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涛
穿越80多年的历史迷雾,鲁迅的形象如今日渐清晰。鲁迅的“战士”和“文人”面目,为人所熟知。在这两重面目以外,鲁迅其实还有被遗忘的另一面。人们往往过于注重鲁迅的高大形象,而忘了鲁迅其实也是凡人。“战士”“文人”“凡人”三重面目,如同俄罗斯套娃,一层套一层,“战士”是核心,“文人”位于其次,“凡人”则在最外层。
战士的生活
鲁迅是战士,但战士也需要生活,如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所言:“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实际上,鲁迅并非如常人印象中那样高大威猛、金刚怒目,而是矮小瘦弱、和蔼慈祥。许广平在回忆录中说,在平时,鲁迅对敌人说话也是少愤怒的。
生活中的鲁迅幽默、随和,喜欢笑和开玩笑,萧红、章衣萍等人的回忆文章中都有所提及。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中写道:“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章衣萍的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鲁迅在路上,便隔着马路喊他,鲁迅却没有听见。等到了鲁迅家里,众人对鲁迅说在路上喊了他好几声呢,鲁迅就“噢噢噢”地“噢”了好几声。众人好奇,问鲁迅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着说:“你不是叫了我好几声么,我还给你呀。”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拣小的吃,鲁迅应声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衣萍太太明白,鲁迅这又是在开她的玩笑,因为她丈夫是小个子。
鲁迅不爱理发,有时忙起来数月不理。朋友开玩笑道:“豫才,你的‘地球怎么还不削一削?多难看!”鲁迅一本正经地回答:“噢!我掏腰包,你们好看!”有一次,鲁迅终于去理发了,理发师看到鲁迅衣着普通,估计不是有钱人,便随便给理了理,结果鲁迅随意掏出一大把钱给了理发师。理发师看到鲁迅给的钱远超应该给的,于是第二次便给鲁迅认真地理发。不料理完发后,鲁迅掏出钱来一个一个地数给理发师,一个子儿也没多给。理发师大惑:“先生,您上回那样给,今天怎么这样给?”鲁迅笑道:“您上回马马虎虎地理,我就马马虎虎地给;这回您认认真真地理,我就认认真真地给。”
鲁迅是性情中人,有时喜欢搞些恶作剧。“女师大风潮”期间,被扫地出门的师生们聚会,鲁迅被大家强迫表演节目。无奈之下,鲁迅忽发奇想,表演单人舞。当时40多岁的鲁迅抱着一条腿,在场内毫无节奏地乱蹦,蹦了半个多小时。在厦门大学任教时,鲁迅经常一个人在相思树下思念许广平。有一次,正在思念之时,突然一头猪跑过来吃树下的落叶,鲁迅勃然大怒,竟愤然冲上去与猪搏斗。到了晚年,鲁迅依旧性情不改。有一天,鲁迅从外面回到家,很多客人在餐厅等他,他竟从一开门就跳着华尔兹,一路跳到客厅方才坐下。萧伯纳来华访问时,曾对鲁迅说:“都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我觉得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听完后说:“我老了以后会更漂亮的。”
鲁迅的朋友圈很广,有许寿裳、台静农等老友,有蔡元培、陈仪等国民党高层,有瞿秋白、冯雪峰等共产党人,有内山完造、史沫特莱等外国友人,有萧军、孙伏园等学生。鲁迅对青年朋友多有提携,对于青年人来信、来稿、出书等要求,一般都是尽力帮助。据许广平说:“他每星期的光阴,用在写回信大约有两天。”1926年,鲁迅离开北京,最后落脚上海。有个青年一直追随着鲁迅,自认是鲁迅的干儿子。在上海,这位青年不仅自己住进鲁迅家里,还把“恋人”与将来的“大舅子”一起接过来同住。鲁迅则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及日常花销,还给他们找工作。找到一家书店,鲁迅讲好让那青年来上班,而工资由鲁迅负责。那青年却认为每月30块钱的工资太少,闹着要回家,鲁迅只好拿出100块给他们做盘缠。
对于论敌,鲁迅也并非冷酷无情,并非如他遗言所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实际上,鲁迅还是宽恕了周作人、高长虹、刘半农等人。
鲁迅对弟弟周作人一向非常呵护、扶植。是鲁迅写信求祖父把混迹街头的“小流氓”周作人带到南京上学,又将其领到东京。在东京,周作人“那时候跟鲁迅在一起,无论什么事都由他代办,我用不着自己费心”。鲁迅带着周作人读书作文,翻译《域外小说集》,拜师章太炎,对周作人悉心照顾。每当周作人偷懒时,鲁迅往往以兄长名义斥责、催促他。因为周作人要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鲁迅因此回国就业挣钱养活周作人夫妇,还经常寄钱给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家。周作人回国后,又是鲁迅托蔡元培聘请周作人到北大任教。
在北京,鲁迅一手照料着周作人全家。1919年2月,鲁迅卖掉绍兴老宅,买下八道湾房子,装修、搬家等全是鲁迅一个人在忙活,周作人则带着太太回日本优哉游哉探亲去了。装修完毕,鲁迅将朝南向阳的正屋让给周作人一家,自己则住在大门口朝北的小屋里。周作人生病,是鲁迅将他送进医院,四处举债为他看病,不断探视,还连写了10多封信关心慰问。可以说,没有鲁迅手把手地引导和扶植,不会有周作人的飞黄腾达。
1923年7月,周氏兄弟突然失和,鲁迅搬家离开八道湾。搬家时,周作人竟然要打鲁迅,鲁迅在1924年6月11日的日记里记载道:“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
搬家之后,周氏兄弟未再单独见过面,也未有直接通信。周作人满腹怨恨,和鲁迅越走越远,甚至把鲁迅当成了假想敌,总是借机攻击,在《中年》《志摩纪念》《论妒妇》《老人的胡闹》等文章中,多次挖苦和讽刺鲁迅多妻、色情、胡闹。而主张“以直报怨”的鲁迅对周作人却始终“以德报怨”,时刻关注、关心着周作人,随时注意和搜购周作人的作品。对周作人最狠的一个“恶”评仅是“昏”字,鲁迅几次对周建人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说:“启孟真昏!”临终前,鲁迅还在看周作人的散文。可见,鲁迅对拿铜炉要砸自己的周作人是宽恕的,甚至根本不曾把他当作敌人,还始终视为兄弟。
凡人的爱好
鲁迅有着众多文人雅好,同时也有凡人的兴趣、习惯。鲁迅的一大爱好是收集裸体画,他收集过很多日本和欧美的裸体绘画,卧室墙上公然挂过一幅西洋女裸体版画。鲁迅也爱财、爱名、爱惜生命,懂得生活和休闲,对待爱情既渴望又瞻前顾后,对待孩子则无限柔情。
鲁迅对儿子周海婴极其疼爱,尽其所能地满足儿子的愿望,给儿子买最新的玩具,带儿子看最新的电影,总是放下手头工作陪儿子玩。为了打破孩子对身体、性别的禁忌观念,鲁迅还特意与许广平在家里裸体走动。周海婴每次生病,鲁迅都亲自查看,量体温并作记录。周海婴每晚临睡前必喊“爸爸,明朝会”,必须听见鲁迅也同样回应才能入睡。鲁迅后来病得厉害,喉咙又有痰,周海婴没听见回应,就一直在喊。鲁迅喉咙堵着痰,但还是挣扎着抬起头大声说:“明朝会!明朝会!”
鲁迅对于金钱颇为务实、重视,在日记里仔细记着几乎每一笔收入和支出。为了金钱,鲁迅打过两次官司,一次是和罢了他科长一职的教育总长章士钊,最终打赢官司,保住了在教育部的饭碗;一次是为了拖欠的稿酬与书商李小峰打官司,最终讨回不少稿费。鲁迅还答应蔡元培的聘请,做了教育部的特约撰述人,每月啥事也不干,领取补助300元,这成为鲁迅后期最稳定的收入。正因为对钱看重,鲁迅总体生活得滋润,不仅保证了全家的开销,还有钱来买书、救济亲友,充裕的收入也保障了他的独立人格、自由思想。据学者陈明远计算,“而立之年”以后的24年间,鲁迅的每年平均收入相当于2009年的人民币34万元。
有钱保证了鲁迅的小资生活,吸烟、喝酒、饮茶是鲁迅的“三大瘾”。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说:“鲁迅的烟瘾,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时候,他吸的,总是哈德门牌的拾枝包装。当他在人前吸烟的时候,他总探手进他那件灰布棉袍的袋里去摸一枝来吸;他似乎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然后再从烟包里抽出一枝,而再将烟包塞回袋里去。”鲁迅家里常备两种纸烟,一种是价钱贵的,给客人抽,一种是便宜的,自己平日抽。鲁迅还喜欢喝酒,喝花雕等中国酒,一般每顿饭都喝,经常喝得酩酊烂醉,且在喝酒过程中烟不离手。郁达夫在1933年曾作诗赠予鲁迅,其中两句写道:“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喝茶也是鲁迅的终身爱好,他经常去茶楼喝茶,在文章中也经常提及茶事。
除了“三大瘾”,鲁迅还喜欢美食。他喜欢吃肉和鱼,尤喜金华火腿,但他不吃多刺的鱼,觉得剔鱼刺是不必要的麻烦。他喜欢吃梅干菜扣肉、马兰头、绍式虾球、清汤越鸡、茴香豆、小香干、盐炒花生等家乡菜,经常用梅干菜扣肉招待朋友。他喜欢吃水果,有次上街买日本产的青森苹果,不料遇到日本朋友,被“强赠一筐”,鲁迅很高兴地带了回去。他更喜欢吃糕点、糖果等甜食,甚至为此馋嘴。有朋友从河南来,送给鲁迅一包方糖,鲁迅打开一尝,“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便迫不及待吃起来。半夜里馋得睡不着,鲁迅忍不住爬起来又吃掉大半。还有一回,有人送了柿饼,他藏起来自己偷偷享用。只有女士来做客时,他才“大方”地拿出来,因为女士们胃口小吃得少。鲁迅喜欢吃油炸食品,据说在北京时,夫人朱安常常用白薯切片和以鸡蛋、面粉然后油炸,很讨鲁迅的喜欢。鲁迅喜欢聚餐,几乎尝遍京城著名餐馆,在《鲁迅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鲁迅和许寿裳等好友聚餐的记载。
当然,鲁迅也有一些“不良”嗜好,如不修边幅,喜欢熬夜。晚年在上海时,一天夜里鲁迅正在写作,外面的猫叫个不停,屡屡打断他的思路,鲁迅于是拿起手边的50支装铁皮的香烟罐,对着猫一一发射。鲁迅还喜欢给人起绰号。上学时,鲁迅给一个好哭鼻子的女同学起过名为“四条”的绰号,意思是眼泪鼻涕一块流。在日本留学时,有个同学脸上很多胡须,鲁迅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熊”。在北大教书时,青年教师章廷谦留了个学生头,鲁迅便称其为“一撮毛”,见面时叫他“一撮毛哥哥”。
并非完人
鲁迅并非完人,有敏感、多疑、刻薄的性格。和沈从文的“老死不相往来”,颇能说明这种品性。
1925年春夏之交,“北漂”青年丁玲因处境困窘,给鲁迅写了一封求助信,大意是说一个弱女子在社会上不容易活下去,想请求鲁迅为她设法找个吃饭的地方,哪怕是报馆或书店的印刷工人职位都可以。鲁迅看到信后有些疑心,便托一些朋友打听。不料孙伏园觉得这个笔迹十分眼熟,因为他见过沈从文的稿子,就猜测可能是沈从文写的信。鲁迅听了火冒三丈,认为沈从文冒充女人拿他开涮。正在气头上,胡也频又来拜访鲁迅。当时胡也频正在追求丁玲,为讨丁玲的欢心,他便将名片印上“丁玲的弟弟”字样。鲁迅一看就更生气了,“在室内对拿名片进去的佣工大声说道:说我不在家!”
鲁迅对此事极为愤慨,把账都算在了沈从文身上,在日记、信函、文章中用尖刻的语言对沈从文进行挖苦、讽刺。当时沈从文用过一个笔名叫“休芸芸”,鲁迅用不屑的口吻写信给钱玄同:“这一期《国语周刊》上的沈从文,就是休芸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其中的“玩各种玩意儿”便是暗指沈从文化名为“丁玲”向他求助。沈从文知道此事后也很生气,在《记胡也频》中写道:“丁玲女士给人的信,被另一个自命聪明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我的造作。”鲁迅和沈从文的这番误会,埋下了两人心中的芥蒂,导致了后来两人的几次笔战,也让两位伟大的作家一直未有直接交往。
除了沈从文,鲁迅也常常因为小事、误会而和一些老友闹翻。鲁迅和钱玄同本是同门,又是《新青年》同事,关系不可谓不深厚。正是钱玄同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稿”,而激将得鲁迅从抄古碑的落寞中走出来,重整旗鼓走上了战斗道路。但两人却因为一件小事而失和。1926年6月,顾颉刚发表的《古史辩》引发轰动。鲁迅不赞成古史辩观点,更讨厌顾颉刚,不断撰文抨击。而钱玄同却支持古史辩,并与顾颉刚愈走愈近,招致鲁迅的不满。1929年,鲁迅回北京探亲,去孔德学校拜访马隅卿,恰好钱玄同也在座。看着名片上所印“周树人”三字,钱玄同笑着问:“你的姓名不是已经改成两个字了吗?怎么还用这三字的名片?”鲁迅正色回道:“我从来不用两个字的名片,也不用四个字的名片!”鲁迅这是在讥讽钱玄同用的四字笔名“疑古玄同”,钱玄同听了顿时满脸阴云。正在此时,鲁迅最讨厌的顾颉刚又走了进来,鲁迅立刻起身扬长而去,从此再未与钱玄同相见。
鲁迅一生打的大部分笔墨官司出于“公仇”,但也有一些论战是由“私怨”所致。鲁迅和陈源战个不休,《华盖集》的一半内容、《华盖集续编》的三分之一内容都“献”给了陈源。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陈源造谣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惹得鲁迅极为愤怒。鲁迅和梁实秋的矛盾,也有一个原因是梁实秋直言不讳地批评鲁迅的翻译是“硬译”。
此外,鲁迅对中医、古书、京剧等传统文化的见解也比较偏激,有所偏颇。这导致了鲁迅一直在“黑”梅兰芳,动不动就写文章挖苦梅兰芳,如在《论照相之类》中写道:“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这明显是在讽刺梅兰芳,梅兰芳对此也很生气,甚至没有出席鲁迅的追悼会。建国后,梅兰芳对鲁迅也一言不发。
“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不过是苍蝇”,这自然是对的,但再勇猛的战士其实也是凡人,如鲁迅自己所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实际上,所有的人本质上都是凡人,不过是有些人做出了不平凡的成就而已。我们在仰望他们的“伟大”同时,也不要忘了他们平凡的“基座”。