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兰
民间寻“根”小说续“源”
——论《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对小说与民间关系的建构
◆王胜兰
进入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的变化和思想上的解放,中国的知识分子渐从“文革”的压迫中走出。一大批带着反思和批判锋芒的文学作品在文坛上涌现,并在当时中国引起大的反响,显示出他们对文学话语权的重新掌控。这在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国家政治话语对知识分子精英话语的一次“妥协”。在此后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反思文学”中,知识分子的笔触更多地从国家宏观政治主题中撤退,而从个人在“文革”中的经历、所思所感及反思出发,在他们笔下呈现出一种反思、批判的启蒙色彩。在八十年代这种启蒙话语叙述中含有对前一时期政治叙事的解构与反拨。当然,他们并没有全然沦入个人中心主义的想象中,反而努力从这一时期的特殊经历反思社会与国家的命运、前途,并期待寻找中国文学的新出路。
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市场经济的出现,新的社会矛盾层出不穷。刚从政治话语中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面对新的社会变化,已无力再用精英话语掌控话语权,现实的变化带给他们的冲击更大。面对新的社会现实,他们无所适从、悲观失望,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曾数度给予他们精神滋养的民间资源和民间文化。八十年代出现的风俗文化小说及寻根文学的提倡为民间在小说中的“复苏”提供了契机。大量寻根作品中出现了远离中原文化规范的边地文化风情,这批作家认为规范的中原文化已经是凝固的、僵死的东西,寻根的任务就是把散落在边远地区和封闭村庄中的民间文化精神和少数民族的文化精神发掘出来①。而到了九十年代,社会各方面发生了巨大变化,知识分子在面对新的社会矛盾和情景时,一直适用的启蒙话语及批判思想给他们自身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启蒙语境逐步在现实中瓦解,精英化叙事本身的合理性也受到了怀疑。正是在这种困境下,精英化叙事失效,知识分子再次从民间寻找创作和思考的支撑点。
在晓苏看来,民间化叙事是中国当代小说的形态之一,它与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一道,构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小说大世界。从叙事动机来看,政治化叙事主要在于宣扬政治意志,精英化叙事主要在于传达精英意识,民间化叙事则主要在于彰显民间意趣②。按这个看法,晓苏把进入新时期后精英化叙事式微后出现的一大批精品力作称为民间化叙事,它们出现于精英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把握失去精准控制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新的制高点。此时,面对新的社会矛盾和现实,政治化叙事与精英化叙事已无力把控。
在目前有关当代小说民间化叙事研究成果中,大多数学者都将之置于知识分子精英话语下的民间。民间在当代小说中的存在是由陈思和提起,在《民间的浮沉》和《民间的还原》两篇论文中,陈思和具体阐释了民间文学的概念。民间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是指根据民间自在的生活方式的向度,即来自中国传统农村的村落文化的方式和来自现代经济社会的世俗文化的方式来观察生活、表达生活、描述生活的文学创作视界;第二是指作家虽然站在知识分子的传统立场上说话,但所表现的却是民间自在的生活状态和民间审美趣味,由于作家注意到民间这一客体世界的存在,并采取尊重的平等对话而不是霸权态度,使这些文学创作中充满了民间意味。”学者万建中引述了陈思和关于民间的研究,他正是在对民间文学的概念辨析中指出,民间在民间文学领域和作家文学领域有不同的学术指向,后者是知识分子想象的空间,是由文人建构的虚拟空间。在此空间中,知识分子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实践经历、价值取向、审美风格、艺术个性等生产文学,并以作品的形式传播③。而晓苏认为,民间化叙事从一开始就突破了精英化叙事的边界,完成了向民间自身传统的回归。并主要从四个方面与精英化叙事、政治化叙事予以区分,为民间化叙事建构起了叙事框架。
首先,叙事立场的不同。叙事立场是叙事形态得以形成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并且是先决性因素,作品中的叙事指的是作家在认识问题和处理问题时所处的地位与所持的态度④。晓苏在书中论及民间叙事立场时,认为它应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既要不同于政治化叙事立场,又要不同于精英化叙事立场,作家们在坚持民间化叙事立场时就已抛弃了国家、民族、阶级等宏观政治立场,也不同于启蒙、批判、反思等精英立场。晓苏在仔细阅读新时期小说后认为民间化叙事立场主要有三个特征,分别是:平民立场、人性立场、世俗立场。
平民立场,要求作家把老百姓当作叙述的主体,用老百姓的眼睛看事,用老百姓的耳朵听事,用老百姓的嘴巴说事,与老百姓一同喜怒哀乐⑤。与世俗立场有一种天然亲属关系。晓苏的平民立场是作家抛弃政治叙事与精英叙事加诸其身的多重枷锁,回到老百姓的角度,去观察、思考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挖掘其生活显流下的人性。显然,这是一种完全的民间叙事立场,作家在其中已成为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中的一员。人性立场则要求作家把文学创作当作人学来研究,以人为本,更多地关注人的生理属性,政治化叙事则以人的社会属性为本,精英化叙事更多倾向于人的精神属性。比较来看,民间化的人性立场更为贴近老百姓的脉搏。从不同的叙述立场出发会达成不同的叙述目的:政治叙事的立场更多地把文学作为工具来团结老百姓,为国家、阶级、民族张目,在题材及内容上即使有关于老百姓生活的叙述,也是受过规训或将要规训的生活。精英化立场的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观察社会、国家及自身生活的“镜子”,从他们的立场出发,有关民间的叙写也是有目的地利用:或是批判,或是启蒙。而民间化叙事的立场决定了他们的出发点及归宿皆在此处。当代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和新历史小说,尽管在题材上不同,但共同的叙述立场使它们摆脱了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的影响,从而成为民间化叙事的重要收获。
其次,民间化叙事是一种充满民间意趣和味道的叙事形态,与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相比,它的叙事视角更多地关注那些非常视角,因为非常视角更有传奇性、故事性和趣味性,更吸引人来读,而这些显然不是另两种叙事形态的追求,它们各有自己的创作目的,不会让小说的可读性遮蔽原本的目的。
从这点来看,民间化叙事显然更符合无目的性的审美。晓苏在研究当代小说中的民间化叙事时,总结出了四个非常视角:傻瓜、鬼魂、疯癫、儿童。这四个非常视角从根本上颠覆和解构了以往小说中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背后寄放的言说冲动。让文学中的叙述视角回归至真实、客观的现实境地。晓苏对这些非常视角的发现和总结表明了他的两个观点:其一是更细致地从叙述视角阐明了他的观点,即民间化叙事与政治化叙事、精英化叙事是平行的关系,并不是被包容与包容的上下层级;其二,民间化叙事中的非常视角吸引读者的眼光与它们背后所寄予的民间传统资源和文化心理与读者的心理、记忆产生共鸣是分不开的。
再次,民间化叙事不同于另两种叙事形态的一点是它的语言。文学作品的语言是经过作家挑选、处理过的语言,不同目的的文学语言同样具有不同特征,如政治化叙事语言的官方性、书面性,精英化叙事语言的典雅化、修辞化。晓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他认为:“民间叙事语言一般表现出三个最明显的特征,一是地方性,二是口头性,三是粗鄙性。”⑥并分别举例说这三种语言特征在民间化叙事作品中的体现及其所激活出民间文化的感觉。在这些作品中,晓苏更关注的是当代小说语言中地方性、口头性、粗鄙性特征在宏观上对语言修辞已成为定式的政治化叙事、精英化叙事所造成的语境冲击。如他提到的民间化叙事中地方语言对政治话语、精英话语及西方话语的转换以及民间化叙事话语以其陌生化、粗鄙化等引发的美感与吸引力,无不表明民间化叙事在语言上再一次冲破政治、精英叙事语言的包围,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最后,民间化叙事的结构是与政治化、精英化叙事不同的又一特点。晓苏总结出的民间化叙事结构主要有反讽、隐喻、圈套、错位四种。在叙事立场一章中,晓苏注意到民间化叙事立场的相对性、模糊性及客观性等价值取向的立场,这种叙事立场为作者在创作民间叙事的小说作品时提供了很大的发挥空间。晓苏正是从民间叙事的立场出发,建构起反讽、隐喻、圈套、错位四种结构方式,我们通过对现当代小说的仔细阅读可知,这四种叙事结构特别是反讽、圈套、错位三种只有在民间化叙事中,受众才会对之产生最大的审美感受和阅读期待。
晓苏通过叙事立场、视角、结构、语言四维建构起民间叙事的大框架,并与政治化叙事、精英化叙事进行比较。从这种叙述中可以看到民间叙事作为一种文学叙事的形态,已不是政治化叙事或精英化叙事所能容纳的。它已然从二者的包围中突击而出,成长为一种新的叙事形态;与二者相比,民间化叙事更自由、更开放,所呈现出来的文学景观与审美空间也是多元的、相对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民间化叙事对政治化叙事、精英化叙事既是一种延续,又是一次突破。
小说的生命力在于可读性,可读性包括两方面:一是好读,一是耐读。其中好读是指小说有意思,能对读者产生吸引力、诱惑力;耐读是指小说有意义,并且是在好读的基础上耐读,这一点不能光靠小说的传奇性、故事性、趣味性,还需要小说文本深处所潜藏的那种对读者持久的诱惑力,即那些能够激发读者再次阅读兴趣和反复阅读欲望的因素,同时还指文本暗含的可供读者进行多种解读的空间⑦。拥有可读性的小说才能引来读者持久热情的阅读和解读欲望。
晓苏在对中国当代新时期以来的小说进行仔细回眸时发现:凡是可读性强的小说基本上都是有意思的小说⑧。而小说的可读性和有意思可以说是小说的生命力。通过对具体作品的比较,可知新时期以来小说的生命力主要是民间化叙事带来的,而这种文学创作和接受的现象表明:民间化叙事已成为这个时代小说生命力的重要组成因素。
民间化叙事与小说在当代新时期以来的相遇既有民间化叙事本身的魅力,时代又给予了它们以适当的时机,而其中最重要的潜流却是小说与民间的血脉关联。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种类,据张清华考察,可以追溯至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为文学或美学概念,民间一词大约始自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序山歌》。在此篇短文中,他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同主流文学、文人写作相分野的民间说。冯梦龙推崇这种“不屑假”的文学,其搜集整理的民间白话小说“三言二拍”无论是文化立场还是其美学趣味都是民间的,也正是因为其民间性与非官方、非主流的性质,它们才特别受到市民阶层的欢迎⑨。
小说在血缘上可以见出它的边缘化、非中心性,这实在也是民间所蕴含的特性之一。不论是从具体的文学作品发展状况还是文学史的眼光来看,小说的兴盛与市民阶层的兴起有密切联系。明清之际,中国封建士大夫有渐趋没落之势,乘势而起的是市民阶层。观察这段时期的文学发展可以看出,大批符合普通市民阅读兴趣和期待的小说等通俗文学作品涌现出来。传统文人所欣赏的“文以载道”、“阳春白雪”的高雅文学在这个时代也渐显颓落。从这里可以看出,小说的最初兴盛与市民阶层的需求相呼应。到了晚清,小说作品的受众群体已大大超过其他文类。
发展到近代,梁启超更是借小说与庞大的受众规模一举将小说提到了与诗文并称的地位。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对平民文学、人的文学的提倡,继之三四十年代的革命文学、抗战文学,五六十年代的政治化叙事文学,新时期以来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等,小说已成为精英话语与政治话语裹挟下的“浮萍”:精英立场下的精英叙事与政治立场下的政治叙事已将小说作为一种话语权牢牢把控,在这种争夺中,小说与民间的血脉关联已面目不清,民间在作家的创作中成为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八十年代出现的风俗文化小说及寻根文学的提倡为民间在小说的复苏提供了契机。大量寻根作品中出现了远离中原文化规范的边地文化风情,这批作家认为规范的中原文化已经是凝固的、僵死的东西,寻根的任务就是把散落在边远地区和封闭村庄中的民间文化精神和少数民族的文化精神发掘出来⑩。而到了九十年代,社会各方面发生了巨大变化,知识分子在面对新的社会矛盾和情景时,一直适用的启蒙话语及批判思想给他们自身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启蒙语境逐步在现实中瓦解,精英化叙事本身的合理性也受到了怀疑。正是在这种困境下,精英化叙事失效,知识分子再次从民间寻找创作和思考的支撑点。
学者陈思和从文学作品中发现了小说与民间的关系,在《民间的浮沉》和《民间的还原》两篇文章中系统地阐释了民间理论,在当时的研究界引起很大反响,很多学者相继发表了关于当代小说中民间因素的研究,梳理民间的概念、因素及其给当代小说带来的新活力。
民间与小说在当代的重逢,其原因主要有三点:其一,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市场经济的出现,新的社会矛盾层出不穷。刚从政治话语中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已无力再用精英话语掌控话语权,现实的变化带给他们的冲击更大。面对新的社会现实,他们无所适从、悲观失望,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曾数度给予他们精神滋养的民间资源和民间文化。其二,与国内这股将目光投向民间,寻找生命力的文学思潮相对应的,是拉美等第三世界国家的作家立足本民族的本土化写作在西方文学界引起了强烈震动,这无疑为中国作家深入民间寻找民族、文化之根增添了不少信心。其三则是政治话语的默许,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政治话语多次呼吁作家“深入民间”、“与群众打成一片”,虽然对民间的认识深浅程度有待商榷,但在客观上给予了民间在文学上的存活空间。在上述诸多原因的共同作用下,民间复苏于当代小说之中成为不可避免的现实。从梁启超把小说作为提倡政治改良运动的工具到新时期以来作家、评论家、学者们对民间的重新发现和深度探索,小说与民间在相隔近百年后再次重逢。
与之前精英话语、政治话语对民间的改造不同,新时期以来小说中的民间化叙事已经借“东风”之便闯进了作家的心里,并唤醒其心中长久以来被精英化叙事与政治化叙事所淹没的文化认同心理。晓苏在书中结合大量新时期以来民间化叙事小说作品,具体分析民间叙事化给小说带来的蓬勃生命力。
在《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中,晓苏将讨论的重点放在民间化叙事的立场上,并以具体的文本分析对民间化叙事给小说带来的广阔视野进行了梳理。民间化叙事立场的平民、人性、世俗特征解构了政治话语背后的阶级意识和国家概念,更颠覆了精英化叙事“为老百姓说话”这种居高临下中隐含的启蒙与批判立场。作家在寻根文化的创作中,将文学感受的触角伸入民间,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延续了千百年的广阔的民间世俗世界,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民间生存空间:意义在这里消解,价值取向是模糊、相对、客观的;民间更多关注的是如何为生活找乐,为生存除障,为生命减压。这里生活的人们没有被打上道德标签,没有卫道士,更没有分裂、异化的人,作家在他们中发现:这个“藏污纳垢”的民间世界,却存在着“善恶同构、灵肉共舞、悲喜交融”的“完整的人”。对启蒙、批判的精英话语失去掌控力和着眼点的知识分子把目光投向民间,希望从民间汲取新的营养和力量,然而这是个双方艰难博弈的过程。精英化叙事在面对丰富复杂的民间时,已无力把持对之感到厌倦的精英话语。受到民间本源形态影响的知识分子要想把这个让他们感到震撼的“藏污纳垢”的民间和盘托出,他们必须去掉所坚持的“精英立场”,隐没自己,“作为老百姓来讲话”。
晓苏在书中主要论述当代以民间叙事策略进行创作的小说,并以叙述立场、视角、结构、语言四个方面建构了全书更是民间叙事小说的整体框架,完成了一次对当代小说中民间化叙事的“检阅”。
首先,在晓苏的这本书中,他对小说作品的选择视野非常开阔:一方面重新梳理当代小说,重审并打捞起了一批民间化叙事小说的作品,如杨争光、刘庆邦、韩东、述评、朱文、徐晓鹤、红柯、王祥夫、张放、李森祥、艾伟等;另一方面晓苏在书中还介绍了不少新世纪以来步入文坛的小说作者,如朱山坡、薛荣、金仁顺、何小竹、李师江、盛可以、王秀梅、刘建东、手指、张万新、张学东、远人等。晓苏推出的这些作家作品很大一部分在目前的文学史中未见踪影,这不仅体现了晓苏的眼光和选择,更是为作家作品提供了展示魅力的平台;而对读者来讲,这种重新发现与推介,既是一种充满热情的文学能量的传递,又为文学史之外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和更广阔的世界。
其次,晓苏在书中主要论述当代以民间叙事策略进行创作的小说,并以叙述立场、视角、结构、语言四个方面建构了全书,甚至是民间叙事小说的整体框架。但他并未停留在这种归纳上,而是将研究的触角延伸到与民间的关系上,如从民间寻找小说创作中非常视角的叙述依据,并依次挖掘出非常视角所带来的阅读美感和小说为此而呈现出来的可读性。用了很大的篇幅具体分析了民间叙事的视角、结构与语言,通过具体的文本分析,使我们看到在当代小说文本中,傻子、疯癫、鬼魂、儿童四个视角是如何表现民间叙事的特点,重要的不是视角取位的特殊与怪异,而是这几种非常视角背后所体现出的民间文化心理及审美理想。在当代小说中已有小说视角的改变,如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和阿来《尘埃落定》中的土司二少爷是傻子视角,方方《风景》中的鬼魂视角,余华《河边的错误》、王安忆《小鲍庄》中的疯癫视角等,在文学史及研究中已有相关的叙述,更不用提儿童视角的使用。晓苏在这四个叙述视角上的创新点显然不是对它们的发现,而是将这些视角与民间文学心理联系起来,并努力挖掘其中隐含的深层意蕴和审美张力。
如在傻瓜视角的“叙事裂缝”这一节中,晓苏深入浅出,细致地剖析写作内部呈现的细腻肌理。如傻子与疯癫视角的叙述下对现存社会体制的反抗性叙述及对感性本能的追求,晓苏从中为我们具体展示了其隐在的叙述裂缝及艺术弹性背后的民间立场,从文本的分析上将民间叙事的叙述视角与叙述立场完成了合理、有效的对接。晓苏一面细致地分析小说作者是如何充分利用这些非常视角行文,如“傻瓜视角的叙述裂缝”、“鬼魂视角的叙述边界”、“疯癫视角的叙述时空”及“儿童视角的叙述姿态”这四小节中,晓苏结合了大量小说文本,为我们一步步暴露出小说作者借用非常视角的创作心理及民间文化背景对他们的影响。如他十分深刻地剖析了傻瓜视角的叙述裂缝,三个裂缝的呈现将简单的叙述人傻瓜和他背后的作者预设及意料之外的阅读效果一下子敞开了;鬼魂的叙述边界则充分展现民间文化心理对阴阳两界的奇异安排及其在人心中的真实效果。晓苏认为这种视角不但全知全能、神秘无比,同时又真实、亲切、具体,这种分析是十分符合阅读实际效果的。民间文化和文学所包含的各种艺术效果在当代被小说家加以融合进入创作,而晓苏则将之细细择出,不仅讲清其来龙去脉,而且还为我们一一呈现出它们在当代小说中所焕发出的艺术魅力和民间活力。在这种叙述中晓苏利用对小说文本的阐释消弭了创作者与民间文学及读者之间的隔阂,这是由他本人的研究功底决定的:他不仅是一个民间叙事的研究者,更是一位小说创作者,在儿童视角中“审美张力”这一节里,晓苏提到了复调与重唱、对比与反衬,其论述中即蕴藏着晓苏的双重身份。他深谙知识分子对民间的“利用”与“保留”,深入挖掘民间文化中符合人们阅读心理的兴趣点,以小说文本为纲,步步解析,牵动了读者的心理。经他一引,当代小说的民间叙事视角十足地满足了读者和研究者的需要。
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是晓苏的《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见解完成了对当代小说的民间叙事言说。目前在不少人的文学研究中,理论统治全文,即使有具体文本的举例与分析,却常使读者有“硬塞进去”的印象,理论没有和文本作品紧密地结合起来,有时甚至就是研究者表演独角戏,不仅没有捧场的“观众”,甚至“戏服”也是借来的。晓苏《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一书则没有这种现象:对各种已知理论知识,晓苏已钻研透彻并信手拈来为己用,如晓苏的民间叙事立场的叙述中不乏陈思和有关民间文学理念的影子;还有巴赫金狂欢理论在文中的具体运用,晓苏将狂欢精神与民间文学中的精神具体结合起来,对其做出了符合文本实际状况的阐释;与另一民间文学研究者王光东相比,晓苏显然对民间化叙事在承认其是“藏污纳垢”之所在的同时抱着更积极乐观和欣赏的态度,与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比较起来,他认为民间叙事小说显然更有意思和可读性。
晓苏一再强调民间化叙事与政治化叙事、精英化叙事一道构成三足鼎立的小说大世界,并在书中多次对前者与后二者进行比较,一再强调、突出民间化叙事的有意思、可读性、耐读性,以及对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吸收,而这本身是符合当代小说现状的。当代文学的创作者本身面临的不是对精英启蒙的放弃和对民间的回归,而是在民间与启蒙的对碰中,深入反思文学创作的动机与源头所在。
注释:
①赵祖谟、洪子诚等:《中国当代文学概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第293页。
②晓苏:《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页。
③万建中主编:《新编民间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④张清华:《民间理念的流变与当代文学中的三种民间美学形态》,《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