉为考订,游幕中岁月五,集成卷帙。”据此可知,何垠字地山,江宁人,“有博雅之才”,“擅文思杰笔”,喜读《聊斋志异》并为之作注。何垠“《注释聊斋志异》凡例 [10] ”称,其“注不嫌多,解不嫌陋”,“文义难解者,亦必详注”。以字词音义为主,较少注典故人事。何、吕两人注释,各有特点和长处,惟吕注比何注详细。道光二十年、二十六年有重刊本。以上两种注释本流传甚广,为读者提供了极大方便。

《聊斋志异》的人物刻画、情节设置、语言描写及思想情感都取得了突出成就,受到了许多评点家的高度赞美,其中王士禛、何守奇、但明伦、冯镇峦四家评点影响较大。这些评点对于启发读者的阅读能够有所启发和帮助,于是书坊刊出了各种评点本。道光三年(1823)何守奇批点本问世 [11] 175 ,这是一部最早的《聊斋志异》评点本。此书是以青柯亭本为基础的评本,评者何守奇,广东南海人(生平不详)。原书前有唐梦赉、高珩、赵起杲序,赵起杲刻书例言、聊斋自志、聊斋小传,继有王士禛、张笃庆、朱缃等人题辞,卷末有蒲立德跋,独未有何守奇序跋。全书共十六卷,版心下刻“知不足斋原本”,可知其底本为青柯亭本。扉页左题:道光三年新镌,中款:批点聊斋志异,右下题:经纶堂藏板。此书后在道光十五年(1835),又由天德堂重刻。

道光二十二年(1842)但明伦《聊斋志异新评》问世,这是继王、何之后又一评本。但明伦,贵州广顺人,其传见《广顺州志》。卷首有但明伦自序 [9] 2470 ,称其幼年“得《聊斋志异》读之,不忍释手”。嘉庆二十四年(1819)“入词垣,先后典楚、浙试,皇华小憩,取是书随笔加点,载以臆说,置行箧中,为友人王萲堂、钱辰田两侍读,许信臣、朱桐轩两学使见而许之,谓不独揭其根柢,于人心风化,实有裨益。嘱付剞劂而未果。兹奉命莅任江南,张桐厢观察、金瀛仙主政,叶素庵孝廉诸友,复怂惥刊布,以公同好。余亦忘其固陋,未知有当于聊斋之意与否。书成,爰记其颠末如此”。全书卷数篇目,悉依青柯亭本。该本以两色套印,墨印正文,朱印评语,十分精致,再加之评语颇有见地,故此后据之刊行的本子较多。

由于各家注评特点不同,于是出版商将各家注评合为一刻,以满足读者的需求。如咸丰十一年(1861)坊刻本,合王士禛评、吕湛恩注;咸丰间坊刻本,合王士禛评、吕湛恩注、但明伦评;同治五年(1866)维经堂刻本,合王士禛评、吕湛恩和何垠二家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光绪十七年(1891)合阳喻焜四家合评本,将王士禛、何守奇、但明伦、冯镇峦四家评汇为一本,其中冯镇峦的评语是首次付刻。该本卷首有喻焜序云:

《聊斋》评本,前有王渔洋、何体正两家,及云湖但氏新评出,披隙导窍,当头棒喝,读者无不俯首皈依,几于家有其书矣。……吾合冯远村先生手评是书,建南黄观察见而称之,谋付梓未果。……同治八年,州人士取篇首杂说数十则及《片云诗话》刊行,而全集仍待梓也。予于亲串中偶得一部阅之;既爱其随处指点,或一二字揭出文字精神,或数十言发明作者宗旨,不作公家言、模棱语,自出手眼,别具会心,洵可与但氏新评并行不悖。[9] 2471

该本还载有冯氏《读聊斋杂说》,据此可知,其评点时间是嘉庆二十三年(1818),比何、但两家要早,因其以抄本形式在社会上流传,故知之者较少。该本分为上中下三栏,上中栏为评语,下栏为正文。光绪末,重庆一得山房有该本重刻本。

光绪十二年(1886)上海同文书局出版石印本《详注聊斋志异图咏》,前有高昌序言曰:

《聊斋》所志,其事非尽为刑天舞戚,其人非尽属牛鬼蛇神,则其图之也,亦不必皆入禹鼎之铸奸,温犀之烛怪,不过就其事迹,模其神情,观其事传而其人亦传,此广百宋斋主人《聊斋志异图咏》之所由作也。主人以尚友为志,读古人书,必欲知其为人,爰请名手,就《志异》全书每幅各绘一图,亦既穷形尽相,无美不臻,又于每图各系七绝一首,抉海内诗人之心肝,为图中之眉目,以是游目骋怀,洵可乐也。复以旧注缀于每篇之后,检查尚恐费事,因而别出心裁,摘录于每句之下,令人一览可以了然,其用心可谓苦矣。[9] 2472

为了方便读者,书坊主人可谓煞费苦心,请画家根据每篇故事中有代表性的细节或场面各绘图一幅,有的一篇还绘制两三幅,共计444幅,每图题七绝一首。这些图与诗不仅形成了诗文并茂的艺术效果,而且其自身就是对《聊斋志异》的一种阐释与接受,可以启发读者的思路,提高阅读兴趣。该本果然受到了读者的喜爱,三年后有悲英书局仿印本,后又有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并加入了王士禛和但明伦的评语,各种仿印本、影印本层出不穷。

由以上论述可以看出,《聊斋志异》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文言小说的扛鼎之作,其自身的成就固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传播的因素也不可忽视。

参考文献:

[1]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M].济南:齐鲁书社,1988.

[2]原载青柯亭本聊斋志异[M].

[3]四书五经[M].长沙:岳麓书社,1991.

[4]蒲松龄.蒲松龄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原载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M].

[6]吴修安.殿春亭主人究竟是谁[N].齐鲁晚报,2015-02-10.

[7]冯镇峦.读聊斋杂说[G]//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90.

[8]原载聊斋志异摘抄[M]

[9]蒲松龄.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

[10]原载何垠,注释.聊斋志异[M].

[11]袁世硕,主编.蒲松龄志[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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